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

2015-06-26 23:46栗果
雪花 2015年1期
关键词:陈小春厂长

栗果

1

葛铭这回去市医院根本没打算领媳妇,一个人的来回路费就得十多块呢。可聪慧的淑华断定此行说不定能蹭一顿好嚼货,就执意要跟着。葛铭就顺口说了句,瞅你那身衣裳。

淑华横了他一眼,转身到堂姐家借了一套款式新颖的白纱裙。

也就是这么一件普通的裙子,在身患糖尿病的母亲的床榻前,引得葛铭他四姐两眼放绿光,紧盯不放。他四姐和他三姐因为身材差不多,又分住两个矿区,姐俩就常调换衣服穿,占尽了少花钱,又总以新衣示人的便宜,但也时常为谁穿掉了谁衣服上的纽扣,或谁违反规定和外人换衣服穿而撕破脸皮大打出手。鉴于以往沉痛的教训,葛铭就常常告诫淑华万万不能参加到姐姐们这种恐怖的游戏中来。淑华被他四姐盯的发毛,便借上厕所之时告诉四姐裙子是借的,四姐听后登时满脸惆怅。

手上戴只酷似真金的铜戒子,脖子悬条玻璃项链的他三姐,翘着二郎腿,叼着烟,边和他妈唠嗑,边用眼睛斜睨着临床的女病号。那是个年轻的姑娘,盘腿坐在床中间,身边放着精致的挎包,传呼机和手提电话,当她,喂喂……呆会儿打完针,咱们去浴池泡个澡。搁下电话时,三姐插嘴问,家里没有浴池呀?

没,还没……

三姐就显出得意洋洋的样子,那神情分明误导人们一个错误的信息。

埋着头,葛铭的脑海里浮现出三姐家墙皮脱落的矮屋,锈迹斑斓的餐具和支离破碎的旧家具。他敢拿十个脑袋赌誓,假如一个瘦骨嶙峋,佝偻着腰,衣衫褴褛还拄根拐杖的老汉从她家屋里出来,用摄像机录下,无论你拿到全国哪家影剧院放映,观众都会百分之百认定那是新编《白毛女》中杨白劳的家。

葛铭讨厌他三姐,每回听到她说话都有种戗锅底和刮玻璃的感觉,所以,当三姐轻弹烟灰,问道,葛铭,你当儿子的来看咱妈,咋空着手呀?

葛铭就没理她。

呆会儿下楼去买点咱妈愿意吃的。淑华接口说。

三姐说,妈这阵儿就想吃酱牛肉。

葛铭瞥了一眼床头柜上那两包皱皮苹果和半熟的柿子,心里猜测在他来之前,母亲肯定唠叨过要吃酱牛肉,三姐就拍胸膛,打保票誓说要从葛铭的老虎嘴给母亲掏出块牛肉来。

那就买酱、牛肉。葛铭咬牙切齿地答应道。

一行人来到集贸市场,站在熟食摊前,三姐指着里面对店主说,称那块最大的,店主就又起一大块酱牛肉,装进塑料袋,搁在圆秤上,这时三姐扭头问葛铭,这块行吗。

葛铭突然骂了一句粗鄙的脏话,大家都听见了,三姐却没听清,问,葛铭你说什么?

葛铭没吱声。

称完肉,三姐又张罗吃冷面,葛铭的兜里只剩下回程的路费了。吃、吃!吃完看哪个王八犊子付钱,葛铭这样想着,就跟着她们走进饭店,吃饭时,葛铭吞江纳海般地喝,风卷残云般地吃,算帐了,服务员告诉说,三十一元五角,抹零,给三十吧。

三姐掏出十元钱,说,我的。

我也拿十块。四姐说。

葛铭折断一根卫生筷子,铁青着脸,剔着牙一言不发。

三姐和四姐便每人又摸出五元钱,合资给了饭费。

2

下午回到家,淑华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被葛长海率领的两只猫搞得天翻地覆的房间,酒劲还没过去,葛铭斜倚在枕头上,脑袋有些晕晕沉沉的,这时,高占推门进来,高占和葛铭都是洗煤厂总务科的更夫,俩人私交挺好,高占喜欢拎瓶散装酒或揣几个咸鸭蛋来找葛铭喝酒。今天高占破例,拿来两只狗爪子般大小的猪蹄和一瓶高粱烧。喝到中途,高占就告诉了葛铭,白天厂里开会把他俩都精简下来的事。葛铭没吭声,俩人继续喝,快喝完了,葛铭说,咱俩去厂看看?

我,我还有点事,你先去……

得得,葛铭不耐烦地摆手打断他的话。有一次,高占他妹妹下夜班差点让几个醉鬼给强奸了,高占来找葛铭帮他报仇,那一仗,葛铭被打得头破血出,高占却没了踪影,事后他解释说自己回去取菜刀了。

夜,不算太黑,依稀有些月光。葛铭深一脚浅一脚直奔厂部。穿过机器轰鸣的厂区,就能看见厂办的灰色二层楼。推开玻璃门,迎面的《宣传栏》上果然登着他的名字。越瞅越来气,他弯腰捡起半截粉笔头,在黑板的空余地方填写上厂长,书记和副厂长们的名字。许是昏了头,他竟然忘了一位相熟副厂长的名字,无奈,他只好擅自使用了那位副厂长的绰号:王大破鞋。

整幢办公楼一片死寂,唯有走廊尽头的一间亮着灯光。葛铭走过去推下门,没推开,门被反锁着,里面却响着人语和搓洗麻将牌的声音。

谁?屋里的人问。

谁你妈个屄!葛铭骂了一句,紧接挥拳把门上的玻璃“哗啦”砸得碎片横飞,“哐当”一脚踹豁暗锁闯进了屋。也不知怎么搞的,一甩胳臂还把靠门那张桌上的暖瓶拐掉地“砰”发出响声,葛铭索性抓起桌上的台灯和茶杯,“噼哩叭啦”,丢到地上摔的粉碎。

瞪着一对眼珠子,葛铭问,谁简的我?

屋里的几个车间主任,值班保干和食堂管理员早都站起身,谁也没吱声,只有一个副厂长挺镇静地依然坐着。葛铭上前一脚把麻将桌踢翻,又一脚把副厂长踹倒,拽起副厂长,挥起血淋淋的拳头就打。

旁边的几个人才醒过腔来,七手八脚,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葛铭摁在沙发上。慌乱中,管理员向保干赵志杰投去暗示的一瞥,赵志杰没理他那茬:有回葛铭喝高了,堵在楼口骂他们科长,科长都假装没听见,我扯啥犊子?葛铭这小子驴性全厂闻名,砸办公室骂领导家常便饭。上次他们和更夫联合起来抓小偷,干撵也撵不上,气得副科长掏出枪,来了两下,那个小偷被吓得趴在地上,把裤子尿湿了。葛铭当场就开骂了:偷一袋煤就用枪打,要是偷台电机你们还得拿炮轰啊?

