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昉苨
十多年后,这些外省来的、没有背景、没有学历的青年,一次次回到县城,又一次次回到北京。经过不断地摸爬滚打,这些离不开北京的年轻人,已经成为名利双收的作家、编剧或导演。
如今,当年那些年轻人,大部分不再把梦想挂在嘴上,而是沉默地低着头大步赶路。他们都已经接受了一个现实:“这个城市能给你的,别的城市给不了。”
2001年,县城女青年王海燕决定放弃稳定、清闲、有正式编制的工作,到北京看世界,爸爸摇摇手对她说:你走吧,你要出了这个门,咱们就是家毁人亡了。
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迈出了家门。多年后,王海燕成为知名女作家“绿妖”。
2002年,在北京的聚会上,绿妖遇到了李霄峰、柏邦妮和老六等一批爱谈理想和文艺的青年和中年。
十多年后,这些外省来的、没有背景、没有学历的青年,一次次回到县城,又一次次回到北京。经过不断地摸爬滚打,这些离不开北京的年轻人,已经成为名利双收的作家、编剧或导演。
如今,当年那些年轻人,大部分不再把梦想挂在嘴上,而是沉默地低着头大步赶路。他们都已经接受了一个现实:“这个城市能给你的,别的城市给不了。”
决定离家去北京时,王海燕被父亲叫着促膝谈心,在家里一起谈的还有四位男性长辈,五个男人坐一圈,当中围着一个她。
长辈们怎么也想不明白,眼前这个小姑娘,为什么要在母亲遇上官司、姐姐离婚的当口离家?为什么明明有一份稳定、清闲、有正式编制的工作,还一心要离开县城?他们摆出种种理由劝说,吵得厉害了,父亲管海燕叫“小神经病”,但小神经病并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最后还是做爸爸的摇摇手,对女儿说:你走吧,你要出了这个门,咱们就是家毁人亡了。
一阵寂静之后,王海燕拎着箱子出了门,后脚一迈出门槛,“心态上已经是孤儿”。
多年后,她已成为知名女作家“绿妖”,在文章中写下这样的话:“谁曾在年轻时到过一座大城,奋身跃入万千生命热望汇成的热气蒸腾,与生活短兵相接,切肤体验它能给予的所有,仿佛做梦,却格外用力、投入。”
一个外省来的、没有背景、没有学历的女青年,在偌大的首都,会遇到怎样的事情?当绿妖回顾这十多年的岁月时,答案再明显不过了:
“谁的生命曾被如此擦拭,必将终身怀念这段旋律。”
“终于有一天,他们来到北京,发现无数同类”
不管怎么看,绿妖也不像那种意气风发闯荡天下的冒险者。
她谨慎,含蓄,敏感,在人群里会觉得不自在;刚到北京时,如果见到一个单位门口站着警卫,她会绕远两步走,没由来地怕对方查身份证。编剧柏邦妮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回有事去绿妖家,只见对方严严实实把着单元楼门口的大铁门,完全没有要请人上楼坐坐的意思。
柏邦妮一下就意识到了:平时认识的礼貌周到的绿老师,是她在时尚杂志锻炼出来的面目,而真实的绿妖,“绷得很紧”。
然而这个谨小慎微的人离家到北京,念头是坚定的。
2015年5月,在东四环一间咖啡馆,身着白衣黑裤,手上带着银镯子和珠串的绿妖看起来再平静不过了。说起当年的心意,还是斩钉截铁:死也不能回县城。
14年前刚到北京时,她住在十平方米的一间小屋里,据说快要拆迁,“一副临时气氛”,厕所老旧,电话没装。
她在一家时尚杂志找到工作——面试官看到简历后附的文字,惊讶道:你就是网上那个绿妖呀!于是得以留下。但家里还是没有电脑。每晚,她在办公室里写稿写到十点多,然后在门卫大爷同情的眼神里离开,乘上115路公交车。
