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智正
Q
早上起来,我的妻子李琦早就去上班了。戴上眼镜,发现左眼看不清。我有点隐隐的担忧,这样的情况以前也出现过,一般过一会儿就会好。刷牙时,我过一会儿眯上左眼过一会儿眯上左眼,不断证实右眼确实没问题。想眯上右眼试试,但做不到,很奇怪,从小我就无法只闭右眼。我用小指无名指中指捏住牙刷,伸出湿漉漉的食指把右眼眼皮轻轻地戳下来,有些牙膏沫沾到了镜框上。确实,左眼好像蒙着一层翳,使劲眨几下,像粘着一张蜘蛛网,似乎搓一搓可以搓掉,找到线头的话可能能从眼角把整张网慢慢拖出来,那一定是愉快得发痒的感觉。
洗脸时,我用了比平时更多的洁面泡沫,使劲揉搓眼睛,眼睛清凉清凉的,好像没问题了,等冲掉泡沫戴上眼镜(也把眼镜上的泡沫冲掉了),发现左眼仍旧看不清。回到房间,电脑已经开了,我打开邮箱收信,上QQ和李琦及朋友们闲聊几句,左眼花得更厉害,我一会儿眯着一会儿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夹着,再过了会儿,你们知道,我烦了。我用尽最后的耐心打开一个在线音乐专辑,躺在床上紧闭双眼,等着音乐响起。这个专辑听过好多遍了,是个老男人唱的,也不太老,他多好啊,把最庸俗的歌曲唱得最感动。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又睡着了,离我刚才醒来大概隔了一小时。又醒过来时下午两点多,先看了下手机知道时间,心里很沮丧,戴上眼镜,左眼仍旧是花的!我要崩溃了,坐到电脑前什么东西也看不了,我空虚死了。
既然这样,我想,不如洗洗澡,在热水里让眼睛休息一下。先打开热水,回到房间后听歌,听完一首歌,卫生间的气氛有点像桑拿房了。镜子上蒙着一层雾气,我绝望地看到,肚子越来越鼓,它想生下几个小肚子吗。必须做几个俯卧撑,卫生间长宽都不够,对角线的话刚刚够。我把手撑在地上,发现瓷砖还是冷的,冒着凉气,我还没打算把手臂慢慢弯曲把嘴和鼻凑近瓷砖,马桶撞到了我的肚子,凉凉的硬邦邦的一下,感觉很差。
我站直横放的身子,像每个正常人一样打量了一眼刚才对撞了一下的马桶。如果小马桶哭的话,母马桶会过来打我一下,我假意地哭几下,小马桶就破涕为笑。我站在莲蓬头下仰起头,热水洒在额头额发上披流下来,有些确实从眼皮上流过了,暖暖的很舒服。这样流了一会儿,我都不怎么敢睁开眼睛,如果左眼仍旧是花的,那会非常难过。我知道,肯定还是花的,妈逼。
搓澡的时候,摸到手腕下有一道烫痕,睁开眼睛一看,那是两天前和朋友吃火锅,想把该死的米线截断时,不小心碰到了锅沿,我马上像个动物一样惊叫一声,转过手腕一看,当时那里好像刚刚用红笔飞快地刷了一道。恐怖的火和铁器啊。现在已经变成了皱巴巴的紫红色,一揭就像漆皮一样脱落了下来。我想起了左眼,如果手指能伸进去把那层翳也轻轻松松揭下来就好了。
W
我坐在公车上戴着耳塞。这些歌至少来回听了三十遍,但我从来记不住旋律。我是一个非常喜欢听歌的音乐白痴。我一直闭着眼睛,过了快两个小时,33首歌就要听个遍,到站了。我毫不犹豫地站起来下车,不要以为我闭目塞听。
这好像是个非常陌生的地方,虽然在同一个城市里。你看这么宽这么宽阔的马路、这么大这么大片的房子,你肯定见过,但这是哪里?我问了七八个人走错了两段路,找到了我要去的单位。没想到它在一个学校里。走进这个学校,我还以为门卫可能拦我,看来虽然毕业快十年了,我还像个学生。
我至少又问了二十个人,没想到这个没名气的学校这么大。杂志社在一幢大楼的顶端,大楼回字形,我等了好久电梯还没有下来。电梯旁边有一把由四根银色钢管组成的椅子,我觉得这把椅子非常好看,很未来主义啊。我有点高兴。不想再等了,绕着回字形的楼梯上去,当走在多余的转台上时,我就很抱怨,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设计。当爬到十一楼,转台玻璃窗下贴着巨大的11。我站在那里休息了一下,从圆形玻璃的底部看出去,可以看见操场、烟囱和一幢居民楼楼顶上竖着的钢条。钢条上面当然还是天空喽,天空这个东西跟空气有什么区别?玻璃里额头影影绰绰,我理了理头发,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摆在眉毛上,深呼吸了几口气,走上最后半截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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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靠墙的沙发上,有人给我倒了一纸杯水。他们快下班了。这是一个狭长的办公室,我想本来是个教室,右边原来应该是黑板的地方挂着两张地图,一张世界地图一张中国地图,很多地方,你都可以看到这样挂着这样的地图。高三的时候我就见过这种地图,有个猥琐的人背着它们到教室里来卖,十块钱一张,我们好多老师买了。我的朋友李立很有钱,他也买了两张,吴起可能也买了两张。对面是四扇明亮的玻璃窗,在玻璃窗和沙发之间,面对面拼搭着四对桌子,桌上乱七八糟堆满了报刊纸张。我坐的沙发是一排靠墙摆着的四对沙发里最靠里面的那张,这句话对我而言已经比较长了。刚才有个人把我领到这里。我站在门口问,请问刘主编在吗。那些人都从纸堆里抬头看我,有个女的不知从哪里走过来对我说,是不是来面试的刘社长出去了等一下他回来了就通知你(这句更长,不是我说的)。她把我领到这里坐下,过了会儿给我倒了杯水。这水温温的,我放在沙发靠手上,木头靠手漆着红漆,坐在这里,我觉得安全,看着他们站高坐低忙上忙下的,整理桌子啊穿衣服啊倒茶渣啊,做着下班的准备工作。看上去,他们都挺年轻,二十六七岁?女的正在朝少妇转变,烫个头啊,穿着素色的套装,男的穿西裤白衬衣黑皮鞋,肚子都已经鼓起来了。我的肚子确实该减减了。他们在讨论双休日去哪里打羽毛球。我知道一般女的不会打篮球不会踢足球不会打乒乓球不会打桌球,但一般都会打打羽毛球。这难道说明羽毛球是项愚蠢的运动吗?有个女的嘎嘎笑着,声音特别响,但我一直看不见她的脸,被一摞信封挡住了,真难受。她建议去游泳。呦呵,你身材很好吗。门口出现一个老头,秃顶,戴眼镜,穿皮夹克,手插在裤兜里笑吟吟地看着大家。他们好像还没注意到他。他想要说点什么,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因为那个女的一直开着机关枪。这个老头注意到我在看他,看了我一眼转过头去,还是笑吟吟地看着大家,但感觉他在思考问题了,他又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说,哟,这个小伙子没见过嘛。大家听到了他的话,一下子安静下来,刚才领我坐下的女人喊了声,哎呀,跑过来对我说,这是我们刘社长。刘社长和蔼地看着我说,来来小伙子,小伙子怎么称呼。
R
他把我带到走廊尽头的一个办公室,这个办公室比刚才那个办公室还要长,宽估计是一样的,摆着一张很长很长的桌子,木头桌子,漆着红漆。刘社长说你坐你坐,我给你拿测试卷去。怎么还有测试卷啊。刘社长离开了一下,我在桌子旁边坐下来,这桌子真的太长了,简直可以在上面赛跑。刘社长给我拿来一叠纸一支笔。这叠纸就是一份多达十来页的试卷。我有点吃惊,刘社长说,你慢慢做小伙子,不要着急。我说,刘社长你们是不是要下班了。刘社长说,没关系没关系,小伙子你尽管放松做,慢慢来。他在桌子那头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微笑地看着我,可能在鼓励我。我看了下试卷,跟高考的语文试卷差不多,可能就是哪年的模拟卷,后面还附着两张A4纸,打印着一些奇怪的题目,比如现在的新闻出版局局长是谁,最新颁布的期刊出版形式规范有哪几项内容等。我开始答题,刘社长出去了一下,端了个茶杯进来,坐下来之后,还从屁股后面变出一份报纸。在展开报纸研读前,他朝我笑了笑,好像致歉打扰了我,他的茶杯是很多年前曾经很流行的磁化杯。