坐在沙发上,手背淌着血,葛铭又开骂了。他从厂长包养财务科那个小美人,赵副厂长购煤加价,李副厂长私卖十八组暖气片,直骂到保卫科长共操了五个夜班女工,怎么不简他们?我操你们妈的!没人搭茬,接着骂下去的内容就比较空洞了,只是把当官们的祖宗八代和亲妈,旧妈,养汉老婆绝户妈都操了个遍。葛铭喊的口干舌燥,辞尽词穷,骂到后来都不知道再骂啥好了。endprint

副厂长坐在角落里,默不作声。葛铭突然觉得今晚对他过份了,算起来还就数这个厂长平日劣迹少,跟工人称兄道弟的。葛铭迟疑一下,站起身,递给他一支烟。

副厂长的手直哆嗦,烟屁股在下巴颏晃了好几圈才放进嘴里。白天开精简人员的班子会,他也在场,当时商议去留人员时,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留意领导的亲戚和关系户的家属,还真把特困户的葛铭给忘了。

葛铭在煤矿生产机关那面当测风科科长,因为家庭困难的才主动要求调转到离家较近的洗煤厂,报到那天,厂里领导对他的工作安排面露难色,葛铭就说,让我打更去吧。就这样,葛铭当上了更夫。他夜班值勤时抽空睡两觉,白天便去劳务市场做散工,挣些现钱补贴家用。几年下来,家境多少有了点起色,原本就是从小娇惯出一身毛病的葛铭沾染上了酗酒和斗殴的恶习,性格变得更是粗野暴躁。

你告诉那帮王八蛋,他们要是把我简下岗,我就把他们整笆蓠子去。葛铭对副厂长说,别他妈的心里没数儿,以为自己是谁啊?妈了个屄的,厂里就是留最后一个人,那也应该是我!

葛铭一步三晃地往家走,半路,他蹲在矸石堆旁把中午吃的冷面菜和晚上啃的猪蹄子一古脑地吐了出来。

3

日上三竿,葛铭还躺在床上不肯动窝。一盒烟抽没了,他捡起烟蒂接着抽。屋里的苍蝇“嗡嗡”地响成一片,淑华在对付苍蝇的方法上,略和葛铭拎着拍各个击灭的战略有所不同,她采取的是大规模驱逐战术:敞开前后窗,然后挥舞那条破旧的花床单,赶得苍蝇们无立足之地仓惶而逃,到隔壁邻家去寻求安身之所。

平日,为防苍蝇们卷土重来,驱逐战役结束后,负责关紧后窗口总是葛铭,今天淑华看见他满脸乌云密布,一个劲躺在床上鼓烟,也就懒得再支使他,关完前窗,她急忙向后窗奔去。因为着急,拐过床头时她就又一次撞掉了家俱的门。他们结婚时买的这套刨花板家俱,用了不到两年就开始脱漆变形,最可气是不管大门小门,只要合页掉下来,无论用螺丝扭,还是用胶水粘,死活再也安装不上。没招就想了个笨法:用纸塞。塞倒是塞住了,家俱也立立正正地看不出破绽,只是千万别碰着它,一旦碰掉某个门,整套家俱的门就会连锁反应似的“噼哩叭啦”全部倒下。葛铭曾经自嘲地说,咱这是”防盗家俱“小偷若敢碰咱的门,不把他砸昏也得把他吓个半死。

贼没砸到,儿子葛长海却深受其害。自打他出生到现在,淑华有一天粗略统计一下,葛长海共遭重创三次,轻伤约十五六回。

6

其实,淑华是个很负责的母亲。她在孩子很小的时候,就不耐其烦教育孩子远离那套“暴力家俱”,还经常用粉笔头在地上标明警戒线。

今天活该葛长海倒霉,他的确是蹲在警戒线以外画小人玩,但他背对着是高而长的立柜,于是,立柜那扇门就实实在在砸在他的小脑瓜上,砸得他趴在地上“哇哇”大哭。

淑华顾不上关窗忙跑过去看孩子,葛铭这才骂骂咧咧地起身,收拾地上横躺竖歪的破门。两只不识趣的瘦猫,因为葛铭今天早晨没有给它们食吃,饿的围着他直叫,一脚把它俩踢出老远,猫们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抖落掉毛上的尘土,又前仆后继围上来,接着叫。

葛铭目露凶光,一把扼住瘸腿猫的脖颈,另一只侥幸逃脱了,拎着就往外走。葛铭这两年因为心绪恶劣或酒后撒疯,已经摔死好几只猫了。淑华明明知道此猫厄运难逃,但她忙着哄孩子,也顾不了许多了。

葛铭走到院里,忽听到门口传来摩托车的引擎声,接着就看见厂办公室主任走了进来,满脸严肃地对葛铭说,看没看今天的报纸?头条:《葛大侠夜袭厂部,副厂长魂飞魄散》。

葛铭没心情理睬他的幽默:啥事?

厂长有请。

坐在摩托车后面,葛铭真的懊悔了。虽说过去也闹过厂,可那都是小打小闹,这次把副厂长给揍了,葛铭知道厂里是断定不会轻饶他的。走进办公室,葛铭冲着老板台后面的厂长点下头,又给斜倚在沙发上的书记一个微笑,厂长和书记都没说话。葛铭挺拘束地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倾,用极其凄凉的语调讲述了家庭的诸多困难,用极其愧疚的表情检讨了自己所犯的错误,用极其诚恳的态度请求厂领导给予自己严厉的处分。罗哩罗嗦地说了一大套,厂长和书记还是没吭声,怎么了?葛铭瞅瞅厂长,又瞅瞅书记。检查恐怕不深刻,葛铭接着说,我……

厂长摆下手,打断他的话,这事以后再说,你先出趟门吧。

葛铭问,去哪?

“柳溪”。

接着,厂长告诉葛铭柳溪钢铁原燃处拖欠厂里十一万煤款,葛铭如果他能清回此款可得百分之十的提成。厂长用笔在纸上写了两行字,说,这是我的手机号码和赵一凡副厂长的住宅电话号,赵厂长负责是送你去柳溪,帮你和对方接上头,剩下的事就靠你自己了。

葛铭接过纸说,行行。

脑袋里一时转不过来弯,又不知说什么好,葛铭就说,那我走了。

厂长说,给你一次机会,你自己要把握好。

回到家,葛铭把这事跟淑华说了,她也愣住了。

葛铭闷闷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琢磨这事,可能厂长同情葛家的困难,想救济他又怕引起非议,才这般变相补贴他些钱?不可能。葛铭想:这年头当官的都往自己兜里捞,绝没谁管你工人死活?要么,这就是一笔根本要不回来的死账?也不大可能,厂里干吗出钱让你出去旅游啊。这钱要是唾手可得,厂里有那么些整天围着厂长屁股转的马屁精,也轮不到他葛铭头上啊……。咋回事呢?

思来想去咋想也想不明白,葛铭索性就不再去想它,反正是厂里出钱,又不用自己掏腰包,办不成权当出去旅游一次了。晚上,老高和厂里的几个哥们儿聚在葛铭家,整了几个小菜,大伙兴高采烈地喝了起来。小刚说,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也该我们老葛翻翻烧了。

小军说,哥,厂里这回重用你,你可要好好干。到那给他来个死靠,准能靠出钱。

哼,高占说,也别太乐观了,逼急眼人家花仟八百的雇两个杀手,还不要你命啊。

瞎白话啥呀?尽他妈说丧气话。endprint

真的,老高讲起某地因为三元钱发生的命案,和一些外出人员莫名失踪,最后在马葫芦里找到尸体的惨案,听得大家毛骨悚然,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送走众人,葛铭顺路在街口电话亭给赵厂长挂了个电话,葛铭问他啥时走,他说大热天谁愿意出门遭这罪,赵厂长说,等我把卧铺票买到手咱俩再走,一觉就能睡到沈阳。最后,赵厂长特别叮嘱葛铭,你在家好好猫着,别让厂里知道,啥时买到票我再通知你。

葛铭说,好,我听你的。

于是,葛铭就在家又等了几天,整天胡思乱想,搞的他心烦意乱的,终于有一天,赵厂长来电话告诉他明天起程。第二天,葛铭刚在火车站露面,赵厂长就迎过来把他拽到僻静处,掏出一叠钱说,这是厂里给你的旅差费两千元,买车票花去二百六十元,订票费六十元,你查查,数清在这张借款单上签个字。

接过钱,匆匆数了一遍后塞进裤衩里兜撅着屁股趴在水泥窗台签了字,瞅瞅手中两张三十元的订票收据,他想问一问赵厂长这是他俩人的,还是他一个人的?又一想,算了吧,就随着人流检票蹬上了火车。在车上找到铺位,简单安置一下,葛铭爬上下铺躺着看书。火车轰隆地奔跑着,轻轻地摇晃着车厢,葛铭没看上几页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已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了。伸头一看,赵厂长坐在列车茶几前,正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茶几上摆着一堆矿泉水、茶蛋、面包和香肠。赵厂长问葛铭,一起吃点?

