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书敏
传说在我们脚下有一块巨大的镇妖石,一个十恶不赦的妖怪就被封在镇妖石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为了祈求平安,人们便把这里称做平安镇。大概在二百多年前,董三儿的曾祖父的曾祖父不小心碰到了这块镇妖石,于是妖怪的煞气便丝丝缕缕地窜了出来,危害人间。为了镇住这股煞气,董氏族人便在宅邸周围栽种了上千株桃树,于是便有了后来的桃花源。
没有谁可以把孝服穿成这样,除了董三儿。
董三儿的孝服很是与众不同,同样是白布,别人的孝服是不加裁剪的,只把一块白布折了包在头上,另一块系在腰上。讲究一点儿的也只是两块缝在一起,像个大袍子。他呢,他把白布裁剪得很得体,像旧时的女式旗袍,收了腰身,开了偏叉。另外他还在头上缠了一条白布,很窄,像戏里就要去告状的秦香莲。一个迎面走过来的人把这话说了,董三儿听了嘿嘿一笑,把布条的两个飘带往后一拉,嘿!马上变成了就要去劈山救母的杨二郎。
董三儿的这身打扮让不少人都驻足观看,他们歪着脑袋,把眼睛睁得一只大一只小,想董三儿这作的又是哪一出啊!
前些天,一个收破烂的来到村里,董三儿硬是连拉带拽把人家请到家里吃了一顿便饭,未了还把家里两扇好端端的大铁门摘下来送给人家。为了表示感谢,人家心甘情愿地给他掏了半天厕所。这件事让村里人几乎笑掉了大牙,也让董三儿败家子的名声更加有迹可寻。这让董争很是自责,总觉得是自己害了董三儿。现在又看见董三儿穿着一身孝服在街上晃荡,心里更是五味杂陈。他三步两步追上去,一把揪住董三儿的胳膊。哎!董三儿!你又作什么妖儿?董三儿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先是恶狠狠地翻了他一眼,然后用力一甩,把他的手甩开。你管得着吗!董争说,我是管不着,可你穿成这样丢人知道不知道,我们老董家的脸都被你给丢尽了。一听这话,董三儿嘿嘿一阵冷笑,说我丢人,我丢我自己的人没拐带旁人。你可好,刚当上村长就把一个好端端的桃花源说卖就给卖了,还说我败家呢,我败的是小家,你呢,你败的是大家,你才是真正的败家仔!大败家仔!
董争仿佛被人戳了脊梁骨,刚才还挺直的腰板突然就软了下来,口气也立时变了。他说三儿,你别提这事了好不好,算我求你了还不行吗?董三儿说怕提?怕提你就别做!做了就得让人说!再说了,我今天这么做可是在帮你。帮你!你懂吗?董争知道董三儿的话不可信,就说你要是真想帮我,就老实在家呆着,别穿成这样出来见人。董三儿把脑袋一晃,说我这不是去见人,我这是去见我祖宗。我祖宗你知道吧!
董争愣在那里,他和董三儿是亲叔伯兄弟,他们的爸爸是亲哥俩,董三儿的祖宗自然也是他的祖宗。可自从解放后他们老董家的祖坟被平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拜祭过祖宗。而且他们这一辈儿里的人几乎没人知道祖坟的确切位置,只知道一个大概的方向,在桃花源的东北,但到底距离多远,是三里还是五里没人知道,他们也只是小时候看见父亲向那个方向一指,说看,那个地方就是我们老董家的祖坟,里面还埋着金元宝呢。仅此而已。
董三儿来到村北的桃花源,这里是董三儿小时候的家,也是董家祖上遗留下来的宅基地。三百年来,董家族人在这里一代一代地繁衍生息,直到前些年并村并镇,才搬离了这里。不过,家虽然搬了出来,可桃花源还在。就在几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桃花盛开的地方,每年桃花开放的时候,董三儿都会带上一些酒菜吃食来到这里,在桃花源里一呆就是一天,他喜欢这里,真的,不是一般的喜欢。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他喜欢这里的每一棵桃树,每一个沟坎;他喜欢这里的桃花,白里透着粉,粉中透着红;他喜欢桃林中飞舞着的蜻蜓和蝴蝶;喜欢桃林中间的那个董家挖;喜欢董家挖里游动着的黑鱼鲶鱼鲫鱼还有一帮一帮成群结队的小麦穗;喜欢水面上开放的荷花和细藤一样随水而动的菱角秧。他还喜欢那种绿色的小蛤蟆,它们总是在清晨或者傍晚跳出来抱住水边的粗芦苇脆生生地叫,惹得在桃花源里谈情说爱的布谷鸟都停下来,扭着脖子四下里瞅。他喜欢这里的一切,他的根在这里。
我们老董家的根在这里。这是父亲说的。也是爷爷说的。还有爷爷的爷爷也是这么说的。
不过现在,桃花源里已经找不到一株桃花,而那个董家挖也早已经没有了一滴水,甚至连潮湿的迹象都没有,在那层灰白的土层上面是一层白得耀眼的田螺壳,有大有小。董三儿记得爷爷说过,千年的草籽,万年的鱼仔。也就是说只要董家挖里有水,那些鱼呀虾呀还有田螺呀就会慢慢地生长出来,像从前一样。董三儿太怀念从前的桃花源了,他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大水池,从董家挖里挖了一些土放进去。每天董三儿都会守在水池边上看是否有鱼虾生长出来。他的这个做法招来了村人无休止的耻笑,他们都说董三儿这真是没救了,傻子也没有他这样的。
董三儿真是比傻子还傻,桃花源已经被卖了几年,可他还幻想着要把桃花源夺回来。于是一次次地来桃花源找麻烦。
董三儿的到来,立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这些人都是大老板雇来的外地人。他们要在桃花源的外围砌上一圈墙,把好大的一个桃花源都圈进去,只在东面留一个大门。大老板前些年就把桃花源这块地连同地中间的那个董家挖一并买了下来,说是要建什么高尔夫球场,专门接待方方面面的达官显贵。这样的好事从上到下都非常支持,只几个月的时间就都交接完毕。
如今,几年过去了,高尔夫球场并没有建起来,桃树却都被砍光了。而且大伙还听说人家大老板根本就没想开什么高尔夫球场,说开高尔夫球场不过是个噱头,大老板的真实意图是在这里堆放化工废料。人家在平安镇开了一家化工厂,产品销路打开了,产品一车一车地往外拉,可下来的废渣却无处存放,于是买下这块地,一边堆放化工垃圾一边坐等土地升值,可谓两全其美。
听到这样的消息。大伙的心里都很不平衡。可不平衡归不平衡,谁也没有怎么样。桃花源几年前就是人家的了,别说人家要把这里变成垃圾场,就是开火葬场,你也管不着。可话又说回来,桃花源离村子不过两里地,你在这里堆放化工垃圾,不影响我们的生活才怪,弄不好,我们要受污染的,会得癌症的。这样一想大家就特别特别地对村长董争不满,每次见了都免不了要埋怨几句。搞得董争活得像个过街老鼠。
众目睽睽之下,董三儿晃晃荡荡地来到一个坟包跟前,旁若无人地把他带来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出来。四个苹果,四根香肠,四个馒头,还有一块方方正正的熟牛肉。之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花碗,从旁边挖些土放进去,掏出几根香插上、点燃。最后才拿出一刀烧纸,一张一张地烧起来。
董三儿的这个举动把那些个干活的人都吸引过来,一个眼睛小得像个蚂蚱的人挤上前来,哎,你这是干麻呀?董三儿头也不回,继续一张一张地烧。那人急了,伸手拍了董三儿的肩膀一下,我问你话呢?你没听见啊!董三儿站起来,回头就推了人家一把,你瞎呀!看不见我干啥!那人被董三儿推得一个趔趄,却也不示弱,站直了身子说,我问你给谁烧纸?