车沿着仿佛无尽的青灰色大道飞驰,“风从敞着的窗户灌进来,精疲力竭的身体里,仍然有东西在飞舞”。
这是在北京的绿妖的感受,在县城时的王海燕是无法找到这种感觉的。王海燕的工作是在变电站维护值班室地板与黑色皮革绝缘垫的清洁,有电力局的正式编制,上一天班,休息两天。天黑之后,县城也跟着陷入一片沉沉的黑暗,她夜半时望向窗外,就好像全城只有自己的窗口还亮着灯。
而在北京,她可以掉入“书和文艺青年的海洋”,看书看得整夜不睡;或是在一间文艺青年口耳相传的DVD店,找到所有传说中大师们的影片。生活中没有人跟她说话,没关系,她开始参加文艺青年们在网上召集的饭局。
“对来京朝圣的外省青年来说,初次与饭局相遇,就像一个长期潜伏的地下党终于找到了组织。”多年后,作家绿妖在小说《北京小兽》里这样描写道,“在外省,他们长年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他们孤独地阅读,用每一个机会买书,订购《读书》、《三联生活周刊》、《南方周末》,他们上网,和全国的文学青年相联系,在每一个文学BBS上发帖,熬夜写文章,用网络上收获的掌声,掩饰生活中的倦怠。”“终于有一天,他们来到北京,发现无数同类,在最初的找到同类的狂喜中,他们归队,崇拜着一个又一个中年男人或女人。”
这缘于2002年西祠胡同的“影视”分类下,挂起了“饭局通知”。
组饭局的“见招拆招”,真名张立宪(江湖人称老六)。饭局上,绿妖到早了,见到偌大的圆桌尽头坐着一壮年男子,“国字脸,酱色面皮,不怒自威”。初出茅庐的文艺女青年心里想着网上熟悉的“萌物”,冷不丁在现实中撞上一个货真价实的出版社副总编,差点夺门而去。
老六在BBS上写的帖子,后来被编成了一本书《闪开,让我歌唱80年代》。
“那是一个怎样的年代?用多少碎片也描述不尽的……那年头,一个偏远小城的路边书摊上摆的可能都是《快乐的哲学》;那年头,学生可以在深夜踹开老师的门,就因为看了一本书激动得睡不着觉。”
“那年头,海子可以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黑。在他自杀前的流浪岁月中,可以身上没有一分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据说他走进昌平的一家饭馆,开门见山说自己没钱,但可以给老板背诗,换顿饭吃。老板说诗他听不懂,但可以管诗人吃饭。”
往往在一天的劳顿之后,绿妖踏入饭局。最多的时候,大包间里能塞下四十多个人,“吃相斯文一点的人,如果错过了一道菜,等它转回来,要等上半小时”。
谁又能自在地走进一间全是陌生人的房间,安然坐下来与他们一同吃饭?可是喝了酒,“就好了”。他们聊罗大佑,聊侯德健、崔健;聊杨德昌、侯孝贤、贾樟柯。饭局总要持续到晚上11点后,一帮男男女女迈着醉步走在北京城青灰色的大马路上,有时候会一块儿唱歌,《海阔天空》是常见曲目,还有《亚细亚的孤儿》、《恋曲1990》,有人拥抱,有人哭,有人吐。
那是绿妖写作最不费力的时光。
有人在BBS上写下近万字长帖,第二天就一定有人写上三四千字回应楼主。“那是一个大家好像住在一个院子里、有时还会被推到胡同口的时代,彼此之间声气相闻,”当年在西祠胡同上有版块“像邦妮一样爱你”的柏邦妮回忆说。相比之下,后来红火起来的博客,更像一个私家客厅,“大家关起门来躲在家里”,不再出门交流。
互联网发展迅速,博客兴起,文艺青年的大饭局也随之消失。
“我怀念那个短暂的绽放,”2013年的时候,绿妖在文章中写道,“好像八十年代文学热一条长长伏线,隐埋身世,在新世纪头一个十年登场亮相,事了拂衣去,飒沓如流星。”
