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病倒后,我便彻底不能离开故乡回城里上班了。
前段时间,母亲也病了,常年居家的一家三口人,两个大人都病倒了,剩下十岁的女儿又该如何撑起家里的日常生活呢?更何况,槽上,还拴着一头父亲圈养了多年的老黄牛。
对于那头牛,父亲一直坚持把它圈养下来。为此,母亲颇有意见,庄里人家的牛这些年都卖了,且价钱也很好,只有我家的牛,父亲舍不得卖。在父亲的意识里,眼睁睁亲手把自己圈养了好些年的老黄牛卖给前来贩牛的老回回牛贩子,就俨然像把自己亲生的孩子拱手卖给了别人一般。父亲一想到自己亲养的牛要从我们家门里牵出去,然后被老回回送进屠宰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一刻,父亲的身体就会猛的颤抖起来,说啥也不能卖,卖牛宰牛,这将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啊!
算起来,父亲是在夏收前夕前病倒的。起初,我们和父亲都以为父亲患的是感冒,加上今年翻修房子太劳累,心想着躺下来歇息两天就可以出去干活了。时光不等,眼看夏收工作就要忙开了,可父亲的病却一日重于一日,我和母亲看在眼里,心里那个急啊。而父亲的心里,比我们更加的着急呢。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回家收麦,好多环节我都不懂。父亲也说,他只是感冒了,吃几顿感冒药就好了。
也因此,我和母亲也并没在意。母亲也有病,每天还在煎熬中草药,按照父亲以往的习惯,感冒了啥药也不用吃躺两天就会好起来。可这次,父亲都一连睡了一周多了,且吃了我从镇上给他买回来的好多感冒药病情却丝毫不见好转,且貌似越来越严重,整个人脸色蜡黄,风雨摇摆。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心想,父亲莫不是患的不是感冒?
于是,一日起床后,我便央告父亲赶紧去镇上的医院瞧瞧去。可父亲,好说歹说就是不去。嘴里总说,我躺几天就好了。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发现朴实、善良、平易近人的父亲原来骨子里比我还犟几百倍。迫于无奈,我们只好让父亲在家里吃着感冒药歇着。可父亲消瘦的身体却让我看在眼里一天天的更加着急和胆寒。我胆寒的,并不是和母亲一般怕地里的庄稼收不回来。我是害怕。父亲的病一拖再拖,成了顽疾久治不愈咋办呢?
父亲心态平和的时候,我便劝他,咱去大医院瞧瞧吧,吃了这么多天药了都不见效,小病拖大病,越拖越麻烦呢。父亲听罢,不以为然,只是有气无力地告诉我,他再缓几天就好了。我听罢,便气不打一处来,人乏困得都卧床不起了还说躺几天就好了。经劝不听,迫于无奈,三十年没向父亲发过脾气的我第一次大发雷霆。当时,母亲也惊了,一向脾气挺好的我咋在父亲不去医院就诊这件事上竟然发火了呢?
母亲不解,父亲也满脸怨气。
当然了,只有我自己心底最明白。父亲之所以不去医院就诊,说白了就是心疼钱,他怕到大医院折腾太多的费用给我花一摊子。可父亲哪里知道,这么些年,我在经历了太多亲人的生离死别后,把亲人活在身边的幸福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此刻,我又怎么会在乎几个医药费呢?
春天的时候,家里翻修房子,父亲和我这些年的所有积蓄都搭到房子里了。去医院看病,哪有余钱啊?可反过来想想,就算再没钱,患了病了总得医治。人常说,小病拖成大病,最起码,病原体刚发作的时候总比“病入膏肓”花费得少得多的多吧!
终于,父亲拗不过我的坚持,答应我硬撑着乏困起身随我去镇上的医院。
在镇医院,医生给父亲输了一周液体。刚开始输液的那几天,父亲的神色猛的有了好转,我们都高兴,幸亏早来了。可三天后,父亲的状态又跌回了原辙里。从表面看,父亲的病似乎都比原来更加的重了呢。
我在心底,暗自胆寒和揣摩,莫非,镇上的医生没瞧准病因?