我祖宗!咋?我给我祖宗烧纸还要请示你?董三儿问得理直气壮。你祖宗?蚂蚱眼看一眼满是荒草的坟头。说这要是你祖宗你至于让坟荒成这样?董三把脚往地上一跺,粗着嗓门说,这叫荒吗?这叫原生态!原生态你懂吗?我祖宗就喜欢这样的!蚂蚱眼被董三儿的样子逗乐了,他说我明白了,你这个时候过来烧纸,一定是有啥目的,可我们是干活的,老板叫我们干嘛我们就干嘛。董三儿说,你们爱干嘛干嘛,但这个坟你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动,我不能让你们在我祖宗头上动土。蚂蚱眼说,那我们这墙还怎么砌?董三儿说,拐弯啊!给我祖宗留出十亩地的房场,你爱怎拐怎拐!
董三儿认祖宗的事儿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大家都说董三儿这是想钱想疯了,随随便便就给自己认个祖宗。谁不知道那个坟里埋的不是老董家的祖宗,而是一个外地的年青人,当年他为躲避战乱来到这里,并喜欢上了这里,他是个能诗会画的人,当别人都把这里称做桃花园的时候,他提议不应该叫桃花园,而应该叫桃花源,并当场写下了陶渊明的诗句:
……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年青人说,他初入此地,感觉和渔人是一样的。他觉得这里就是他一直寻找的桃花源。
董家人眼见年青人如此学识渊博又相貌俊美,就邀他长住此处,并有意将一位漂亮的董家小姐许配给他。年青人欣然接受,并当场挥毫写下了“桃花源”三个大字。后来这三个字被董家差人刻成石碑立在桃花源里。这块碑至今还在,就扔在桃花源附近的一条沟里,和两个磨盘放在一起。每次路过那里,董三儿都想把它搬回家去,连同那两个磨盘。但没有人帮他搬,都说那东西不吉利,不能随便放在住人的院子里,如果一定要放,也不能说搬要说请,请到家里去。但到底是怎么个请法,董三儿不知道。问了别人也说不知道。
董三儿自然知道坟里的底细,知道那个年青人命薄,没等到成亲就生了重病,后来竟然死在了这里,遵从他的遗愿,董家人把他葬在了桃花源。
董三儿在坟头跟前守了三天,饿了就吃供品,渴了就喝带去的自来水,累了就躺一会儿,反正我就是不让你们在我祖宗的坟头跟前砌墙,拐弯拐小了也不行,给我祖宗留的地方小,他住着憋屈。什么?要把我祖宗砌到墙里边,那可不行,我祖宗岁数大,腿脚不好,没法跳墙,出行太不方便。蚂蚱眼气得直跳脚,挥着铁锹冲过来。他其实也不敢真打,就是吓唬吓唬,可董三儿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反而用手指头一个劲儿地往人家的胸脯上点,一下比一下重,你打呀!有种你打呀!今天你敢碰我一下,我让你下半辈子都不能好过!
蚂蚱眼被董三儿推得一步步往后退。唉!谁能拿他这样一个无赖怎么办呢。蚂蚱眼没办法,只得给雇他的经理打电话,小经理自然也想快点把事情解决了,就打电话给正在国外的大老板,建议大老板拿钱了事,说毕竟人家的祖宗埋在这里,我们在人家祖宗头上砌墙不给点钱说不过去。大老板也是不差钱,当时就拍板同意给董三儿一万块钱做为补偿。
董三儿拿了钱,当时就甩出五百请蚂蚱眼他们吃肉喝酒,顺便请他们把自己的祖宗挖出来,另外换地儿掩埋。这些活儿本来就是他们应该干的,现在的又有肉吃又有酒喝,干得自然格外卖力。
董三儿有了钱,马上给自己从里到外置办了一身好行头,黑皮衣黑皮裤黑皮靴外加黑墨镜,又买了一辆二手摩托,在摩托车的车把上绑上了长长的黑皮条,每天在村路上威风凛凛地突突来突突去,像佐罗一样,很是威风。
这样过了几天,董三儿就又厌烦了这样的日子。此时董争也正为桃花源的事着急上火,于是哥俩一拍即合。
这天,董三儿把一身压箱底的迷彩服找出来穿上,又把脚上的皮鞋换成了跟脚的旅游鞋,最后照着镜子把胡子也刮了,只留下两边的鬓角。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董三儿发现自己并不老,真的一点都不老,而且还可以说是很年轻,可以前自己怎么就没发现呢,怎么就觉得自己这辈子完了呢,怎么就什么都不想干了呢。
路过董争家的时候,董三儿故意停下来,恶作剧似地冲着院子里喊:村长!村长!村长……一连喊了四五遍,董争的女人秋月才极不情愿地从屋里走出来,看见收拾一新的董三儿,竟也是一愣,但很快她就拉下脸来,你哥去开会了,有什么事儿等他回来再说吧。董三儿无赖似地一笑,说我就是看他在没在家。秋月说没在,走吧。董三往前一步,说没在正好,我进屋呆会儿。秋月像被蜂子蛰了一样,往后退了一步,说你有点正形好不好,那么大个人怎么就没个脸!说完转身进屋,把门啪地关上。董三儿自讨没趣,只好给自己找台阶下,隔着门说,嫂子,我是逗你呢,你还当真了,别自做多情了啊!
董三儿来到桃花源。这时围墙已经砌好了,蚂蚱眼正领着大伙在围墙外面盖简易房。看见董三儿过来,就笑着打招呼,说你小子怎么又来了,你祖宗不是搬走了吗?董三儿说我这不是想你吗,过来看看。蚂蚱眼说看行,但你看你的,我们干我们的,不许再影响我们干活。董三儿摆摆手,说知道知道,这回我保证不影响你们干活。边说边找了一个干爽的地方坐下来,东一句西一句地和人家唠家常。说到高兴处连说带比划把大伙逗得哈哈大笑。快到中午的时候,两辆大翻斗车拐下公路向这里开过来。董三儿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浮土,说不跟你们白话了,跑跑踮踮地迎上去,站在道路中间,像个足球裁判一样冲着开过来的翻斗车打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司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停下车,探出头来,问董三儿为什么拦车?董三儿说我现在正式通知你,桃花源是我们的地盘,你们想往这里倒垃圾门都没有!司机比董三儿小不了多少,听董三儿这样一说,紧跟着就呸一声,说你他妈算老几,你说不让倒就不让倒!你算个屁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起来。后面的司机赶过来,听清了来龙去脉之后,掏出手机就打电话,显然他是打给他的上级的,他的上级显然也在电话里给他撑了腰。放下电话,这人伸手就过来推搡董三儿,骂你个臭无赖,跑到这儿来耍横儿,也不睁开你的狗眼瞧瞧这是谁家的天下。董三儿自然也不示弱,于是两人就在道路中间撕把开来,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下,虽然看似激烈但手上都留了分寸。董三儿毕竟闲的时间长了,体力不济,没几下就被司机推搡到路边的沟里。等董三儿从沟里爬上来,第一辆车已经开过去了。董三儿知道自己人单力薄,就坐在路边没动弹。看着第二辆车从自己身边开过去。司机看董三儿没什么动作,反倒向他摆了摆手,颇有些冰释前嫌的意思。董三儿呢,竟也有来有往,像伟人一样冲人家挥了挥手。
第二天,董三儿又去了路上拦车,这次他不只一个人,还带来了三个,一个是半语子,五十几岁,不但说话吐字不清而且样子极其凶恶,一天到晚总是比比划划地要向人倾诉,可惜他的话谁也听不懂,于是就没人愿意答理他,他呢也就越发地要找人诉说。这次董三儿就是听他说了好一会儿才把他引来的,他像遇到了知音一样紧跟在董三儿身后,寸步不离。
还有一个是村里的老张,也是五十几岁,个子细高,疯了二十几年,也不知是真疯还是假疯,反正是每天都操着手弓着腰在村里转悠来转悠去,眼睛左盯一下右盯一下,看见谁扔了烟头,马上拣起来抽两口。这老张不但会帮人买东西还会下棋,而且下得相当不错,在村子里几乎没有对手。这次董三儿就是夹了一张棋盘说要和他下棋,才把他引逗过来的。董三儿说了,你要是天天跟着我,我天天陪你下棋还给你烟抽。这样的好事,老张真是做梦都想不到。