“为什么我们忍受北京,无论如何,不忍离去?我想,因为这座城市,给了我们最珍贵的东西——可能性。”
如今,绿妖回忆往事,发现自己熟悉的人,还都是当年在BBS上认识的。
譬如常常出现在饭局的、疯狂热爱电影的安徽青年李霄峰。他从比利时留学回来,被导演贾樟柯称为“像上世纪二十年代刚从苏联回来的革命家”。李霄峰在西祠胡同创立了“晃膀子联盟”版块,与一帮热血电影青年一块儿,跟学院派打笔仗。有他们加入的饭局,满屋子都是嗡嗡的黑泽明、费里尼、安东尼奥尼。
“就是感觉我要是不拍电影,这辈子都白过了。”李霄峰说。
这位从小看着经典电影长大的愣头青,谈论着他对电影的理解,直言不讳地对当时的国内“大师”的水准表示不屑。“就好像生活的大幕即将拉开,”绿妖形容,“而我们这代人会成为场上的演员。”
很多年后她才知道,李霄峰当时是偷偷摸摸休学回家,时不时计算着时差给家里打电话,为了不露馅,说话前还要沉默一会,给“国际长途”滞后的语音留出时间。
蜚声西祠的顾小白,最有名的帖子叫《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苍老》。可他当时还是铁通员工,工作稳定,单位分房,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哪怕老六,也正“被无力挣脱的幻灭感撕扯着”,找不到解决之道:“到处都是‘做’出来的书,挂羊头卖狗肉,扯虎皮做大旗,为婊子树牌坊,拿肉麻当有趣。”他声称“俺对这个行业的反感和绝望到了顶点”。
绿妖原以为唯有自己的生活才“千疮百孔”,回头望时,则见到了一批为生活所困的人。
然而他们在论坛上、在饭局里,诉说的却是理想与心气。这批上世纪70年代末出生的文艺青年相信“一切价值将被重新评估”,等着大幕拉开的那一刻。
也是在开始攒饭局的这一年,刚满20岁的柏邦妮辍学,背着几本电影书和家里的几乎全部积蓄,来了“基本上只认识一个人”的北京。
“我20岁那年,是个傻X电影青年,生活中唯一的亮色就是电影。我决定辍学北上,去心中的电影圣殿——北京电影学院旁听。”12年后,有人在知乎上提问“为什么现在很多年轻人愿意到北上广深打拼,即使过得异常艰苦,远离亲人,仍然义无反顾”时,她这样写下了自己的答案。
她告诉提问的人,“旁听的那一年,没出过海淀区,蹭所有能蹭的课,看所有能看的片,到港台资料室,复印当时买不到的台湾电影书。不让复印的,手抄。就这么抄完了朱天文的很多剧本。”
她很快在西祠胡同有自己的版“像邦妮一样爱你”。见到她的文字以后,包括绿妖在内的京城媒体编辑开始约她写稿——先是资料写作,后来就去跟明星面对面谈。这和绿妖的经历也很像:刚到北京时,李霄峰曾代表网易向她约稿。没有名校学历,不是科班出身,都没有关系,“她是那拨作者里面最好的,她赤诚”。
“我们都是从互联网开始的。互联网给了我们一个特别平等的平台,”李霄峰说,“让大家可以往文学、电影里面走。”
李霄峰“最穷困潦倒的时候”,被绿妖派去采访歌手阿杜。其他人知道了,都觉得后怕:“你怎么敢让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去采访另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采访张曼玉时,柏邦妮被拉到一个“非常豪华的酒店”,一整个团队围着明星忙忙碌碌。然后她被告知:只能问两个问题,你想问什么?
这位电影青年说:我想问张曼玉爱看什么电影。
对方“惊了”:这么宝贵的机会,你就问这个?
绿妖印象深刻的,则是一次有网友在BBS上求助:洗衣机坏了,该买个啥样的好?大家伙七嘴八舌地凑上去出主意。绿妖思索了好久才意识到:“原来这才是生活真正的样子?”