葛铭本来想请他去餐车喝点酒,顺便联络下感情,见这情形他就说,你吃吧,我呆会儿再说。

过道里,来来往往一辆又一辆的流动售货车。葛铭早上就没吃饭,现在还真有点饿了。一打听,康师傅大碗面竟要价五元,在家能买七八包挂面,够他全家吃好几顿呢。还有那只有两三片猪肉的盒饭也要价十元,宰死谁啊。葛铭转身重新躺下,拿起书又看了一会儿。这时,广播里响起餐车开始营业,二十元钱的自助餐。葛铭想想突然笑了,他妈的,真是越活越窝囊,口袋里揣着厚厚的一叠钱,还为吃口饭婆婆妈妈的?想到这,葛铭跳下卧铺,大摇大摆地向餐车走去。

走进餐车,女服务员热情地招呼道,吃饭在这交款。

葛铭伸头看了看,我找人。

然后,四下环顾一下,像真找人没找到似的走出车箱。站在车厢过道里,葛铭点燃一支烟,眺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抽完一根,他又点上一根,直到抽的有些恶心,再也抽不下去时,他才回到卧铺车厢。

吃了吗?赵厂长问道。

吃了。

赵厂长问,怎么样?

葛铭说,挺好的。

翻身上铺,葛铭想接着睡觉,却因肚子饿怎么也睡不着,翻来滚去地在顶上瞎折腾。现在回想起来,刚才卖的那么大一碗面才要五块钱,真不算贵,十元钱的盒饭里还有肉呢。饿极时,葛铭几次想起身去买点什么充饥,又怕赵厂长笑话,就只得强忍饥火,按兵不动。

傍晚,广播终于响起了葛铭企盼已久的声音:旅客同志们,餐车开始营业了……。

葛铭慢腾腾地下了床,问赵厂长,走,一起喝点去?

不了,我带着呢。

那我去了。说着,葛铭走出了车厢,直奔餐车而去。到了餐车,他选择了一个紧挨食物架的位置,先把他的空胃填满后,再买了一瓶酒独自细斟慢饮起来。

餐车里走进来一对中年的俄罗斯夫妇,带着一个满脸雀斑的男孩和一个漂亮的少女,身后还跟着两个翻译或保镖模样的中国人。

餐车里,只有葛铭坐的位置是一个人,那个翻译就对葛铭说,麻烦你调下位,我们人多。

葛铭喝口酒,白了他一眼,不换。

翻译想发作,被一个男列车员拦住了。男列车员拍拍葛铭的肩膀说,兄弟,我看你吃得时间也不短了,按理都超点了,现在有外宾就餐,你就行个方便吧。

葛铭被人揭了老底,无奈地搬到临桌,端着托盘赌气似的又盛了些饭菜,继续吃,直吃得沟满壕平,一打饱嗝直想往外吐。

葛铭摇摇晃晃地回到卧铺车厢,喝了点酒,他的话就多了些,和赵厂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他想从赵厂长嘴里套出厂里派自己公出的原因,赵厂长却说,别的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前两拨清款的人都是空手而归。

那,那还让我来干啥?

我估计啊,可能和最近公司要派工作组进厂有关。

葛铭问,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赵厂长笑而不答。

葛铭听后也就失去了谈话的兴趣,这时酒劲也拱上来了,于是就蒙头大睡。一觉睡到凌晨两点多钟,葛铭被赵厂长扒拉醒,到站了。

4

手忙脚乱地收拾利索东西,葛铭跌跌撞撞地跟在赵厂长的身后走出沈阳北站。坐上一辆小公共汽车,买票时,葛铭因为没有零钱,就从裤衩兜里摸出一张百元钞票,赵厂长挥挥手,替葛铭买了一元钱的车票。到了南站,该去买去柳溪的车票时,葛铭就抢着买了,花了四十多块钱。买完票,俩人闲着没事便在候车室里游逛,赵厂长看见时刻表上有列北京到丹东的特快,要比他们这趟车早些到达柳溪,赵厂长就让葛铭补票改乘那列特快车,葛铭去补票又花了二十多。等上了车,坐稳后,赵厂长把票塞进他手里,说,你都拿回去报销吧。

到了柳溪站,他俩打了一辆出租车,赵厂长拉开后门钻进车里,笑嘻嘻对葛铭说,领导坐前面吧。

葛铭知道时下流行着“谁坐前,谁付钱”的说法,迟疑一下,他还是坐到了前面,随手给了司机十元钱车费。

在柳溪市总工会招待所里,葛铭掏钱办理住宿手续,那边厂长问服务员,住一天交多少押金?服务员说,交伍十吧,赵厂长对葛铭说,给我也交伍十吧。

葛铭慢吞吞地交了钱。

住进房间,安排好物品,一看表,才七点多钟。虽然是早上,但也能感觉到盛夏的高温直扑上来,葛铭赶紧脱掉衣裤,换上了背心裤衩。

俩人来到楼下,赵厂长在街边公用电话亭给家里打了电话,罗哩罗嗦地报过平安,然后站在旁边等葛铭。葛铭也给他家边上的食杂店打电话,拨通了没人接,又拨了两遍,仍然没挂通,葛铭搁下电话刚想走,一看赵厂长已经横穿马路,站在街那边了。葛铭只好替他付了十六元长途电话费。endprint

8

心里憋口气,葛铭就冷下脸来不和赵厂长说话,俩人一前一后走进街旁的小吃部,每人要了一碗绿豆粥和两个馒头,小咸菜白吃。吃完饭,赵厂长用餐巾纸擦着嘴巴,喊道,小姐,买单,多少钱?

每人两元。

赵厂长掏出四元钱结了帐。咱该咋地咋地,你给我交电话费我替你付饭钱。

葛铭没吭声。

俩人信步往前走。路过一家复印社时,赵厂长说,你不印点名片?现在就兴这个。

葛铭嘿嘿地笑了。印啥呀?

你别印总书记和总理就行。赵厂长说。

葛铭就这样印了一套带有双龙图案,官衔为销售副厂长的名片。

早上八点多钟,他们来到柳溪市钢铁公司原燃处的楼下。乘电梯到了十八层处长办公室,接待他们的是一位瘦高的中年妇女。女处长告诉他们,那笔煤款原燃处早已付清了,结款人是柳钢物资公司的经理刘振平和他的内弟吴天祥。

说着,女处长拿出结算的票据,赵厂长接过去,摘下眼镜仔细看了半天,确实无误。女处长又说,货票是我们原燃处的,但直接和我们办理这笔业务的是刘振平,而不是你们。你们可以和他们联系一下。

女处长提供了刘振平和吴天祥的电话号码,赵厂长就用女处长办公桌上的电话联络刘振平。刘振平的传呼,手机和办公电话都不通,而吴天祥那边很快有了回音。吴天祥说,我现在有个会,你们住哪?好,十点钟我准时到招待所。

