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杰
有人说,旧时光是个美人。在那张记载了往昔岁月的书柬里,点点滴滴,皆是回忆。柏拉图曾说,每个人都是一个折翼天使,当一个人恢复了前世在天堂的记忆时,便可饱览这世间最美丽的风景,一时之间竟然忘乎所以。回忆,似乎总是与美好相伴。然而,当回忆如洪流般向当下席卷而来时,我们从中得到了些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呢?
哈罗德品特,20世纪下半叶英国最伟大的戏剧家、200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1930年10月10日出生于伦敦东部哈克尼的一个犹太人家庭。他的整个青少年时期都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阴云下度过的,这些都对他后来的创作产生了潜在的影响。品特一生笔耕不辍,创作戏剧二十余部,获得五十多个荣誉奖项,诺贝尔文学奖对品特在戏剧创作方面所做的杰出贡献表示了极大的肯定与赞赏,称他“改变了20世纪戏剧舞台的面貌”。品特的语言技巧、冷峻的解剖风格影响了整整一代英国戏剧家。他的戏剧语言富有隐喻性,表层之下有着丰富的涵义。人物对话中通常会出现大量的“沉默”,即一个人说完一段话之后,其他人表现出一种缄默的状态。而这种默不作声的状态却有着“无声胜有声”的效果,在各自纷纷静默的同时,这种“沉默”的状态往往表现出一种超乎寻常的压迫感。这位戏剧先锋同时又是崇尚人权和反战的作家,在他的晚期创作中,品特致力于创作一些具有明显政治倾向的戏剧,创作风格由荒诞派转向政治戏剧。他批判当权者对权力的滥用,揭露丑恶的人权压迫与政治暴行。正如约翰·皮尔格所说,“尽管不时有挑衅者跳将出来,英国当权者总是善于削弱他们的力量,并将他们招安……哈罗德·品特是一个不屈不挠的例外……唯有他是不平静的人、不聒噪的人,充满胆识,畅所欲言。”品特的创作对后世影响极大,他将现代人情感深处的压抑与躁动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呈现在人们的面前,推动了现代和后现代戏剧的创作与发展。
品特的戏剧创作大致分为三个阶段:早期的“威胁剧”、中期的“回忆剧”及晚期的“政治剧”。1957年,品特写出了第一个剧本《房间》,成为其久负盛名的“威胁剧”的开端。在他的“威胁剧”中,人们通常会在一个狭小的房间争夺着各自的权力和生存空间……人们日常生活表层之下的恐惧、荒谬与威胁感被揭露出来。近50年后,即2005年,瑞典皇家文学院授予哈罗德品特诺贝尔文学奖的理由是——“他的戏剧发现了在日常废话掩盖下的惊心动魄之处,并强行打开了压抑者关闭的房间。”
继“威胁剧”之后,品特从20世纪60年代末开始创作“回忆剧”。“回忆剧”似乎是将权力争夺的战场搬到了对回忆的占有上。品特“回忆剧”的代表剧作有《风景》(1968)、《沉默》(1969)、《旧时光》(1971)、《无人之境》(1975)、《背叛》(1978)、《维多利亚车站》(1982)等。
《旧时光》作为品特的一部经典“回忆剧”,讲述了一对夫妇凯特(Kate)和迪利(Deeley)以及凯特的朋友安娜(Anna)之间错综复杂的故事。在剧中,某天,安娜突然到故友凯特家中拜访,三人一同回忆旧时光。然而随着三人谈话的不断深入,故事情节愈发扑朔迷离。丈夫迪利对妻子凯特坦承,他之前便认识安娜,而安娜则对此矢口否认。当两人争执不下时,妻子凯特突然对老友安娜冷冰冰地说道:“我记得你已经死了。”这句话似乎当即应验,安娜走到门边,将灯关上,然后便如同逝者般一言不发地躺在沙发上,凯特坐在另一侧沙发上,迪利颓然地坐在扶手椅当中。
