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明
1929年2月17日,南京国民政府外交部收到德国外交部的一封外交公函,称德国警方接到举报:中国商人翁楷有走私麻醉药品之嫌疑,其向德国“佩洛克药品公司”采购的400箱麻醉药已运离德国汉堡港,从时间推算,应该已经运抵中国。鉴于此款问世不久的新麻醉药药效强烈,已被欧洲卫生组织列入“必须严格控制的药品”名单,故特郑重通知中国政府,希望引起中方的重视……
事发德国
德国方面发现这一情况的过程如下:1929年2月13日,佩洛克药品公司销售总监艾哈德在接待其旅居上海的表弟施罗德时,得知一个信息:中国的北京政府也即北洋政府已被南京国民政府兼并。艾哈德听后一个激灵,因为他觉得这个情况似与他最近亲手经办的一起出口贸易有关。这桩交易详情如下:今年1月3日,佩洛克公司跟中國商人翁楷进行的那笔400箱麻醉药品的交易谈判中,对方交给艾哈德的那份表明中国政府批准进口该款药品的文件是由北洋政府内政部出具的。由于麻醉药品会对人体产生丧失意识甚至生命体征的作用,一旦失控无疑会对社会造成严重危害。因此,各国政府早已达成共识:任何国家的商人如若要向麻醉药品生产国采购麻醉药,必须持其本国政府主管社会治安的最高机构出具的批文。当时,中国主管的最高机构是国家内政部,因此,翁楷向佩洛克公司递交的是中国政府内政部的批文。当时,艾哈德代表公司对该批文进行审核,确认该文件是真实的。因此,佩洛克公司同意跟翁楷进行交易。
现在,艾哈德听表弟一说北洋政府已于去年6月解体之事,忽然想起了一个细节:那份盖着“中华民国内政部”大印的公函纸的左下侧(按:当时公文一律自右至左竖式书写)印有“中国·北京”的字样,这说明该批文应该来自北京的北洋政府。可是,按照施罗德的说法,北洋政府早在去年6月12日就已经停止办公,怎么还会在去年11月出具这样一份文件呢?
当下,艾哈德把这一情况对施罗德一说,后者立刻认为其中有诈。施罗德告诉表兄,在中国,胆大妄为伪造公文的不法之徒大有人在,而精于此道进行技术操作的高手也是层出不穷,这份批文看来肯定有问题。艾哈德听着心里“咯噔”一下,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种行为就是走私,而走私的货物是麻醉药品,那后果就显得特别严重。尽管按照德国的法律,佩洛克公司和他本人无须承担法律责任,可是公司和他个人的信誉肯定会因此一落千丈,他今后就别想再染指药品行业了,佩洛克公司也面临着倒闭的危险。退一步说,即使无此风险,但从职业道德和个人良知言,他也将因此而终生不安!艾哈德反复思量后,决定向公司报告此事。次日,佩洛克公司的总经理、董事长接到这一报告后,大吃一惊。当即从公司档案室调出翁楷交易时递交的那份批文,一看,果然是“中国·北京”——由北洋政府内政部所出具。于是,佩洛克公司当即做出决定:向本国警方报告!德国警方接到报告后,随即备文告知外交部,要求外交部向中国方面通报此事。
哪来的空白批文
国民政府外交部接到德方的外交公函后,认为此案涉及进口药品业务,应由国家卫生部过问,于是便把德方公函转给卫生部。卫生部认为此系走私犯罪,所以应当交由主管惩办走私犯罪业务的国家财政部处置。财政部接到卫生部的公函后,认为确系走私行为,但由于该案情况特殊且涉外,光凭财政部一家之力只怕难以办妥,所以就向行政院呈递了一份急件,建议由财政部、内政部、外交部、卫生部四部联合调查该案。