我做完前面三十道单项选择题,走廊里传来欢声笑语,刚才那帮人真的下班了吧,刘社长好像没有听到,他们主编长什么样?刘社长兼着?做完二十道多项选择题,还有三篇阅读理解要做。我有些畏难情绪,外面慢慢黑了,我问刘社长作文还要不要写作文就不要写了吧?刘社长探出头来把报纸贴在胸口说,要写的要写的,我们就是要看看你的写作能力。我有点要晕倒,把三篇阅读理解的文字串起来,誊在试卷预先留好的空页上,字尽可能地写得大一点。一边誊一边想,既然我不想写那为什么还要誊呢,这个问题困扰了我一下,但没妨碍我誊完。这时我感到头昏沉沉的,回答A4纸上的题目,比如说新闻出版局长叫张三,出版形式规范1不能写错别字2不能写错别字,难道我这是在表演可怜的冷幽默吗。我又厌烦了,一推桌子站起来,椅脚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刘社长询问地看着我,我把试卷交给他,他微笑着说,做完了噢。我说,最后两张纸的问题没做。他说,怎么?!我说,完全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他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他把试卷翻到最后两页。我走了,飞快地下楼梯,他还在后面问了两句,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外面早就黑了,有些学生捧着书本去上自习,那些题目是他自己出的吧。我坐车回家原路返回,在路上又听那33首歌,半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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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李琦说早上左眼看不清,她很担忧。我告诉她下午去面试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眼睛好了,可能做试卷的时候太投入。她问我现在没事了吗。我说完全没事了,我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给她看,你看,很正常了,一点不舒服的感觉都没有了。她还是不放心,因为眼睛太重要了,下次再犯怎么办。她做好了面条,坨了不好吃,我们打算吃完面条再一块儿上网查查可能的病因。
有这么几种:视疲劳,右脑脑瘤压迫视神经,结膜炎。我觉得视疲劳不可能,刚起床就花了啊,难道睡觉很费眼吗。脑瘤?我没这么衰吧。结膜炎太有可能了,初一,我的眼睛看不清了,经查是近视,假性近视,还有慢性结膜炎,医生配了两支眼药水给我妈,我妈逼着我每隔两小时就滴一次,滴完闭眼五分钟。那种眼药水滴进眼里,有种舒服的灼痛感,会让你冒出好多眼泪,眼皮包都包不住地冲出来。我想我的结膜炎并没有根治,所以,也就是结膜炎,而且肯定是慢性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的妻子还是不放心,说下次再犯的话一定要押着我去医院,因为,这是眼睛啊,手指少一根两根没关系,但眼睛啊。有道理的,小时候很勇敢,现在我很害怕医院。
第二天醒来,李琦仍旧早就去上班了,我已经睁开眼了,哈,左眼是正常的。有点后怕。我先开电脑,再去洗脸刷牙,华罗庚老叔叔以前通过一篇课文教我这么做。等我从洗手间回来,看见非常悦目的蓝天草地白云。先开QQ,居然提示密码错误,我不相信,重试了好几次,不是键盘的问题,不是输入法的问题。没办法,只好点“忘了密码”,我的密码保护问题是,我的小女儿叫什么名字。答案是:我没有小女儿。系统提示重设密码的链接发到指定邮箱去了。我就去登录邮箱,这时,让我彻底崩溃的事情发生了,邮箱居然也提示密码错误,不可能啊!?究竟是谁在盗我密码?居然QQ邮箱都盗。
我把这个情况告诉李琦,她给了我一个她的QQ让我先用着。她告诉我,昨天晚上她就看到我QQ在线,当时她发了条短信问我在哪里。我没回。我掏出手机一看,在已读信息里果然有一条她发来的信息问我在哪里呀宝贝。太奇怪了,我一点都没有看过这条短信的印象了。
李琦说,她还跟那个我聊了两句。那个我没回,过了会儿头像就暗了,她还以为我没理她直接下线回来了。现在想到那个人不是我,她心里有点寒。我也有点。究竟谁会既盗我QQ又盗我邮箱呢。你知道,邮箱里有我写了一年多的日记,好多不太见得了人的聊天记录、网址、图片等。真恐怖。
我必须马上找回邮箱,点“忘记密码”,结果又是密码保护问题,我当时设定的问题是:mybirthday。我当然知道自己生日是哪天,这问题太简单了。但是,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格式回答啊,刚开始我回答1978年2月23日。想想这是不可能的,改成19780223,不对,780223,不对,0223,好像登录成功,但系统突然提示说它检测到该用户多次试图用密码保护问题重设密码,已被锁定,请过一段时间再试。过一段时间是多长的一段时间啊,用词太不精确了!
我很焦躁。看到还有其他几个取回密码的办法,一个是花一块钱发短消息到某个号码上,一个是身份验证,我先点身份验证,傻逼啊,要我扫描身份证上去,只好发消息过去,马上回过来信息,你的手机号码并未绑定在相关账号上,此条信息费为一元。骗钱啊,我也太傻了。
我的两个拳头搁在桌沿上,很想砸一下屏幕,不过非常理性地克制下来了。我得想想还有其他什么办法,网站求助电话旁特注了四个红字:仅限呼出。神经病啊。我告诉李琦现在遇到的情况,她说,不要着急,再想想还有什么办法。是啊,我是在想,结果真的想到了一个。我先登录博客再转到邮箱不就行了吗。果然可以!
我马上重设了QQ和邮箱密码,密码保护问题设为:我妻子叫什么。答案仍旧是:我没有小女儿。我看QQ和邮箱都没有被人动手动脚过的痕迹,很高兴,想吃点饭。大概是木马机器狗什么的干的吧。
还有一包方便面,两棵青菜一个鸡蛋,已经十一点多了,既像早饭也像午饭,反正是第一顿饭。吃完饭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电脑放着轻松的歌曲,就是昨天老男人唱的那个歌,我拿了本书看,阳台上铺着两块高低不平的木板,每当看书看累了,我就低下头调整一下凳脚。到一两点钟的时候,反正我已经看了五六十页了,我感到困了,把书反扣在大腿上,摘下眼镜挂在右手虎口上,双手十指交扣,搭在书背上,头一低,闭上眼睛就睡着了。醒来后,我睁开眼睛,把眼镜戴回眼睛前面,愣了会儿,把书合上扔到床上,我又饿了。
我很不愿意下楼,但是翻箱倒柜找了一下,确实没吃的了,哪怕剩我两个鸡蛋呢,让我扛到李琦下班回来。我只能出门,以前出门前我都会换一下衣服,因为舒服,我在家穿宽大的很不得体的衣裤,现在我不管了,把裤脚卷一卷衣袖卷一卷,双手插进衣兜把空荡荡的肚腹捂紧一点就出发了。但钥匙在哪里?该死的钥匙找不到了。
只找了一下我就给李琦发短信,她马上回复说,她带了两把钥匙一把是我的一把是她自己的,她说对不起啊,今天你真倒霉,QQ和邮箱都被人盗了,现在钥匙还被我盗。我笑了一下,看桌上还有一包白糖,不知道放了多少天了,反正包装袋上有一层油油的灰尘,我放了好多糖再放了些茶叶,糖能顶饥,茶叶好喝。我又坐回到阳台上看书,一边看书一边喝茶,过了一会儿,肚子里好像挂着一个装着一半水的塑料袋。我在想还有什么办法。把门虚掩这种事情我是不会干的,太没安全感了。有一个办法是叫外卖,以前试过,只叫一份他们不送。还有一个办法是下楼去吃饭等着李琦下班一块儿回家。另外还有一个更决断的办法。
我这样想着,还想着晚上该好好地吃点什么,这样很慢地把时间想过去了。晚上李琦回来做了饭吃,这顿饭当然特别好吃。她很歉意地把钥匙还给我,问我今天眼睛怎么样。半夜,外面窸窸窣窣地下起来了雨,到后半夜滴滴答答地砸空调雨篷,吵死了。我一直听着没睡着,还听到李琦轻微的鼾声,看来要下一场宿雨了啊,这个地方淋够雨的样子我见过,又脏又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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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火车上收到李琦的短信,她问我去哪里了。大概她以为我下楼了,在看老头下棋去网吧或散步等。我告诉她我回家了。她没回我。可能她买了两个人的菜,那就吃两天吧,不过既然一个人,还做什么饭呢,做饭很麻烦。