再有一个是跑了老婆的酒鬼,是介于精神病与正常人之间的那种酒鬼,每天拎着个酒瓶子嘴对嘴地喝,一边喝一边骂,骂天骂地骂女人,好像全世界都对不起他。结果呢,是全村人一致认为他的老婆不跑才是怪事。跑了才是最最正确的选择。这次董三儿和他说,走吧,我给你找个骂人的地方,随便你骂,骂个痛快。
董三儿把三个人领到翻斗车必经的路上,这是一条新开辟出来的岔路,要经过田间地垄才能到达桃花源。本来要去桃花源还有其他的路可走,比如从村子里就能过去,可大老板不愿意,于是就新开辟了这条岔路,是用一些炉灰渣子和建筑垃圾铺就的,没有铺油漆,人走在上面有些硌脚。董三儿抬腕看看表,说现在还早,不如我们先在这里歇一会儿。
还是在来时的路上,董三儿就和几个人说了拦车的要领,说什么也不用你们做,你们只管在路中间呆着就行。于是现在一说要歇一会儿,三个人立时围住了董三儿,半语子拽住他要倾诉,老张按住他要下棋,酒鬼呢,则要坐下来喝几口。
一盘棋没有下完,后面的车就开过来,还是两辆翻斗车,还是昨天的那两个司机。司机猛摁了一阵喇叭,几个人回头看了一下,又像没事一样继续该干嘛干嘛。你司机就是再有能耐也不能也从我们身上开过去不是。两个司机都走下车来,刚才他们就已经认出了董三儿,再看和董三儿一起坐在路中间的这三个人,知道今天真是遇到了麻烦。昨天和董三儿动手的司机冲董三儿堆起一个笑脸,说兄弟昨天对不住了,哥哥我在这里给你赔个礼,说着便掏出烟来给董三儿敬上一支,董三儿接过来,在手里转转,扭身递给他身后的老张。这时半语子也凑过来,董三儿就又向司机一伸手,司机赶紧又递上一支,然后又给半语子发了一支,又问仍然席地而坐的酒鬼要不要也来一支,酒鬼不说话,只顾嘴对嘴喝酒,半语子则表情夸张地把烟捏成一团扔在地上,然后不管不顾地冲过来,嘴里哇啦哇啦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司机被惊得不轻,条件反射般地用一只手摭挡住自己的脸,谁知另一只手却被半语子拽住,司机后退几步,半语子紧跟过来,嘴里依然哇啦哇啦。司机终于定下神来,伸手推半语子,又不敢太用力,怕激怒了他,让他做出什么更加出格的事情。董三儿在旁边笑呵呵地看,一句话不说。司机被半语子纠缠得没办法,这才向董三儿求援,他说兄弟,行行好,快帮我把他拽过去,我可不敢再得罪你了。我怕你还不行吗!董三儿才不会这么就此罢休,他回头冲老张一努嘴,去,把棋拿来,咱接着下。一听说要下棋,老张乐了,露出一口焦黄的大板牙。
这时后面的年轻司机也从车上下来,一看眼前的架势,上来就捣了半语子一拳,半语子被他打得白愣白愣的,一时没有缓过神来,先前的司机这才趁机挣脱。
董三儿看半语子败下阵来,回头冲老张一摆手,说老张,你过来一下。听董三儿一唤,老张马上像个奴才一样弓着腰过来,学着电视里太监请皇上的样子冲董三儿一伸手,请!他以为董三儿这是要和他下棋。
这时那年轻司机已经按捺不住,冲着董三儿叫嚷,别给脸不要脸,揍你一顿舒服啊!说着冲过来就要动手,被另一个司机一把拦住,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看这兄弟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董三儿接过话茬,说你算是说对了,我这个人最讲理,你昨天把我打成那样,这个账咱还没算呢。司机听了,以为董三儿这是想要讹他点儿什么,就说,兄弟,有啥要求你就说吧,改天,哥哥我请你下馆子,咱好好吃一顿。董三儿扑哧一乐,说你这么大个人咋就长个吃心眼儿呢,你没看见人家现在请人都是去洗澡按摩,而且都有小姐陪着,全套服务。司机乐了,说兄弟你这要求还真不高。董三儿说,是不高,高要求还没讲呢。
董三儿的高要求就是让他们把车上的东西拉回去,而且从此不许再来。这个条件人家自然不会答应,于是自然而然地就又吵起来,这次董三儿学精了,人家刚一拽他,他便哎哟哎哟地退到老张身后,然后拉起老张的手,学着小品里黄世仁的腔调说,来来来,我先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个呢是我们村的老张,是位资深的精神病患者。病了多少年呢,少说也有三十年。而且而且啊!他是个有证的精神病人,是打死人不用偿命的那种。似乎是为了印证董三儿的话,老张冲那俩司机很诡谲地一笑,然后身子猛然直起,脚下啪地一个立正,右手高举过头,报告司令!
半语子一看老张被请到了前头,似乎心有不甘,于是也冲将过来,表情凶恶地冲司机一顿哇啦。
司机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简直哭的心都有,他说,兄弟,我这也是替人家开车,挣人家的工资,你找这些人这么对付我说不过去呀!董三儿回头一指酒鬼,说怎么说不过去,你看我那里还有一个人没派上用场呢,想试试不。酒鬼看见董三儿回头指他,以为自己也必定会得到重用,于是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站起来,扭着麻花步凑过来……
这一战,最终以董三儿他们的胜利告终。
以后的几天里,董三儿还是照样天天带着这几个人出去拦车,而且每天都是得胜而归。村里人都很支持他们,老张的烟啊,酒鬼的酒啊,半语子的吃食啊都有人往手里塞。半语子再拽住他们说话,他们也能耐着性子听上几句,而且还真听出了大概的意思。半语子说,我们是大英雄,我们为全村人做好事。老张呢,把那些烟都夹到耳朵上,插到帽沿下,怕人看不见还要露出一截。酒鬼呢,突然有了这么多的酒,于是当街一坐,把那些酒瓶子都摆在身前,挨个品尝。董三儿更是让人夸奖的不得了,都说他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而在以前,董三儿可是出了名的败家子,几乎每个人都拿他当反面教材。哪个人和董三走得近了,马上就有七大姑八大姨过来教训一顿,说你跟董三还能学出什么好来,赶紧离他远点。
对这些突然而至的夸奖董三一概撇嘴,他说屁吧,你们那点小心思我还不懂,你们这是抽疯狗咬傻子,好坐收鱼利。实话告诉你们吧,无利起早的事我董三儿可不干,有那工夫还不如在家睡大觉呢。
董三儿拦一天车给五十块钱的事儿很快就传了出去,这下可了不得,先是老赵头被老伴扶着找到董争家,还没开口,嘴唇已经青紫青紫,董争,不兴你这么办事的,一样都是村民,凭什么他董三儿一天就有五十块,要说干别的我不行,但要说拦车,我比他董三儿有优势。这么着,明天我就去上工,有一天算一天,一天给我五十块!
董争开始还很沉着,他说你听谁说的我给董三儿一天五十啊!我脑袋大啊我。董争话音未落,老赵头就一巴掌拍在炕沿上,你小子跟我打马虎眼,我这么大岁数能跟你扒瞎吗!人家董三儿说得清清的,你一天给他五十,已经给了一千,怎么到我这儿就成脑袋大了!你欺负我岁数大还是怎么的?
看老赵头气得一口一口地直喘粗气,董争真的害怕了,老赵头要真是一口气上不来,在他家里有个三长两短,他如何能担当得起。想到这,他就堆了笑脸,有些讨好地说,大叔,您先消消气,我看这么办吧,你先回去,等把身体养好了再去拦车,您看行吗?不行,老赵头回答得斩钉截铁。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活到哪天还不一定呢,明天我就去拦车!挣俩钱儿好给我老伴留着,要不我死了,她一个人指啥活着。
董争还能怎么办,老赵头他也够可怜的,有四个儿子却都不管他,他老伴平时去平安镇都要走着去,就为了省下两块钱的车钱。没办法,只好把家里的钱送上一千。
前脚刚把老赵头送走,半语子他妈随后就进了大门,像事先排练好了似的,半语子他妈和老赵头说的是一套话儿。要钱!给董三儿多少就给我们多少,拦车这种事,我们家半语子比他董三儿更有优势。这几天要不是有我们家半语子给董三儿撑腰,就凭他董三儿能拦车,屁吧!