平时大家不聊这个。
有太多的理由不喜欢北京,可这城市让绿妖感觉“青春留了点东西下来”。在一次次的饭局中,从形形色色文艺青年的谈话里,绿妖找到了自己“精神世界的地图”,就像面对浩瀚星空,她如今能够找出自己的大熊星座或是射手座。
到现在,每当要开始写一篇非虚构作品,绿妖都会拿起《光荣与梦想》或者《巴黎烧了吗》,一读再读。这两本,都是当年饭局上屡被提起的“80年代新闻从业者的圣经”。
多年以后,柏邦妮从北京电影学院研究生课程班毕业。作为年轻编剧,她和李少红、彭浩翔、关锦鹏等导演都有过了合作。
回想当初来北京时“没有学历,没有背景,并不自信,一无所有”的状态,她总结道:“为什么我们忍受北京,无论如何,不忍离去?我想,因为这座城市,给了我们最珍贵的东西——可能性。”
那一刻,她几乎以为自己还能回到县城去。
一度,绿妖感叹她们那批人就像歌词里唱的:放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
“四年之后,当初一起在BBS上码字的那些超级电影fans,要么混到媒体,做鸡零狗碎的勾当,要么在偷偷考北京电影学院研究生未遂后洗心革面,回到正常轨道,并从此消失不见。”
在饭局中聚拢的文艺青年们,随着BBS的衰落而消失于生活中。绿妖也在那时最后一次见到饭局上的李霄峰,隐约记得他“灰头土脸的”。在标记着“2005年”这一时间的不止一篇散文中,她提到别人,也叹息自己:
“我终于也能结结巴巴说上一些场面话了,我终于也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赞美奉承别人,——尽管总有些磕巴,我总算学会变脸大法、马屁神功、学会谈钱并讨价还价——必须承认,成长对有些人格外缓慢或艰难——我终于变成这个疯狂购物的冷漠女人,我终于没能戒酒,并开始抽烟。我选择成为今天的自己,并在心里把自己千刀万剐。”
生活的大幕真正拉开后,文艺青年们见到的,不是闪亮登场的自己,而是现实生活。
乍看起来,谁还在关心黑泽明呢?当北京二环内的房价全面突破两万元时,他们发现所有人都在讨论着买房。
时尚杂志编辑绿妖感到自己的生活越来越“分裂”。按照老板的要求,她穿着名牌服饰出入各种富丽堂皇的场合,组织流光溢彩的活动。而在那两年她写下的小说《北京小兽》中,主人公李小路也正思索自己的去留:“留下来,就要忍受北京这该死的堵车,该死的房价,该死的夏利车的消失,从此打车都是两块钱的恶劣现实;忍受老板挑剔你的穿着,忍受工作是寻找一个上流阶层,他们身家千万挥霍无度,只是生活里谁他妈也不认识半个这种人。”
绿妖“徘徊在主流价值观之中”,却发现那里似乎没有她的位置。
2007年年底,绿妖试着回到县城老家。第一时间,她给自己在县城图书馆办了张借书卡,想着:书再少,鲁迅全集总有吧?
回到县城之前那一两年,她从时尚杂志辞职,在远离喧嚣的北戴河租了间房,专门写作,吃顿饭都要走上好几里路。辞职前,她把时髦衣服都打包起来,有齐腰那么高的“袒胸露背的衣服”,全都寄回老家。她在北京城里徒步,积蓄最少的时候,连离开北京的钱都没有。
曾经,她对那种“没有保障”的生活深怀恐惧:“如果生病了怎么办?流落街头怎么办?会不会被送去收容所?……”
她的姥爷,一个读私塾的“民国文艺青年”,在人生最好的二十年里坚持不懈地要跟包办婚姻的原配离婚,到老了却劝女儿要过得老实安分:“否则年轻时你还能踢能咬,老了你怎么办?”
绿妖觉得这话“沉痛至极”,隐含着一个一辈子精力充沛、一意孤行的人对自己生命的否定。
而稳定的体制内又是“多么念旧情”。2008年,绿妖收到县城电力局的消息:编制还给你保留着,你还要不要回来?
那时候,她觉得,如果能住在父母身边,安安稳稳地生活,也许没那么糟?她甚至想到,在县城的《电力报》上,自己也能去采访,去写写工人们的故事。
那一刻,她几乎以为自己还能回到县城去。
“我就是不想待在那样一个氛围里,那种对领导的器重感激涕零、所有人都期盼你能升官的氛围。”
写小说《少女哪吒》的时候,绿妖在绍兴。
她对那座江南小城的印象是“随便进一个饭馆都很好吃”;她住的屋子在蕺山附近,那里据说是王羲之从前所住的地方,山上还有一间书院。常常在吃好了晚饭以后,她与当时的男友一起爬山,散步,“感觉那才是生活”。
他们也曾定居大理。那里四季如春,房子周围每天都有花开放,她可以慢悠悠地辨认各种植物,或是顺手摘两颗樱桃吃——樱桃树是别人家栽的,果子沉甸甸压弯了枝头,伸出院墙来,也没有人摘。
可最后,她还是回到北京。从这庞大的城市带去绍兴的镇宅之宝,兜了一大圈,又一排排地回到原地。
为什么要留在北京?和柏邦妮等朋友一块儿吃饭时,绿妖曾琢磨过这事儿:既然你留在这儿是为了我,我留在这儿是为了邦妮,邦妮留在这儿也是为了你,我们为什么不一块儿搬到一个适宜居住的城市去呢?