李立的城市刚下了大雪还没融化干净,上火车前我就通知他了,他说等我到刚好一块儿吃午饭。我站在车站门口等出租车,这个车站是一个多么破落的车站啊。我拦不到车,街中心湿漉漉的,风吹过来很冷,像光着两条腿,路边有人铲过积雪,还有人把雪围着树干砌成硬邦邦的形状,傻逼树是不知道冷的吧,叶子还这么绿。有一辆电动三轮车停到我面前,司机问我去哪里。我没理他。他说,这种天气你还想打的吗,打不到的。我看了他一眼,告诉他要去的地方。他说十五块钱。其实他说五十也无所谓,不知道为什么我说五块吧,他说那太低了。我说记得上次打的就是这个钱。他说打的不会少于十块。我说那八块。他一甩头示意我上车。
坐在车上,我觉得自己很奇怪,难道我知道刚好可以省下七块钱吗,我省下这七块钱要干什么?这车很颠,我背对着司机坐着,风从纸糊的塑料膜缝隙里透进来,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交叉口堆着一堆又一堆的脏雪。一辆汽车缓缓开过来在三轮车屁股后面停下来,那个司机隔着灰暗的玻璃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的眼神很疲倦,也可能是麻木。变绿灯时,他启动得很快,车头一甩超了我们。
我依稀记得李立的房子在二楼或者三楼,他们小区路上草坪上的雪地里,冻着好多深达十几厘米的脚印。上楼梯时,我想起李立去年跟我说,我们家是在二楼,但其实跟三楼一样,因为一楼有个车库。我就在既像二楼又像三楼的地方敲门,这里有两扇并立的门,我记得很清楚,是西边这扇。
我听到李立的声音在门后说,来了。他是在告诉他妻子我来了,不是在告诉我他来开门了。开门的真的是他妻子K,穿得肿肿的,脸色不太好,她怀孕了。李立在厨房里做菜,我换鞋的时候,他大声在厨房里说,欢迎欢迎。有时李立会说一些特别正式的话。比如说,马力,祝你生日快乐。马力,祝你来年幸福。有时很好笑,有时挺感人。
他做了一个排骨汤,一个炒青菜,还有韭黄炒鸡蛋,我又吃到这种令人心旷神怡的家乡菜,用口齿生香会不会更恰当。李立以前写作文很喜欢用成语和排比句。吃完饭李立去上班,他也穿得肿肿的。我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记得去年,也是这样的。K在洗碗,洗完碗她陪我坐了会儿,和我聊了聊天,她去洗衣服了,建议我电视看烦了可以去上网。
我关了电视,去他们卧室上网,结果不知道该干什么,去论坛和博客转了转,我的朋友们最近没干什么,他们连QQ签名都没换。我看到李立电脑里存着好些A片,但K随时都可能进来,还是不看了。我看到有一个命名为马力的文件夹,打开,有一些我以前传给他的文档,还有几张照片。我非常感伤地看了照片,浏览了一遍文档。又看到一个叫小西的文件夹。我记得她给我和李立拍过一张照片,后来告诉我们这张照片找不到了,有一次我在她的相册里发现了这张照片。这样的事另外一个女的也干过,她拿了我和李立和李建宏的合照,这可能是我们三个唯一的合照,她告诉我们没拿,有一次我也在她的相册里发现了这张照片。小西的文件夹里只有一个文档,这个文档也叫小西,我知道去年已经看过了,但还是打开再看一遍。跟去年一样,我感叹,小西的文笔多好啊,文字后面的情绪和世界观也不错。但可能,除了偶尔的日记,她再也不写什么了吧。
李立自己的文档也有名字叫李立,他给自己的文档也取名字,李立有时真规矩。他在写一个小说,他去年跟我说,每天中午他写两百字,写两年就成一本书。当时我不信,不信一个人真的可以两年每天在同一个时段去干同一件事,并只少少地干一点点。我建议他不如有时一天写一万字,有时一个月也不写。当然了,李立不是我。
我还没看完他的小说,他回家了,我很吃惊,还没迎出去,听到K(她还在洗衣服)很吃惊地问他怎么这么早啊。李立说,现在刚上班也没什么事就早点回家有事他们会打电话来的。K说,这样的。这样的是她的口头禅。我很高兴李立这么早回来。他一进卧室我就告诉他,哎呀,上网不知道干什么啊。他说,搓麻将搓麻将。
原来,这一两个月来,他和K经常去同城游戏里搓麻将,十块钱可以买到十万两银子,他们买过十万两,现在还有五万多两,拿出一万多做赌资,还有四万两存在银行里。
李立坐在旁边教我怎么操作,刚开始蛮考验眼疾手快的,我经常点错,和李立同时发出惊呼。过了大概半小时,我输了两三万两银子,银行也快被我提光了。这时李立已坐在床上看书,K在客厅里看电视。我心里有个念头非常顽固,就是要把输掉的银子赢回来。结果到吃晚饭时,还是输了两三万两。
晚上我们三个人去洗澡,在冰凉的街上走了一段,看见一个骑电瓶车的人滑倒在地上,再走一段,又看见一个骑电瓶车的人滑倒。这时李立跟我们说,今天下午他去上班时,也滑了一跤。马路结冰真可怕。再往前走,我在想不知会不会再看到别人摔倒。李立说,今天早上他们单位五点多就在街上铲雪了。
浴室里的人非常多,谁说在雪天洗澡不是很舒服的事情呢。我和李立坐在桑拿房里,那股干燥的炭味差点让我(们)晕过去。我们躺在浴池的按摩椅里,几个巨大的水泡啵啵地顶着身子,有时会顶到屁眼。李立在跟我讲一个科幻故事。浴池里充斥着嗡嗡的声音,我快睡着了,会不会在这里淹死。李立问我要不要去搓背,我看搓背的是两个肥白的中年人,摇摇头;李立又问我等下要不要按摩,我也不要。
我坐在一条大理石矮凳上洗头,一对父子从我眼前走过,那孩子的生殖器光光的看上去很干净。如果我是父亲,怎么好意思带着孩子一块来洗澡。过了会儿,他们俩并排躺到搓背桌上,搓背的人搓到他们阴部的时候,我看到父亲忍不住半勃,幸好搓背的人叫他翻个身俯趴,搓他的背和屁股。搓背程序故意这么安排的吧。
楼下换鞋时,李立再一次问我要不要去敲敲背。这时K也出来了,她叫我们去好了,她可以自己先回家。我说不敲不敲。我看到墙上有一块价目表,耳烛56块,不知道怎么样,把耳朵抽空的感觉会很舒服吧。来了十来个中年人,其中有两三个女的,他们叽哩哇啦说着什么,等我们站起来他们好坐到椅子上换鞋。
回家的路上,我们经过一个体育场,看台下开着好多酒吧,李立说,那里面可能有好多鸡。我想到刚才那两三个中年女人,她们像下蛋下多了下得散了架的母鸡。K预计会在今年九月份生下孩子。明天她要回老家。
晚上睡觉时,K和李立告诉我可以开电热毯,他们特意铺上的,睡前先开半小时,等暖和了可以调到低档,或者关了。我有点害怕躺在一块电上,躺进去就把它关了。我在看李立的《尤利西斯》,鼻尖始终凉凉的,《尤利西斯》是一本多么变态的小说,我突然很想把它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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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程钱和他的女朋友坐在我对面,我告诉他我刚从李立那里过来(他不认识李立),包里放着一双K送给李琦的手套。K送我手套时,李立问我李琦为什么不一块儿过来。我说,她要上班啊。李立理解了。我突然想到一点,告诉李立说,你和李琦一个姓哎。李立失笑:这有什么,姓李的很多啊。我说,你们的名字还押韵啊。李立说,这样的。
程钱空租着一个房间,我可以住在那里。房间在一个新村里,或许应该叫小区,超级大,占了整整两三个街区,里面全是四五层高的楼房。五六年前,我生活在这个城市的时候,听人提起这个小区,还能让人想起稻田。现在农民们住进楼房里,自己住一层,出租其他楼层的房子。我们家也这么干。
房间在一楼,大概有七八平方米大。程钱说,过两天他就要交房租了。我问他为什么要空租着,他说可以放东西,这个理由挺扯淡的。房间里放着一张单人床一张电脑桌,床上和地上放着打包的被褥,电脑桌上放着好几摞书,桌脚有个纸盒,纸盒边竖放着一只箱子。我问程钱纸盒里放着什么。他这时正在铺被褥,他说这些被子以前他睡过,现在好久没睡了,可能有些气味。我说我自己来铺吧。他说没关系。他说,我也忘了。他放下被子,打开纸盒看,里面有书,有CD,还有一只播放机。