打发走了半语子他妈,董争片刻都不敢在家里再呆,就怕什么人再找上门来。别人当村长都是往家里搂钱,他可好,钱没搂着不说还往里倒搭钱,这要是让秋月知道不气疯才怪。这个董三儿,真是一点下水不长。
此时董三儿正翘着二郎腿半躺在通往桃花源的路边上,因为天热,他在头上带了一个用树枝和野花编成的草帽,毛毛草草、郁郁葱葱,像战争年代里的侦察兵。而且他的嘴里还叼着一根柳笛,正嘀嘀嗒嗒吹得正欢。柳笛是用柳树嫩枝的外皮做的,他们小时候都会拧这种柳笛。挑一根嫩绿的柳枝,拧下外皮儿,选出没有破口又表面光整的一段,差不多有三四厘米那么长,用小刀切平两头,选其中的一头消掉外面两毫米左右的一层绿皮,一只像样的柳笛就做好了,放在嘴里吹,声音清脆婉转,明净空灵。
董三儿的笛声让董争很自然地就想到了桃花源的早晨,想到桃花源明净的天空,那种一眼望不到底的蔚蓝他已经好多年都没有见过了。那个时候,董三儿每天都会像个影子一样和他粘在一起,一起拧柳笛,一起用树枝编草帽。桃花开放的时候他们还会在草帽上插上几枝桃花,然后埋伏在桃花源里,专门盯着那些过路的人看他们是否动了桃花源里的东西,在他们看来,桃花源里的一切都是他们的,包括林间飞舞的蝴蝶和蜻蜓,包括路边沟旁生长的野花和苦菇娘。他们看不得别人在桃花源里伸手,只要看见了,他们就会跳出来大声喝问,把人家当贼一样。因为这他们没少挨爹妈的打,但他们就是不长记性。他们还常常用一根细线拴起一只大个的母蜻蜓在董家挖一圈一圈地游走,奥喔依……奥喔依……那些正飞在水面上急于求偶的公蜻蜓见了他们手里的母蜻蜓也顾不得危险纷纷追逐而来……这是他们的童年,难忘的桃花源的童年。
而今,许多年过去了,没有人再用树枝编草帽,也没有人再吹柳笛,更没有人去会蜻蜓,这里的孩子现在已经很少能见到真正的蜻蜓——那种一拃来长通体碧绿腰间仿佛系着一块兰色绸带的大个蜻蜓,偶尔飞过一只都会引起轩然大波,仿佛飞过去的不是一只蜻蜓而是一只外星生物。
董三儿的草帽,董三儿的笛声仿佛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董争在董三儿的身边站下来,哈下腰把董三儿嘴里的柳笛拽下来扔掉。董三儿一愣,这时董争的手再次伸过来,董三儿知道他要拽自己头上的草帽,就地一滚躲开了。你要干什么?董三儿跳起来,脸上有些恼怒。我戴草帽关你什么事?董争说,你都多大了,怎么还戴这种小孩子的玩意!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董三儿说,这跟长不长大有什么关系。我喜欢就戴不喜欢就不戴,干你屁事!董争说,你戴草帽是不干我事,可你说话嘴上总得有把门的吧,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还得我一句一句教你呀!董三儿说我说什么了?你来了就找毛病,我该你的欠你的?董争把火气往下压了压,说我问你,我一天给你五十块钱的事儿是你说出去的吧?董三儿一乐,说就这事啊,我还以为啥呢。董争说,这事还小啊!现在老赵头和半语子他妈都来找我要钱,我开银行啊我!董三儿把眼皮一翻,理直气壮地说,村长!你给我钱的时候也没告诉我这事不能说呀,怎么这还背人啊!再说这不都是村里的钱吗?给谁不是给,你不过是帮着过一下手,这还费事了?董争气得跳起来,谁告诉你这是村里拿的钱,村里能有这项开支吗,这都是我自己的钱!董三儿嘿嘿一笑,说你的钱?那就更应该给了,谁让你欠我的。
董三儿以前可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有点耍,怎么耍?戴墨镜,穿花汗衫,染黄头发,骑大摩托。这些被长辈人看不惯的事情恰恰最容易吸引小姑娘。有一次,秋月她妈悄悄问秋月,要是找对象是找董三儿那样耍的还是找董争那样老实的。秋月当时就红了脸,小声告诉她妈,她要找就找董三儿那样的,董三儿长得帅,看着顺眼。她妈当时就长叹一声,说找董三那样的摆着看还行,可要是真过日子还得找董争那样的,可靠!
后来董三儿和秋月真的谈起了恋爱,再后来董三儿去当兵,怕秋月被人欺负,特意嘱咐董争好好照顾秋月,谁知一来二去,两人竟产生了感情,等董三儿他爸把这件事小心地透露给董三儿时,秋月和董争都要结婚了。董三儿当时就向领导请假,可领导不准,说现在正是训练的紧张时期,谁的假也不准。董三儿本来一肚子火气,现在领导还不给假,一时性起,竟和领导吵了起来,被关了两天禁闭。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没什么。现在婚姻自主恋爱自由,人家秋月要嫁谁,没人能干涉得了。偏偏董三儿咽不下这口气,从禁闭室出来就擅自离队回了老家,结果不但没能阻止秋月和董争拜堂成亲,自己还被部队当了逃兵处理。档案上从此有了污点,自然被人指指点点,于是董三也就破罐破摔,从此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纠缠在一起,每天是活不干,坐吃山空,成了一个十足的败家子。
在董三儿的号召下,接下来的几天里,和董三儿一起去拦车的人像开了锅一样,黑压压的好几十口子都跑到路上来,一天五十块钱,只管往路上一坐,这样的好事谁不想干啊!一天坐完了再去找董争要钱。嘿嘿!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
董三儿那几天也是要看董争的笑话,天天晚上跟过来,过来了也不怎么说话,寻个角落一坐,笑眯眯地看董争低三下四地和那些村民解释,解释他当村长的难处,解释他后悔卖了桃花源,解释他当初卖桃花源时的美好愿望。解释他出钱让董三儿去拦车的苦心。总之总之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村里,都是为了大家,为了大家他可以把心掏出来……
偏偏大家不领他的情。有些个厉害的角色甚至揪住他要打。每每看到这些,董三儿都是美滋滋的,一副终于大仇得报的样子。
秋月知道是董三儿在里面使坏儿,不时地拿眼睛瞪他。董三儿呢,秋月一瞪他,他就冲人家呶嘴,把嘴唇伸得老长老长,好像这样就可以亲到秋月似的,而且他还把嘴巴咂出声响,吸引其它的人扭头来看,看他的人越多,他越摇头摆尾地耍活宝。大伙呢,也就越笑。
秋月被人笑得脸上挂不住,冲过来要打董三儿,却被董三儿一把抓住了手腕子,就势往怀里一带,秋月就真的跌在了董三儿怀里。哎呀!嫂子,你这是干嘛呀!大伙可都看着呢。董三儿装出一脸的无辜相。一只手做势扶秋月起来,一只手却在秋月的胸前猛划拉。秋月羞得无地自容。你干什么你!董三儿嘿嘿一笑,我摸摸,又不是没摸过,这么激动干啥!
一连七八天,翻斗车再没有出现,这可把大伙急坏了,拦不到车,他们去找董争要钱时就不好理直气壮了。董三儿呢,则一手勾着半语子的脖子一手搭着老张肩,大大咧咧地说,有我董三儿在,这车他还敢来吗!
第十天的头上,大家终于拦下了一辆车,还是一辆警车。其实即使他们不拦,这车也是要停下来的,他们是来办案的,要把董三儿抓走,至于罪状吗?有两条,一是涉嫌敲诈。二是聚众闹事煽动不明真相群众阻碍交通。
董三儿被抓走了,拦车的人自然也就散了,他们都是胆小怕事欺软怕硬的主儿,看见警车开过来,远远地就躲开了,或是转过身去装做看风景。唉!反正这村里又不是只住着我一户人家。
董三儿回到村里时已经是半年以后了,这时已经是秋天了,空气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与往年成熟的味道大不相同。接他回来的董争说,这就是桃花源里散出的味道,你不闻都不行,除非你不喘气。董三儿呸呸地吐了几下,点着董争的脑袋说,还不是你干的好事!还是那句话,我败的是小家,你败的是大家!你才是真正的败家子!