告别女处长,来到街上,赵厂长说,咱俩现在自由活动,九点招待所见。

葛铭独自回到招待所,躺了一会儿觉得犯困,怕耽误事又不敢睡,就起身下楼在附近溜达,他所住的招待所地处柳溪市中心,不远处就是电影院和公园,四周密布着歌舞厅,录像厅和各种档次的酒楼饭店。逛了一圈,觉得没啥意思,满街无非也都是高楼,车流和人脑袋,便索然无味地回到招待所。赵厂长已经回来了,正躺在床上,看见葛铭进屋,他坐起来说,刚才我看见楼下卖西瓜,真贱,才四毛钱一斤。葛铭没吱声,躺在了床上。赵厂长又说,咱们那八毛多呢。呆会儿买两个咱们尝尝。

葛铭说,我不吃瓜。

赵厂长,啊啊,两声,没再说啥,也躺下了。

看到赵厂长尴尬模样,葛铭心想,人家毕竟是个副厂长,弄得太下不来台也不好。于是下楼买了一个西瓜,搂着西瓜上楼的时候,想到这个赵一凡副厂长他心里就恨得咬牙切齿。这处处占自己的便宜。

回到屋,放下西瓜,他头也不回就去厕所洗头了。等他回来,赵厂长已经吃完了半个瓜。快吃吧,我给你留着呢。

我不吃瓜。

赵厂长说,真不吃啊,就把剩下的西瓜都吃了。

俩人再无话,各自躺在床上。约十点多钟,屋外响起敲门声,随后进来一位中年男人,四十左右岁,自报家门是吴天祥,大家握手寒暄,然后彼此坐下。客套的差不多时,话题就扯到了主题,吴天祥说,这笔业务的确是我们经办的,款也是我们结的。

赵厂长忙说,好好,那你给打个条。

签完字,吴天祥说,但是我们现在没有钱。

这个啊,赵厂长把字据装进提包里,轻松地舒了口气,说,我只是给你们接上头,具体问题由我们销售副厂长,清款办主任葛铭同志来办。

葛铭听赵厂长的话感到别扭,但他还是冲吴天祥点了点头。吴天祥说,先别唠这些,中午了,咱们下楼吃点饭。

略做推辞,葛铭和赵厂长就跟吴天祥下了楼。吴天祥领他们到了一家豪华的酒楼,点了一桌挺硬的菜,加上他的司机,四人落座推杯换盏地喝了起来。边喝酒,边谈些各自省份的风土人情和社会趣闻,气氛显得和谐而又融洽。等话题涉及到款项问题时,吴天祥的话语就变得格外刺耳:账我认,钱没有。别说你们,就你们省长我照样不尿他。你到我们柳溪各个旅店去看看,住的人百分之八十来要帐的。咋样?都不成!爱哪告哪告,就是没钱。

赵厂长埋头喝酒吃菜,啥也没听见似的。

葛铭环顾一下四周的墙壁,问道:你们这屋里缺点啥东西。

吴天祥问:啥?

青天白日旗。葛铭说,听你这番话,我就感觉自己走进敌占区,这儿好像不归共产党管了。

吴天祥想说话,被葛铭拦住了。

吴哥你说的那些都没用,既然你认账了,就说明你这个人挺爽快,现在没有能力还这笔钱,大家都理解,都不景气嘛,刚才我在街上听说你们柳钢也好几个月没开资了,但是,说别的没用。我说联合国安南来,我敢照他屁股踢两脚,你信不信?

桌上一时有些冷场,谁也不吱声。葛铭又说:你没钱,你现在有困难,吴哥你说,从见面到现在,我从你要过钱吗?我们能不能研究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比如:以物抵债。

行啊,吴天祥说,我们是钢城,钢材有屌是,你们要啥样的吧。

葛铭说,你看,这不就挺好吗?

气氛立刻又活跃起来,接着喝,大家在一起闲扯到很晚,酒足饭饱,宾主尽兴,握手告别时吴天祥特意留给葛铭他的几个联系号码。葛铭想起临来时厂长交待过:对方如果没钱,以物抵债也行。没想人家这么痛快就答应给东西了,真是太顺利了。回到招待所,葛铭没有回房间,而是径直朝接待室奔去,抓起电话和厂里联系。电话接通了,是厂办公室主任接的,办公室主任告诉葛铭说,厂长不在,手机没开,葛铭就把事情进展情况简单地跟他说了一下。付了电话费,回到屋里,葛铭看见赵厂长在收拾东西。

我的任务算完成了,赵厂长说,一会儿就回去交差喽。说着,将包里压瘪的方便面和两根泛着白斑的香肠摆在桌上。留给你吃吧。

葛铭心里尽管生他的气,但还是客气地把他送下楼。回到房间,他便蒙头大睡。

5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葛铭又去给厂长挂电话,厂里人告诉他厂长出差去吉林了,打他手机,手机关机。回房间的时候,葛铭顺便从服务员要了一碗开水,把赵厂长留下的方便面和香肠泡着吃了。那两根生了白斑的香肠,葛铭本来想丢掉它们,后来寻思丢掉怪可惜的,就仔细地刮了几遍后吃掉了。虽然刮了又刮,那两根破香肠后半夜还是把葛铭折腾的去了好几趟厕所,直蹿稀,吓得他第二天早晨赶忙下楼买了一盒治腹泻的药,吃了也没见强。endprint

中午,吴天祥来了。葛铭说,厂里正在开会研究此事。吴天祥说,行,等你们定妥了要什么规格的,你就打电话通知我。

接下来的几天,因始终和厂长联系不上,葛铭闲着没事就整天躺在床上看电视,看腻了就下楼买堆晚报、法制报什么的,翻过来掉过去的看。偶尔,他也上街瞎溜达,背个手,东瞅瞅西瞧瞧。

葛铭回招待所得拐过一家杂货铺,进入“聚仙酒家”的后院,再顺着一条倾斜狭窄的台阶上楼。走完钢筋焊就的台阶,就是一个杂乱的阳台,里面堆放着破旧的洗衣箱和装垃圾的竹筐,上面拴了好几根蜘蛛网般的细绳,挂着晾晒的衣物。阳台临街的那一面,悬挂着两块巨大的商业牌匾,从街上看那些牌匾个个光彩照人,而背后却显得陈旧而又简陋。

没看见过谁在阳台上逗留,只是葛铭在服务员整理房间时,他才走出来俯在落满灰尘的阳台空缝间,向街上望着。他不习惯像对面房间的那两个顾客般,露个大肚皮,要么躺在床上哼小曲,要么翘着二郎腿和服务员搭茬。

通常,葛铭总是要等服务员收拾完房间他才回屋休息,那两个女服务员都二十多岁,不太爱说话,神态还显得有些拘谨。每回淑华来电话,她们都是敲敲房门,喊声212,电话。便再无他话。

淑华的电话内容千篇一律,归纳起来就是几条:先汇报家里老小均好,再询问葛铭讨债的进展情况,然后就是嘱咐他要睡好和吃好。

每回葛铭都回答她:好好,挺好……

实际也真的很好,葛铭住的212房间共有四张床,或许因为今年天气持续高温的缘故,基本上很少有人来住宿,葛铭等于花普通房间的价钱住了单间。有时寂寞,盼有人来住宿,可人家大都是蜻蜓点水式,稍做休息就走人。

淑华问他吃的怎么样时,葛铭当着服务员的面就抱怨不好,柳溪的排骨总是炸的火候不到,酱肘子也半生不熟,有一天我吃了个烤鸡把肚子都吃坏了,直蹿稀,吓得我这几天只敢吃方便面和盒饭了。