我们一块儿把被褥铺好。我弯下腰看电脑桌上放着的书的书脊。我说,你什么书都有啊。程钱甩甩头发说,我书看得挺杂的,看完了就放在这里,你要哪本看得好就拿走好了。(好。)然后我们去吃饭,在路上他用手机指挥他女朋友怎么走。我们先在饭店里坐下来,我一个人坐着,他出去接了他女朋友进来。他女朋友看上去是个非常乖巧的孩子。
我们各自喝了瓶酒,我感到这个饭店里很热,但我穿着一件非常肮脏的衬衣,不想脱掉毛衣。吃完饭,他们回家了。我在附近徘徊了一阵,去了网吧。
I
这个网吧不算太大,分成A、B、C区,A区最贵电脑好一点。我又去办临时卡,柜台小姐说,你不如办一张免费卡。我没想到她会跟我说话,紧张地摇摇头说,不用了不用了。她接过我的身份证摆在键盘旁边,往电脑里登记名字和号码。我平静了下来,嗫嚅着说,那办张卡吧。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办了?我说,嗯,办一张。她说,是啊,办一张多方便啊。
她告诉我卡号和密码是我身份证的最后三位,密码到机器上自己改。其实,我没有拿到一张实体卡,得到的是一张虚拟卡。我想这网吧有点前卫。
我坐在靠窗的座位,窗外的天空早就黑了啊,被灯光映得红彤彤的。这把椅子很舒服,是那种总裁办公桌后面的皮椅子。当我要伸伸懒腰时,把手往后举,十指反扣在椅背上,把身子反弓起来非常方便。
这个网吧像所有网吧那样加入了某个院线联盟,总共有一万多部电影,光剧情片就有几千部800多页。我很高兴,决定一页页翻完八百多页,翻到140多页时,想看的片子已经积累了二十多部。我决定先看起来,先看最难在线看到的。
第一个片子的屏幕分成两格,一格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厨房里说话(后来多了个小孩),另一格一个男人在引诱一个女人说话,女人在说她最早的性经历。他们说着很无聊的废话,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英文字幕,厨房里的女人没完没了地剪着她的额发,叫人想抽她几个耳光。其实,我知道她的名字。
我大概看了四五十分钟,它有两小时那么长吧,忘了,我的生活并没有那么无聊——还有二十多个片子要看。我打开另外一部,一个人要到野外生活,好听的音乐,他一个人朝雪地里走去,他会冻死的,那卡车司机想,过了会儿,片子开始回忆这个人在学校里的生活,我就不想看了。
我看一个人在偷情时中了一枪,情人丰满的乳房先挡了挡子弹,所以他受的伤不算深,所以他一直带着伤口活着,一直到片尾死掉。
还有一个妓女杀了另外一个妓女,冒充她的身份到另外一个城市,杀了一个嫖客的妈妈,把嫖客的腿碾断,但不让他死。嫖客有个很可爱的五六岁大的小女儿,一念之慈她没掐死她。她的丈夫来了,把小女儿埋在石窝里,他们砍下嫖客的手去办身份证,他要代替他在这个城市生活,但是嫖客的小女儿没有死,被大水从石窝里冲出来,他们夫妻俩疯了一样在河里追,但没追到!小女儿被人救起,他们只好离开这个嫖客的家,去寻找下一个鹊巢,片子最后那妓女说,没事,下次记得要狠一点就行了。他们还要去杀人啊,本来杀了这家就好了,你说那小女儿该不该死啊。
这时,我困了。
O
我回到白天程钱带我去的小区,进了小区后,我迷路了,所有的房子都一模一样。我记得当时进小区门往北走过两排房子再往东走一段就到了,结果我看到门牌号还在100多号,那个房间所在的房子是18号。我记得很清楚。
为什么会这样,真恐怖,感觉像梦魇,我在黑暗的小区里转来转去,没有路灯。后来想到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小区门。一连穿过十几排房子,看到一片空地,果然还有一个门,穿过两排房子往东走一段,打开手机,借着手机的光亮确认18号。一摸口袋,钥匙没丢,真幸福。又借着手机的光,捅开房门。房间有一股久没住人的气味,拉开窗户一条缝,发现这个窗户没插销,我的心里有点不安,这里是一楼,这个小区跟我们村子很像,这幢楼跟我们家很像,我在我们家一楼的卧室被小偷用木棍穿过窗户偷走过衣裤。
我又一次看电脑桌上的书,只有一本想看的,哲学啊什么的,很高很深的理论,让我仰止,让我看一眼脚底心发痒。我钻进被窝忍着看了几十页,甚至想哪天全部看完。
已经很困了,外面有人说话和走路的声音,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我呼吸、衣服和被子摩擦的声音。枕头很脏,我把外套垫在上面,关了灯躺下,两个衣袖围脖子一圈,如果要勒死我很方便。
这一夜睡得不安稳,凌晨两三点的时候,我听到有双高跟鞋(跟和尖一定都很尖)哒哒地走进门道,从门口经过,在隔壁开门,一个女声和一个男声说话,关门的声音,接着又睡着了,感觉有个穿白衣服的人走进房间在床前走来走去,我一动不动,让他觉得我睡着好了,但又觉得太屈辱了,一屁股坐起来,房间里没有人,我真的梦魇了,隔着窗帘,外面好像开始亮了。
P
再次醒来,大概已经十点十一点了,还不想爬起来,冷气从肩膀渗进来,我把被口和两条衣袖收得更紧一点,啊,起来干吗呢。洗手间在楼梯下,昨晚程钱指给我看过。很小的一个地方,一个蹲坑一个洗手池。我拿了毛巾和挤了牙膏的牙刷,锁上房门再到洗手间去。在洗手间可以看到隔壁的房间紧关着房门,房门紫红色,昨天,高跟皮鞋就是走进了这个房间吧。
自来水冰凉冰凉的,先含一小口,用口腔暖和了,慢慢刷开牙,我的牙很差,但居然不怎么怕冷,刷完牙,我看看牙刷放在什么地方好,洗手池太脏了,蹲坑里肯定不能放,没想到可以放在衣兜里,看到窗台上放着一张报纸,我把牙刷放在报纸上,实际上它担在窗台上,刷头悬空。我从脖子上取下毛巾,放在水龙头下,那水慢慢浸湿了毛巾,我感到手里凉凉的沉沉的,想起忘记拿洗面奶了,其实我有点懒得用,但她们说我的脸痘太多了。
我犹豫着要不要把牙刷带过去;在我回房拿洗面奶时,如果别人进去大便,等他出来了,我又把别人大便时看到过的牙刷塞进嘴里,不太好吧。我想着这些,但看上去神情木讷地去开房门,拿了洗面奶,锁上门,进洗手间,牙刷好好地在那里。我把洗面奶放在牙刷旁边。报纸上有一行标题:解读人类灵魂出窍之谜。
我一边洗脸一边想,我的左眼别再看不清啊,人类有灵魂吗,灵魂是什么,肯定和精神不一样,出窍是怎么回事,就像打开啤酒瓶,嗤一声,灵魂冒着青烟飘哪去了?洗完脸,我把牙刷、洗面奶和报纸一块儿带走了,对了,洗脸时,我把眼镜也放在报纸上。
报纸被我弄上了好几处水渍,可以想象,这张报纸是张肮脏的报纸,报纸的主人在大便时举着看过,大完了顺手放在窗台上,下次来大时又拿下来看了再放回去,别人来也拿下来放回去过。只有我带到房间里坐在床上看,因为房间里没椅子啊,说不定还有人擦过屁股。灵魂出窍,报纸上指出,人们去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或者在梦中看见一个场景,但觉得特别熟悉,好像以前见过。这也不叫灵魂出窍啊,就是似曾相识嘛。现在的标题党啊。列了这么几个原因:1、你确实去过但你忘了(可能性很小);2、你见过虚拟场景(小说里电影里游戏里等);3、大脑调错单子(它把不同的场景存在同一记忆区域里)或擅自制造。
大脑很恐怖啊。至于灵魂出窍,这个很简单,你只要坐下来闭上眼冥想几分钟,你的灵魂就会在你的臂展范围内飘来飘去。或者你走在街上,觉得今天的衣服很漂亮,这也是你的灵魂在看着你。灵魂这样的问题,咳咳……我又看了其他几篇文章,比如南极的十种生命等,再把报纸放回洗手间的窗台上,来到网吧。
我买了一瓶矿泉水和一包饼干,看过手机的,十二点多了,但它们仍旧是我的早饭,等到两三点看看还能再吃点什么。在等机器启动时,我给张茂发了短信。他说下午他在上课,晚上请我吃饭。我就安心地上网了。
A
张茂在一家企业当培训老师。四点多时,我接到一条短信,以为张茂叫我吃饭去了,有点早啊。一看是李立发来的。他问我是不是偷走了他的《尤利西斯》。晕。我想了想放在枕头下了,就告诉他去枕头下找找吧。
从此我一直注意着时间的流逝。五点多时,隔壁抽烟的小伙子走了,来了一个香气刺鼻的女人,她穿着光辉灿烂的衣服,怀里好像抱着个东西。她开了机后,在跟怀里的东西说话,宝贝啊什么的,我转头看了看,当然了,她抱着的是条毛茸茸的穿裤子的狗。我感到很惊奇。继续努力看我的电影,很巧,讲的是一个女孩迷恋白兔,它在她的裸胸上爬来爬去,她的奶奶叫邻居宰了它,和爸爸弟弟一起做了肉吃,她回家的时候问他们兔兔去哪里了,他们三个人正坐在地上吃呢,他们居然不告诉她现在吃的这个就是啊,你来点?
