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网

2015-06-23 17:51蒋军辉
西湖 2015年7期
关键词:青蛙

蒋军辉

作为一个尿毒症患者,夏日总是不由自主地去眺望自己人生的尽头,确切地说,不是眺望,是俯视,因为他认为自己人生的尽头就在眼前,那是个安详的地方,宁静,柔软,有着天鹅绒般的质感,甚至,带着一丝青草甜蜜的芳香。对死亡的美好想象有助于消解对死亡的恐惧。因此,夏日总是乐于去想象死亡的美好。现在,夏日就躺在医院的透析室里,眼睛望着墙壁上一块来源可疑的黑斑,这是透析室里他唯一愿意看的地方,他觉得这黑斑就是一个黑色的通道,连接着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有着黑洞般的吸引力,要把他的灵魂从身躯里吸走,而他,却还想挽留。

他已经在一年前就预订了肾移植,医生说,肾源很少,登记的人很多。看着医院里这么多同病相怜的人,他知道自己至少目前前途渺茫。他急需的那只肾在哪里?有时候他会很残忍地想象一场车祸,有一个人在车祸中死去,然后,那个人的肾就来到了他的体内。他的生命顶替了另一个人的生命,这让他常常在盼望一只肾的同时,感到内疚和羞愧。

常芳现在大概又在“青蛙”那里吧。“青蛙”是他的主治医生,脖子比脑袋粗,四肢细长,戴一副黑框眼镜,活脱脱一只青蛙。他能想象他们现在正在眉来眼去。他们不会谈论他的病情,那他们会谈些什么呢?幽会的时间地点?说一些恬不知耻的话?或者趁人不注意动手动脚?每次来做透析,常芳都一定要陪着他来,仿佛真的不离不弃生死相依了。但他却坚定地认为其实她就是想见见“青蛙”。在家里的时候,常芳也会给“青蛙”打电话,汇报夏日的病情,询问平时的注意事项,表现出对夏日无微不至的关怀。夏日感到,这些平常的词语、句子,还有语气,一定还有另一层意思,就像是一个个密码,他破译不了,“青蛙”一定破译得了。

哦,哦,哪里有?什么大药房?没听说过。哦哦,这条路上啊,大超市的对面,好好,我明天上午去给他买,八点钟开门?好的。有一次,他听见常芳和“青蛙”通话。

明天,八点钟,那大概是他们幽会的时间吧。他破译他们的对话。地点么,哪条路上的大超市对面?

你这不像在跟医生通话。他嬉皮笑脸地说。

像什么?她问。

像跟情人。他说。

神经病。她白了他一眼,接着笑了笑,说,吃什么干醋啊。

早晨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听见她起床,做好早饭。他感觉到她在房间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他听见了她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很轻,他敏感地认为那是一种刻意的轻,是一种小心,不,是鬼鬼祟祟。他知道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现在应该进行一次维护尊严的跟踪,然后捉奸在床,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维护自己的名誉。但他现在没这个能力。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像一只破塑料袋挂在一棵树上那样,依附在了常芳身上,没有这棵树,这只破塑料袋不知会被吹到哪里去。从得知自己患尿毒症的那天起,他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和常芳之间的平等。

两个多钟头后,常芳回来了。

你不是去给我买东西了吗?买了吗?

没找到那家大药房。常芳说。

哦,旅馆找到了吗?他嘴角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丝讥讽。

旅馆?大药房在旅馆对面吗?你怎么知道?常芳奇怪地说。

我瞎猜的,他说,心想,装什么装啊。

他明白是自己给了他们机会。他们的关系从生疏到亲密的过程正好与他的病情发展同步。在诊室,他们当着他的面是一本正经的,背后呢?他很自然地向某个方向扩展他的想象力,并把自己带入痛苦的深渊。他第一次找到证明他们关系暧昧的证据是常芳给“青蛙”打了一件毛背心。起先他以为这是给他打的,这是他做丈夫的才享有的权利,但后来他发现这件毛背心不适合他。

给于医生打件毛衣。常芳见他很关注她手上未完工的衣服,就说。

什么?他很吃惊。

别人送红包,我们送不起,我看他身材特殊,合体的毛衣不一定买得到,就想着给他打件毛衣吧,再说,于医生对我们挺关心的,打件毛衣谢谢他也是应该的。她说。

他老婆不会给他打吗?