葛铭他猜测服务员们肯定发现自从他住宿之后,方便面空袋急剧增多的怪现象,他总是把方便面袋攒着,塞到褥子底下,等夜深人静时才把它们偷偷地丢进阳台的竹筐里。

也不是总猫在屋里啃方便面,有时也到街旁的小吃部喝绿豆粥或在街口流动货车上买盒饭吃。推着流动车卖盒饭的是一位中年妇女,胖胖的,显得很憨厚,葛铭第一次买她盒饭时,挑来挑去嫌贵,嘴上故意挑一样没有的菜来问好借故不买,那女人就很不好意思地说:真对不起老弟,我没卖过那种菜的饭。说的葛铭心里反到不好意思起来,后来就经常买她的盒饭。懒得上楼,常蹲在她的售货车旁吃,一边和她闲聊。那女人问他做啥买卖,说别人欠他十来万快钱,这阵儿呆着没事过去要账。

不好要吧?女人问。

葛铭说,还行。

吃完饭上楼,葛铭照例给厂长打电话,这一次终于打通了。厂长说,我们只要10公斤和13公斤的铁轨。葛铭就打电话把这个意思转告了吴天祥。吴天祥说,我们什么样的钢材都有,就是没有铁轨,整个柳溪都不产那玩艺,不信你问问。葛铭把这个情况又跟厂长说了,厂长说,那就要钱。葛铭刚跟吴天祥提钱事,吴天祥就恼了,我说过,钱没有。

事情一下子变成僵局,葛铭倒是没太感意外,对前段的顺利倒是不敢相信。自从接手这件事,他的内心压根就断定此行无论如何是不会一帆风顺的。葛铭拿出锲而不舍的精神,天天去找吴天祥,软磨硬泡,吴天祥烦了,说,我啥也没有,就有台桑塔纳,要不你开走?

葛铭想想,问,那你车值多少钱?

十八万。

葛铭立刻给厂长打电话,厂里人告诉他厂长又出差了,葛铭在招待所又闲呆起来。

天,实在太热了。

热气就像一个精明的无赖,你用心对付它,它就离你稍远一点,你略有疏忽,它就没皮没脸地粘上来。

葛铭从小就怕热,这下可够他受的了。每天,他除了躺在床上看报纸或电视,剩下的事就是忙着擦汗,光个膀子,穿条裤衩,先擦腋窝后脚跟,再擦额头和脸颊,那条别人落下来的旧毛巾,被他擦汗擦的千疮百孔,面目全非,但他依然满脸汗如泉涌,小平头整天湿漉漉的。

整个旅店,葛铭最熟悉的地方莫过于走廊尽头的那间卫生间了,每天都蹲在厕所里哗啦啦蹿上六七泼稀屎,再拎回两暖瓶凉水消热。回屋后,把凉水灌进空矿泉水瓶里,然后打开电视,坐在床上,左手挟根烟,右手拎条破毛巾,边看边抽边擦……

有一天,葛铭拎着暖瓶,拿张旧报纸去卫生间,先把暖瓶放在水池沿上,再钻进厕所里蹲着蹿稀,出来后,他提起暖瓶对着水笼头接水时发现那个卖盒饭的女人,正弯着肥胖的躯体,趴在另一个水池前用凉水冲头发,灰兀兀的短发被水冲得乱七八糟,直起腰,她看见了葛铭:你住这啊。这死天,热死人了。

葛铭应了声,灌满水便回了房间。

女人自从知道了葛铭的住所以后,在她的盒饭销路不畅的情况下,就经常推着货车久立在街头,冲着招待所的窗口百折不挠地喊,盒饭喽便宜喽,便宜喽盒饭

吵得服务员和旅客们都有意见,真烦人,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旁屋也住着几个清款专业户,尽管清款进展不顺利,但人家整天被债主灌得醉醺醺的样子,大家就判断八成是葛铭引来的外鬼制造噪音,于是就有人在走廊里喊,有没有吃盒饭的,赶紧下去买。妈的,吵死人了。

哎呀?我操他妈的,像谁喝不起酒似的。

葛铭穿好衣服下了楼,路过卖盒饭的车前时他昂首挺胸地走了过去。在街上转了几圈,他走进上次吴天祥领他们吃饭的那家酒楼。那家酒楼接待客人的方式很特别,几个女服务员别着胸卡,只要顾客一进门,她们就笑着迎上来,帮你安排好座位,然后递上菜谱供你选择。

接待葛铭的还是上次那个高个姑娘,她侧身旁立,柔声地问,您吃点什么?先生。

咬咬牙,葛铭点了两道炒菜,想起事情如此不顺,他的心情变得沉闷。菜没吃几口,酒到没少喝,高个姑娘收拾临桌的残席时低声对他说了句,第三杯了,葛铭心头一热,冲她感激的一笑。endprint

回到招待所,葛铭习惯性地又拨起了电话,偏巧厂长在家。厂长说,给车也行,但我们没有钱返,我要有那七万块我还给工人开资呢,你问他用煤顶行不行?

葛铭急忙给吴天祥挂电话,单位的人说他下班走了,又照着他留下的住宅电话号码打,对方回答说这里是公共汽车管理值班室,又拨了一遍,还是值班室,葛铭心里就明白是咋回事了。

找不着吴天祥,他只好回房间。去卫生间拎了瓶凉水,又拉了泡稀屎,坐在床上擦起通身冒出来的汗。夜幕降临,窗前的霓虹灯亮了起来,街上传来阵阵汽车的马达声,屋里闷热闷热的,他躺在床上擦着全身,这时感觉到脚丫子也出汗了,怕弄脏了白色床单,顺手撕了半张报纸垫在脚下。躺了一会儿,床垫子被他的体温焐得热烘烘,实在燥热难忍,他就夹着报纸,拎着水瓶到对面的空床上躺着,这张又焐热了,他再到另一张,反正屋里有四张空床。这般轮换着躺,比总躺在一张床上要凉爽了一点。

倦意袭来,估计快睡着时,他回到了自己的床位,天太热了,炙热难忍,翻来覆去他还是睡不着,不经意他的手臂碰到了潮湿的墙壁,一股凉爽的感觉通遍全身,他把整个躯体贴在墙上,竟然香甜地入睡了。这样睡了没几天,浑身泛起一层密密麻麻的湿疹。

葛铭不太习惯使用蚊帐,虽然临睡前围着蚊帐左掖右挂,那些蚊子还是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蚊帐里,叮得他满身大疙瘩。柳溪蚊子的狡诈真可堪称一绝,它们总是悄无声息地乘虚而入,吮血的时候基本让你感觉不到,等你觉得痛了痒了,它们也早已心满意足地在蚊帐里悠闲地飞荡。

早上起床,葛铭先迫不急待用手在痒处一阵猛挠,然后再气急败坏地拍打蚊子,每打死一只蚊子,蚊帐上便留下一朵鲜红的小血花,久而久之,葛铭这条白色的蚊帐就被鲜红的小花点缀得格外美丽耀眼。

最惨的有一天,葛铭又去那家饭店喝酒,因为和高个服务员聊得投机,他就喝多了,喝多了回到招待所,他忘记放蚊帐便倒头睡去,结果让饥饿的蚊子们美美地饱餐一顿。

第二天,葛铭望着周身的湿疹和疙瘩感到有些恐怖,疙疙瘩瘩地太疹人了,下楼上浴池,洗澡的顾客们纷纷避让,疑心他是性病患者。他也知道,自己这一身疙瘩,回家后是要花费些口舌向淑华解释的。结婚七年,葛铭真是太了解淑华了。她跟你受苦受穷都心甘,唯独最痛恨男人花心,有一次在街上,葛铭偶尔碰到先前单位的一个女职工,多唠了几句,晚上差点送了命,淑华用牙齿和尖尖的指甲,弄得他伤痕遍体,咬痛了,葛铭争辩说,说说话还犯毛病啊?淑华说,说话不犯毛病,你跟她东拉西扯地闲唠是啥意思?……