“现在我们不说这话了”,绿妖笑着说,“我们都知道这不可能。”
与《北京小兽》一样,《少女哪吒》的主人公叫李小路,是一个在北京漂泊多年的县城女孩。《北京小兽》是“李小路”在北京的遭遇,《少女哪吒》则是“她”在故乡的回忆:一段少女时代的友情。
女孩们坚信她们可以好一辈子,然而生活历经剧变,人们挣扎求存,希望走出自己的路,往昔岁月在碾压下不知所踪。
“有一种中国式的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就像‘哪吒’,你知道吗?”柏邦妮解释说,“就像哪吒一样,割肉还母,剔骨还父,子女要把所有父母给的东西都还给他们,才能去争取精神上的独立。这个过程很疼痛,可是我们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孩子被视为父母的私人财物。”
况且这“哪吒”还是个女孩,“在传统文化中更是被要求放弃、懂事、顺从、过主流生活的那群人”。
而她们在现实中用尽全力走出的路,也许就跟李小路的好朋友王晓冰一样,从酒吧服务员转到丧葬公司的化妆师,怎么努力都没法把自己养太好。
在老家人眼里,王海燕离家多年,好像也算不上有什么成就。绿妖出第一本书时,人们围上来打听:出本书能赚多少钱?
那本书首印一万册,绿妖估算一下,回答说:“两三万吧”
大家一下就踏实了:“哦,那也不多嘛!”
2008年,绿妖回到县城,去电力局上了半天班。领导对王海燕的归来,表示了热烈的欢迎,与她年纪相仿的办公室主任特意带着她到处熟悉环境,向同事介绍她的归来,并对她的才华称赞有加。“好好干。”他对她说。
回家后说起这一场景,父亲很开心:领导好像很器重你呢。
但她已下定决心,第二天就去办了离职手续。
“我就是不想待在那样一个氛围里,那种对领导的器重感激涕零、所有人都期盼你能升官的氛围。”她说。那之前待业一年多的经历,让她不再有那种深入内心的对“失去保障”的恐惧。
只是,多年后,周云蓬在《北京小兽》的“跋”中回忆他跟着绿妖回老家县城,春节时亲戚们聚会,一位长辈站起来训斥她:你看你在北京混的,你连王都不姓了,你就姓你的绿吧!
“哪吒”唯有远离父母,文艺青年们也总有重聚的一日。
2012年夏天,李霄峰问一个刚回国的朋友,知不知道有什么适合改编成电影的中短篇小说?
那女生想到了此前柏邦妮推荐的一部短篇小说。她告诉李霄峰:你去看看绿妖写的《少女哪吒》吧!
“每次坐飞机回北京,都会发出一声感慨,我怎么又回来了?这城市给了你什么?说实话,什么都没有给你,但是,你就得回到这个地方。”
李霄峰读了《少女哪吒》,感觉“看到的不只是这两个女孩,而是我们70后这一拨人”。
他还写了篇日志。“我说我终于看到我们中间有一个人真正走向了文学”,他感到“很高兴”:“这姐们儿现在真正是一个作家了!”