老婆?他早就离婚了,你不知道啊?

是这样啊,他警觉起来。他想,一件毛衣,现在哪里买不到,何必自己打呢?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打毛衣,这里面一定是想寄托些什么吧。以前,常芳总爱说,男人是载着女人的船,男人载着女人,就是一个家。现在,他这艘船漏了,即将沉入水底,如果常芳想逃离这艘船,跳上另一艘船,那么“青蛙”是个不错的选择。“青蛙”是个博士,收入不低,有钱有地位,常芳看上他也很正常。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有个耻辱一直藏在夏日心里,他试图把它深埋,但它却总是一有机会就拱出来,把他搞得痛苦不堪。常芳婚前做过小姐。当然结婚前他不知道这一点,否则他们也不会结婚。现在想来,当初有些蛛丝马迹还是暗示了这一点的,他们买婚房的时候,他没多少积蓄,常芳掏了四十万。一个二十几岁的女人,有四十万的积蓄,可能还不止,这不奇怪吗?她父母又不是有钱人,干什么工作这么挣钱?以常芳的容貌,做小姐绝对不会是在马路边、一般的美容院之类的场所,他当初就是被常芳的美貌搞得神魂颠倒,追求她并娶了她。在知道这事的那晚,他整个晚上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任凭常芳怎么敲门怎么说,都不开门。

你让我自己想。他吼道,我不会自杀的。

不就是个病吗?你也知道,得你这样病的人多着呢,人家不也活得好好的?常芳却以为他是对自己的病想不开。

我没事了。第二天,他憔悴地走出房间,对坐在门口打瞌睡的常芳说。

他知道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只能让他吞下这个耻辱,他不得不强压住被欺骗的愤怒,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来换取常芳对他的照顾,这让他觉得自己很虚伪。他掂量过摊牌的后果,他的父母已老,无力承担照顾他的重任,做一个“忍者神龟”这是他唯一的选择。他有时安慰自己,天底下这么多做小姐的,她们最后大多会结婚,他并不是唯一一个被骗的傻瓜。

向他暗示常芳以前身份的是他的大学同学,从这点看,他的这位同学和常芳大概是嫖客和小姐的关系,并且常芳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而常芳,则对这位千百个过客中的一个已毫无记忆。他的这位同学以心直口快口无遮拦出名。他出差路过这个城市来看望夏日,在见到常芳的一刹那,他愣了一下。夏日跟他聊大学时的事情,他老是回头看常芳。常芳冲他友好地笑,他也笑,只是笑容有些复杂。

你对你老婆以前的经历了解吗?趁着常芳去厨房烧开水,他问夏日。

从认识她那天起的事是了解的,之前,只是听她说过。夏日说。

了解清楚一个需要打一辈子交道的人的历史,对自己有好处。他说。

怎么啦?

没什么。他说,你这个老婆,不简单。

他狐疑起来。后来,他通过电话一再向老同学追问,老同学支支吾吾地说,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她,不过挺像的,简直一模一样……我在海阔天空洗浴城见过一个小姐……真的挺像的,那小姐屁股上长了颗红痣……只是像而已,不会是同一个人,你也不要多想。

他当即脑袋就炸了。常芳的屁股上真的长了一颗红痣,以前,他把它比喻成珊瑚珠、红玛瑙,喜欢舔它,没想到它居然这么丑陋。

他为自己曾经进入过常芳的身体而感到耻辱,那是个不知道多少男人曾经光顾过的地方,是个只要肯花钱就可以光顾的地方,是多么的肮脏和无耻。他居然每天和一个妓女同床共枕。他每天早晨起来都要洗澡,这是他得知常芳做过小姐后养成的习惯。他用常芳洗脸的毛巾擦洗自己的下身,洗得细心,专注,然后,若无其事地把毛巾放回原处,就好像没有动过一样。

