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泛若
1845年6月8日,美国田纳西州纳什维尔附近正在举行总统的葬礼。在人们安静下来准备默哀时,总统生前养的鹦鹉开始说话——它用带有南方口音的英语以及西班牙语说出一连串的脏话。起初,家仆们决定让它为主人送行,可是它越叫越起劲,而且很明显为赢得客人的注意而兴奋,家仆们不得不将其拎到一边去,尽管它最终破口大骂。
鹦鹉的主人以及葬礼的死者,是美国第七任总统安德鲁·杰克逊。从鹦鹉嘴里说出来的那些话,我们可以猜知杰克逊是一个怎样的粗人,心里不禁暗想:“美国人民怎么老是选这些没有教养的歪瓜裂枣当总统?”
还真说对了。美国政坛上的确出现过不少的“粗人”总统,比如:亚伯拉罕·林肯的语法糟糕透顶,以至于历史学家引用他的话时只得加入大量的“sic”(原文如此);第十七任总统约翰逊出身裁缝,长大之后靠自学和妻子的帮助才把英语学好。事实上,在杰克逊之后,美国人就不十分在意他们的总统是文盲或者教养不好,而关心他们如何通过自我教育克服背景的缺陷,从而获得大家的认可——这就是所谓的“边疆开拓精神”。
杰克逊小的时候就不是吃素的。15岁时,英军把他抓起来,一个军官要他擦靴子,他死活不肯,于是那人用马刀在他左脸上留下了一道长疤。后来他的两个兄弟和父母都直接或间接死在英国人手里,因此他一生都对英国人以及英国所代表的贵族统治恨之入骨。
1814年秋冬之交,由爱德华·帕金翰爵士率领的英国部队从牙买加港驶向新奥尔良,饮马密西西比河。在此之前,杰克逊将军一直驻扎在莫比尔,出于军人的直觉,他认为英国很可能会进攻新奥尔良,于是率领一部分人到达密西西比河口。彼时,他身患疾病,看到新奥尔良兵少粮缺,而且没做半点准备,更是急火攻心。英军距离此地还有几千米,杰克逊立刻约法三章,并抓紧时间修筑工事。
然而,英军并没有急着进攻,开战以来,他们在美国连战连胜,所以认为新奥尔良唾手可得。杰克逊趁着夜黑风高对英军进行了突袭,占到便宜之后才退军守城。
接下来的两周时间,白天英军在防线四处尝试,却都打不开缺口,到了晚上,杰克逊派出机动部队骚扰他们。1815年1月8日,英军终于发动总攻,数量上占绝对优势的英军本来以为可以在气势上压倒美军,迫使他们逃窜,没想到后者坚守阵地,用长炮攻击英军,等敌军到了150米内才使用来复枪。
战役结束后清点战场:英军方面伤亡2000人,被俘500人,将军帕金翰被炸死;美军方面损失13人。
新奥尔良之战令杰克逊闻名全国。他军纪严明,手下的士兵对他敬畏有加,私底下称他“老核桃木”。他身上带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莫名其妙的自信和硬气。1817年当门罗总统为是否夺取佛罗里达(那时还属于西班牙)头疼时,杰克逊让人给总统捎口信:“只需告诉我美国想要这块地,60天手到擒来。”之后,杰克逊抢占了两个西班牙城镇,此时的西班牙忙于镇压南美各殖民地的“叛刮”,无暇北顾,只得将佛罗里达送给美国。
杰克逊作为战争英雄,朋友们都撺掇他竞选总统。1824年是大选年,还有其他三个候选人比较引人瞩目:国务卿约翰·昆西·亚当斯,他是前总统约翰·亚当斯的儿子;国防部长约翰·C·卡洪,绰号“铁人”,在历史上被评选为美国最伟大的五位参议员之一;众议院议长亨利·克莱,也是最伟大的五位参议员之一。这三个人都是国家的精英,出身名门望族。杰克逊对这场选举并没有非常用心,事实上,他似乎受不了政治圈的氛围,曾经两次从参议院的位子上辞职,发誓“今后再也不参政”。尽管如此,他还是顺应民意,并且在选举中得到了最多的票数:99票。亚当斯84票,克莱37票,卡洪实为候补选手,他那一派的候选人选举时去世了。如果克莱愿意把自己的选票转到前两者任何一人之下,就可以产生新总统。