失联7年之后,他和绿妖又面对面坐在了一起。只不过这次,他是以导演的身份出现,希望能购买《少女哪吒》的版权,拍成电影。
从前沉默寡言的李霄峰在绿妖面前显得非常干练。他们聊起2007年的夏天,那时候,绿妖放弃了写作,想着也许可以回老家;李霄峰呢,也放弃了电影,酗酒。他跑去上海,远离了北京的朋友圈,尝试做各种“不靠谱”的生意:公司年会的礼品设计,想在影院爆米花上印广告……
他甚至想过设计一种“情侣爆米花筒”,两个半圆形的筒可以扣一块儿,但摸清了生产厂家的情况后,他知道这事儿没门。
“有那么两三年,觉得拍电影这事儿估计是没可能实现了,”他说,“但我那时候没有意识到一点:远离电影行业,其实对我来说也是种摧残。”
不明原因地,李霄峰每天都很郁闷,觉得难受。直到有一天,他得知了一个消息:自己主演的电影《达达》通过审查,要上映了。
他打电话到处报喜。晚上就觉得奇怪:我这一天怎么这么高兴呢?
突然一下,李霄峰知道自己必须回北京。只有回到这里,才能重新接触到电影行业。
他曾经发出这样的感慨:“每次坐飞机回北京,都会发出一声感慨,我怎么又回来了?但是没办法,你也爱这个地方,你也恨这个地方,你说这傻X城市给了你什么?给了你爱还是给了你老婆还是名利?说实话,什么都没有给你,但是,你就得回到这个地方。”
在北京,又是几年时光过去,直到在34岁时遇到《少女哪吒》。
“我深深爱着我的家乡,希望跟它永不分离。”小说开头,女主人公王晓冰在作文里写下这样的句子,那时候她才初二。李霄峰读到这句过时的作文句子,哭个不停。小说结尾,为了自己的新生,这女孩改名换姓,从老家县城几经波折,辗转到石家庄,终究在人海中消失。
5月18日,正好是《少女哪吒》杀青一周年,上映前的看片会在北京东城区一间影院里举行。电影结尾时,王晓冰的妈妈对李小路说:“别不结婚,你们现在年轻,还体会不到,等老了怎么办?”北京白领李小路走出老家花里胡哨金碧辉煌的大酒店,年少时的恋人在门口,肤色黝黑,开着武馆,还在等她。两人无话可说。
剧终,伴随字幕缓缓升起的,是30多年前的流行歌曲《故乡的云》:
“归来吧 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归来吧 归来哟,别再四处飘泊。”
除了原著绿妖,当年一起“北漂”的顾小白、柏邦妮的名字,也都出现在了字幕里。
“如果在小城市,我和绿老师这样的人,都会被当成怪人,怪胎;但是在北京,我们可以互相取暖,心气相投。我们走的小路各不相同,但大方向是一样的,当你知道有人在你前面走的时候,心里就没有那么孤单。”柏邦妮总结道。
“这两年,朋友们又陆续出现,我吃惊地发现,我们都成了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的人。”在最新的散文集《沉默也会歌唱》的封皮上,绿妖总结了一下他们这帮文艺青年的生活,“我们虽不在同一个地方,却同样走过心灵的夜路。路遥远,青春被现实甩干脱水,甩掉不切实际的行李、甩掉脂肪,有人得抑郁症,有人自杀,但大部分年轻人不再把梦想挂在嘴上,而是沉默地,低着头大步赶路,直到黎明的风吹到脸上。”
这散文集里的文章最早的写于2002年,那时她刚离开县城;最新的则是这两年的作品,她一次次离开又回到北京,最终对自己说,此心安处是吾乡。
“摸过火,浸过烈酒,孤独里泡过热闹中滚过。拆毁有时,被大城市炼丹炉销骨毁形,你摧毁之前封闭孤寂少年,而融入更庞大幻觉之中;建造有时,你从幻觉中寻回自己,犹如岩石上开凿羊道,一刀一刀塑出自己最初轮廓。”她写道。
在这本书的开头,绿妖描述了这样一个场面:2001年11月末的冬夜,话剧《千禧夜,我们说相声》散场后,她和朋友约着一块儿吃饭。席上坐着编剧史航、程灵素姑娘,还有乘着飞机从海口赶来的文学青年二黑。他们坐在一块儿,聊起表演工作坊。
那一夜极冷,寒风刺骨,但它依然是绿妖想起“北京”这城市时,脑海中最先亮出的画面:那是她在北京的第一个饭局。
那时,她才意识到:原来,北京是这样的。
如今,她和柏邦妮都已经接受了一个现实:“这个城市能给你的,别的城市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