早晨,董三儿还没有起床,董争就在外面叫门了。董三儿懒得起来给他开门,就装做没听见,把头拱在忱头上睡得很死的样子。董争叫了一阵,听不到回答,索性就翻墙进来,拍打着窗户喊董三儿快起来,说这太阳都晒到屁股了,你年轻轻的还好意思再睡。董三儿不情愿地爬起来,隔着窗玻璃问董争有什么事,这么大清早的就来嚎门,你当村长也不能这么不讲道理呀!董争愣了一下,说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我现在已经不是村长了,你进去没几天就不是了。其实董三儿是知道这件事的,昨天刚一回来他就听说了,可他却故意装做不知道,还张大了嘴巴问董争这是为什么?董争说,还不都是因为你嘴不严,给你俩钱到处显摆。
董三儿痛苦地噢了一声,仿佛后悔得要命,心里却是美滋滋的。董争敲敲窗户,说别整景了,你那心思我还不懂,高兴还来不及呢。董三儿被揭了老底,不好意思地冲董争笑笑,高高兴兴地下地开了门。
你这个性格根本当不了村长。董三儿像个行家一样拿腔做调地说,当村长那得压得住茬!你差得太远了。
董争想让董三儿和他一起去收地。他说我想了好长时间,你这么下去不行,绝对不行,我要是再纵容你就是害了你,把你给坑了,坑你一辈子。董三儿一听,赶紧跳到炕上,顺势一躺,拉着长腔说,我地都包出去了,还收什么?去帮你收啊!董争说对啊,就是帮我收,不过我不让你白收,我给你工钱。董三儿睁开一只眼睛,不屑地说,你能出几个钱?董争伸出一个指头在董三儿眼前一晃,说一天一百行吧。你今年干好了,过年就把地收回来,自己种,怎么也能比现在多收入几千块钱吧。董三儿最听不得这样的话,他说收不收是我的事,用不着你跟着瞎操心。董争也不客气,说我是你哥,我不操心谁操心。说着三下两下把董三儿从炕上拽起来,拿过衣服让他穿,你不穿是吧,那我给你穿,我就不信你这么个大活人整天游手好闲一点志气不长!
董三儿倒底还是让董争拽到了地里,到了地里董三儿也不想干活,他往地头上一坐,说你先干着,我先歇会儿,这让你拽的气都喘不上来了。董争看他果真气喘吁吁,也就没再多说什么,把镰刀往他身边一放,自己拿了另一把镰刀刷刷刷只一会儿工夫就割出去一百多米。董三儿独自坐了一会儿,也觉得没意思,于是也就拿起镰刀一根一根地割起来。董争回头看见了,就转过头来接应他。哥俩在地中间会合。
正是上午十点多钟的光景,天还不是很热,两人在地中间的土垄上席地而坐,东一句西一句地说闲话。说着说着董争突然话峰一转,他说董三儿,趁着现在没有别人,我想跟你郑重地说几句,你不能再这么游手好闲下去了。这话董三儿才不想听,他双手堵住耳朵,说你别说了行不,再说我可走了!董争说要走你就走,但我说的话你得记着,别把什么事都往别人身上赖,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我就不信你就心甘情愿地这么一直混下去!
董三儿真的坐不住了,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我可不听你白话了,有能耐你去跟大老板白话吧,让他把桃花源还回来,那才算你有能耐。一提桃花源,董争的脸色立时变了,他低下头,说董三儿你记着,桃花源是经我的手卖出去的,我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董三儿笑起来,说不甘休又怎样,现在你连村长都不是了,你还能怎么样。
董争不耐烦起来,他说,怎样也不怎样,干活!说罢操起镰刀站起来。董三儿一见,马上捂了后腰,说我腰疼,你自己干吧啊,说罢,转身就走,走几步又转回来,冲董争一伸手,说你说的啊,一天一百块钱,我现在都干了半天了,给五十总可以吧!董争哭笑不得,他掏出一百块钱,举在董三儿眼前,说一百够不够?董三儿说够了够了,还是当哥的有样儿,伸手想拿,不想董争又把手抽回去,把钱揣回到兜里,干够了一天才给!董争黑着脸说。
地收完了,董三儿一共赚了一千五百块。大伙都说董争傻,花这些钱雇别人,能顶三个董三儿。董争听了只是笑笑,他说值了,董三儿能够坚持下来,这钱花的就值。
可董三儿却没说董争一句好话,他说董争跟周扒皮差不多,那个抠啊!起早贪黑一张饼,累死累活一碗汤,再干几天非把我累死不可。这话传到董争的耳朵里,董争也只是笑笑,并不真的生气。
庄稼收完了,视野却没有像以前那样开阔起来,那些几乎在一夜之间就拔地而起的建筑阻挡了人们的视线。以前这个时候,人们看到的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是依旧被绿树掩映的村庄,而现在他们看到的是田地间一片片灰白相间的高大厂房,一根根冒着黑烟的烟囱。炼铁的,轧钢的,搅拌混凝土的,烧臭油漆的,开化工厂的。这些灰白的建筑像一块块流浓淌水的疥疮长在一张曾经美丽的脸上。为了繁荣经济,为了把土地尽快变成现钱,平安镇可谓做好了一切牺牲的准备,把别处不愿接收的污染企业统统收罗过来。平安镇的人老实,往往是当官的怎么决定怎么是。即使心里不满也不敢怎么样,无非是背地里骂骂,像模像样地分析分析。为了心里平衡,当然更为了让别人知道他们不是熊蛋包,他们往往会找个替罪羊出出气。董争就是这只替罪羊。三天两头的就被人指着鼻子骂一回。有一次还被二胖给打了一顿。秋月气不过,当时就打了110。结果警察来了以后,二胖倒理直气壮,说我打他是因为他该打,他愧对我们大家伙儿。好像是为了印证二胖说的话,刚才似乎还想申辩的董争竟然低下头去,任凭秋月在旁边怎么开导启发也不肯把刚才二胖打他的经过说出来,反倒埋怨秋月不应该报警,都一个村子的,谁打谁几下有什么要紧,把警察惊动过来,小事怕是也要变成大事。一番话把秋月气得要死,当着警察的面就和董争吵了起来。眼看两个男人间的打架斗殴演变成了一场夫妻吵闹,警察也不想留下来掺和,于是迅速开车走人。二胖呢,得了便宜还卖乖,一边往家走一边还继续羞辱董争,说你他妈真窝囊,连好老娘们都不如。
其实不光二胖认为董争窝囊,村里的大多数人也都认为董争窝囊。谁都知道当初卖桃花源是书记提出来的。书记本身就是副镇长兼职,他的意思自然也是镇里的意思。为了拴住人家大老板,让他在镇里投资搞建设,镇里当时可是把人家当祖宗一样看待的,巴不得多为人家做事。别说是要买一个桃花源,就是要买他们的祖坟也是可以商量的。当然了,为了讲民主走形式,也确实征求了村民代表的同意。在书记的授意下大老板专门派了一辆面包车把十七个村民代表拉到城里大吃了一顿,完了还每人发一条烟。这样的好事他们是从来都没有经历过的。在村里谁家亲戚要来落户,哪家人口多了要房场都是要经过村民代表同意的,通常的价码是去平安镇吃一顿饭或是给一条烟,两者是不兼得的。现在大老板既请他们吃了饭又给拿了烟,谁还能不签字呢,吃了拿了,嘴也短了手也短了,不签字对不住人家,再说人家镇里已经同意的事情,让你签字是抬举你,你要不识抬举,今后人家再有这样连吃带拿的好事哪里还轮得到你。唉!签吧签吧,不就是一个桃花源嘛。
可是现在,看见人家往桃花源里堆化工垃圾,就又都把账算到了董争的头上,包括那些签了字的村民代表也都是这样。
这些事,董三儿看得清清楚楚,看得越清楚就越觉得董争这是活该!真是活该!他想起这些年自己在心里咒董争的那些话,看来还真就应验了,现在董争就是在遭报应。可奇怪的是自己并没有高兴到哪里去,反而觉得自己和董争一样都受了屈辱。为什么呢?对了,因为自己和董争是亲叔伯兄弟,是一个爷爷传下的种。刚才二胖好像还骂了董争奶奶,董争的奶奶那不就是自己的奶奶吗!这个二胖!就是找打。
