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五题）

靳银环

对面楼上的那个男人从七层楼的楼道窗子里纵身跳下的时候，我坐着的出租车刚好驶进小区，在司机自语式的唏嘘声中，车子划了个弧形绕过出事地点，透过车窗，我看到那是个瘦小的男人，脸色腊黄，穿着考究，似乎很安详地睡在那。

麻木也好，心中怎么忽然会有些许莫名的轻松？这让我有点不能原谅自己。

关着窗子也挡不住窗外的人声鼎沸，在邻居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有关跳楼男人的一些情况渐渐清晰起来：四十多岁，无妻无子，无工作，无住房，无爱好，住在姐姐家，靠姐姐的微薄收入勉强生存。男人先是厌食，进而厌世，这一跳，了结了无趣的一生，不知是否也需要勇气？

男人当场死亡，没流一滴血，殡仪馆的车拉走了男人，围观的人渐渐散了，小区恢复了以往的常态，与先前没什么两样。

那天夜里，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闭上眼睛，都是些张开双臂在天空中飘飞的影像，随风飞舞的衣裙，纷乱错杂的长发，遥远的大地像父亲那双宽大、敦厚的手掌，伴着远方无比亲切的呼唤，温柔的风吻过面庞、耳畔、光着的脚丫，从来没有过的轻松伴着久违了的太长时间的欢笑。细看那一张脸，确确实实，是我的，从没有过的美丽！从没有过的安逸！

起身下床，门锁轻微的“咔嚓”声，点亮楼道里所有的声控灯。

这是现实还是在梦里？我不知道！

这是深夜还是未晓的凌晨？更不清楚！

顺着冗长而清冷的楼梯拾级而上，是安静还是所有的声音都变得空灵？

七楼的窗子就在眼前，为什么建得这样高？我想起小区的大妈们说过，那男人是踩着凳子上去的。

太高了，我上不去。

试一下吧，努努力，兴许爬得上去。

窗台怎么这么脏？是啊，我从没看见有人专门打扫过这小区楼道的窗子，大钱厚的灰呀，别弄脏了我淡粉色的衣裙……

这许是一场梦吧，不然怎么没有一丁点下楼的记忆呢？坐在床边深深地吁了一口气，指尖上的灰尘不经意间弄脏了冰冷的脚丫。

不想给你添麻烦

陈哥是老司机了，这附近十里八村的乡亲，陈哥几乎都认识。两眼一搭就知道这人是不是坐车的。

一次，陈哥在出租点等活，街对面走来一个拄拐的老人，我问陈哥，这位大爷能坐车吗？陈哥告诉我，这老人是乡下某村的，年轻时是村里的赶车老板，老了落下个老寒腿毛病，走路不方便，但绝不会舍得花钱坐车的。正说着，陈哥接到一个电话，正好是那个大爷所在村的人用车，陈哥一边收电话，一边说，我拉他吗？用车的人着急呢，这么大岁数，拉他也不敢快开呀。我说，你要是顺路就拉着呗，十多里地呢，凭他这腿脚得啥时能走到家呀。

我俩就这么一问一答的功夫，陈哥已经开了车门。

“大爷，我正好去你们村，捎您一段吧。”

“哎呀，好人哪，共产党好啊！”大爷可能是耳朵有些背，说话的声音老大，几乎是喊着说的。老人家把拐棍放在车上，一屁股坐在车踏板上，双腿垂露在车外。

附近好多人的目光被大爷的喊声聚拢过来，见此情景都忍不住笑起来，陈哥更是哭笑不得，好言相劝大爷坐到车上去，也好关上车门。可这老大爷就是不肯，

“哎呀，小伙子呀，我这身上都是土，埋里八汰的，别把你车座垫整埋汰了。”

“大爷，您就坐上去吧，他绝对不是啥好人，偶尔良心发现，您就给他一次机会，让他也尝尝做好人的滋味吧，您才是做好事呢！”看着陈哥急得什么似的，大家跟着起哄。

“大爷，您快坐上去吧，我还赶时间呢，哎呀，搭把手，我抱您上车吧。”陈哥终于忍不住了，来强硬的了。

“小伙子呀，你看，我不是不想给你添麻烦吗！”老人家还在腼腆地推脱着，但拧不过陈哥有力地一抱，忙乱中老人家的手扶紧了陈哥的肩膀，那雪白的衬衫上赫然印上了五只清晰的手印……

不说，肯定没人知道

应朋友的邀请，几个要好的哥们在邻市小聚了一下，玩得很开心，眼看着夜深了，才不得不开车回家。

斌子懒洋洋地开着车，心里琢磨着，怎么这视线这么差呀，而且对面来的车也不打变光。快出中心街了，斌子才发现原来车灯没开，哈哈，老司机了，这事可不能说，丢人！还得自吹，咱这眼神，天生就是玩鹰的，不出中心街都不用开大灯！