到七点多,终于等到张茂的电话。他叫我去一个饭馆再等等。我站起来离开的时候,饱饱地看了一眼这个女人和狗,这狗一直很安静,被她的长发披盖着,它可能睡着了,露出穿着红棉裤的后臀。我知道小狗喜欢舔人的脚趾,它们的眼神要么很空洞要么很忧郁,有时它们把下巴搭在交叠的前爪上睡觉。
S
张茂说他在加班很不好意思要我等到这么晚。我把刚才看到的女人和电影跟他讲了讲。张茂说我看到的都是爱情。啊,哈哈。这家店生意非常好,我们要扯着嗓子说话。
我跟他说,昨天住在程钱的租房里,一楼窗户锁不上,很没安全感,梦魇了,晚上睡他那里方不方便。张茂说,那肯定没有问题。我们喝了好些酒,决定步行去他的住处。
他跟人合租了一个二居室,在六楼,他住大间,还有一个可以放下四张床的阳台,比我们家阳台大啊。我们就站在这个宽阔的阳台上抽烟,烟头在窗框上摁灭,拉开纱窗扔到楼下。我听到有人敲门,张茂有些不快地说,喏。他去开门。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着一件适合卧室的毛衣站在外面,她很灿烂地笑着说,来朋友了啊。张茂把她让进来,介绍我俩认识。她叫李雁平。我问她那几个字怎么写。她说,木子李,大雁的雁……张茂打断她说,就是平沙落雁的雁平。是啊是啊,她说,我给你们泡点茶。
她翘着屁股飞快地掩门出去了,我注意到她赤脚穿着棉拖。我压低声音说,她是谁啊。张茂皱着眉说,下次我再给你讲。他打开电视,我们默默地看着电视屏幕。雁平端着两个满满的茶杯进来,茶水快漾出来了。来马力,喝点茶,小心烫,她把茶杯放在茶几上又出去了,过了会儿拎着热水瓶进来放在茶几脚边。她在张茂身边坐下看电视。她问我过来干吗的,有没有结婚,跟张茂是同学吗等问题。我一一回答,有时张茂替我回答。
我默默留意着时间,到九点多,我跟张茂和雁平说,我回去了。雁平说再坐会儿呀看会儿电视呀。张茂送我下楼。在楼梯间他压低声音说,不好意思啊,明天后天我再找你。
我走出小区站在车来车往车灯路灯非常明亮的街上,给李立发了条短信,问他找到了吗。他说找到了,在床底下。我又发了条过去,哈哈。他说在搓麻,再聊。
我给小西拨了电话,她说你在啊,明天请你吃饭吧。我挂了电话,又拨了过去,问她现在过去看她方不方便。她告诉了我地址。
D
我遇到一个愤世嫉俗的司机。他看不惯我们国家我们政府以及现行的一切。我问他这么有思想,是不是跟同事不太谈得来。他说,跟同事也没什么接触,没狗屁的谈不谈得来。我问他平时是不是很喜欢看新闻。他说不喜欢看新闻,不喜欢看假新闻,平时都花时间炒股了。他又骂了一通股市。
汽车来到一个非常偏僻的广场。刚刚他还在喷话,突然很平静地说,兄弟,地方到了。二十八块。我掏出一百元。他说,你没有零的吗。我找了找只有二十五块,我说,没有零的,你找一下吧。他说,你有多少零的嘛,你给我不就好了。我轻声说,只有二十五啊,你还是找吧。他说,拿来就行了,兄弟。我说那不好意思。他说,没关系的兄弟。
这个广场只有一圈路灯,场心黑黑的,有隐约的音乐,有说话的声音,好像有些中年人在那里跳舞。我给小西打了电话,过了会儿,我看见她走过来了,跟两三年前没多大不同,但感觉陌生了。
她带我拐进的那个胡同,跟以前她租住的那个胡同挺像。现在她在这里买了房子,我说,哇,这么有钱啊,你怎么这么有钱啊。她笑了笑说,又不是我的钱,我家里出的钱。
也是一个二居室。我去两个房间都看了看,我说,哇,有个房间空着,今天我住这儿吧。她说,不行。我说,为什么。她说,这房间我爸爸妈妈来看我的时候住的不能给你住。
我们回到客厅看电视,她泡了杯茶,问我吃不吃水果什么的。我问她现在有没有男朋友。她说分手半年了,男朋友就是买房时认识的。接着我们一边看电视一边议论很抽象的问题,比如小说是什么,当代艺术和受众的关系等。我觉得自己好像有些话说得太直接伤到了人。快到十一点,我要走了,她送我下楼,我觉得不需要,她说楼道里还没安灯,她有个很小的手电筒,送我到一楼。我说再见。她说再见。她上楼了。
我原路返回,在广场边上打到车,这个司机是个普通的司机。我回到程钱的那个房间,这次没有迷路。我又看那本哲学书,一直等着昨晚听到的高跟鞋哒哒地响起,听到她开门关门的声音,其他的听不到。我仍旧把外套铺在枕头上,衣袖围着脖子,我觉得已经很困了,离天亮也只有几个小时,不用再怕梦魇。
F
我不想在那个洗手间里洗头,走到前面那排房子,左手边第三间有家理发店,进去一看,有个人在烫头,还有两个人等着,只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理发师。她招呼我等等吧。我说等下再过来。我往右走,右手边也有家理发店,铁闸门拉着,不过门口电动车旁,有个三十多岁的卷头发女子笑嘻嘻地看着我。我当作没看到她,准备到小区外面找找,又突然转头看着她笑起来说,是不是要开门了。她笑着说,是啊,来来。
她问我怎么刚才从那家理发店进去又出来了。我说,那里太忙。从她这个问题看,她们两家正处于紧张的竞争状态。她语气非常客气,说我好像天生卷头发啊,刚搬到这个小区吗,怎么今天没去上班吗。小心翼翼地绕着弯问我做什么工作。我说我是公司的培训老师。她说,哎呀老师好啊,工作轻松。她一边给我洗头,一边跟我不断地聊天,声音里带着礼貌的笑意。她问我要不要洗洗耳朵。我点点头。她那两根沾满泡沫的圆滑的手指就伸进耳道里柔和地进出,中间还拎着用力往上提了提,如果在动画片里,这样可以把一个人的头盖骨掀掉。她问我要不要按按头。我说可以。她把我的后脑勺陷在她的胸脯上,用两个大拇指使劲摁我的额头。难道赚钱真的这么难吗。她问我要不要吹吹。我说,吹,吹干,不要吹发型。她表示很理解,对对,自然一点自然一点,现在那些韩国明星都这么做。她收了我八块钱,欢迎我下次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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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吧的柜台小姐认识我了,去加钱时她笑嘻嘻地说,你洗头了啊。我有点吃惊地说,啊。我看到柜台旁边还有个小房间,有个脏兮兮的男人在里面端了盘面出来放在柜台上,有些面丝挂在台面上。我问小姐说,你们这里还可以点饭吗。她说,是呀,你要什么啊。我指指这盘面。她说,哦,那你先拿走吧,五块。我表示很感谢。这些年轻的小姐啊,她们将会或者已经在爱情的名义下被幸福地强奸。
这样我不用下楼吃饭了,可以一天不离开网吧。上到凌晨三点多,我摸到胡子硬邦邦的。我在考虑要不要回去睡觉。QQ上有个头像跟我说话,她说,哥哥,不去看烟火吗?我说,嗯。我在想看什么烟火啊。她说,一个人在家不寂寞吗。我说,没事啊。她说,想不想陪MM偶去看烟火。他娘的,太浪漫了。我说,发张美图看看。她就发了张图过来,一个穿帆布鞋牛仔裤红T恤的MM在一座木桥上伸懒腰,露出了她的小肚皮和小肚脐,她的屁股看上去特别肥美啊,脸又这么清纯,李立肯定喜欢。我说,你真漂亮啊。她说,400一次。我愣了下,才明白。我靠,真诚的小B啊,勇往直前吧。
我带着感慨回去睡觉,当然我又听到了高跟鞋的哒哒声。早上我被张茂的电话吵醒,他说中午聚聚。我说我才睡下呢,等醒来再和他联系。醒来下午一点多,我想他在上班了。我给他打电话。他问我这些天都在干吗。我说就在上网啊。他说那你还不如去我那里上网呢。我说好啊,我还要用用你的刮胡刀。他叫我现在就去好了,雁平在家,等晚上他回来一块儿吃饭。
H
雁平只把门打开一条缝,看到我愣了一下,好像刚开始没认出来。她的神情很冷漠,认出之后笑容闪了一下,又恢复冷漠。我感到很恐怖。她留着门自己走了,我推门进去,看到她正走进另外一个房间,房门在她屁股后面缓缓合上。她的房间和张茂的房间相对,中间隔着客厅、卫生间和一条过道。