历史的教训是惨痛的,葛铭想,万一淑华误解他全身的疙瘩是性病的佐证,那他可就有口难辩了。

6

然而,这阵儿因为心绪烦乱葛铭越来越喜欢去那家饭店喝酒,也越来越喜欢和那个高个姑娘聊天,那姑娘告诉他,她叫陈小春。葛铭听后笑了,好像港台有个男影星也叫这个名字。陈小春和葛铭唠嗑,多是客人稀少的时候,别的服务员聚在一起嘻嘻哈哈地玩闹,她就坐在葛铭对面,俩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说的多了,也就知道葛铭住在工会招待所,所以,有时陈小春上班早了,酒楼还没开门;或是下班时等班车,都跑到楼上和他闲扯几句,然后看下表,说声,要迟到了,我走了。

就走了。

大概是这个夏季最热的那天吧,葛铭一边躺在床上看电视,一边把沾湿的旧毛巾放在胸前散热。一集电视剧播完,葛铭起身按键换了个频道,转身回到床边想再躺下的时候,他忽然看见床单上有几块淡淡的血迹。哪来的血呢?他皱着眉头想了想,猛的一下,他想起了这几天自己的肛门总是有种不舒服的感觉,急忙反锁房门,找张废纸塞进裤衩里,蘸了蘸掏出来一看,纸上有血迹,果然是因为天太热汗水腌湿屁股,导致肛门渗出了血。换了条裤衩,撕块报纸叠叠夹在肛门里,感觉好了许多,他就昏沉沉地睡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忽听有人敲门,葛铭翻身起床,打开门一看是陈小春。俩人坐下,他刚点着烟,就觉的浑身又汗淋淋地了。陈小春说,瞅你这身汗,快去擦擦吧。葛铭叼着烟,肩头搭着破毛巾来到卫生间,这时想起夹在肛门里的那块纸,用手一摸,他的脑袋忽悠一下涨了一大圈,那纸不见了。

葛铭忙闭上眼睛祈祷,那块该死的纸,可千万别是当着陈小春的面顺着自己的腚沟子掉下来呀。

也不洗头了,他慌忙返身去找那块纸,走廊里没有,快到房间时他看见那块沾有血迹的纸,安静地在墙边躺着。捡起来,葛铭走到阳台上把它丢进垃圾筐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才回到房间。

和陈小春闲扯了一会儿,陈小春看看表,说,不跟你唠了,到‘饭口时间了,我走了。临走时,她拿走了葛铭一套脏衣服。

陈小春走后,葛铭泡了两袋方便面吃了,接着看电视,换哪个都是新闻和广告,他就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起来。这么一天天地耗下去,到哪天是个头,吴天祥到是满口承诺给这给那的,可事情始终没有实质性的进展,连给他的住宅号都是假的。葛铭去过吴天祥所供职的铁艺厂,吴其实只是那厂一名副经理,而此款和这企业无任何瓜葛,算起来实际上就是吴天祥老哥一个在为孙振平挡债。

这样葛铭还不能把吴天祥逼得太紧,万一他躲起来或跑路了,事情就会变得更糟糕,可这么死拖下去,葛铭实是奉陪不起。

想到这里,葛铭爬起来打电话找吴天祥,对方回答说不在。

回屋躺在床上接着胡乱猜测,思来想去首先还得找到吴天祥。又翻身起来,继续打电话找吴天祥,结果还是找不到。折腾了几个来回,葛铭的浑身淌起了汗流,坐在床上擦了一通汗,觉得有些困就躺在床上又睡着了。

睡梦中,葛铭感觉屋里似乎有人在走动,睁眼一看,原来是陈小春往绳子上搭衣服。葛铭揉揉眼睛坐起身,陈小春也晾完衣服,她坐在桌前望着楼下的街道,默不做声。

怎么了?你。葛铭问道。

陈小春不说话。

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啊。葛铭又问道,她还是不吭声,问急了,陈小春才告诉葛铭,她在工作时间替他洗衣服,被老板发现给炒鱿鱼了。endprint

听完,葛铭登时愣住了。他在屋里不安地走动着,满脸苦相,抓耳挠腮地不知怎么办才好。

你别往心里去,这活我早就不想干了。陈小春反过来劝他。

怨我怨我,葛铭一个劲地后悔,怨我,都怨我……

陈小春说,我早干腻了,真的。

都怨我。

俩人忽然都沉默下来,互相望了一眼,就再也没说话。又坐了一会儿,葛铭看看表,该到吃饭的时候了。葛铭说,下楼,吃点饭?

陈小春想了想,说,走。

俩人找了家僻静的小饭馆,葛铭点了几盘挺好的菜,又要了几杯扎啤,俩人边喝边唠。天,慢慢地暗了下来,空气也变得出奇地清爽,不一会儿,窗外居然下起了这个盛夏中难得的细雨,淅沥沥的雨丝顺着贴着广告的窗口玻璃缓缓流下。

吃完饭,因为俩人都没有带雨伞,葛铭脱下背心盖在脑袋上,陈小春顶着她的女式坤包,俩人冲进雨幕。陈小春担心地上的积水溅到裙子,落了后,葛铭就牵着她手跑到楼角的屋檐下避雨。

他们的衣服都被雨淋湿了,陈小春穿的那套薄如蝉翼的裙子更是紧贴在身上。俩人挨的很近,陈小春一绺湿渌渌的长发落在葛铭的肩头,痒痒的。虽然天气有些凉意,但是,他俩的脸颊被酒精刺激得都泛起潮红,呼吸急促而又沉重,似乎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雨,渐渐地小了。街边也亮起了路灯。望着灰蒙蒙的天,葛铭平息一下情绪,松开了陈小春的手,说,我给你打个车吧。

陈小春捋捋头发,说声,不用,便跑向无轨电车候车厅。

因为酒喝多了,睡到半夜,口渴难忍从梦中醒来,喝了几口水,抽了一支烟,再想睡时却怎么也睡不着,而且感到身体有些不适,初时只是轻微的咳嗽和冒虚汗,傍天凉的时候,他就咳得喘不过气来,脑袋里并时时地阵痛。天刚放亮,葛铭忙下楼找到一家个体诊所,医生给他测量一下体温,然后一摆手,上后屋打点滴。

打完点滴,又开了些口服的感冒药,葛铭就往回走,顺路在街边吃了两个素馅包子,喝了碗豆腐脑,回到招待所就睡着了。

睡的正香,葛铭突然打着一串喷嚏,醒来,看见陈小春笑嘻嘻地还想用纸芯捅他的鼻孔,葛铭说,别闹。

陈小春问,怎么了,蔫头搭脑的?

浑身难受。

陈小春说,你听我说,你要死,也得等我找到工作挣了钱才能送你一对花圈,俺们柳溪花圈店从来概不赊账。

葛铭说,你盼我死啊,我死了你也成寡妇了吗?