他变得越来越敏感、多疑。自从查出患有肾病,他就已经不能做太累的工作,也不能参加各种应酬,公司把他调离了原来的岗位,让他去资料室管资料,他明白自己属于废品了。他厌恶同事们的关心和同情,这强化了他作为一个废品的感受,他知道闲聊时同事们都在以他为例,说一些人生应该及时行乐之类的箴言。他把自己关在资料室里,除了上厕所,不愿出门,更不想碰见同事,好在来资料室查资料的人不多。他自带中餐,为的是避免去公司食堂。上班和下班走公司后面的一个小门,因为那里除了打扫卫生的阿姨,很少有人进出。人心隔肚皮,谁知道那些人有没有拿他的病来取乐或对他幸灾乐祸呢。

有一次,经理来资料室。

你在啊,我们好长时间没看见你,还以为你没上班呢。

我不是天天在这儿吗?你什么意思?嫌我白拿公司的钱不干事?你可以在我的对面装个监控啊,对了,公司的各个门口不是有监控吗,你去看监控好了,看我有没有上班!他忽然情绪激动起来,像是受了什么刺激。

莫名其妙。经理看了他一眼,回头就走。

他原来是公司的技术骨干,调职后第一次拿新工资,是原来的四分之一。他看着银行卡上的数字,自尊一下子被彻底击垮,甚至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他自动离职了。

他没跟常芳说离职的事,但常芳见他天天不上班,也就猜到了。

你是不是觉得上班太累?

他没有回答。

也好,太累了就不要上班了。

他还是没有回答。

其实,这份工作工资是少了点,可是,毕竟……我们现在需要钱,哪怕几百一千也好……她说得很小心。

你放心,我会自己养活自己的,我不会吃女人的软饭。他冷漠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小心地看着他的脸色说。

他家里现在确实需要钱。做透析,自己要承担很大一部分治疗费用,需要一大笔钱。尽管以前有点积蓄,常芳炒房也挣了一笔不小的钱,但水池再大,有个自来水龙头开着哗哗地流,迟早会见底。

现在,水池该快见底了吧?

如果你想跟我离婚,我不会反对。有一次他对她说,我不会拖累你。

离婚?你胡说什么呀,我们不是过得好好的吗?她说。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别胡思乱想了。

她还需要我这个名义上的丈夫做幌子,他想,真要到了那一步,我就没必要隐瞒我知道她做过小姐的事了,我应该用这件事把她搞得臭名昭著。

常芳现在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照她的说法,她每天要做两份工,除了在原来的公司上班,晚上,她还要去一家酒吧,一直干到晚上一两点。

我现在要多挣钱,她说,家里做饭之类的家务你承担些,别累着,太累的活等我回来干。

他有些羞愧,又有些恼怒,觉得她是在以这种方式给自己压力,或者,是在以这种方式羞辱他,现在,谁都知道,她家里有个需要她打两份工来养活的男人。

好的,拖累你了。他脸上挂着微笑,说。

现在,微笑是他的招牌,不管心里怎么想,他的脸上总是挂着微笑。

她也笑了笑。

每天傍晚,她都会精心打扮自己,描眉,抹口红,一次又一次地试衣服。然后去酒吧上班。不就是在酒吧找了份工作吗,有必要这么在意自己的外貌?他怀疑她又重操旧业了。这个想法让他绝望,这说明他再一次成了别人的笑柄,并预示着他像只破鞋一样被抛弃的危险正在临近。她是不是疯了?这样做“青蛙”还会要她吗?

每天深夜他会估算好时间等在窗前,透过窗帘的缝隙望着楼下,他会看见她骑着电动车在路口一闪而过。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他跳上床,假装睡觉。她打开房门。

你回来了。他睡意蒙眬地说,眼睛被灯光刺得眯着。

他下了床,迎上去,微笑着替她拿手提包。鼻子敏锐地吸气,汗味,酒味?什么酒?烟味?他感觉有一股可疑的气味,男人的体味?