弗兰克·里奇(Frank Rich)曾在《纽约时报》刊登一文,并在其中写道:“品特先生总是可以赋予那些简单的句子以复杂的深层含义,这着实令人惊叹不已。他的词汇简单朴素,却有着惊雷般的效应。”毫不夸张地说,品特在他的剧作中使用的很多词汇和艺术手法可谓独具匠心。剧中三人从最开始便一同出现在一个舞台上,当然三人的位置显然有着很大的差别:凯特和迪利作为最先出场的人物位于舞台前方明亮的中央,而安娜则站在舞台后方黑暗的窗边。仔细阅读剧本开头便会发现,相比凯特和迪利,安娜出场的时间略微滞后,但是为什么品特会让三个人物同时“登场”呢?为什么不让安娜等到适当的时机再出现在舞台上呢?阿尔蒙西和亨特森在其撰写的《哈罗德品特:当代作家集》一书中表示,这样的安排会造成一种历时的效应,从剧本的开端,品特其实就在暗示读者,“过去”和“现在”同时存在着。如果说老朋友安娜代表着一段“过去”,那么凯特和迪利显然代表着“现在”。其实在品特看来,“过去”和“现在”并没有什么绝对的分界线,两者之间一直都密切联系着。如此看来,这样的出场安排可谓是煞费苦心。怪不得彼得·霍尔——第一位在伦敦和纽约排演《旧时光》的导演——曾经这样评价道:“品特实际上是一位诗人剧作家。他和贝克特将隐喻重新带回到戏剧创作之中,而艾略特和奥登则没有做到这一点。”
更为有趣的是,剧初,凯特和迪利夫妇在谈论着旧时安娜和凯特同吃同住的经历时,安娜突然从黑暗的窗边款款走向二人,然后坐到沙发上,将过去的事情娓娓道来。凯特和迪利夫妇似乎并没有对安娜的“突然出现”表现出任何惊讶,这似乎有违常理。安娜的出场方式非常新颖而独到,品特并没有设计一个“敲门”的情节来引出安娜造访凯特一家的片段,而是大胆地将安娜从黑暗中直接“召唤”出来,就像是某段回忆突然从脑海中闪现出来一般。这似乎是在告诉读者,每一个人的“过去”其实都停留在一个地方,无论你是否意识到这一点。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描写的主人公马尔塞有着这样一种独特的经历,当他成年以后吃到玛德琳小点心的时候,童年的美好回忆倏然间席卷而来。其实“过去”并没有被废弃在世界的另一端,搭乘着“回忆之舟”,“过去”可以重回当下。
很多人在解读《旧时光》的时候提到了同性恋的话题,这一点确实有据可循。与以往的“二女争抢一男”的主题相反,这部戏剧显然在内容上更为独到。在爱的战场上,丈夫迪利和故友安娜各自占据一方,都试图去吸引凯特更多的关注。在这些对话中,读者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福柯所说的话语权力的内涵,因为在这些看似日常的对话当中,话语不再仅仅是话语,话语在深层意义上变成了一种权力操纵的工具,对话人通过自己的话语将权力施加于对方,以使自己获得一种优越感。在三人的对话里,第一幕剧中,迪利对安娜诉说自己和妻子凯特曾经在一家电影院里一起观看电影《异类出局》(又名《虎胆忠魂》)(Odd Man Out),他认为是电影明星罗伯特·纽曼让凯特和他走到一起并最终坠入爱河,因此也只有罗伯特·纽曼才能把他们分开。后来,安娜告诉迪利,她和凯特曾经看过《异类出局》这部电影。其实这部电影的名称非常值得玩味,当迪利在第一幕剧中说到《异类出局》这部电影的时候,他似乎在暗示,安娜作为他和凯特婚姻的“第三者”,最终会成为那个被判出局的“异类”;而安娜同样也不甘示弱,在第二幕剧中,她不经意间提到《异类出局》这部电影,似乎又颇有暗示性地表示,迪利最终会成为那个出局的“异类”。
其实如果仔细推敲,我们便可以发现,丈夫迪利从剧初就对妻子凯特与安娜的关系有所怀疑。他从一开始就不停地旁敲侧击凯特与安娜二人的关系,他多次询问凯特,“她(安娜)是你最好的朋友吗”,“你有没有把她当做你最好的朋友”,“你会想起她吗”,“是这一点使得你被她所深深地吸引了吗”,一连串的问题之后,迪利似乎还不满意凯特的回答,竟然抛出一句“我会看着你的”。在之后的一系列对话里,迪利似乎一直都心弦紧绷,对安娜所使用的一些词汇尤其敏感。
安娜:住在这儿的人不会走远。我不会走远,我害怕走远,免得当我回家的时候房子没了。
迪利:免得?