行政院迅速批准这一建议,发文指令由财政部牵头,会同内政、外交、卫生三部举行联席会议商定抽调专人组建专案组侦查该案。2月20日,专案组开始运作,迅速通过德国驻华使馆跟德方警方联系,获取了那份批文的原件照片、翁楷与佩洛克公司进行交易的所有书面资料的照片。
专案组从行政院档案库调取原北洋政府内政部的一些文件,将上面所盖的印鉴与德方提供的那份批文照片上的公章作了比较、鉴定,认定翁楷提交的批文并非伪造,而是真迹。这就是说,该批文确系北洋政府内政部出具。但是,该部门早在去年6月就已随同北洋政府的解体而停止办公,所有公章都已交由南京国民政府封存,早已一件不少地保存在档案库印信室的保险柜里,怎么会被人利用出具非法批文呢?专案组先就近向行政院档案库进行了调查,排除了南京方面出问题的可能。
专案组继续分析,最终认定情况应该是这样的:有人利用北洋政府解体之后的善后工作处置中接触内政部公章的机会,在预先准备好的印有内政部字样的办公用纸上盖了印鉴,制造了空白批文。而翁楷则是从此人手中获取了这份空白公文,自己填写内容后向佩洛克公司采购了那400箱麻醉药品。
根据上述推断,专案组认为本案的一部分线索很有可能可以从业已改称北平的原北京市获取,遂立即向行政院递交报告,称“宜指令北平特别市政府择员参与本案的调查”,获准。北平市府接到行政院的电令后,当即指令市警察局抽调精干刑警组建受命于“四部联合专案组”(下称“南京组”)的“北平专案组”(下称“北平组”),由刑警三队队长张龙生负责主持一应调查。与此同时,已经投入调查工作的“南京组”根据德方提供的信息,从上海海关查到涉案的400箱麻醉药品已于2月8日从德国汉堡港运抵上海。货主报关成功,于2月12日顺利提取了这批货物,去向不明。海关记录,货主报关时使用的资料系“北平市盛辉西药批发行”。“南京组”随即将这一信息电告“北平组”,要求迅即调查。
“北平组”即向北平市西药业公会和负有审发工商执照职责的北平市社会局作了调查,发现北平市并无“盛辉西药批发行”,也没听说过西药业有“翁楷”这么一个生意人。“北平组”经过研究并电请“南京组”批准,决定接着在北平进行以下两个方面的调查:①查原北洋政府内政部公章使用和封存情况;②查翁楷其人其踪。“南京组”随即指派五名组员去北平参与调查。
调查一共进行了五天,获得以下情况:北洋政府内政部的公章由部秘书室(相当于部“办公室”)的一个名叫李叙辰的老秘书掌管,称为“钤印官”。此人沉默寡言,老成持重,忠诚可靠,日前已年满六旬获准退仕,现居北平西柳村井大街寓所养老。“北平组”组长张龙生亲自登门拜访,向其了解原内政部公文纸及印章使用情况。据李叙辰说,内政部公文纸各处室均可向总务部门领取,机关里人人都有。至于印鉴,那就控制得严了,根据北洋政府1912年11月3日制订的《“中华民国”政府印鉴管理章程》规定,各院部委应任命“钤印官”负责掌管公章,他就是那时被选任的,其工作就是掌管大印,包括部长需要用印都得找他并由其亲手盖。内政部的部印、处印以及业务印章均在他手头,平时保存于其独立办公室的保险箱内,保险箱下班及节假日由分管副部长另行加锁。
刑警又向北平市政府调取了档案库内的原北洋政府内政部公务员考评档案材料,发现李叙辰历年考评均为“优等”,称其“克勤职守,忠诚持重”。因此,专案组认为可以排除李叙辰利用职权制造空白公文的可能性。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刑警想到了北洋政府解体时的交印环节,认为问题多半出在那里。