陈小春扑上去擂他,他奋起迎敌,撕扯了没几下就把她压在身下,俩人对望一眼,就嘴对嘴地亲吻起来。葛铭的手伸进她的衣服里,感觉到她的身体特别光滑,低头望去,他看见她裸露在外半片饱满的乳房,耳畔是她急促的喘息声,偏巧这时,他的肚子又咕噜噜地闹腾起来,大有喷薄而出之势,吓得葛铭赶忙跑到卫生间,哗啦啦一通猛拉,站起身,在水管前又冲了阵头,那骚乱的情绪像潮水似的退了下来。回到房间,葛铭的心就彻底平静了。陈小春也整理好衣服,红着脸,倚在床头看报纸。俩人唠了会儿嗑,然后下楼吃饭去了。

7

但他还是顽强地把和陈小春的关系控制在三八线以外,最高程度只限于拥抱和接吻。陈小春是好姑娘,她从没有过高的要求,只是吃饭时总喜欢点一个较贵的炒菜和一盘价格低廉的素菜,每顿也能花掉几十元,着实让葛铭心痛不已。

有时,葛铭估计她快来了,就事先泡碗方便面放在桌面上,或干脆称身体不适躺在床上一个劲地看报纸。整的陈小春好几天都不来找他玩了。

有一天睡觉,忽尔梦见淑华忽尔梦见陈小春,葛铭趴在床上身体就蠕动开来,感觉快射精时他也醒了,心知事情不妙,随手抓起一物塞到胯下,精液便汹涌澎湃地喷射而出。睁眼一看,那条别人留下的,曾经给他立下“汗抹功劳”的旧毛巾,这回算是彻底退役了。

把旧毛巾丢到床下,葛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突然,“哗啦”一声巨响把他惊醒。粉碎的玻璃块散落在窗沿和桌子上,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晶莹剔透,两块酱红色的半截砖头把墙砸了个坑,然后落在了对面床上。

葛铭猫个腰,把东西胡乱地塞进皮包,光着脚丫逃到走廊里,稳定一下情绪,穿上拖鞋,他走进接待室,服务员和几个旅客正在探头向街上,察看是哪里发出的声响,葛铭吼道:“我的玻璃叫人砸了,给我换房间。

众人一拥而进到房间,经理也来了,看着狼籍的现场,他自言自语地说,怪事,真是怪事,我们这儿治安向来挺好的,没伤着人吧。

我要换房间。葛铭说。

经理吩咐服务员,给他换。

调换了房间,葛铭连抽了几根烟,才止住砰砰乱跳的心脏,走到窗前试了试窗口上的铁栅栏,还算结实。仔细观察一番,葛铭又发现了新的危险:假如有人蹲在对面的公共厕所顶上,就可以用枪射击到这个房间的各个床位。

怎么办?是夜里在床上伪装个假人来迷惑对象,还是干脆睡在床下踏实呢?突如其来的惊变令葛铭有些魂飞魄散,临行前高占讲的那些恐怖故事此刻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他妈的,吴天祥果然跟他玩黑的了。不行,我还得住原来的房间,这个房间更危险,别是吴天祥串通好旅店经理把他调到这间,以便趁机射杀他:第二,退一步讲,人家两块砖头就吓得你换房间,赶明还不雇几个地痞把你打跑啊。

挺直腰板,拎着黑皮包,葛铭又回到接待室,我还住212。

你?……

葛铭说,我还住这。

服务员虽然感到莫名其妙,但最终还是给他打开了212的房门。

第二天早上,葛铭洗完澡上楼,路过接待室时看见吴天祥,葛铭就不客气地说,废话免谈。我的要求是,星期一你必须给我明确答复,否则,你最好做好应诉的准备。我手中有你的欠据,实在没招咱们最好法庭见吧。

那你非要打官司我也没办法,吴天祥说,但我提醒你,柳溪市法院历来办案率不高,一个案子三年五年都是它。

葛铭笑了,我有这个思想准备。我已经在你们柳溪市劳务市场登了记,擦擦汽车呀,看个浴池干点零活什么的,足够我生活费了。反正我是事情没有结果,我绝不收兵。这一点,请你记住了。endprint

吴天祥也笑了,何必呢?上这么大火干嘛?我不是答应给你们车吗?

车,我们要。返款是不可能的,只能用煤顶。

行呀,你们把煤发过来吧。

我们厂长说了,这十一万的煤款你们都不给,再给你们发煤,我们大脑袋啊?

那?……

你把车开过去,再押煤回来。

这?这我做不了主。吴天祥说这样吧,明天你听我音儿。说完,吴天祥就告辞走了。

明天听信?葛铭心想,不定拖到哪天呢。谁知第二天傍晚,服务员就来敲他的房门,212,电话。

电话是吴天祥打来的,他让葛铭别出门,一会儿过去接你。搁下电话,回房没多久,吴天祥就来了。俩人往楼下走的时候,葛铭猜测吴天祥要请自己吃饭。

横穿一条街,拐过两个楼角,吴天祥领着葛铭走进一家歌舞厅。舞厅里闪烁着迷离的彩灯。吴天祥斜倚在吧台点了菜,然后领着葛铭进了一间房间。房里狭窄而又昏暗,地中间摆放着一个玻璃茶几,四周围着一圈沙发,别无它物。

落座后,先喝了会茶水,一个女服务员轻悄悄地端上了凉菜和啤酒。酒喝得差不多时,就进来两个年轻的姑娘。葛铭醉眼朦胧的,再加上室内光线的太暗,也看不清楚她们是美是丑,他是分辨出她们一个是长发披肩,一个留着短发。吴天祥给葛铭几个小姐们做了介绍,俩个小姐轮番又敬了葛铭几杯酒,把他灌得五迷三道的,重新坐下,那个短发姑娘挨着葛铭坐,长发姑娘靠着吴天祥,四人边喝边聊。葛铭忘了短发姑娘的名字,就又问道,你叫?

金玉。

长发姑娘似乎和吴天祥挺熟,因为没喝多一会儿她就偎进吴天祥怀里。相比之下,金玉到显得矜持些。

喝着唠着,吴天祥就给大家讲了一个故事。他说,从前吧,在我们农村老家,没有自来水,喝水都得到村头那口老井去挑,担水的人还挺多,都得排队。有一个新去的盲流子,也挑付水桶去挑水,把扁担横在两只水桶上,占个窝,然后他去树林里撒尿。撒完尿出来,也该到他提水了,他一看,他的扁担上坐着一位胖大婶,他就对那女人说,大嫂,你欠欠屁股,我要桶。结果,他挨了顿胖揍。

吴天祥讲完,葛铭半天没品出来啥意思,那三人却早已笑得前仰后合。仔细琢磨一番,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段荤故事。讲这类裤裆里的故事,葛铭也不打怵,当年他当测风员时整天和煤黑子们厮混在一起,那些粗犷的矿工,随便挑出一个都堪称国家级的黄段子专家,耳濡目染,葛铭肚里也装着不少脏故事。借着酒劲,葛铭不甘落后也讲了一个。

葛铭说,他们煤矿有一个矿工,每天下夜班都习惯抱一块煤块回家,扑通,往窗前一丢,然后进屋洗脸,洗脚,再掀开锅盖,吃着他媳妇做好的饭。吃完饭,为了省电费,他就摸黑爬上炕,搂过媳妇就干,干完各睡各的觉。这种做法,不巧被一个老光棍看出了门道,有一天夜里,那光棍子抱块大石头丢在窗前,进屋洗脸洗脚,然后进屋爬到女人身上一通发泄,完事后等女人睡着了,他悄悄地溜之大吉。不一会儿,那矿工回来,照例扔煤块,洗脸洗脚,爬到身上接着干。他媳妇醒来问,你哪来这么大瘾,不才完事吗?丈夫说,我刚回来呀。那媳妇想想,就知道被人钻空子占了便宜,气得她第二天在街上破口大骂,邻居们劝她说,不能吧,是不是你睡迷糊了或者记错了。那媳妇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才不是呢。你大哥干那事一下是一下,那屄养的像乱捣蒜似的。

葛铭讲完,大家又笑了一阵。其实,喝酒扯皮都是前奏,唠着喝着,话题就又转到煤款的问题上来了。吴天祥的意思是先把煤发过来,再给车;葛铭坚持要先给车,再发煤。谈不拢,葛铭就不想谈了,只想喝酒,吴天祥却说,你是为共产党办事,要是你葛老弟用钱,我现在就给你拿一万。

葛铭一下直起腰,说,我不缺钱,我大哥是中央党校的副主任,我二哥在联合国当翻译,就数三哥差,跟本·拉登谈了几回军火交易都没谈成。

说完,葛铭又干掉一杯酒。两个姑娘低着头吃吃地笑,吴天祥也笑了,但看不清他脸上是否有愠色。这时吴天祥给金玉使了眼色,金玉跟葛铭说,咱俩到外面透口气?