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跟她说点什么。客厅里有一张红木餐桌,上面放着电饭煲、果盘、水杯,一个菜盘上面盖着一个菜盘,还有打火机等等,餐桌后面的墙上镶着一块块玻璃。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站立的姿势有点茫然,我想知道那个盖着的菜盘里盛着什么。和玻璃墙相对的这面墙的墙脚,摆着一长溜鞋子,至少有二十来双吧。靠近她房间的大概就是她的鞋子,总共有十几双,凉拖、棉拖、运动鞋、靴子、皮鞋等。我发现其中有三双式样相同的高跟鞋,一双红的一双黑的一双白的,还有一双金色的皮鞋,鞋跟像一根十几厘米长的楔子。我看着它想拿起来看看。我知道程钱是丝袜癖,张茂呢,不可能是M吧。
我感到她的房门后面好像有点响动,赶紧朝张茂的房间走去,推门进去。那门自动地慢慢关上,留着一条小缝。我想就别关死了吧。张茂的房间有一股张茂的气味,看来真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气味。
房间角落里摆着电视机电脑,两个衣柜,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好多酒瓶子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空着一大块,足够我两倍高的人躺倒站起地做俯卧撑。我很欣慰地在这么大的空地上打了个转,还铺着地板呢,不过地板的缝隙足够藏身打字机那么大的蟑螂。
我把鞋脱在门口,赤脚走在上面。他的剃须刀放在哪里?先去卫生间看看,一开门扑出一阵热气,我站在门口等眼镜清晰了再进去,地砖湿漉漉的,镜面还蒙着水汽,大概她刚洗过澡。我看了一下化妆柜,里面就放着张茂的牙杯和牙刷吧,其他都是她的瓶瓶罐罐。我走出来,看到门后面的粪纸篓快满溢出来,最上面几张脏面朝下洁面朝上,被水汽濡湿得皱巴巴的。
我回到房间扫视了一眼,在电视机顶发现了剃须刀,它有一层和机壳相似的保护色。它像拖拉机一样嘎嘎地运行起来,我坐在床上刮完了上嘴唇,张茂的床单青绿色,房间和阳台之间挂着一块厚窗帘,看上去怪怪的,印着橘色的白色的青色的小狗,三排小狗在窗帘上无限重复,看久了我发现,这本来应该是块床单。
撩开床单,发现房间和阳台是通的,阳台上阳光好好啊。我搬了电脑椅到阳台上,一只手还拿着剃须刀在两边腮帮子上来回游走。
等我在阳台上背对着阳光坐下来,把脚搁在床上,这样两条腿就放平了,阳光落了大半个身子,我把窗帘卷起来,开始刮脖子,很久没有晒太阳了,我正对着门,看到门还开着一条缝,又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关上。刮完脖子后,我把剃须刀扔到床上决定眯一会儿。我留意了一下雁平的动静,雁平没有动静。我感到像坐在家里的阳台上那样快要睡着了。
等我醒过来,发现门缝里有张雪白的鬼脸静静地看着我,我大叫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鬼脸好像也吓了一跳,缩到门后不见了。我醒悟到那应该是雁平,脸上贴着什么。我跑到门口穿鞋,开门出去,看到雁平房间的门又在缓缓合上。
J
我给张茂短信说我回家了。我去车站买票,天已经黑了,刚刚晒过的阳光没有了,我买到了第二天早上的票。售票员说,明天早上十点的吗?我说,好好。一说出好我就后悔,既然都明天了还不如下午。但我不想悔改、麻烦人家。
我回到网吧又吃了一盘炒面,卡里大概还有十几块钱。我又短信程钱明天我就走了。他说明天要送送我。我让他还不如在家睡觉。过了会儿,他自己来网吧找到我。我们站在走廊里抽烟,一个胖乎乎的保安过来说,大厦里不能抽烟。
我们走到大厦门口,站在台阶上面。前面的马路正在翻修,大概它要铺下好多管道。有一辆压路机停在路边,为什么他们不把这么值钱的东西藏起来。抽完烟,程钱走了,我回到网吧陷在皮椅子里,像陷在一件脏兮兮的柔软的内衣里。
有个陌生人加了我QQ,她问我在干什么。我问她是谁。她说我认识你啊,你不认识我。我说,为什么会这样。她说,因为我看得见你,你看不见我啊。我起了几颗鸡皮疙瘩,说,你不要吓我。我想起了雁平。她发过来一张吐舌头的图片。
我说,你究竟是谁?!她说,你猜啊。我想了想说,猜不出来,告诉我吧。她说:……
过了几分钟,她的头像一直不闪。我说,你是谁,说吧。她说,嘻嘻。我说,你妈的,不说算了。她说,我们不要说脏话啊。我没回。她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能看见你你看不见我,嘻嘻。我四处看了看,到处都是打游戏的男人和戴着耳套聊天的女人。她说,哈哈,找不到我吗。
我说,你妈。她说,滚!我说,滚滚。她说,滚滚滚!我复制了六个滚滚滚滚滚滚。她刷屏。我说,好吧,你站起来让我看一下。她说,嘻嘻。我转头四下看,柜台小姐朝我招招手,捂着嘴笑作一团。是个穿黑衣服的胖妞。
我说,哈哈,你啊,你怎么会有我QQ号。她说,你猜啊。靠,又来了,我猜是我刚才和程钱下楼时她偷看的。我说,你加我Q你想怎么样。她说,不想怎么样啊,看你挺老实的嫖嫖你啊。我说,操。她发过来一张怒火燃烧的脸:都说了不要说脏话了!我说,好。过了会儿她说,等下你想不想送我回家。
K
出了网吧我们的手就拉在一起,她的手也胖乎乎的,她穿黑衣服是想显得瘦一点吗,我们撞着肩膀往前走,就走在刚才那条剥了皮的马路上,走过那辆压路机,滚轮的直径高过我的头顶。我说,你说他们深更半夜的为什么把车停在这里。她说,明天还要用啊。我说,不怕人偷吗。她笑着说,你真傻呀,这么重谁偷得走呀,你偷得动呀。
我问她要不要去吃点夜宵。她偏着头想了下说,回家我给你做吧。她说她们同事轮流做饭,她做得最好吃。我说,当然当然。她睁圆眼睛带着笑意看着我。我说,你们好多同事住一块儿吗。她说,有四个同事住在一起,还有个打扫卫生的阿姨。我说,哦。
停了一下她说,我跟娜娜住一个屋,娜娜她回家了。她嘟起嘴。
我说,哦,你叫什么名字。她说,你叫我冰冰好了呀。
我看了一眼她的脸,很难想象,一个胖妞叫冰冰,她真的瘦下一圈,或许是个美女。可能街上太冷了,她挂在我的手臂上。我说要不要打车。她说神经病啊,前面就到了。
没想到她们住在这么好的公寓楼里,楼道口站着一个英武的小伙子,穿着笔挺的深色西装,我有点自惭形秽。电梯里,一个贵妇模样的女人带着一只巨大的白狗,大得像宇宙狗。冰冰扯着我的衣袖惊叹着,好漂亮啊。我故作冷漠地说,嗯。那女人像没有听见一样没有任何反应。冰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碰碰雪针一样的毛尖。女人这才转过头来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冰冰没察觉,张着惊叹的嘴巴,手还在往前伸。我真担心那狗转过大头张开大嘴把她整个脑袋含进去吮吸一番。
她的掌心轻轻地碰了两下背毛,那狗笨笨的没什么反应。电梯门开了,大狗缓缓站起来带着女人走出电梯,女人的背挺得笔直。
电梯还在上升,冰冰说,那狗好可爱哦。(嗯。)
嗯——她发出撒娇的声音说,大狗狗——
冰冰开门时示意我放轻脚步,她住在最里间;穿过客厅,她示意我不要说话,又再次示意我放轻脚步。房间里放着两张钢丝床,中间放着一张办公桌,居然还有一部座机。其他的就是女孩子乱七八糟的小东西,房间粉红系。我说房子挺好啊。嘘,她说,隔壁。她翘起一个手指指指墙壁。
我们并排靠在办公桌桌沿上,她的嘴唇很柔软,她假意推托了一番。她说,我要给你做夜宵去了,给你做炒饭好不好,你要不要吃的?给你加两根火腿肠。我以为她会加荷包蛋。
