刘人庆
(大丰市教师发展中心,江苏 大丰 224100)
从《逍遥游》“天池”释义说开去
刘人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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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针对阎雪、金五魁两位先生的文章《〈逍遥游〉之“天池”释义解疑》,指出《逍遥游》中“南冥”、“北冥”皆可称“天池”,以破“天池”专有名词之说。进而阐述神话、“五行”与庄子思想属于不同认知体系,以明“五行”解庄之非。从庄子思想的内在逻辑出发,阐明鲲鹏远未达到庄子心目中的理想境界,并且是作为“无待”境界的对立形象来塑造的。
庄子思想 “天池”释义 五行学说 有待 无待
《中学语文教学参考》高中版2014年第四期刊载阎雪、金五魁两位先生的文章《〈逍遥游〉之“天池”释义解疑》,该文无论是对《逍遥游》原文的解读,还是对先秦哲学思想的理解,乃至对古代文化基本常识的把握都有偏差,应予纠正。
一
阎、金之文认为“天池”是一个专有名词,其立论的前提是《逍遥游》开篇指明“南冥者,天池也”,进而申述:“庄子如何在北冥处不说‘天池’,而偏在南冥处专用一名解释它是天池呢?”第四节在引用刘文典先生《庄子集解内篇补正》“南冥北冥,谓为南北天池之名”的解释后说“庄子并未言北冥也是天池,刘文典此说当不可取”。当然,庄子在《逍遥游》开头确实没有说北冥也是天池,试想一想,如果庄子开篇注明北冥也是天池,就得这样行文:“北冥有鱼,北冥者,天池也,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是鸟也,海运则将徒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读起来,上下文意不联贯、不简洁,无论如何读不下去。那么,《逍遥游》中有没有说北冥也是天池呢?往下读,课文第四自然段,明明白白写着:“汤之问棘者是矣。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原来“穷发之北”的“冥海”也被称为“天池”,既然“北冥”也有“天池”之称,“专有名词”一说看来不能成立。
二
阎、金之文的最大亮点是在“天池”、“专有名词”的基础上,以“五行”论“天池”,实事求是地说,材料丰厚,论述细微,如果不是讨论《逍遥游》,而是向师生介绍“五行”常识,倒也不失为一篇好文。可惜用来论《逍遥游》却有驴唇不对马嘴之嫌。
首先,说一个常识,阎、金之文在普及“五行”常识时,告诉我们“南属火,色红…北属水,色黑”,第十二节说:“日出之前,从陆下大水即蒙谷浮至旸谷,一切蕴于黑暗之中,沉寂阴冷。”我不知道以“陆下大水”解释“蒙谷”是何依据,《淮南子·天文训》:“﹝日﹞至于蒙谷,是谓定昏。”高诱注:““蒙谷,北方之山名也。”阎、金两先生见谷以为水,大概不仅是望文生义,或者是为大鹏由北向南即是 “由水下跃之天上的升华”张本——那就是曲解了。在中国古老传说中,太阳西下,并不是沉于水下,黄昏时日薄虞渊、定昏后至于蒙谷,都非入水。中国古代“五行”之说,北方属水,南方属火云云,并不是说北方就是洪荒之地,一片汪洋,同理,也从无人说南方是火海一片;中华大地地处北半球,南方炎热,北方寒冷,水乃寒性,“五行”中的“北方属水”是取其“寒冷之性”,不是北方水多,同样“南方属火”,是取南方“炎热之性”,不是一片火海。阎、金之文将北冥与北方水性挂钩,南冥天池与南方光明挂钩,进而论证大鹏由北冥至南冥是“由水下跃至天上的升华,跃至天上才是鹏之归宿”,未免牵强附会太甚了。
