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太康年间的文坛风云人物陆机、潘岳、张华们大概不会想到,一千年后,那个出身寒门、容貌丑陋的左思,历史诗歌座次竟排到了他们前面,正如他们当年没想到被世人嘲笑戏弄的左思,十年苦心经营,《三都赋》一出,竟然使得洛阳纸贵。
无论文赋还是诗歌,左思最终都赢了那些姿容清雅、声名显赫的世家子。如果他泉下有知,萦郁在胸臆间的恶气也该出尽了吧?历史的长河终于可以消去他心中块垒了吧?
其实,左思生前已经努力让愤怒平息,让内心不平回到安宁,让因出身与容貌而蒙受的羞辱渐渐在自己诗文的辉光里淡去,并让山水清音涤除尘滓,并由此确立自信与骄傲。
你听,他在《咏史·皓天舒白日》里吟道:“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我们一起聆听这首借咏史来抒怀的心灵之歌。
这首诗从最直观的色调上来看,明显分为前后两半,“皓天舒白日”到“蔼蔼皆王侯”一片金碧辉煌,灿烂夺目。而从“自非攀龙客”到“濯足万里流”,色调转为清明,尤其是“千仞岗”“万里流”两句,将都城虽绚丽繁华却也显局促的情景变为“山高”“水长”,天地寥廓的非凡境界。
在列朱堆紫的都市里,诗人是“隐身”的——因为他始终是世族摆出的人生豪华盛宴的“旁观者”,甚至是“局外人”。
因妹妹左芬入宫才进洛阳接近权力中心的左思,第一眼看到洛阳城该是何等惊讶,他的眼睛被一片光明摄住了:天空是明亮的,而太阳也不是初升时淡黄或即将落山的暖橙色,而是一片晶白。在这样的光明中,被震慑住的左思脑中似乎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又一次赞叹日光。这回他用了“灵景”二字,这光明不只是大自然的,也是洛阳这都城带出的灵性与光辉,而这片光明一直照耀着神州。当左思终于可以适应晶光之后定睛时,他看到了华贵的宫室宅第——他借“紫宫”(隐指“紫微宫”)这天上星宿来感叹皇宫的灿烂,其间宅第高轩壮丽。檐牙若飞,浮于云间,恍若神仙宫宇,而那如山般只可仰望的高门,正彰显着京城里众多王侯的身份。
这首《咏史》诗的年代已不可确考。从诗的后半部分左思的人生取向来看,应该不是他初入洛阳之作。按《咏史》(八首)排序来看,也应是他较为成熟时的作品。但我总觉得这首诗的前半段就是他入洛阳的第一感受:也许是天子脚下此等非凡气派给这个山东来的寒门书生以太强烈的刺激,以至这印象在他心上打下深深烙印。当他在痛苦徘徊挣扎后准备离开时,那皓天白日、紫宫云宅蓦地又出现在他脑海中。这京都并不属于他,住在这些宅第的个个“金张籍旧业,七叶珥汉貂”(《咏史》其二),一直念着“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咏史》其一)的左思也许并不艳羡王侯逼人的富贵,但在门阀决定“价值”的时代,他只能处于“英俊沉下僚” (《咏史》其二)的窘境,虽然他也常常以“英雄有迍邅,由来自古昔”(《咏史》其七)聊以自慰,在极其苦闷愤怒时,也流露出“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咏史》其六)这等蔑视门第、自重自爱的铿然金石之声。但他改变不了一个“看出身”的社会,他处困守穷,不能不一次次体味不可言说的寂寥,他感慨“寂寂杨子宅,门无卿相舆”(《咏史》其四)的冷清,怀着“言论准宣尼,辞赋拟相如。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区”(出处同前)的以文名垂青史的梦想。《三都赋》让他名满洛阳,甚至满天下,却无法改变他必须依附豪门的屈辱现实,这对自小口讷貌寝、不受人待见偏偏自尊心又极强的左思而言,是“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
何去何从?在京城时时有如“习习笼中鸟,举翮触四隅”(《咏史》其八)的左思,见惯了白眼与冷眼的左思,到哪里安放他的心灵?
这首诗的后半部分,左思在反省中清醒,于清醒中觅得了心的归处。
他对自己说:“左思呀左思,你本来就不是一个趋附豪贵之徒,又何必如此迅疾地到洛阳游历呢?此地虽富贵,岂可久居。那些华丽原不属于你,你该脱下不称身的华冠丽服,穿回你原本的衣服吧,短褐虽粗糙,却熨帖肌肤与心灵,你就此离开这洛阳城,去追随景仰已久的许由吧!那许由连听到传天下之位的话都觉得受了羞辱,赶紧去颖水边洗耳,那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走吧走吧,去那高高的山岗之上,将素衣上沾染的京洛风尘全部抖去,去那清澈的万里长流里洗去足上的泥垢,让奔波的脚与心都歇息了吧……”
多少年后,我在读左思的诗时,似乎就在聆听那些心语,愤怒的咆哮停止了,诗人的心志已然趋向清明的山水。“回到山水”的心灵呼唤大概其实存在于左思心中,虽然这些良心的声音又轻又细。他的《招隐》“结绶生缠牵,弹冠去埃尘”就表露洁身自好之意,另一首《招隐》诗中更是叹道“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最终,山水的清音与许由的姿态招引他从洛阳出走了,走向大山大水。
我最喜欢这首诗的最后两句“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高处振衣,尘灰易堕,但何必千仞?濯足清流,漱尽尘埃,又何必万里?但正因这“千仞”与“万里”,左思从未泯灭的雄心与远志方得显现。他不要躲进山里,他以傲立山岗的姿态表达与世俗的决绝,以清流万里来衬托心境之宏大阔远。所谓“左思风力”,不正在这雄健刚劲处么?
东汉至西晋,仕与隐的矛盾与选择是士子的心灵困境,很多人如玉树临风之潘岳,虽写出千古高情的《闲居赋》,却挣不脱名缰利锁,他攀附权贵以至有“争信安仁拜路尘”之讥,最终死于非命;心存天下之志的左思虽然名列臭名昭著的“二十四友”(指晋惠帝时以文才而屈节出入于秘书监贾谧之门的石崇、陆机、陆云、刘琨、左思、潘岳等二十四人,亦称“金谷友”),但出身寒门被边缘化的处境与他傲岸清高的个性使他退出政治的漩涡,于乱世间终得善终。寒士因孤高而不遇,祸焉?福焉?
西人有言“愤怒出诗人”,此言用在左思身上再恰当不过。他的《咏史》诗里的愤怒“俯拾即是”,才高命蹇、位沉下僚的不平之气始终在他内心里激荡。而我们也处在一个特别容易愤怒的时代,各种“吐槽”不绝于耳。我们如果在尘埃纷起里有“振衣”“濯足”的清洁自砺之心,也许也能安享“丝竹乱耳之声”之外的山水清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