她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她们的房间里有一股气息,不是张茂房间的气息,也不是程钱房间的气息。我也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厨房里传来轻轻的锅勺声。我穿过客厅,轻轻打开房门轻轻带上,进了电梯才喘了口气。
L
我在七八点钟起床,感觉好像没有真正睡着过。我把被褥重新放进包装袋里,把钥匙放在门框上,下午或者什么时候程钱会取走。我觉得还要去洗发,昨天冰冰说,头发有股油烘烘的气味。冰冰,这肯定是个假名,就像娜娜,我还想洗洗耳朵。我走到前排房子右转,看见那铁栅门拉着,门口没有电动车,也没有电动车旁边那个卷发女站着笑开颜。我向后转,去了左边那个理发店。大早上也有人顶着头盔在烫头。
洗了头出来,右边店还关着门,她去干什么了。
Z
我妈见到我时像日本女人一样夸张地咦了一声,她说,你怎么回来了?我说,你不是老说我一年只回来一次,多回来一次不好吗?(免得你每次都眼泪鼻涕的。)她说,哦,不要上班吗。我说,请假啊。她说,要不要扣钱。我说,要扣一点。她说,……不如放假时回来啊傻子。我说,哦。她说,李琦呢。我说,她要上班啊。她说,怎么不请假一块回来。我说,她单位请不了。她说,……(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你们什么时候打算(我去厕所了)要小孩。
我找了一圈,家里没书看。我知道上厕所只是几分钟的事情,但真的,不看书我会死。我找到了一本手掌那么大的字典,乐颠颠地去了。灯泡贴着墙壁,厕所里非常昏暗。当我看到一些字形好看的生字,或者一些表意准确的字词,我就很高兴,像捡到宝似的。你们知道吗,竹编的绳子叫做“筊”,东西将干未干叫“礘”(你妈,打不出这个字,“石”字旁换成“日”),哦,我希望这辈子都不会用到这两个字。后来我妈来敲厕所门,问我要不要吃饭。
我说好了好了,站起来时,腿麻了疼得要命,我狠狠心拼命站直两腿;我想起小时候我爸带我去厂里吃冰棍,他不放心我坐在书包架上,让我坐前面三角档,每次下来腿都会麻痹,他就使劲搓我的腿,搓啊搓。这两条腿都是我的,为什么要让我这么难受。
我爸已经回来了,我相信他已经问过我妈了,不过他仍旧说,呐,不年不节的,怎么回来了。我说,多回来趟。他说,哦,不要上班吗。我说,请假啊。他说,要不要扣钱。我说,要扣一点。他说,哦。他又说,现在车不挤噢?我说,嗯,挺空的。
吃饭吃饭。
我去看我爷爷奶奶,他们也很吃惊。我爷爷坐在床沿上看电视,我奶奶也坐在床沿上看电视,奇怪啊,不过我先回答他们的问题。怎么回来了啊。我妈说一年只回来一趟,多回来一趟啊,省得她说。不要上班吗。请假啊。李琦怎么没一块回来啊。她要上班啊。车现在不挤噢?嗯,挺空的。
然后我问,奶奶怎么可以看电视了?我一直在打量奶奶的眼睛,怎么这么亮了。爷爷高兴地笑了,去动过手术了啊,现在的手术高级了,以前要开刀,你奶奶有心脏病吃不消,现在不用开刀了,一个针管打进去再抽出来就好了,二十分钟工夫。我奶奶也很高兴,把我爷爷说过的情况重复了一遍。
我说啊,这么高级的。又说,啊,这手术这么高级的。爷爷说,是啊,你看现在眼睛看得见了,精神也好了,以前你走到她眼前她就看见个影子,认人要靠声音,现在看得见了,每天还可以出去转转,念佛老太婆那里去坐坐。
我说好啊好啊这手术真好。我想起左眼的蜘蛛网,说不定以后我也要用到。
X
我也回到房间里,房间里冷冰冰的,我看了会儿电视,头顶一直有脚步声走来走去,楼上三个房间住着三户房客。我忍耐了一下,还是下楼去了网吧,几个小时前看见过的那些站在商店门口聊天的人,还站在那里聊天,他们在聊什么,他们都是语言艺术家。洗头店的姐姐妹妹穿着很少的衣服在玻璃门后面晒太阳。我想起以前爷爷说,她们夏天会站在门口露半只奶子。哦,这没什么,正经女人也喜欢露。我坐在网吧里,一直到手机响,我没接,这是我爸爸叫我回去吃饭,如果我妈叫的话,她会直接出现在我身后,令我关不及网页。回到家,我听到奶奶在房间里嘤嘤地念经。我知道她念的是: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C
我在商场里的图书超市等吴起。本来我在门口等,但又想,你妈的为什么不进去逛逛呢。那就逛呗,疯逛。超市里人不多,角落里坐着几个人,有个人盘腿坐在地上,平头小胡子,像十年前的李立。如果真的是,那我就见到鬼了,十年前的九年前的八年前七年前的现在的李立,都在这个时间里出现。吴起的电话来了,他说怎么没见到你啊。我赶紧出去。他好像刚好遇到了一个熟人,在一边聊天。我没有看见他,正茫然地一边走一边看。他喊住了我,匆匆和那人告别。我看了一眼那人,我不认识。我们到马路对面的的士上,车上已经坐着两位女士。吴起没有介绍,我们默默地坐在车里,我在想,她们是谁啊。车在城里穿梭,我想起以前和K坐黄包车在城里转悠,我们总是坐黄包车,这不能告诉李立。
吴起说,去吃火锅怎么样。我说好啊。我们到了一家火锅店,那店满员。再打车去另外一家,客满。再去另外一家,装修。我说,随便路边找一家吧。吴起不同意,说前面不远处有一家,走着去。两位女士有点厌烦了,其中一位三十来岁,一位二十来岁,三十来岁的这位说,走来走去干吗,我都走不动了。吴起说,啊?走走会习惯的。
我们走了十来分钟,经过了李立以前结婚的酒楼,包场。继续往前,隔着马路有好几家饭馆,吴起先过去问,我们站在马路这边。吴起问的时候,一辆警车停到饭店门口,两个警察在车里问门口伙计还有位子吗。这时他刚好回答过吴起说还有一个座位。吴起招手赶紧让我们过去。
楼下坐满了,楼上有两个小包间。我们在第一个包间坐下来,桌椅感觉不太干净,我们用纸巾擦了擦。三十岁的女人说,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煤气味。我说还好吧。吴起这时在楼下点菜。有个服务员送盘碟进来。三十岁的女人说,你们这个房间怎么有煤气味啊。服务员说,可能楼下是厨房吧,换对面去好了。
我们走到对面的包间,气味好像好一点了,因为三十岁的女人没说什么。我们重新擦了桌椅,这个饭店主要吃鱼,吴起点了鱼后把他们店所有凉菜都点了一份。我和吴起喝酒,她们喝温过的旺仔牛奶。我说,吴起你介绍一下啊。吴起说,噢噢,这位是何飞(你好,你好),这位是何飞的妹妹(你好,你好)。我说,她们是你什么人,介绍一下关系。他们笑了,吴起说,何飞是我的……他在想该说什么。我说,女朋友?吴起说,嗯,可以这么说。何飞说,别瞎说……现在不是。
我说,你们是做什么的。吴起说,你猜猜看。我说,何飞是老师,何飞妹妹还在读书。何飞说,奇怪,每个人都能猜准,那你说我教什么课。我有点晕倒,我说,政治。她说,不是,你再猜。我说,你说吧。她说,我教物理。何飞妹妹这时突然插话说,那你猜我是什么专业啊。我真的要晕倒了,我说,这我猜不出来。她说哈哈。她婴儿肥。
吃完饭吴起说去他家坐坐吧。我们在他家小区的小店里买水果。何飞妹妹好像在和他们俩说什么,开心地笑。我问她在笑什么。这时已经买好水果往家里走。何妹妹说,我让他们做题目啊,他们的答案不一样。心理测试吗?对呀,她挽着我的手说。怎么说的?我有点吃惊,但尽量不流露出来。
她说,你的女朋友给你买了块很好吃的蛋糕,结果掉地上了,你会选择怎么做,a、捡起来扔掉脏的继续吃,b、不要了,c、重买一个,d、不管了去喝咖啡。我说,哦,他们各选了什么。她说,哥哥选了a,姐姐选了b。我说,都代表什么。她说,不告诉你,你自己去查啊。哦。她还挽着我的手。等我们要进楼道了,她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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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吴起家里还有三个人在,他弟弟吴武(在洗手间里),吴武的女朋友,和吴武的高中男同学。吴起在路上没有提起。他们两人在看电视。客厅里一下多了三个人,五个人都要重新分配一下空间和位置。这个客厅有二十平方米左右,像所有的客厅那样,一边是通道,一边是窗户,一面电视墙,一面沙发墙,不过这面沙发墙上贴着很大的镜子,镜子上贴着八个红字:积极进取努力奋斗。