回家后,我苦口婆心劝父亲,咱们去县医院检查。可父亲说啥就是坚持不去医院,说他受不了医院那种味,更何况,本来还不严重的病,结果被他们整治得越来越严重了。
对于父亲的辩解,我没再坚持,也没过多地解释,庸医误事。恰好,那天是周六,于是,我便计划着到周一不管父亲再怎么坚持,一定得去县上的大医院瞧瞧去。
在县医院,我找了一位据说医术较好的医生,姓Q。
Q医生把了脉,又让父亲一一做了血常规、尿检、B超、胸透等各项检查。做完后,Q医生说,父亲患的是关节炎。当时,我就懵了,关节炎,这病在父亲的身体里已经游走了好多年了,但一直不怎么严重,咋这一次就把人彻底给撂倒了呢?
原本,我们计划是让父亲住院治疗的,可Q医生却说,就这么点小病,住啥院,医院病床紧张得很。父亲听罢,也喃喃地说,那咱们带些药回去算了。我知道,父亲又怕住院花太多的钱。
于是,只能听父亲的建议,回家休养。
Q医生给父亲开了六付中药,一大包西药,让我在医院的药房里去取。接着,他又给父亲开了一周的液体,说是让我到街道里的批发药店去买,并叮嘱,等你回到镇上,联系好了诊所,他们答应为你父亲输液时你再去买。当时,我不懂,我总觉得,救死扶伤是医者的本分,我带了药去他们所里,出手续费,他们就理所应当该输液,多简单多正常的一件事啊。然而,在农村,好多事情远远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当我带着父亲回到小镇上找了一家诊所去输液的时候,医生看了一眼Q医生开的处方,说这个处方不能输,他开的是青霉素。
恰好那阵子,家里夏收工作已经开始了,输液那天是父亲一个人去诊所的。当时,我已经到山上的地里去收割庄稼去了。父亲打来电话向我诉说原委,我听罢,尽管我不是医生,也略知使用青霉素风险很大。于是,只能安慰父亲稍微等一会,等我给医生打电话商量后看咋办。
恰好,镇里的医生是我同学,当年关系较好的那种。同学说,青霉素风险大不说,咱们镇里也没有,不过,他可以根据Q医生开的处方把青霉素换成另一种药,其药效不差上下。我听罢,喜出望外,大忙天的,只要能让父亲及时把药用上,病情有所减轻就好,再一个,也不耽误我这边干活。
而那些天,我忙于夏收庄稼,母亲给我做帮手,父亲只好一个人每天去我同学的诊所里输液,下午回家后,母亲忙着做饭,我便坐下来给父亲熬药。可父亲呢,总躺在床上,起不来,身体软软的,浑身没劲。
那些天,我们都累坏了。忙且不说,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家里每天都像笼罩着一种腐蚀的气息,压抑得我胸口发闷。母亲动不动,就大动肝火唠叨了起来。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我知道,父亲病倒了,最着急的人是母亲,可着急归着急,她这样一嚷,倒叫我也方寸大乱,不知如何是好了。
那天,我去县上办事。回家的时候,家里没人,等他们回家后,我才知晓,母亲带父亲去三十里外的一个村落找寻“神婆”去了。
当即,我便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病急乱投医,孰知,这样投医的行径真是愚不可及。可转眼又想,母亲的举措,是实在没有法子的法子。
夜里,母亲像传说中的“神婆”一样嘴里念念有词地给父亲烧黄表、叫魂。我看在眼里,恼在心里。且父亲也迷信得很,他说,“神婆”说了,吃医院的药,病会越吃越厉害。“神婆”还说了,父亲是在很久前一次出行时害了怕,把魂魄丢失了。让父亲不必担忧,她为父亲把魂魄叫回来父亲的病就好了。
父亲和母亲絮絮叨叨地向我诉说着他们“求神问卦”的结果,我木讷地坐在沙发里,一言不发,即气恼又觉得好笑,我善良淳朴的父母啊!