外屋声音渐渐吵杂,很热闹似的。葛铭跟着金玉来到舞厅,找着位子坐下,金玉对葛铭说了句什么,因为正放舞曲,葛铭没听清,金玉就靠紧他,俯在他耳边说,少喝点酒,喝多了伤胃。

葛铭心想,管得着吗,你是我媳妇啊?

隔了一会儿,金玉浑圆的胳臂又靠了过来,跳会儿舞?

葛铭说,我跳舞后脚跟迷糊。

光看没意思,葛铭和金玉又回到了包房。吴天祥和那个长发姑娘没在屋,可能跳舞去了。金玉说着,顺手关上了门,你躺着歇会儿吧。

葛铭一仰脖,把桌上自己剩下的半杯啤酒喝掉,躺在沙发上。金玉走过来,半蹲在葛铭面前,大哥,你是第一次上这种场合来吧。

葛铭说,走南闯北的,啥地方能没去过?说着,葛铭掀起上衣,挠着他身上那些宝贝疙瘩。

灯光尽管有些发暗,金玉却仍然能看清葛铭身上那些恐怖的疙瘩。金玉说着,你歇着,我先上趟厕所。

吴天祥现在对葛铭着实头疼起来,这主儿,还真挺难缠的,吓唬不走,女人不玩,给钱不要,整天就是没完没了地磨叽着讨煤款,逼得他心烦意乱的。想了想,他还是给其姐夫打通了手机,刘振平勉强听他诉完苦,只说了个‘拖字,就关了机。

吴天祥怔怔地搁下电话,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慢慢地嚼味起这一字真言,继而思路也豁然开朗。以后,他就摆出一副不愠不火的腔调,慢条斯理地和葛铭周旋。

8

葛铭本身压根就不具备打‘持久战的条件,吴天祥闪转腾挪的‘游击战术搞得他焦头烂额,每日躺在床上都在苦苦地思考着对策。有一天,葛铭突然想起那次恐吓吴天祥时顺口说出的几句话,也不能不算是种解困的办法,于是,他拿着身份证来到劳务市场,交完手续费登了记,他留下了招待所的电话号码。然而,劳务站起初给他安排的去洗车城刷车或到建筑工地和水泥,因为白天太热,他试了两天实在干不了。最后,劳务站终于为他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夜间卸货。具体的工作很简单,就是几个人把卡车上‘高耸入云的日杂商品搬到批发站的仓库里,一次要卸四个多小时,每人能分二十多元钱。endprint

每当被啤酒箱子和白砂糖袋子压得腰酸背痛时,葛铭的心里就直骂吴天祥,王八蛋你等着,老子这回和你血战到底。

活,虽然脏点累点,但有了份额外的收入,葛铭的心里踏实了许多。夜里收工回来,到楼下浴池里泡个澡,然后睡上一觉,白天接着和吴天祥谈判。

以车抵债的计划算是彻底流产了,原因是厂里不给吴先发煤,吴又不肯先送车,呛呛来呛呛去,吴天祥被葛铭逼急了,又提出一个以板钢换轻轨的方案,一个长春专门倒腾钢材的老板也来到了柳溪,但关于板钢换轻轨需让几个百分点的问题,老板得回去和董事长商议,葛铭得听厂里研究结果,于是,还得接着等。

在寂寞枯燥的等待中,葛铭每天就是睡觉和看电视。这天中午,葛铭在睡梦中忽觉脸上痒痒的,胡乱摸娑两把,没碰到什么东西,反而把自己弄醒醒了。伸个懒腰爬起床,他看见陈小春坐在对面的床上看报纸,见他起来,陈小春瞥他一眼,忍不住低头直笑。葛铭感到纳闷,就走到镜子前照了照,只见他的脸被陈小春用墨水描上幅大眼镜,又画了两撇八字胡和几颗大麻子,活脱一个地主老财家的帐房先生形象。

葛铭苦笑着摇了摇头,倒盆水洗净脸,然后坐在床上和她闲扯。中午时,葛铭领她下楼吃饭,他最近心情不错,就多喝了几杯。见葛铭高兴,陈小春也开心地陪着喝了些啤酒,俩人都喝得头昏脑胀的回到房间并肩躺在床上。天,太热了。旅店里的人们大都在午睡,走廊里静悄悄的。尽管灼热的阳光烤得床褥烫人,他俩还是相拥成一团,纠缠了一会儿,俩人终于做成了那件事。完事后又接着睡,当葛铭再次醒来时已是傍晚,看陈小春没有走的意思,他就下楼去买了些熟食和几瓶啤酒。路过接待室,他看见女服务员懒散地坐在椅子上看电视,对面房间的房客敞着门、露个大肚皮也睡得正香。悄悄回到房间,锁好门,又搬了张桌子顶在门口。吃完饭,临睡之前葛铭特意在桌子上放了几个空啤酒瓶。午夜,当葛铭听见啤酒瓶落地想翻身起床时,几个便衣警察冲进屋里把他死死地摁在床上,打开灯,慌乱中葛铭看见女服务员傻呆呆地站在走廊的阴影里。

葛铭之所以断定这几个人是警察而非却匪,是因为他们其中有一个手里持着枪,还把警官证样的东西在他面前晃了一下。

警察们连推带搡地把他俩带下楼,穿过几条街,走了大约五六分钟来到一座建筑前。借着路灯光,葛铭看见门口上方悬挂着警徽标志,但整栋楼里却没有一点灯光。一个警察上前推了推门,门锁着的,警察们商议了几句,就把他俩带到一个类似招待所的地方。进了房间,他们把葛铭浑身搜了个遍,连缝在裤衩里兜的那五百元钱也被翻了出来。

一个胖警察晃着葛铭的身份证:葛铭?黑龙江的?……说说,你俩咋回事?

我俩处、处对象……没容葛铭说完,胖警察上前煽了他一个大耳光,紧接着薅过他的头发,用膝盖猛烈地击打他的腹部。以前葛铭曾经在影视剧里看过这种打人的方式,先前他以为这种打人法肯定让对方痛苦万分,可现在他却没觉得什么特别,但他还是装着很痛的样子,随着胖警察的击打而呻吟。

胖警察打累了,停住手,气喘吁吁地坐到床上,喝了几口茶,他指着陈小春说,把她带到那屋去,单独询问……

从门外进来两个年轻的女孩,把陈小春带出了房间。

说说,胖警察对葛铭说,在家还有没有案子?

没有……葛铭边擦鼻血边回答道。

没有?

胖警察招呼几个同伴说,走,咱们上微机里查查去,看看这小子还有没有旁的事。

说完,几个人走了出去,屋里只剩下葛铭一人。葛铭木然地站在地中间,侧耳一听,走廊里静悄悄的。他慢腾腾地走到窗前,用手一拧,后窗户就开了,于是他踩着暖气片跳了出去。窗外是一条僻巷,一路跟头把式地跑回招待所,回到自己房间,径直奔到桌子前拉开柜门拽出皮包,皮包已被人翻过,里面的几本杂志没有了,值得庆幸的是那双棕色皮鞋还在,鞋垫底下藏的钱也没丢。拎着包慌慌张张地跑下楼,考虑到警察发现他逃走,可能去火车站和汽车站堵截,他便打车去了临近的黄港区,到黄港区后再坐大客到沈阳,在沈阳站买票上了车,他的心才算安稳下来,看了一眼手表,此时已是凌晨三时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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