记忆中的各种气味在脑海中盘旋,并一一与鼻子中的味道核对。

其实什么味道也没有,就是女人的体味和香水味。

你洗个澡,我去烧水。他说。

不用了,我不想洗,累,想睡。她说。

哦,回来前洗过了啊。他讪笑着说。

她却歪倒在了床上,不久就发出了鼾声。

他打开她的手提包翻看,包里钱不多,两三百块,还有些化妆品和餐巾纸,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东西。有也不会放在包里。他想。

有一天深夜,过了平常她回来的时间,还未见她回来,他焦躁不安起来。后来,他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路口,车门打开,她从车上下来,车窗口伸出一个男人的脑袋,冲她摆摆手。她鞠了一个躬,也摆了摆手。

离婚,我不能再这样忍受下去了。他浑身发抖,想。他的手指掐在窗框上,咬牙切齿。屋外响起了钥匙钻进锁眼的声音。他跳上床,闭上眼睛。她进屋,这次他没有起床。他听见她窸窸窣窣地忙了一会儿,躺在了他的身边。

早晨起来,他发现手指上有血迹,这时才感到手指的痛。昨晚她回来后,他一直没有睡着,总是在胡思乱想,一会儿想着自己把她蹬了,扬眉吐气了,一会儿想着她离开了自己,跟了别的男人,他没人照顾,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想得泪流满面。

她起床伸着懒腰,进了卫生间。

我给你煮了饺子,趁热吃了吧。他说。要不今天你请个假吧,不要太辛苦自己了。

没事儿。她说。

他去了银行。以前家里当家的是常芳,他把所挣的钱交给常芳,由她去存银行,现在,他以存款到期的名义,逐步将家里所剩不多的存款改成了自己的户头,并设置了她不知道的密码,每一张存单的密码都不一样,每一张存单的密码和账号都记在一本小本子里,小本子被他藏在了一个他认为保险的地方。

存单到期了,我去转存了一下。他若无其事地对常芳说。

好的。她什么都没问,显然她已经疲惫不堪。

以后我跑银行吧,反正我也没什么事。他说。

她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有一天傍晚,他从外面散步回来,常芳已经到家了。她正在打电话,轻声细语的,不时冲着话筒发出一两声娇笑,撒几声娇。显然,电话那头是个男人。

好了好了,我挂了。她看见夏日进门,连忙搁了电话。

怎么才回来?别累着。她说。

谁的电话?

一个老同学,她邀我晚上去聚聚。

今天晚上不去酒吧上班吗?

我请了假,晚上你别等我了,我迟一些回来,你放心,就几个老同学,女的。

哦,你去吧。

常芳精心修饰一番后,花枝招展地走了。

玩得开心点,他说。

她一走出门,他就按电话机上的去电显示,13857561234,有些眼熟,他极力在脑海里寻找这个电话号码。后来他想起来了,这是“青蛙”的手机号。有一次他去医院,“青蛙”刚印了名片,很厚的一叠,搁在办公桌上,他看了一眼,上面的手机号给他留下了印象,因为末四位数是1234。他当时还跟青蛙开玩笑说,于医生,你的手机号很好记啊,1234。“青蛙”说,我记不住数字,就开后门挑了个1234。

他走进了玛塔沙夜总会,这是他第一次进这家夜总会。他总觉得这家夜总会的名字有些像一个外国妓女,或者,有骂人的味道,玛塔沙,骂他傻,专供钱多人傻的人光顾。他适应了里面暧昧的光线。他不是对这种场合熟门熟路的人,所以有些不知所措。

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吗?一个女人走了过来。她的年纪不大,二十来岁,却挂着世故的微笑。

你们这里有什么好玩的新花样吗?他装出一副精于此道的样子,问。

那看您想玩什么。她说,我们这里什么都有,只要您有钱,我们满足您的一切想象。她暧昧的眼神发着蓝光,像只充满情欲的母猫。

我还是唱歌吧,一个包厢,给我叫几个小姐。他说。

您请。她把他带到了一个不大的包厢里,打开昏暗的灯。

我去帮您叫小姐。她说,您挑几个喜欢的。

不用,你就挺好。他说。

哦,好吧,我们的宗旨是,满足客人的一切需要。您喝什么酒?

我不喝酒。

不喝酒?那没气氛,也没情调。

你脱了不就有情调了?

这儿?现在就脱?

不是说满足客人的一切需要吗?

这?好吧。

你们这里提供挨打服务吗?

是SM吗?可以啊。

不是SM,我可以揍你吗?