张龙生再去找李叙辰了解去年六月北洋政府解体后的交印情况,得知以下内容:6月13日——北洋政府停止办公后的次日,原各院部委的公务员仍须去机关办事,一是协助“善后工作领导小组”处置善后公事,二是整理各自的私人物品,经检查获准后持“出门证”可以携带回家。李叙辰记得他那天去内政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其携带由其保管的全部印章前往小礼堂集中参加钤印官会议。这次会议由原北洋政府秘书处处长、“善后工作领导小组”副组长谭厚山主持,来自南京国民政府的行政院副秘书长薛培鼎以“善后工作領导小组”组长的身份到场监督。各院部委的钤印官一个个上台,当众宣布自己掌管的本机构印章有多少枚、什么名称,然后在公文纸上一枚枚盖下印鉴,一式两份,交薛、谭过目审视后,由助手用小楷笔蘸墨汁把其中一张上的红印打钩,交谭厚山在一侧空白处盖上一枚“印信已交”的图章,请薛培鼎签名后还给交印的钤印官作为回执。另一张盖上所交全部印信红印的纸,则由“善后小组”与印信一并收藏。
薛培鼎在办理完善后工作后,已经回南京继续当他的行政院副秘书长去了。谭厚山还在北平,目前担任北平特别市政府秘书处副处长兼文官处长。“南京组”成员朱腾飞、解曦轸于是就去市府求见谭厚山调查,得知以下情况:“善后小组”6月13日接收北洋政府诸院部委处的全部印信后,即送往其办公室封存。三天后,请来两个刻章匠,在他本人以及另一“善后小组”成员陈维诚的监视下,把全部印信清洗吹干后装入特制的木盒中,然后放进保险箱封存。6月17日,这些印信由一支武装小组护送南京,陈维诚一路监督,途中无事,顺利交付南京国民政府入档案库。
陈维诚这时在南京政府铁道部任科长,“北平组”随即电请“南京组”找其核实,证实谭厚山所言内容属实。这样,原先认为问题出在交接印信环节之疑就排除了。
真相大白
与此同时,另一路专案组成员在调查翁楷的下落。他们查了翁楷出国时使用的护照申领情况,系北平市警察局发给,但其所提交的一应资料竟然都是伪造的。具体经办的警官王根定随即被拘留,但讯问之下王根本不知道翁楷当初申领护照时出示的是假材料,因为其造假水平太高了。
专案人员分析:从与德国佩洛克公司的贸易谈判、向海关报关和提货的一应情况来判断,翁楷应该是对西药行业相当熟悉的,很有可能确是从事西药生意的商人或者掮客。北平西药业没有人知道其人,可能他使用了化名,也可能是其他城市的。于是,“北平组”电请“南京组”向德国驻华使馆要求向佩洛克公司了解当时翁楷跟他们谈生意时的语言口音情况。佩洛克公司的回音如下:由于德方不谙汉语,故他们无法判断其口音;翁楷是带了一名三十五六岁的华人译员前往德国的,译员姓谢,名字不详。
于是,“南京组”便迅速调查与翁楷同时出入境的谢姓男性随行人员,得知此人名叫谢望鸣,系天津意租界格拉尼路(今五经路)“贝尼托洋行”的职员。
1929年2月27日,谢望鸣在天津被捕,随即被带到北平接受讯问。谢望鸣供称相关情况如下:去年11月10日,他正在洋行上班时,来了一位西装革履的瘦高个中年男子,操一口北平话,称有业务欲与谢洽谈,邀谢去附近咖啡馆坐坐。落座后双方交换了名片,得知对方系北平“盛辉西药批发行”老板,名叫翁楷。翁楷跟谢望鸣谈的所谓“业务”是想聘请其作为临时翻译员前往德国洽谈生意,因为他知道谢持有现成护照,且曾多次被洋行派往国外参与贸易洽谈,不但能在语言沟通方面发挥作用,还可在外贸谈判中出谋划策充任参谋。对方表示愿意向谢望鸣提供免费食宿等开销,另给谢500元大洋作为酬金。谢望鸣答应后,双方当场签约。