父亲为我的不屑一顾不可理喻,母亲也抱怨我死犟,可我的心里想什么,父母又怎能明白呢?自古以来,“庸医误病”和“神婆”害死人同样可恶,可老实巴交的父母,他们并不能从根本上理解或者明白这种“人间无鬼神”的事实。他们确信“神婆”的“诊断”是准确的,也相信吃了“神药”病就会好起来,可他们越是这样,我的心底就越是焦急。
人都说,人越老会越任性,这些年不在父母身边,从没发现父母已经开始老去。自打“问神”这件事发生后,我忽然发现,父母真的老了。而对于老人,我一向不怎么和他们去进行理智地计较,对于他们的行径,因此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吧,前提是,医院医生开的药,必须吃。
那几天,父母和我就为这件事暗地里起了楞子,甚至于三天竟和我没说话。而我呢,三天也没起来吃饭。说起来也怪,心里憋了气的时候,竟然感觉不到丝毫的饿,我成天窝在屋子里睡觉,半睡半醒的,尽管如此,但我的心底却依旧的焦急和胆寒,父母都病着,尤其是父亲,彻底病倒起不来了,我到底该咋办呀?
阴郁烦躁莫名地袭上心头,脑海里也一塌糊涂,QQ心情更新得特频繁,孤寂和压抑,烦躁和无奈无处诉说,于是,我便把QQ当作自己的日记本,每天写一点心情,当着抒发心底苦闷和困苦的阵地。
接着,为父亲上次在医院开的药也吃完了,且输了四天液体也未见病情有大的好转,但终归是起了些作用的。等到周一的时候,我便又央及母亲陪父亲去医院再检查检查,顺便也给她自己买一些治胆囊的药。
这次去医院,Q医生没做大的检查,只说父亲的胃被药吃伤了,需要做胃镜。母亲在电话里询问我,我一口否决了,不做。父亲的病,虽然很重,但吃饭并没什么大碍,再说,做胃镜本来就是个很痛苦的检查,一般身强力壮的人做胃镜后有一段时间都恢复不过来,更何况,父亲这么个能被风雨吹倒的病人呢。
Q医生听罢,根据我们的意见,给父亲开了些治胃的药,父亲回来后,脾气暴躁,胃药也不吃,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床上。每天,我看着他蜡黄的脸和瘦小的身体,心底一阵一阵地疼,人生一世,不管有钱没钱,千万,不能让亲人患病。有时候,我甚至愚蠢地祷告,如若能替换,那就让父亲赶紧好起来,让我代替他去病吧。
庄里人家每天都忙忙碌碌地疯了一样的为生计奔波着,只有我家,死气沉沉的,空气安静得让人感觉到沉闷和压抑。似乎,正有一种死亡的气息缓缓地向我们紧逼而来。母亲着急害怕的唠叨,让父亲显得无比急躁,也让我烦躁不安。她每天无休止地给所有的亲戚打电话,寻找心灵的安稳和解脱,可这一切,我明白,亲戚朋友又怎能左右呢?我自己,也暗地里思忖,这一切到底该如何去改变呢?
一日清晨早起,母亲又和父亲“信神问卦”去了,我一个人气得窝在屋子里发呆,内心的焦急也无法掩饰,铺开键盘,只字未敲,打开电脑,满心烦乱。
下午,他们回来了,且说得绘声绘色,大致情形和上次一样。
在农村,好多人都说,医院治不好的病,就信信“鬼神”。
说实话,在农村,你不信迷信吧,却好像有;你若信吧,却假得很。但父亲病了,我不得不放下我心底那份“无鬼神”论和尊严,只要父亲的病能尽快好起来,有“鬼”就有“鬼”,有“神”就有“神”,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
“神婆”说,父亲的病,需要找一个乡村阴阳关魂。
我不动声色,这些事情我虽说是从心理上稍微接受了些许,但行动上我还是疏于去做的。于是,母亲便按照“神婆”的叮嘱跑前跑后地为父亲的病张罗着。
那天,我起了个大早,劝父亲随我去另一家医院做检查。我总觉得,父亲患的并不是大病,家里今年翻修房子,父亲拼命地干活,是把人累垮了,加上父亲所说的症状,我觉得,父亲可能是气虚。父亲之所以整天昏睡不起,说白了,是气虚导致身体虚弱,无力,没精神。
父亲见我态度强硬,气若游丝地问我,去哪家医院。