当天晚上,董三儿拎了棒子去到二胖家里,把棒子往人家桌上一放,开门见山地说,今天你是不是骂了董争奶奶,董争奶奶那也是我奶奶,今天我必须和你打一架,不然心里堵得慌。二胖以前和董三儿算是朋友,常在一起喝酒赌钱泡小姐,还帮着董三儿往董争家院里扔过死耗子。虽然结婚以后来往得少了但还是认为董三儿和自己的关系要比和董争铁。毕竟是董争抢了董三儿的对象。当初要不是董三儿的爹妈拼死拦着,董三儿差一点儿就把董争给捅了。所以二胖根本就没把董三儿的话放在心上,还以为他这是闹着玩的。二胖不慌不忙地把棒子挪开,说董三儿,咱俩多长时间没在一起喝酒了,有两年了吧,今天正好你嫂子弄了一条鱼,咱俩喝两杯。董三儿抽抽鼻子,真的就闻到了一股鱼香。董三儿也有好长时间没有吃到鱼了,他这个人,有钱了就胡吃海喝,没钱了就干靠,典型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没酒现掂对。董三儿看看二胖,心里盘算着这鱼到底是吃还是不吃,吃吧,嘴短,不吃吧,嘴馋。转念又一想,我董三儿算什么,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名声,也不在乎这一次。再说了,我奶奶就让你白骂呀!人家董争就让你白打呀!你有能耐怎么不去找镇长算账呢,欺负老实人算什么本事,你这种人,不吃你白不吃你,吃你还不领情。活该!想到这,董三儿大大方方地坐到桌前,说那这么的吧,咱就先吃着,吃完呢再算账。二胖不以为然,说好好好,咱吃完再算。
那天董三儿和二胖喝了差不多有两个小时,直喝得二胖的老婆把一张圆脸都抻成了老黄瓜。
董三儿吃饱了喝足了,站起来把棒子抓在手里,点着二胖的脑袋笑呵呵地说,别以为刚才吃了你的鱼,咱的账就抵了。董争他奶也是我奶,你骂他也是骂我,我不能饶了你。二胖笑笑,说我知道你们怎么回事,他是你哥,他抢了你老婆。对吧!董三儿脸上一红,说那是我们家族内部矛盾与你没关系。今天你打了董争,就是打我的脸,这个仇我必须得报。二胖这时才知道董三儿不是说着玩的,他更知道董三儿和董争不一样,董争好欺负,因为他为人厚道。董三儿呢,光棍一条,无赖一个,和他起冲突占不到香盈儿。想到这儿,二胖赶紧陪了笑脸,说董三儿,你看你真生气了,我那就是顺嘴骂了几句,没想那么多。哥哥这里给你赔礼了行不。话音刚落,董三儿抬手就是一棒子,正打在二胖头上,血当时就流下来,二胖一愣,捂住脑袋,说你还真打?董三儿不慌不忙,说我是顺手打的,没想那么多。说完又是一棒子,直接就把二胖拍在地上。举棒子还要打,眼看棒子落下来又停住,说这棒子就算了,谁让刚才吃了你的鱼还喝了你的酒,不嘴短是不可能的。一边说一边把二胖从地上拽起来,说你放心,等哪天你在外面受了气,我照样替你出头。这就是董三儿。无赖但也义气。
董争是不会甘心的,即使没有人埋怨他也不会甘心。有一天,他翻墙跳进了桃花源。仅仅一年多的时间,二百多亩的一个桃花源已经被占据了四分之一。在夕阳的照射下,那一堆堆一摊摊胡乱堆积起来的化工废渣呈现出一种彩虹般的梦幻色彩。这让董争猛然想起他曾经见过的一张图片,图片的名字叫梦幻河流,画面上的河水正绕过几块石头从眼前流过,在夕阳的照射下,河水呈现出多种不同的颜色,仿佛一道雨后的彩虹,美轮美奂。乍一看,董争也被这张图片的梦幻色彩所吸引,觉得这真是一条美丽的河流,可是看了下面的文字说明才知道,这条河是因为重金属严重超标才呈现出这种梦幻般的色彩。而眼下,同样的一张图片就展现在董争的眼前,所不同的是,它是真实的,也是长久的,它将伴随着村里的一代又一代。想到这些,董争不寒而栗。
那天董争没有空手而归,他挖了一包废渣回家,然后带着这包废渣,一次次地去上面告状。去了镇里也去了区里,每次他都先把这包废渣掏出来让人家看一看闻一闻,害得人家捂着鼻子躲出好远,好像他拿的是致命毒药,闻一闻就会要了性命。他们还叫来保安,让保安把董争带走审问,了解了他的大概意图后就把他打发回去。董争一次次地败兴而归,心里更加愤愤不平,他带上材料,坐车去到更高一级的地方,和人家说他的老祖宗,说他的桃花源,说桃花源的前世今生。因为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情绪激动,所以常常被对方认为精神异常或有暴力倾向。于是少不了被特殊照顾。
大老板对他更是忍无可忍,差了几个人来,把他拽到街面上,故意展示一样把他一顿好揍。全村老少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像看一场人间好戏。大概是为了戏更好看一些,更跌宕起伏一些,他们还去通知了董三儿。他们知道董三儿好打架,他们想看看董三儿在这个时候有什么反应。
听到消息,董三儿先是一愣,随即操起一根大棒了就冲了出来。村子小,董三儿两三分钟就跑到了街面上,欺负我们老董家没人怎的!照着一个人的后屁股就是一下子,那人捂着屁股嗷地一声跳开来,闪出空档,董三儿才得以冲到董争的近前,这时的董争,已经趴在地上,满脸是血。董三儿心里悠地一紧,他是真的心疼董争,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但他知道他宁可自己被打成这样,也不愿意让董争受这份罪。没有片刻迟疑,董三儿抡起棒子照着还冲董争伸脚的家伙就打,那人往后一躲,董三儿棒子抡空,人也往前一失,偏偏董争就在脚下,董三儿往旁边一闪,竟也摔倒在地。那个刚才缩脚的家伙看来了机会,抬腿就来踹董三儿,被董三儿一把把腿抱住,两个人瞬间纠缠在一起……
后来还是派出所来人才把他们两个分开。再后来两人一起被送到拘留所,成了难兄难弟。再再的后来两个人就成了酒肉朋友,那人告诉董三儿,让董争千万不要再去闹了,人家大老板有的是钱,买命都买得起。再者说了人家在平安镇投资了那么多钱,是平安镇真真正正的财神爷,别说人家不想走,就是想走,平安镇也不能放。你哥要是真把人家气走了,嘿嘿!不被活剥了皮才怪。别傻了,让你哥好好种地过日子吧。
董争哪里能安下心来好好过日子。每天除了想着用什么法子把桃花源夺回来其它什么事都不想,而且还经常自言自语,我是个罪人啊,我把全村人都坑了!我有罪呀!慢慢地,董争就有些走火入魔了,开始一封一封地写信,然后又一封一封地塞进邮筒。董争不知道,他塞进邮筒里的那些信没有一封真正寄出去,都被邮局的人挑拣出来交到了镇里。对他这样有上访案底的人镇里一直都是特别“关照”的。连那些复印社的打字员都被打了招呼,对他提高警惕。董争等消息不到,心内焦急,人也日渐消瘦,谁看见了都说他瘦得脱了相,劝他赶紧去医院检查检查。他呢,一心想着桃花源,既舍不得时间也舍不得钱,后来被秋月拽着去医院做了检查,结果已经是肺癌晚期,手术都没法做,只能回家等死。
这个结果不但董争和秋月接受不了,董三儿也一样接受不了,他突然觉得很对不起董争,非常非常的对不起。他后悔这些年总给董争找麻烦,没让他过上消停日子。他想补救,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只好每天都去董争家里,把所有的重活都包揽下来,让秋月专心侍候董争。活干完了,就进屋陪董争说话儿。在那些有阳光的清晨或者傍晚,哥俩就那么相对而坐,为了让董争开心一些,董三儿往往会讲起他们小时候的一些事,那些都是他们一起经历过的,都是一些愉快的事情。而每一件愉快的事情几乎都与桃花源有关。桃花源有他们共同的根,即使过去了二十几年,他们的根也依然还在那里。在董三儿绘声绘色的讲述中,他们仿佛又都回到了桃花源,回到了桃花开放的季节,慢步在桃花林中,那些低垂的花枝不时地抚过他们的脸,那些粉嫩的花朵就在他们的眼前摇曳。他们想象不出还有什么会比这里更美。可是现在曾经那么美丽的桃花源早已面目全非,变得让他们不敢想象。
一天董三儿陪董争又一次去了桃花源,在那个被围墙圈起来的桃花源外面,董争拉着董三儿的手,哭得泣不成声。但董三儿到底还是听清了两个字,煞气。对!就是煞气!