安娜:什么?
迪利:“免得”这个词。好久都没有听过这个词了。
安娜:啊,那些歌曲就是这么唱的…有时我看着她的脸,但她完全觉察不到我的注视。
迪利:注视?
安娜:什么?
迪利:“注视”这个词。不经常听到这个词。
迪利:回来以后,你发现英格兰很潮湿吗?
安娜:潮湿得有趣。
迪利:潮湿得有趣?(自言自语)她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其实在这几个对话中,在迪利看来,安娜所使用的词语都暗含深意。在第一个对话中,安娜使用了“lest”(免得)这个词,而“lest”和“lesbian”(女同性恋者)这个词在发音上比较接近,所以迪利在听到“lest”这个词的时候非常敏感。同样,在第二个对话里,安娜使用了“gaze”(凝视)这个词,这个词在发音上又和“gay”(同性恋者)相近。在第三个对话中,安娜用到了“beguilingly”(迷人的,有趣的)这个词汇,这个词汇也和“gay”在发音上有些接近,这也是为什么迪利在接连听到这几个词的时候反应会如此强烈。不过所有的这些似乎只是大家的小小推测,因为在整个戏剧中,凯特自始至终并未承认自己与安娜之前有过同性恋的经历。所有发生在过去的事情其实都已经不可探究其真实性与否,在品特看来,“过去”似乎就像是掩盖在重重迷雾之下,难以揣测。就像作家L.P.哈德利在《送信人》(The Go-Between)中所写的那样,“过去是一个异域的国度:他们在那里做的事情很不一样”。细细想来,当自己回忆儿时所发生的事情时,好多都已经记不大清了。在回忆这座城池里,谁能否认我们每一个人都既是编写者又是杜撰者呢?
其实这部剧的结尾应该说最是意味深长。一直以来,凯特都扮演着相对沉默的角色,整个戏剧的三分之二都由迪利和安娜在做主导。然而,迪利和安娜似乎没有意识到,在这场拉锯战里,喊停的似乎从来都不会是他们两人。凯特在剧末突然冷冰冰地对安娜说道:
但我记得你。我记得你死了……我记得你躺在那儿,死了。你不知道我正注视着你。我向你俯下身去。你的脸是肮脏的。你躺在那儿,死了,你的脸上涂满了排泄物,各种各样真正的铭文……我感到时间和季节都很合适,我感到你孤独而肮脏的死亡是合乎礼仪的。我该洗澡了。我花了很长时间洗澡,然后出去,在房间里走动,容光焕发,拉出一把椅子,赤身裸体地坐在你的旁边,看着你。
在这里,“安娜之死”似乎应该理解为安娜最终被凯特掩埋在了记忆的废墟之中。英文里有个短语“from earth to earth and ashes to ashes”,可以暂且译作“尘归于尘,土归于土”。人类在上帝的召唤下从泥土中诞生,而死亡之后的躯体埋于大地之中,在与大地的亲密接触之下,渐渐腐烂,最终与这片给予人类千年福泽的大地化为一体。安娜脸上的泥土则恰恰说明她被凯特掩埋在过去之中。而凯特也表示“时间和季节都很合适”,似乎也再一次暗示了将关于安娜的记忆抛诸脑后其实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并非一时兴起。在将安娜遗忘于记忆的终端之后,凯特似乎心情不错,又洗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热水澡,“洗澡”也意味着将安娜彻底清除出她的脑海。不过,至于凯特和安娜先前为何走向了“分手”,剧中似乎没有提及,不过这也留给读者更为广阔的想象空间。
当然,迪利的结局也令人唏嘘。
迪利开始饮泣,非常轻地。
………
饮泣声停止了。
静场。
迪利站起来了。他走了几步,看看两张沙发。
他走向安娜的长沙发,俯看着她。她没有动。