那看你怎么揍。

用领带抽。

可以,抽一下一百块。

看来你们还真是“满足客人的一切需求”。

当然。女人趴在沙发上说。

那我就不客气了。他解下领带,在手腕上绕了两圈,对着女人的屁股抽了过去。

婊子,臭婊子,荡妇。他骂道。

一百块。她说。

叫你再当婊子。他又抽了一下,这下抽得有些狠。

女人疼得叫了一声,说,两百块。

叫你再当婊子。

三百,你轻点。

……

七百了,你还打吗?

他扔了领带,一脚踢在女人的屁股上。又拿起茶几上的热水,要向女人泼去,女人连忙躲开,骂道,你疯啦,变态!说着三下两下套上衣服,伸出手去,说,给钱。

他气喘吁吁,直冒虚汗。他抹了一把脸,数出七张一百块塞进她手里。

不行,小费另付,还差三百。她说。

他又数了三张给她。

这是那个女人的卖身钱,他想,这就叫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包厢的钱你也付了吧。她说。

好的。他愉快地说,还有什么需要我付吗?

你很喜欢付钱吗?

是的。

你可以随便撒钱。

下次我还来找你。

可以。

他走出夜总会,吹起了一支轻快的曲子,舒伯特的《小夜曲》,他喜欢这曲子,每当心情愉快的时候,他都会吹起它。

现在是春天,对于夏日来说,这个春天是个令人抑郁的季节。春暖花开,和风丽日,万物生长,窗外是好季节好天气和欢声笑语,窗内却是阴暗和抑郁。夏日第一次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厌倦。他现在每周要去医院做三到四次透析,他的人生是由这样几部分构成的:去医院的路上,医院,家里呆坐,睡觉。他觉得自己就是行尸走肉,就是一具苟延残喘毫无意义的躯壳,没有希望,没有动力,他随时可以放弃生命而毫不可惜。近段日子他感觉身体状况在恶化,出现了许多新的不适。

他现在不愿意走出家门,感觉自己笼罩在左邻右舍异样的眼光里,所有人都在拿他的病和他的老婆说三道四。他去小区散步,总觉得有人对他指指点点,可回过头去一看,各人还在干各人的事,他们一定在掩饰什么。尤其是对门的邻居,因为两家离得近,他们是最了解情况的,他怀疑小区里的人是通过他们的嘴了解到他家的情况的,他表面上跟他们客客气气,骨子里充满了对他们的厌恶。有一次,他把鼻涕擦在了对门的门把手上,傍晚,他在猫眼里看见对门的女的握着门把手开了门,内心充满了复仇的快意,后来,他会时不时地往对门的门把手上抹一把鼻涕,吐一口唾沫。

人们的每一次交头接耳,都会被他认定是有针对性的,甚至邻里和朋友间的微笑,也让他觉得居心叵测。他无颜见人,远离了朋友,最终,朋友们也都离他而去。戴了绿帽子的男人就是这个样子的,他想,是那个女人让我享受到了这种待遇。

最重要的是,家里的经济压力越来越大,存单在一张张减少,随之而来的是生活质量的下降和对未来的恐惧,以及无法摆脱的绝望。而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他。尽管常芳没有当面埋怨,但他自己给了自己压力,让他羞愧、自责、无地自容。他把自己当成一个应该随时消失的累赘,他以失眠的名义,开始积攒安眠药。

居委会的人找上门来了,说是有个困难家庭补助,每年大约有一千块钱,问他要不要。他当即脸就臊红了,无地自容,骂道,滚,你们当老子什么人?要饭的?狗眼看人低,老子什么时候缺过钱?居委会的几个大妈被气得脸红脖子粗,说,撑什么死面子,谁不知道啊?我们一片好心,你却当狼心狗肺。

他气得一夜没睡着。他,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曾经是公司的白领,也曾有房有车(为了节省开支,车子已经卖掉了),现在居然沦落到要拿困难补助的地步,也许用不了多久,居委会的人就该来让他申请低保户了。人生的巨大落差,让他心理严重失衡。

常芳知道这事后说,有一千块钱拿也好,我们快撑不下去了,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还要那个脸干什么?