据说,当年董家的祖先为了垫高宅基地而挖了董家挖,结果就碰到了那块镇妖石,妖怪的煞气被释放出来,致使周围屡现祸事。神灵怪罪下来,要董家用唯一儿子的血来血祭董家挖。董家不舍,请了有名的萨满向神灵求情,这才躲过断子绝孙之劫。后来按照神灵的指点,董家人开始在宅邸周围栽种桃树。桃树可以辟邪,可以将煞气暂时镇住。只几年时间,董家就在宅邸周围栽种了上千株桃树。每年四五月份桃花盛开,远远一看,有如仙境。置身其中,更是美妙绝伦。自然地,这里也就成了远近闻名的桃花园。
说来真是神奇,自从栽上桃树以后,周围从此太平,董家更是家道兴旺,成了盛京以北有名的富户。
经历了满清民国满洲再到国民党统治,董氏族人有不少都离开了桃花源,只有董三儿曾祖父这一支一直守在这里,在桃花源里一代一代地繁衍生息。一代一代口口相传下来的不光是董家风光的过往,更有董家子孙必须牢记的祖训:董家子孙,当守住桃花源,不让煞气外泄……
现在董家挖的煞气因为没有了桃林的圈挡已经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倾泄而出,村里不止董争一个人得了癌症,东街的刘家,婆婆和儿媳相继出现了状况;后街的田家老二,大坑沿老狐狸的小女儿……村里近一两年得癌症的人比过去二十年的总和还多。还有几个孩子被查出了铅超标。怎么办?谁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镇长说,现在是癌症高发年,全球性的,谁也没办法。再说,孩子咬铅笔吃松花蛋都能铅超标,不能因为有几个人得了癌症有几个人铅超标就把什么都赖到桃花源头上。那些没得癌症的人又怎么解释呢?都是吸一样的空气,都是吃一样的五谷杂粮,人家不得你得,这说明什么呢?是你抵抗力太差!怨不得别人。镇长说这话时董三儿也在场,当时他就接了话茬儿,说镇长,照你这么说是不是要人都死绝了才算啊!
说不清从哪一天开始,董争的眼睛开始变得混浊,而且是越来越混浊,已经经历过父母离世的董三儿知道,董争真的已经命不长久。这就意味着不久之后,他将再也见不到董争,再也听不到他说话,再也不可能被他关心……他将永远永远地和董争分离。
为了让董争在临死之前看到些许希望,董三儿真是煞费了苦心。
那些天里,董三儿开始挨家挨户地游说,鼓动大家去化工厂讨说法。可是那些头脑正常的人都太过精明,他们都很支持董三儿去闹,闹得动静越大越好,而他们自己呢,偏偏又都没有时间。
妈的,这些乌龟王八蛋真是一点儿都指望不上!董三儿气愤不过,每每走出别人的家门都忍不住骂上几句。有时骂的声音大了,被人家听了去,出来,问董三儿刚才说了什么,敢不敢再重复一遍。董三儿也不推辞,原地立定站好,扯着嗓子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一遍,然后问人家听清没有,要是没听清呢,他就再说一遍。还好,没人和董三儿一般见识,他们大多在听了第二遍之后就想起了董三儿的无赖嘴脸,想起了董三儿的无赖行径,然后知趣地转回家中,只留下一个董三儿孤零零地站在原地骂街!
在村人们的冷嘲热讽中董三儿到底还是组建了一批人马,有老张,就是那个走路踮着脚尖动不动就跟人要烟的疯子。有田大有,就是那个跑了老婆整天喝得醉熏熏的酒鬼,有赵宝安,就是那个喜欢拽着人家胳膊倾诉的半语子。至于新人,真的还有一个,就是老王太太,老王太太六十几岁,她们家有遗传病,年轻的时候好人一个,可一旦到了五十几岁就开始全身扭动,一刻不停。不光是手脚和身体,就连嘴巴鼻子眼睛甚至是嘴里的舌头都跟着扭动,所以只要老王太太在街上一出现,所有的小孩儿都吓得不敢言语。所以平时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这老王太太是轻易不肯走出家门的。这次老王太太主动走出家门,就是要帮董三儿一把,她听她孙女说,董三儿着了魔,把村里人家都快走遍了,也没召集几个人来。
那天董三推着董争和召集起来的四个人刚一走出村子,老王太太的儿媳妇就追了上来,拉住老王太太的胳膊就往回拽,嘴里没好气地数落,你跟着干什么去啊,呆着没事闲的呀!老王太太可不简单,三扭两扭就扭出了儿媳妇的控制,然后把舌头在嘴唇外面甩了一圈才扭着身体说,我不是为自个,董三儿也不是。见她们不停地撕扯,走在前面的董三儿不得不折返回来,还没说话,就见酒鬼也在往后缩,董三儿喊一声,嘿!你想干嘛,走啊!酒鬼站住不动。董三儿上前拽了他一把,酒鬼往后一挣,原地扭开了麻花步,说我老婆要是回来找不见我怎么办,我还得在家等她。说完就地一坐,酒瓶子一举,脖子一扬,开喝!半语子见酒鬼坐在地上,也跟着坐下来,他要跟酒鬼好好倾述一下衷肠。老王太太本来还斗志昂扬,现在刚一出兵两员大将就打了退堂鼓,心似乎也动摇了,被儿媳妇轻而易举地就给拽走了。
最后,去化工厂讨说法的人就只剩下董三儿董争还有疯子三个人,疯子看看董三儿,又看看坐在轮椅上的董争,眼里满是疑惑。董三儿怕他再当了逃兵,赶紧握紧了拳头往前一挥,像个歌者一样唱道:向前进!向前进!我们的责任重,我们的任务紧……
阳光下董三儿迈开正步,像就要出征的勇士一样向前走去。他的前面就是桃花源,而现在正是桃花开放的季节,他们已经看见了那片粉嫩粉嫩的桃花林。那里的天空是瓦兰瓦兰的,那里的水是碧绿碧绿的,那里的水面上飞舞着无数的蜻蜓和蝴蝶……
我们还是回去吧,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董争把住轮椅的手闸,呆在原地。仿佛一下子从梦中惊醒,回过神儿来的董三儿眼前再也没有了美丽的桃花林,只有远处被一团瘴气笼罩着的桃花源。不过那里早已不配再叫做桃花源,而应该叫垃圾场。
那天夜里,秋月给董三儿打来电话,让他快点儿过去,说董争好像是不行了。董三儿赶过去的时候,董争已经像个死人那样躺在那里,任秋月如何呼叫就是不醒。找来村里那个经常帮人张罗丧事的老人来看,也说是不行了,让赶紧准备后事。秋月不甘心,董三儿也不甘心,董争才四十几岁,就这么走了,谁的心里会好受呢。那天夜里,董三和秋月硬是把董争从炕上拖起来,反复地推搡撕扯,你给我醒过来!你给我醒过来!听见没有?
后半夜,董三儿把董争揪到地上,让身体软得如同面条一样的董争靠墙站立,然后一只手抵住他的身体,一只手抽他的嘴巴,你给我醒过来!你给我醒过来!听见没有!后来连秋月都看不过去,扑过来,对着董三儿连踢带打,你干嘛麻打他,你是不是还恨着他,想借这个机会报仇?秋月声嘶力竭的质问和踢打并没有让董三儿住手,这时的董三儿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董争就这么死掉,绝对不能。他抬手将秋月推到一边,冲她大吼道:他还没有看到希望呢,他不能就这么死了,你明白吗!