车上的几个人开始讲各自这些年来，因为眼神不好出过的笑话，讲过了还自嘲地一个劲地嘿嘿，嘿嘿地傻笑：“这可都是光荣历史了，不许外传啊！”

我也自做聪明地说：“哼，你自己不说，肯定没人知道！我眼神就不咋地。”

车灯一闪，前面恍惚一对男女挽手前行，那女的头发那个长呀，快到腿弯了，像瀑布一样，还一摆一摆的。我像发现了新大陆，兴奋地叫起来：“瞧，这大辫子，真好看！”还多嘴多舌地加了一句：“这姑娘心情肯定不错！”

一车人全都笑倒，斌子放慢车速，车子缓缓滑行，我才看清，哪里是什么挽手的男女，原来是一位农民大哥，怀里抱着马鞭，并排走着一头高头大马，“的嗒”，“的嗒”地在板油路上美滋滋地甩着它的长尾巴呢。

车内的笑声老半天也止不住，斌子好不容易腾出一直捂着肚子的那只手，指着我说：“哥们，这就是传说中的十里地能看出蚊子公母，一出门让老牛给绊个跟头吧？”

吓你没商量

本人严重晕车，所以每次出行要么与好友同行，要么搭乘朋友的顺风车。

一次我搭乘一个朋友的顺风车出行，这位朋友开车是有名的飞车党，一会工夫我已难受的得要命了。朋友从后视镜里看着脸色惨白，可怜兮兮的我，一脸坏笑。

“嘿嘿，离银丰加油站不远了吧？”

我知道朋友的恶作剧，银丰加油站转弯就是火葬场。我无力地靠在后座上，强忍着肠胃里的翻山倒海的汹涌，同时瞪着后视镜里的那张幸灾乐祸的面孔，只听见自己的声音慢悠悠地飘出来：

“你放心，就咱俩这关系，就是我去了那天，也一步不离开你。你开车，我在你后座坐着；你走路，我在你身后跟着；你睡觉，我在你头直站着。哈哈哈……”endprint

“小样，我怕你？”

朋友的睡眠一直不好，友妻又偏好麻将。当晚友妻搓麻归来时，朋友已睡。为不打扰朋友，友妻也没开灯，蹑手蹑脚摸到床边，这时刚好朋友的手机铃声乍响，友妻条件反射般，一把抓起手机，还未找到接听键时，朋友恰好醒来，正看到手机屏幕蓝色的荧光映出友妻一张惨白的——那可是披头散发下的一张惨白、惨白的脸啊，朋友吓得“啊”地大叫了声……

第二天一早，我刚打开家门，友妻就冲着我大喊：“再别吓你哥了，他昨晚一宿没睡……”

如果

结婚以后她发现，他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缺点？走路——脚有点瘸；站立——肩有点斜；说话——嘴磕巴；办事——贼俗套！

为什么以前一点也没有发现呢？她慢慢地、仔细地、像放电影一样地、一点一点地想他们恋爱的经过：

有人介绍她们俩认识，事先安排得很仔细，甚至给约好了见面的时间与地点。

远远地，他来了，他开着一辆新买的跑车，好昂贵！好漂亮！

她雀跃、欢快地跳上车，坐到副驾驶的位置。

他侧身从车的后座上拿起一捧火红、火红的玫瑰花，送给她。深情款款、含情脉脉（默默）地望着她。

她幸福地捧着那一大捧（应该是99朵）玫瑰花兴奋不已。猛然，她发现那捧玫瑰的花心里，藏着一枚硕大、硕大的钻戒，她惊得合不拢嘴巴，忍不住叫道：“真的是送给我的吗？你是在向我求婚吗？”

一周以后，他们结婚了！

如果，我们把一切重新理顺一下：

远远地，他来了，他开着一辆新买的跑车，很昂贵，也很漂亮！

如果，她没那么雀跃、欢快，再把少女的矜持稍稍再坚持那么一下，他就会走下车为她打开车门。这样，她就不难发现，他走起路来，瘸得还挺厉害。

如果，那天她没直接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而是坐在车的后座，那么这一路下来，她也不会觉得他微斜着肩膀有那么的亲切。

如果，她接过那捧玫瑰花时没有那么兴奋，没有盯得那样仔细，没有很快发现那枚钻戒。那么，他无论如何也得给她一些提示，至少得说几句话，因为那可是一枚硕大、硕大的钻戒呀！听说人一着急，说话就会更嗑巴。

如果，那天她能忍得住，至少说话之前经过一下大脑，也不会把别人的台词那么肯定地从自己的嘴里给说出来，替对方求了婚。

如果，她们能再相处一段时间，她就会发现他身上的更多缺点。

如果，如果车是借的，钻戒是假的，那么真的就只剩下他身上的这些缺点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