夏日听了,就觉得常芳的话里有挖苦的意思,没作声,在一边生闷气。

其实那份工作你真不该辞了,你不辞,人家也不好赶你走,毕竟人都是有良心的。常芳说。

你不就是嫌我白吃饭吗?好,我明天就去找工作,不管多累的活,我都愿意干。他跳起来,气冲冲地说。

常芳愣了一会儿,说,我们想想办法,找个轻松点的活让你干,多少补贴些家用,哪有男人光吃饭不干活的,难道让我一个女人撑这个家?

他一时语塞,又羞又恼。

常芳开始跟他吵架,这是他预料中的事。两个人分手,总得有个原因,吵架是开始。除了埋怨他成天待在家里好吃懒做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常芳发现了家里那几张可怜的存折不但换了户头和密码,而且密码都不一样。这明显是对她的不信任,预示着她失去了对这些钱的控制权,取钱必须经过他同意。

这钱我也有份的,你凭什么占为己有?

我也是闲来无事闹着玩的。夏日狡辩道,他的狡辩非常无力。

你自己相信吗?

相信。他想,不就这么件小事吗?有必要这么计较?

枉我全心全意地照顾你,你却这样对我。

常芳坐在沙发上哭了会儿,接着两人又大吵了一场,常芳愤怒地摔门而出。这几个钱我不要了,都给你。她说。

她正好找到了借口。他想,看来她是打算甩掉我这个包袱了,一个妓女,能有什么良心?

第二天,他独自去医院做透析。这一年来,他头一回自己去医院。做完透析,他决定去见一见“青蛙”。昨天常芳离家出走后,他想明白了一件事情。这段日子,他发觉自己的身体有些异样,整天没有力气,常常喘不过来,心跳也不正常……一系列现象都是以前没有过的。他问过一起做透析的病友,他们都没有这些症状,难道是自己的病情恶化了,没得救了?他不怕人生终点的到来,他对这一天的到来有心理准备,并把它理解为生命的解脱。不过,昨晚,他忽然想明白了,是有人想让他的人生终点提前到来,这个人就是常芳,还有她的帮凶“青蛙”。他患尿毒症才一年多,人家患病时间远比他长的人都活得好好的,他没有理由死掉。他的药是“青蛙”开的,那些乌七八糟的偏方是“青蛙”提供的信息,常芳串通“青蛙”在药里做了手脚。他们勾搭成奸,想把他搞掉,就像潘金莲和西门庆药死武大郎一样;常芳就是潘金莲,“青蛙”就是西门庆,而他夏日,被安排了武大郎的角色。昨晚,他把所有“青蛙”开的药都扔进了垃圾桶。这是他最后一次见“青蛙”,下次,他打算换医生了。

他把各种常规检查的单子给“青蛙”看。

“青蛙”翻了一遍,说,嗯,一切都很正常。

正常?笑话。他冷笑。

于医生,你这几天见过常芳么?他问。

几天前见过一次,他说,她来问肾脏移植的事。你是不是对自己的病心理压力很大?

你知道她以前是干什么的吗?他没接话茬,问。

“青蛙”看着他。

她是个妓女。他说。

“青蛙”愣了一下,然后指着门口说:滚。

他得意地站起来,不屑地瞟了“青蛙”一眼,“青蛙”长得可真丑,他的头顶亮闪闪的,眼袋下垂,酒糟鼻触目惊心,这么一副尊荣,在常芳身上拱,就跟猪差不多。

他吹着《小夜曲》,走出了诊室。

回家的路上,在一个小公园门口,有一个哑巴正在表演“削铁如泥”,他左手拿一根金属棒,右手握一把尖刀,随着右手的挥舞,金属屑被片片削落地面,如同雪花。旁边站着三个城管,试图把他轰走,但显然有所顾忌。城管越轰,哑巴手里的刀舞得越快,嘴里“嗷嗷”地叫。

这刀多少钱一把?夏日问。

哑巴看看他,扔了刀,伸出一只手,翻了翻。

十块?太贵了,五块怎么样?