静场。
迪利走向门口,停住,背对她们。
静场。
迪利转身。他走向凯特的长沙发。他坐在了她的长沙发上,横躺在了她的腿上。
长时间的静场。
迪利非常缓慢地坐了起来。
他离开了长沙发。
他慢慢走向扶手椅。
他坐下,瘫倒。
静场。
灯光突然亮起。非常明亮。
迪利瘫在扶手椅上。
安娜躺在长沙发上。
凯特坐在长沙发上。
结尾出现的这一幕恰恰和安娜在第一幕中所描述的20年前出现的一幕场景惊人的相似。这也是为什么品特本人也坦言《旧时光》在“结构上是最令他满意的作品”。安娜是这样叙述的:
有个男人在我们的房间里哭。有天夜里,我回来晚了,我发现他在哭,他的手蒙着脸,坐在扶手椅上,凯特坐在床上,手里捧着一大杯咖啡……我脱掉衣服,关掉灯,钻进了自己的床……突然间,抽泣声停止了。他看着我们两个人,看着我们的床。然后他向我走来。他走近我的床。他向我俯下身来。
……
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走了出去。我听见前门关上了……但是这天夜里晚些时候,我醒来了,看看房间对面她的床铺,看见两个人影……他躺在她的腿上,横躺在她的大腿上……但是后来到了早上……他已经不在了。
初读这幕场景的时候,感觉这个故事似乎是安娜编造出来的。而且安娜之前也曾经对迪利咄咄逼人地说道:“有些我记得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但是当我回忆这些事情的时候,它们便发生了。”而这样一个终极预言式的话语竟然在剧本里应验了。如果说先前安娜讲故事不过是在编造一个谎言罢了,但是剧本结尾同安娜所讲述的故事如此严丝合缝地巧合则令读者不得不重新思考,这样一个精心设计的故事其实应该是品特有意为之吧。不过,从结尾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一点,凯特其实早就知道,安娜已然成为过去,而她坚决不允许过去重新上演。但是迪利也非良人,整个剧中,迪利都在扮演着一个有点冷漠、自私、神经质的丈夫的角色,也许在与安娜的争夺战中,他不过是在满足自己的征服欲而已,至于爱,也许他明白得太晚,清醒时分已经被迫退场。这似乎又与先前的影片名称“异类出局”遥相呼应,最终,安娜和迪利都被判出局。
品特说:“我越来越感觉到生活蕴含着一种无时不在的属性……我觉得过去并非就是过去,过去从来也不是一段过去。它是一种当下……我想未来或许依旧如此。这种循环永不停歇。你永远都保持着这样的心态,至死方休。”其实过去与当下从来都是息息相关的,有人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这句话看似宽慰,实则值得考究。在品特看来,过去的书页从来都不曾真正翻篇,当我们书写着今天的时候,写满过去的章节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在爱的疆土上,过去和现在都占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情感的链条从来都不曾分崩离析。旧时光可以是一杯浸满芬芳花香的琼浆蜜液,也可以是一杯色泽鲜美散发着诱惑的毒酒。饮鸩止渴显然不是明智所为。在水泥丛林中生活着的人们需要活在当下,为现在的生活喝彩,也需要调整心态,整理过去的点点滴滴。生命的长河川流不息,人们泛着一叶轻舟,从过去的岸边驶来,经过当下的湍流,向着未来渐渐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