吴武女朋友给我泡了杯茶,去洗了水果给何飞和何妹妹吃。何飞没怎么说话,何妹妹在翻一本杂志。过了会儿,吴武出来了,刚才在洗手间他就隔着门和大家大声说话。他问我以前我们是不是见过。我说是的,七八年前。那时他还是个小孩,现在是个青年。
过了会儿吴武的男同学说,那么搓麻将啊,人有了。吴武说,行啊。他们去搬桌椅。何飞说要走了。吴武女朋友说,再坐会儿呀,一块玩会儿呀。我说,是啊,你来搓吧。她说,我不会,你们玩吧,我们走了。吴起说,玩会儿啊,这么早回去干嘛。何飞说,你们玩吧,你陪他们玩会儿。
她和何妹妹要走了,吴起站着不动。吴武说,哥哥你去送一下啊。我们三个人坐在麻将桌前等着,吴武女朋友在看电视,过了会儿她说,我先陪你们搓起来,等下他回来了让他。她说普通话。很快吴起回来了,她让给他,和吴武凑庄轮流搓。
搓到十二点左右,我手机响了,看了一下是李琦短信,她问,你要回来了吗。我说,这两天。一来一去这两条短信,让我漏碰了一张牌,我晕。搓到一点多结束。吴武的男同学一个人赢,他说去吃夜宵吧。
凌晨的街道非常冷,我们缩着肩膀去不远处的夜宵街,路上所有店都关门了,只有洗脚店按摩房亮着粉红色的窗。等我们吃了夜宵回来,也熄灯了。我等他们走远了,站在一棵树后小便。拐弯处,吴起回头看看慢下了脚步,我听到吴武和他女朋友和他男同学的说话声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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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能买到站票。火车很挤。这我没想到,挤得几乎没落脚的地方。左边是个穿皮夹克的中年男人,很壮,后面是个女大学生,很胖,前面是椅子,右边是个老女人,他们把我夹在中间,动弹不得;他们三个的四周(或三周),有另外四个人(或三个人加椅子)把他们夹死。就这样,过道上几百个人紧紧咬死在一起。脚底和头顶还有横亘着的皮箱背包旅行袋等。
我踮着右脚尖站着,因为实在没有地方放脚板。我尽量把身体挂在椅背上。难道要这样站一天吗,会死人的。火车慢慢启动了,它把我们摇得更加匀实。不过奇怪的是,过了几个小时之后,我们各自找到了更为宽敞的空间。不知什么时候,左边的中年人不见了,那个女大学生占据了他的空间再加上原有的空间,居然坐在一只小马扎上了。那中年人呢,你站起来让我看看,是不是藏你大衣下了,小马扎是不是从你肚子里掏出来的?再过了会儿,我居然也可以勉强坐下来了坐在地板上(按理说屁股比脚板大啊),确实,我还要尽量缩小屁股(屁股怎么缩,你在场你就知道了),让双脚从女学生的马扎两边穿过。但人没少啊,甚至中间停了一站,又上来几个人,有对夫妻,丈夫坐在人家箱子上,妻子抱着两三岁大的孩子,她也掏出个马扎往女学生腿前一放,一屁股就坐下来了。女学生的腿像做爱一样紧缩到胸前,屁股翘了起来,没办法,她只好皱着眉头挣扎着站起来,收起马扎贴在小腹前,转身站着,屁股对着我的脸,对了会儿,没办法,我也只好站起来了。我闻到那个妻子散发着乳臭。
事情是这样的,她抱着的小孩睡着了,你想在这样的环境下,那小孩睡着了,小孩真神奇。过了会儿,他醒过来了,闹,要下地,没地方让他下啊,还想在过道上闹腾玩吧,傻逼,你不小了。他妈妈哄了半天没用,只好拿出杀手锏,撩起衣服把奶头塞进他嘴里。从此,只要他一闹,他妈妈就把奶头塞进他嘴里。
我右边的老女人也坐下来,原来她的老丈夫有座位,他们俩就买到了一张坐票。现在老丈夫扒开双腿,留出双腿间三角形的空间叫她坐,开始她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估计她快晕倒了,车厢里好热,每个人都散发着体温。她就坐下了,结果屁股太大,把她丈夫的腿撑开,但是两边都有人,没有地方让他撑,他的软鸡巴顶着她后腰,他的腿快扭断了吧。他只好拍拍她的肩膀说,你坐下你坐下,我站会儿。他非常痛苦地抽腿站起来,胖女人坐下来。他们发现了一个新办法,就是他坐到她腿上去。他们就这么办了。
他们对面坐着个很干净的年轻人,他在吃乡巴佬鸡腿,你想想吧,在这样的环境下他还有食欲,不过他是坐着的,他有座位啊我靠。他隔着一张纸巾捏着鸡腿,小心翼翼地一口一口把鸡腿吃完,每吃一口就用纸巾擦擦嘴角。吃完后,他把鸡骨用纸巾包起来,先放在桌子上,又从兜里掏出两张纸巾,一张擦嘴擦手,另外一张把已经包着纸巾的鸡腿和刚擦了嘴和手的纸巾包起来,放在兜里藏好。他真是爱干净,像个怪医生。
这边靠窗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穿黄色短夹克的女生,神情看上去像四十岁,她的手机纸巾皮夹和饼干都放在夹克的胸兜里。过一会儿她就拉下拉链,去胸口掏出某个东西来,用完了又放回去,把拉链一直拉到下巴下。她不热吗。
至少我们热死了,别的人也都热死了,在那个老丈夫的提议下,坐在窗口的两个小伙子把窗户拉下了一条缝,冰凉的空气冲进来,好舒服啊。不过黄夹克女生对面的女生就很惨了,她留着斜斜的刘海,风可能有点吹到她的后脑勺,起先她把帽子戴上,不顶用,缩脖子,更没用。她就跟边上的男生说,好冷啊,他们开着窗口。男生说,我们换个位子吧。他们换了位子。女生脱了鞋把脚放在屁股下坐着。男生说,难受的话你把脚伸过来好了。她说,脚会冷。男生说,我拿衣服给你盖着。她把脚放在他腿上,他在她的脚上盖上衣服,还怕她冷,用手捏着她的脚尖。那脚尖应该是凉凉的吧。但是,他们好像不是情侣,看样子是好朋友,他们过去错过了什么?以后还会错过什么?
你们人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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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车后,我才真觉得快要死了。我要赚钱,我要睡卧铺,我要坐飞机。我觉得快出现幻觉了,路上这么多人让人多么厌恶,他们应该死掉一半,他们也希望我死吧。在地铁里,地铁比火车还挤啊。
我背对着门站着,心里有个越来越强烈的念头,勉强转过头去看了看,怀疑会不会像电视里经常看到的那样,李琦惶急地拍着玻璃窗,地铁人员正在阻止她,我让她觉得漠然地看了她一眼之后转过头去,地铁开动了。我要马上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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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满溢排骨炖土豆的味道,显然,她还加了不少萝卜。我在换鞋时李琦从房间里走出来,她说,回来了。我说,嗯。她说,这些天眼睛还看不清吗。我摇摇头说,没有。双重否定。她说,下午有个叫你面试的电话打到家里来。我说,噢。她好像早已想好要和我说这么几句话,说完了她就走进厨房里。我感到很累,把K送给她的手套放在床头柜上,倒在床上,两条腿像重生一样舒服。我还没有完全睡着,李琦端了碗热水进来,擦了擦我的脸,躺在我的身边。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