哑巴不理他,又挥舞着刀削金属棒。

行,行,十块就十块。他掏出十块钱。他想,买一把刀,放在枕头底下防身也好,那个妓女可以串通“青蛙”在药里给我下毒,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对我下手了,我可得防着点。

回到家,给自己煮了碗面吃,然后坐在椅子上开始思考自己以后的人生。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未来,常芳是靠不住了,向这个社会乞讨生路?那还不如让他死。现在他能依靠谁呢?他谁都靠不上,他已经被这个世界彻底抛弃了,黑暗就在他的眼前,只要一抬脚,他就进入黑暗了。他感受到了黑暗的宁静,安详,它在不远处向他扬起蛊惑人心的微笑,向他招着手。他看了一眼枕头底下的安眠药,还有口袋里的那把刀。在走进黑暗之前,他不能便宜了她,这个欺骗了他、妄图谋害他的恶毒女人。

电话铃响了,他抓起电话。

喂,是常芳小姐家吗?我是房产中介。

房产中介?什么事?他很奇怪。

哦,您是常芳小姐的爱人吗?

对,她是我老婆。

哦,是这样的,常芳小姐前几天来过我们这儿,打听您的房子能卖多少钱。现在有个客户对您家的房子有兴趣,你们真打算卖吗?我能带客户来看看吗?

什么?卖房子?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卖房子了?不卖!他摔下了电话。

他气得浑身颤抖,凳子也跟着抖动,发出轻微的“笃笃”声。看来,她是什么都不打算给他留了,房子卖掉,他住哪儿?流落街头?卖房子的钱,他能得多少?这是把他往绝路上逼啊,不知道她会用什么花言巧语来哄他在卖房协议上签字。

晚上,他坐在沙发上,端详着手里的刀,一次又一次想象着刀插入常芳身体时的手感和声音,咬牙切齿。这时,门口传来插钥匙的声音,门开了,常芳站在门口,只见她满脸泪水,愤怒地盯着夏日。她连鞋都没换,“砰”地关上门,走到夏日面前。

姓夏的,你无耻。

我无耻?到底是你无耻还是我无耻?别以为你干了什么事我不知道。

说,你为什么要那样说我?

姓于的跟你说的?

这你不用管,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

我还要问你呢,说,为什么不跟我招呼一声,就要把房子卖掉?

我只是打听打听,又没有真的卖掉。再说了,不卖房子,你肾移植的钱哪来?那是一大笔钱。

说得好听,什么肾移植,肾源找到了吗?你不过是想霸占财产罢了,你这个婊子,妓女。

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这个妓女。他说。

啪。她给了他一个耳光。

你这个妓女,他扑了上去。两人扭在了一起,相互厮打。她抓他的脸,把他的脸抓得东一条西一条的,还用嘴咬他。他手忙脚乱,没有还手之力。两人像翻烧饼似的,一会儿我把你压在身下,一会儿你把我压在身下。她抓到了一只皮鞋,拿皮鞋的鞋跟砸他的脑袋,一股热乎乎的液体流了下来,一直流到他嘴里,他去抓她的手,反而被她咬了一口。他忽然看到了那把刀,就在离他不远处,不知是什么时候掉到地上的。他伸过手去,抓住了那把刀,一把插进了她的身子,她的身子一挺。接着又是一刀,她的身子又一挺。第三刀下去,她的身子不动了。

他坐在血泊里,现在,他并不急着放弃这个世界,他有足够的时间打量这个和他生活了多年的女人。她的眼睛瞪着屋顶,如果不是因为恐惧而瞪大了眼,她的眼睛应该是细长的,鼻子很精致,有石膏像般硬朗的线条,嘴巴丰厚,小巧红润。他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子,吻了一下她的嘴唇。她的脸是清秀的瓜子形,和眼、鼻子、嘴唇完美结合。她的脸色因失血而苍白。

听说现在有一种保存遗体的技术,如果他还能留在这个世界上,他很想把她的遗体保存下来,放在柜子里。

清晨,阳光从窗帘缝里射进来。他看了一眼她的遗体,站起来。这时,电话铃响了。

喂,找谁?

常芳在吗?我是于大夫,你是夏日?昨天下午常芳来我们医院给我看她的化验单,没等我看完她就跑掉了,我是来告诉你们,从化验结果看,常芳和你配型不成功,她的肾无法移植到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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