《淮南子·天文训》是阎、金之文引用的一则重点资料,可惜是节录,中间用了两处省略号,其实这一大段最好全引,不要省略。如果全引的话,我们就能看出西汉时代,一天的时辰已经划分得较细。“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晨明。登于扶桑,爱始将行,是谓胐明。至于曲阿,是谓旦明。至于曾泉,是谓蚤食。至于桑野,是谓晏食。至于衡阳,是谓隅中。至于昆吾,是谓正中。至于鸟次,是谓小还。至于悲谷,是谓餔时。至于女纪,是谓大还。至于渊虞,是谓高舂。至于连石,是谓下舂。至于悲泉,爰止其女,爰息其马,是谓县车。至于虞渊,是谓黄昏。至于蒙谷,是谓定昏。日入于虞渊之汜,曙于蒙谷之浦,行九州七舍,有五亿万七千三百九里,禹以为朝昼昏夜。夏日至则阴乘阳,是以万物就而死;冬日至则阳乘阴,是以万物仰而生。昼者阳之分,夜者阴之分,是以阳之胜则日修而夜短,阴令胜则日短而夜修”。这里的“朝昼昏夜”,说明大禹时代华夏祖先的时间观念还比较笼统;而西汉时代,太阳的运行,所对应的“晨明、胐明、旦明、蚤食、晏食、隅中、正中、小还、餔时、大还、高舂、下舂、县车、黄昏、定昏”,却是细分了的时辰,古诗文中有许多诗句提到这些时辰名,如《孔雀东南飞》:“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黄昏大概对应现在的19至21点,人定对应现在的21至23点,“黄昏后”、“人定初”即指21点刚过的时候。而“旸谷、扶桑、曲阿、曾泉、桑野、衡阳、昆吾、鸟次、悲谷、女纪、渊虞、连石、悲泉、虞渊、蒙谷”却是古人认为的太阳周历之地,其中有些很可能是古人观测太阳选取的观测点。这段引文体现了古人朴素的天文观,与“五行”联系不上。事实上庄子的思想与神话、五行三者属于不同认知体系,奇怪的是阎、金二先生却将之与神话、五行毫无道理地杂糅在一起,貌似深邃,然而漏洞百出。比如,引古代神话,大地浮于神龟之背上,按此神话,并不是仅北方有水,而是大地四周都有水,与北方、南方,水下、天上相抵牾;引《海外东经》扶桑十日,接着引《天文训》,是为神话,实事求是地说,太阳神话在《庄子》中是存在的,《齐物论》中有“十日同出,万物皆照”的话。这些太阳神话是先民对自然现象无法解释时的想象,太阳是在东方浴于咸池后,周天而行,与鹏也不是同一路线,事实上,鹏由北向南,也不是由水入天,而是由水入水。
最后,说一下“五行”学说的演变过程。阎、金之文第9节说:“以太阳运行轨迹为基础,而生发建立的时空观,不断发展、演绎,最终完美地形成五行思想,”却是把问题说反了。古人在日常生活中,首先发现了金木水火土等物质的不同习性,《洪范》篇是最早记载“五行”学说的上古典籍,其中说:“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体现了先民对物质世界粗浅的认识水平,具有朴素的唯物论思想。后来五行思想术数化,产生了相生相克的理论;再后与方位、时间结合起来,用于预测祸福,形成了所谓的阴阳家,但这已是很晚的事了,据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五行术数化大约在战国中后期,应与庄子时代差不多或稍后。翻阅《庄子》全篇,似乎并无五行之说的影子,且两者属不同哲学体系,很难有交集。故作者用“五行”解庄实是南辕北辙之论,不可征信。
三
从庄子本人的思想来看,他是不是也认为南方代表光明,北方代表阴冷黑暗,是不是会认同阎、金之文第十节的“鲲之化鹏,实际是介鳞化为毛羽,阴类转为阳类,是抛弃黑暗阴冷,飞向光明蓬勃,抛弃旧我,化出新生,是一种质的升华”呢?请不要忘记庄子对外部世界的最主要思想是“齐物”,所谓“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主张的是“物我同一”,所谓“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所谓“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最极端的例子是《庄子·至乐》中“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在庄子的世界里,不但是非、物我的对立不存在,连梦与觉、生与死的对立也不存在。所谓介鳞毛羽,阴类阳类,黑暗光明,旧我新生之论,与庄子本人思想不啻谬以千里,实如痴人说梦。
