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一个年轻作者与我闲聊,我告诉他,文学的最高价值是人性。作者懵懂,沉默了片刻,然后反问道:照你这么说,如果写反面人物,怎么还能让人恨得起来呢?我说:文学存在的目的,是为了爱,而不是为了恨。
表面上都叫恨,但恨与恨之间,却存在鸿沟,有着本质的不同。查阅现代汉语词典,竟惊讶地发现,带有恨字的成语,多达数十上百种,可见一个恨字,在华夏子民的日常生活中,有着何等重要的位置。但习惯于恨,且沉溺于恨,人心就会坠入阴霾,滑落地窖,从而深陷生命的漫漫暗夜,抬头望不见星光,低头看不见草绿。恨由不平衍生——由生活的不平,延伸至心理的不平,继而波及到情绪的不平。但恨终究是心灵的坑洼地,躺在恨里,生命只能遭到磨损,难以获得滋养。
同样叫恨,但“恨之入骨”和“恨铁不成钢”的起点和终点,均南辕北辙。前者的动机是报复,目标是毁灭,即要致对方于不堪的境地;后者显然不是这样,其出发点和落脚点,皆无比良善。后者虽然也是恨,但恨中有爱,恨中含善,恨的目的,是希冀所恨的对象更好,而不是更坏。
文学有恨有爱,但恨不是为了恨,而是为了爱。文学对人性之疾的曝光,对社会之罪的揭示,犹如医生对病体的诊断,显而易见,是为了“引起疗救者的注意”,其意在于医治,并非欲致其丧命而后快。从这个角度理解文学中的恨,就能体味出其积极意义之所在。文学中的恨是药物,而非毒品。药物吃起来虽不像甜点那样可口,甚至有几分苦涩,但吞咽下它,却有利于体魄的健康。
恨是文学的皮毛,是文学的枝丫,而爱才是文学的骨血,是文学的根系。有了爱,文字便有了热度,文学便有了光芒。有爱有义的文学,才能唤醒人心中的善,才能驱除人体中的寒,才能促使人间拥有更多的光亮和温暖。
作家是心灵的建造师,它与革命者的箭头指向大为不同。革命者以摧毁为己任,而作家则以救赎为使命。伟大的作家,不论其表象呈现的是和颜悦色还是怒目圆睁,但无一例外,都具有基督般的悲悯情怀,他们身在凡尘,但魂遨云端,以善目洞察万物之起落,以善心体恤众生之沉浮。雨果的《悲惨世界》之所以光耀无限,在于它蕴藏并传递的大爱与大善。老夫妇对偷银盘子的让·阿让的宽恕,让·阿让对作恶多端的警察局长沙威的宽恕,虽为浩瀚篇章中的聊聊几笔,但足以撼动读者的精神疆域,并使其地动山摇。
宽恕,是人性美德中最为亮丽的彩虹,亦是文学中最为绚烂的风景。
安 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