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莹
当唢呐成为地下的一块沉默的痂,谁还能为黄土注解。
一
空旷裸露,沟壑纵横。
黄土高原上,一股干热的气流由下而上席卷起灰黄的沙砾,弥漫的风尘阻挡着不远处的视线。渐渐地,眼前一点一点呈现出村落的轮廓,还有那些用黄土塑成的脸庞。
想象中,腾挪翻滚的安塞腰鼓,激越高昂的秦腔,震动着人的眼球和耳膜。刹那间,天地一片沉寂。一道尖锐的唢呐声如水银般灌入双耳,一阵苍白的凉意掠过前额,太阳穴内侧的神经开始猛烈地抽搐。
原来这世间,有一种乐音,比羁旅途中的一道机杼声更能浸透游子的身心,比荒野中的一声猿猱哀鸣更能刺透心灵。
二
一声唢呐,穿透黄沙。
历史的睫毛拨开迷蒙的沙尘,耳畔这嘹亮的乐音幻化成极致的红与白,朝着如盖的穹野延伸,逐渐地淡褪和隐没。在这两种色彩穿透耳膜的诉说中,麻木的人,受着它极端的情感冲击,恢复着血液的涌流,以至于血脉贲张,勒紧了自己松散的灵魂。
身在江南,我从未认识过一种乐器能够拥有如此大的悲喜跨度。这悲与喜,几乎没有过渡的余地,甚至可以对向着转化。这种转化并非异质的转化,而是在同一种生命的底色中,演绎着生与死的命题,演绎着大喜与大悲。
喜的时候,在唢呐喜庆的背景中,襁褓里婴儿的哭啼为生命的原点作下纯色的铺垫,乔迁新屋的鞭炮声暗喻着付诸的血汗,新婚宴席上碰杯的声响满是热烈的心愿。在唢呐跃动的节奏中,我仿佛看到有一个醉酒的老顽童,不谙世事,嬉笑着,舞闹着,眉飞色舞着,放声大笑,放声称赞,这是心花怒放的欢欣,是天花乱坠的痴狂。
悲的时候,在唢呐悲凉的基调中,失去了亲友的人们,歪斜着坐在灵柩旁边,恸哭声铺天盖地,毫无遮掩和防备,毫无伪装和顾忌,放声大哭,放声呻吟。痛了就痛了,任凭你喑哑了咽喉,任凭你乘着唢呐去祭奠亡灵。唢呐声后,逝者安息,生者继续经营着素日。在唢呐起伏的旋律中,继续上演着一次次生与死的轮回。
他们把悲喜演绎到了极致,各在两端,却共同融入了同一张灵魂的底片,那是生命的本色。这种悲喜的转换区别于乐极生悲,悲尽乐来。它们就是生命的同质状态,在漫漫长路中,合理而又和谐地存在着。喜,并非唯一的追求;悲,也不是始终被排斥的黑暗。乡村里的人们,就这样坦然地接受了生与死、忧与乐的安排,爱上了这命运的深刻,也就爱上了这所有的一切——恋了黄土,恋了故乡,恋了人情。
爱了就爱了,无关缠绵,无关风月。这种爱燃烧着,也使唢呐燃烧着,犹如灶台里柴薪爆破的剧烈声响,生命的声响。这便是黄土的粗犷与豪迈,黄土人的豪爽与深沉。
三
唢呐剧烈地在黄土地上燃烧着,成了乡村高昂嘹亮的咽喉,热诚而无悔。因为它脱胎于此,由一抔黄土浇铸而成,也和黄土人相依相伴,融为一体,歌唱着他们的心,他们的情。
如今电视里的唢呐声声,却早已和漫漫黄土无关,和生命的底色无关。当唢呐从黄土中抽离出来,单独被搬上舞台和银屏演奏的时候,座位中,一双双陌生的眼睛是否会盯得它浑身不自然,无处逃遁。那些疑惑甚至是怀疑的神情尚可被唢呐原谅和理解,因为失却了黄土的背景,便会遗忘了黄土的人情,人情的意蕴。而那些似懂非懂,连连点头鼓掌的人,或许可以使它彻底地绝望。
只有声响被抽离出来的时候,该如何去还原历史的真相。或许,它早已一次次想着走入家园的归途,而我们却没有听懂,没有听见,迟迟没有答应,也疏懒了,都疏懒了。
渐渐地,它背对着我们,走向茫茫的黄土深处,走向历史的尘埃中,最终是否会被埋在厚重的黄土层里,自顾自地歌唱着,呐喊着。当有一天它也沙哑了,生锈了,停止了震颤,那些人情都伴着它,成为了地下的一块凝重的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