去年12月28日,翁、谢搭乘英国“威廉王子号”货轮抵达汉堡。今年1月3日前往佩洛克公司洽谈采购麻醉药品业务,当天即达成交易协议。两天后,谢陪同翁楷前往港口确认货物已经装船并于当晚启运后,搭乘另一条快速邮轮“飞鹰号”经香港赴沪。抵达后,谢望鸣的这趟劳务就算结束了,遂与翁楷分手,坐火车返回天津。讯问中,谢望鸣向刑警提供了关于翁楷的一个重要情况:在漫长的海上旅途中,他和翁楷常以喝酒、闲聊消磨时间,一次曾听翁楷在无意间说起其住北平宣武门外的某条胡同内,其寓所是已故老父留下的一座四合院,因家里人口不多,遂把多余房屋出租给他人居住,挣些额外钱钞贴补家用。
“北平组”当即把上述情况电告“南京组”,建议增派人手分头前往宣武门外暗访翁楷其人。“南京组”批准该方案,决定全体组员赴平会同“北平组”一起暗访。事后知道,翁楷的姓名乃其化名,其真名叫程光业。而其居住的确是四合院,不过并非其父留给他的产业,而是他向一个满族官员的后人租住的。但当时专案人员哪会想到这一点,只是按照谢望鸣提供的情况调查,所以查了整整一个星期也不得要领。直到3月13日那天,由于一个不速之客在宣武门外麻线胡同口的出现,才使暗访出现了峰回路转的变化。
这天,“北平组”刑警苗理道化装成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在大街上转悠,午后,他走得有些累了,在麻线胡同口驻步。刚卖掉两串冰糖葫芦,忽见一辆黄包车从面前经过,车上坐着的那个男子似乎有些面熟。稍一定神,倏地想起此人是原北洋政府秘书处处长、现任北平特别市政府副秘书长兼文官处长的谭厚山!使苗理道觉得可疑的是,此刻这个官职不小权势颇大的主儿竟然是一副商人打扮,这似乎不合常理。于是,他就决定跟踪。
苗理道跟踪到对方下车后,正好看见同组刑警马俊水路过,当下就说了情况,两人一个前往下车点蹲守,一个火速去找电话向张龙生报告。张龙生带着两名刑警过来时,苗理道已经发现了目标:谭厚山从下车点的那座四合院告辞时,有个男子送到门口,那张脸正是刑警早已看熟了护照底卡照片上的翁楷!张龙生当即率人闯入四合院,将翁楷——程光业抓获。带回市局讯问,程光业对其所犯走私罪行供认不讳,而向其提供北洋政府内政部空白公文的正是谭厚山。当晚,经北平特别市市长何其巩批准,专案组将谭厚山逮捕。专案人员当场从其寓所搜出盖有北洋政府各院部委处印鉴的空白公文600余件。
谭厚山被捕后,供认了其利用“善后小组”副组长的职务之便,把收缴的印信盖在空白公文纸上制作空白公文之事。程光业是其表弟,系天津的一名西药掮客。去年秋天程得知谭有空白公文后,出主意伪造内政部批文向德国采购国内紧俏的麻醉药,说必定能赚取五六倍的利润。谭厚山制作空白公文,原就准备以之牟利,当下一拍即合。一番密议后,决定由谭厚山提供资金和空白公文,由程光业出面操作,所获利润谭八程二分成。
这起案件侦破后,“南京组”、“北平组”专案人员均受到表彰奖励。谭厚山、程光业不久被北平市地方法院判处徒刑10年、7年。“卢沟桥事变”后,北平沦陷,谭厚山得以提前出狱,随即沦为汉奸,出任伪北平市“绥靖办”副主任,于1938年12月9日被军统北平站特工锄杀于鲜鱼口“华乐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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