我没理父亲的问话,开始收拾行李。我心想,倘若去这家医院需要住院治疗的话,那就让父亲住下来,最起码,在医院在医生身旁,凡事都方便。
这家中医医院,医生是前几年给我医过病的一位老中医,医术传说很精湛。老中医把完脉,看罢我们先前做的检查结果后,说,父亲的病并没大碍,回去吃几付药调理调理,慢慢就好了。
那一刻,我悬着的心总算可以稍微轻松了些。但我明白,要让这颗心彻底轻松下来,除非这几付药吃了父亲的病有了起色,逐日好转。
恰在这时,母亲招呼的阴阳先生也来了。
那夜,母亲喊来了几位乡邻帮忙为父亲“送病关魂”,当然了,因为人手少,我不得不加入其列去帮忙。临走,阴阳先生嗔怪我们说,好死人呢,倘若我这次给把魂关了再不好的话,你们就别在邪门歪道里折腾了,赶紧上西安或者北京的大医院去看看去,千万别把病给耽误了。
我也这么认为,倘若从医院带回来的六付药吃了还不见效,那么,我就得带父亲到省城的大医院去做检查了。
而母亲听罢,早哭开了。我劝母亲没那么悬,等那几付药吃完,父亲的病也就好了。
母亲不听我的劝,一个劲儿抽泣。
送走阴阳先生,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似乎整个天空都坍塌了一般。而父亲健康的时候,我从来就没有这种感觉的。每年只要一回到家,心里就感觉踏实,家里的事,也从不让我操心。而眼下,当父亲病倒后,我独自撑着这个家的时候,我才忽然明白,父亲,这一辈子,是多么的伟大。
夜里,我梦见了逝去多年的祖母。
祖母站在我的床前,心疼地说,看把娃累的。我大哭着去拉祖母的手,不料,祖母却远离我而去。我着急地大喊,却猛然惊醒了。
醒后,我惊魂未定,满身是汗。
三天后,父亲能起床下来在院落里和院子外面散步了,我欣喜若狂,似乎塌掉的天空又重新被弥合了。母亲的脸上,也有了喜色,和我的话也多了起来。整个小院,也恢复了往日的笑颜和温馨。
母亲说,是阴阳先生关了魂,父亲的病好了;我说是我带父亲去看中医,吃的药起了作用。母亲不屑一顾,问我,是药的作用,那前几天咋不见效?
那一刻,我没再同母亲争论,是谁的作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父亲的病逐日好了起来。父亲健康了,那将是我们一家人最大的解脱和快乐。只是,在父亲能够起床自理生活,身体逐渐恢复的一天早晨,母亲腿上的关节炎却又犯了。那一刻,我的脑袋“嗡”的一声,流年不利,这个夏天,有太多的羁绊让我离不开家,有太多的忧伤让我独自经历和承受。
记得有那么几天,我忽然感觉自己似乎老了许多,短短的半年时光,我咋感觉自己像和外界脱离了十年一般。当然了,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经历这么“棘手”却又是自己无法左右的事情,就像前一阵子一个朋友心疼我的境况,说,唉,好好的一个大小伙子,全被这苦逼的生活给拖垮了。
可是,面对残酷的现实生活,我又能怎么办呢?
除了面对和克服,我容不得半点的逃避。
看着父亲见天儿的精神了起来,我知道,明天,我又得带着母亲去医院医治她的关节炎了。
这个夏天,因了诸多的事件过得太漫长了,长到我忘记了阳历和阴历的日期,忘记了曾经最美的理想和快乐,心情老是低低闷闷的,毫无生气。
而此时此刻,我不图更大的收获,我只希望亲人们在身边都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生活着。他们的健康和幸福,才是我最大的快乐和幸福。
季风送爽,夏天已接近尾声,这时,我就想,我一整个夏天的忧伤,也将会随着即将逝去的夏天而淡然和搁浅。夏天和苦难都过去了,迎接我的,将是一片金黄和喜庆。
王新荣,1982年生人,自由者业者,有各类文学作品发表若干,系宁夏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