其实《逍遥游》中,庄子对鲲鹏并非赞美的态度。许多人读《逍遥游》,有感于其伟岸壮硕的神奇外形和水击三千里、扶摇九万里的恢弘气势,往往将自己的主观感受移植于庄子身上,实在是误解了庄子。庄子的本意是什么?为何要夸张出一个如此神奇的鲲鹏又不是为了赞美它?答案在选文的最后一段。这一段三层意思:宋荣子为第一层,阐述有“智”、“行”、“德”、“能”的人,与展翅高飞的大鹏和翱翔蓬蒿之间的小鸟一样,彼此之间并无本质区别,唯一的区别不过是飞行高度一高一低而已;宋荣子嘲笑的是,人为何受到赞扬褒奖就更加发愤,受到批评责难就变得沮丧,他认为人生在世要懂得什么是内、外、荣、辱,只有把握好其间的度,才是生存之道;这一层的最后一句很重要,“虽然,犹有未树也”,表明了庄子的态度,即宋荣子推许的人生境界还达不到“逍遥游”的境地。列子为第二层,列子能御风而行,不为物累,似乎比宋荣子高明了许多,但最后一句“犹有所待也”,又将列子否定了;列子所待的是“风”,需要“御风”才能“行”,因此在庄子看来,“善”则善矣,还未达“逍遥游”的境地;看来,“有待”与“无待”,是理解庄子“逍遥游”的锁钥,“有待”就是有所依赖,行为受外物的限制,“无待”就是无所依赖,不受任何外物的拘束,是一种绝对的精神自由;这种“无待”的状态就是庄子所说的“逍遥游”。圣人神人至人为第三层,庄子首先标示了“逍遥游”是一种不为外物束缚、顺应自然的精神自由;接着揭示了达到这种境界的途径,就是“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人生如果没有名声、功业、自我的拖累,就能顺应自然、独与宇宙精神往来,这才达到“逍遥游”的境界。
因此从“逍遥游”的角度看,世人眼中如此神奇的鲲鹏,你说它威力无限也好、志向远大也罢,但在庄子心目中远远不是理想的境界,属于“宋荣子犹然笑之”的层次,可能还不如蜩与学鸠、斥鴳安于现状那么可爱。这里又牵涉到“庄子三言”的问题,庄子把自己的表达方式概括为“寓言、重言、卮言”三种,《寓言》篇中说其书“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所谓“寓言”,即寄寓之言,特征是“籍外论之”,鲲鹏、蜩、斥鸠、朝菌蟪蛄、大椿彭祖等皆是,“十九”意为十分之九,是说寓言寄寓的道理绝大部分为人所信服;所谓“重言”,一般认为是借古人之言以自重,如“齐谐”、“汤之问棘”等为是,“十七”意指十分之七,是说重言表达的意思为大部分人所信服;所谓“卮言”,指自然中正并曼衍流遍之言,卮是古代一种酒器,“空则欹,中则正,满则覆”,卮言就是符合“道”的中正之言,以抽象言论为主,如《逍遥游》选文最后一段即是。在“三言”的关系上,“寓言”、“重言”为文章的“形”,“卮言”为文章的“神”,“寓言”、“重言”是为“卮言”服务的。庄子笔下的“鹏鹏”,无论你怎样喜欢它,但庄子本意仅仅是一连串“有所待”的寓言形象之一,并且是作为“无待”境界的对立面呈现出来的,是庄子要否定的形象。庄子通过这个寓言形象告诉世人,“鲲鹏”与蜩、学鸠、斥鷃,大椿彭祖与朝菌蟪蛄,在世人眼中尽管有大小长短之分,但其本质都是一样的,都“有所待”,远没有达到“逍遥游”的境界。“鲲鹏”越神奇,与庄子要表达的最终思想之间的张力越大,对读者的冲击力也就越大,从这一点上说,“鲲鹏”形象较好地服务了庄子所要表达的思想,并且具备了相当的审美价值。
庄子虽然在《逍遥游》中向我们叙说了他心目中的理想境界,渴望精神的绝对自由,达到与宇宙天地自然的合一,但理想毕竟是理想,现实世界,庄子依然得如常人一样生活,“逍遥游”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是,庄子的思想却有其内在逻辑,“天池”一词,决非南冥专用,更不会是庄子理想中的光明之地。在庄子看来,大鹏翱翔于南冥、北冥之间,充其量不过与小鸟在榆枋、蓬蒿之中跳跃一样,并没有什么区别。阎、金两位先生没有读懂庄子,满纸荒唐言。豕亥鱼鲁尚需匡正,曲解谬误更应厘清,故为文辨之。
[1]王先谦.庄子集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2]袁珂.山海经校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3]张双棣.淮南子校释.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
[4]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三联书店,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