一直折腾到天亮,董争终于醒转过来,董三儿这才松了一口气,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了董争的异样,眼睛不像之前那么混浊了,人也特别地精神,他坐在炕上,一只手搬着脚,一只手冲着前方一挥,全是桃花啊,满山遍野,那个美呀……似乎是徜徉在桃花林中,董争的眼里看不见任何人,无论是秋月董三儿还是村里听到消息跑过来看他的人,只顾自说自话,胡言乱语,他已经完全糊涂了,认不出任何人,听不进任何话,所问非所答。他异常地兴奋,一整天都在滔滔不绝地讲,东一句西一句,毫无联系。不过,拼起那些零散的片断,董三儿似乎看见了他们的祖先,看见他们的祖先在桃花源里度过的二百多年的时光,一代又一代,有幸福也有凶险。
在董争糊涂的日子里,董三儿异常地懊恼,他后悔以前处处为难董争,没有让董争和秋月安心地过他们自己的日子,如果董争一直到死都是这个样子,那他真是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了。这才最让他难过,比董争死去了还让他难过。他在心里下定了决心,如果董争能够醒过来,哪怕是一天,他也要在这一天里让董争明白,他是他的弟弟是他的亲人,他爱他。他会在这一天里,让董争看到希望。
直到两天后,董争才完全恢复过来,问他这两天的事情,他一慨想不起来,只说自己好像一直睡着,现在才醒。
那天晚上,董三让秋月去别的屋里休息,他陪董争。董争躺在炕上,董三儿握着他的手坐在炕前的沙发上,不时的,董三儿会把脑袋凑过去,看董争是否睡着了,却发现董争每次都是睁着眼睛。
我想明天去趟桃花源。董争说。
好!我陪你,咱天亮就去!董三儿回答得很干脆。董争能够清醒过来,最高兴的人莫过于董三儿了,他突然觉得自己还有机会让董争看到希望,哪怕这个希望仅仅是希望。
当董三儿和董争站在桃花源里的时候,雨正下着。和上一次相比,桃花源里的化工垃圾又多了不少,像一个个密密麻麻的小山头立在他们眼前。雨水浇打在山头上,溅起小小的水花,水花落去,顺流而下,弯弯曲曲,仿佛无数条小蛇钻入地下。地下水无疑已经被污染了,以前村里人从地下抽上来的水清澈甘甜,可是现在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儿,上个月董争几个住在城里的表姐妹组团过来看他,洗手时闻到了这股怪味儿,一个个吓得大惊失色,说什么也不敢吃秋月替她们准备的饭菜。
在董争看来,这一切都归罪于董家挖的煞气,只有镇住了这股煞气,天下才能太平,而今在桃花源里栽上大片的桃树已经不可能,那镇住这股煞气的办法就只有一个。
三儿,求你点事儿,董争往旁边歪了一下头,示意正在后面扶着轮椅的董三儿到他前面来。背我在桃花源里走一走好吗?董三儿说行,没问题。说着绕到董争的前面,蹲下身来。
伏在董三儿的背上,董争突然哭起来,他说三儿你记得吗,小时候我常常这么背你,那时候我最高兴的事情就是背着你在桃花源里到处走,我喜欢你肉乎乎的小身子,喜欢你把小脑袋探过来喊我哥……
想起小时候,董三儿心里也是暧暧的,他说是啊,我是你带大的,可我这个弟弟却没让你省心。对不起。
董争顿了顿,说,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董三儿还没明白董争话里的意思,就感到后腰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扎了一下,很疼,而且是那种非常尖锐的疼,像闪电一样瞬间就疼遍了全身。他从前和人打架时受过刀伤,知道自己一定是被刀捅了。他下意识地捂住后腰,感觉正有液体从那里流出来,董三儿知道那一定是血。他自己的血。
血祭董家挖!董三儿心里猛地闪过这个念头。做为董家的子孙,董三儿自然知道董家一代一代口口相传下来的那条祖训:
董家子孙当守住桃花源,不让煞气外泄。一旦桃源消去,大难临头,董家子孙当血祭董家挖!还周围一个太平!
对于这个祖先留下的据说是可以镇住煞气的唯一办法,董三儿自小就知道,只是他一直把这当成是一个传说,就像他听过的其它传说一样,离自己很远。
董三儿慢慢地蹲下身,把董争放到地上,转过身,看见董争正双手握着一把尖刀,面色青紫浑身哆嗦。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有半条命。董争机械地重复这句话,如着了魔一般。
对于这次来董家挖,董三儿已经想到了可能出现的后果,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董争把命留在这里。如果是这样秋月一定不会放过他。但,只要是董争想要做的,他董三儿就要帮他,毕竟董争是个将死之人,只要能了了董争的心愿,秋月不放过他又如何。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董争会从背后对他下手,要拿他的血血祭董家挖!
哥呀!你真的不想让我活吗?
董三儿悲从中来,他真想给董争一拳,但手已经举起来却怎么也下不去手,他知道董争对他的好,他知道刀虽然扎在他身上,但董争一定比他更疼。他是他带大的,他们都是独生子女,没有其它的兄弟姐妹,父母去世以后,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就是最亲的人。
突然,董争手起刀落,将刀向自己的腿上扎去……
你干什么?你疯了,董三儿冲过来,抢夺董争手里的尖刀,你真的相信过去的那些鬼话!
我信!我们现在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我必须要试一试!董争哭了。握刀的手不停地发抖。毕竟他是一个将死之人,手上没有多少力气,被董三儿轻而易举地就把刀给夺了下来。
你把刀还给我!我要血祭董家挖!
董三儿想起前几天他在董争身边悄悄许下的诺言,如果董争能够醒过来,哪怕是一天,他也要让董争在这一天里看到希望。
希望?董争的希望就是用他们的血血祭董家挖!
想到这儿,董三儿苦笑了一下,他说我今天就成全你,血祭董家挖!我倒要看看奇迹到底能不能出现。说着董三儿拿刀就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一下,血瞬间从刀口处涌出来,一片鲜红。雨点击打在上面溅起一朵朵粉色的水花,真如桃花一般,一朵一朵竞相开放。
董争慌了,他说我不想让你死,我只想借你半条命,加上我的半条命,我们一定能成功!董争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在自己身上翻找,终于翻出自己的手机。我现在就打120,让大夫来救你!
我自己来。董三儿说着往前迈了一步,去接董争手里的手机,谁知刚把手机拿到手里,还没来得及拨号,就脚下一晃,一个踉跄跌倒在董争的脚下,他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流了太多的血,已至周围开满了桃花,它们最初是鲜红,然后是粉红,后来是粉白,再后来便随水而去,了无踪迹。但马上便又有新的血液注入进来,于是鲜艳的桃花再次开放,一遍又一遍,仿佛岁月更跌,几世轮回。
董三儿看得呆了,迷迷糊糊的只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桃花源,眼前到处是开放的桃花,桃花源真的回来了。桃花源!我的桃花源!董三儿在心里一遍遍地叫着,眼泪不知不觉间就流了下来,和雨水汇合在一处。
看着趴在自己脚下挣扎不起的董三儿,董争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三儿,三儿,快打电话,让大夫来救你!董三儿猛地从迷蒙中惊醒过来,看看手里依然攥着的手机,再看看眼前那一堆一堆如小山一样堆积的化工垃圾,竟然不想将电话拨打出去。他果断地伸出手,把手机直接按进了旁边的一洼血水里。
三儿?你疯了!我不想让你死!董争喊。
董三儿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很是郑重,他说,如果那个传说是真的,我愿意拿我的命赌!如果桃花源能够回来,我愿意拿我的命换!
奇迹真的就在董三儿的眼前出现了,只见一汪清水从董家挖里漫上来,像魔法一样浸润着桃花源中的每一寸土地,所到之处芳草鲜美,桃花盛开……
桃花源真的回来了。董三儿徜徉其中,任董争如何呼唤都不肯再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