克莱讨厌杰克逊,因为杰克逊没有受过正规教育,而且为人粗鲁。事实上,连一向英明的国父托马斯·杰弗逊也不看好他:“我对杰克逊将军任总统职之前景感到惊恐。就我所知,他是最不适合担当此职者之一。他对法条与制度少有重视,而实际上他只是个称职的军事首长。他火气冲天。在我任议长时,他是个参议员,因脾气急躁,他就是不能条理分明地说话。”
亚当斯与克莱协调之后,克莱同意说服自己的支持者转投给亚当斯。二次选举那天,亚当斯还是差纽约州的一票。阿尔巴尼地区的一个名叫封伦塞勒的富有的老人,听了克莱的动员演讲之后头脑愈加混乱,他抱着头闭着眼,祈求上帝给他指引——当他睁开眼时,看到了一张纸上写着亚当斯的名字——于是他最终投了亚当斯一票,亚当斯如愿当选总统。
亚当斯似乎不太适合做国家的一把手——他不会“矫情镇物”,反而善善恶恶,喜怒皆形于色,因而很多人都对之怀恨在心,包括克莱。得知自己当选总统,“汗珠从他脸上滚滚滑落,激动得浑身颤抖,到了晚上才平静下来。”实际上他的父亲老亚当斯就颇为小肚鸡肠,在法国嫉妒富兰克林,在美国嫉妒华盛顿,曾为自己没当成第一任总统愤愤而言:“富兰克林用手杖敲击大地,美国诞生了华盛顿;富兰克林又用手杖给华盛顿充电,独立战争就胜利了,接着制定出一系列政治制度。”在心胸狭窄方面,亚当斯颇有“乃父之风”。
两天之后,亚当斯任命克莱为国务卿。直到这一刻,杰克逊才相信之前关于政治交易的传言,这个正直的老兵写信给一个朋友:“之前也有过这样不要脸的腐败吗?这种选票交易不是贿赂又是什么?”
正是1824年这次失败的选举,使得杰克逊痛下决心要在四年之后的大选中动真格的。“我将有一个干净的法庭——为了那些爱国和诚实的选民们。”他败归田纳西老家的时候告诉公众。
有趣的是,也正是在这次选举中,杰克逊遇到了他一辈子的宿敌:亚当斯、克莱以及卡洪。他们一生都撕咬在一起,《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在评价他们一波又一波的政治斗争时说:“要么他们轮番上阵,要么他们狼狈为奸,杰克逊在一对一和一对多的斗争中都取得了胜利。”
无论怎么看,当上总统的亚当斯在任期内都像一个跳梁小丑,1824年到1828年的四年似乎全部用来打了酱油,用以准备1828年的“决战”。亚当斯的报纸提供了一些有损于杰克逊的妻子瑞切尔荣誉的往事,说她抛下原来的丈夫跟杰克逊私奔:杰克逊的支持者予以还击,也编造了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丑闻。
事实上,在早些时候,为了维护瑞切尔的荣誉,杰克逊已经同数人决斗,并一一枪杀了他们。1806年5月30日,他在田纳西州与著名的神枪手查尔斯·迪金森决斗。杰克逊胸口距心脏不及一寸之处中弹,这颗子弹终其一生留在体内。杰克逊中弹后还击,杀了对手。医生给杰克逊疗伤时惊异地说:“你伤得不轻,真不明白你怎么还站着不倒呢?”杰克逊回答说:“即使他把子弹射进了我的大脑,我也要坚持站着直到把他打死为止。”
善良而可怜的瑞切尔一生中只知道爱家爱丈夫爱孩子,对于当第一夫人完全不感兴趣。所以,当1829年杰克逊以178对83的压倒性优势击败亚当斯当选总统时,她说:“我宁愿去天国给上帝看门,也不愿住在华盛顿的宫殿里。”来自外界的诋毁终于使她心力交瘁,杰克逊胜选几天之后她就去世了。那天晚上,这个铮铮铁骨的汉子在亡妻床前掩面痛哭,甚至傻傻地问朋友约翰·卡菲:“她真的走了吗?我不相信。”“瑞切尔会原谅那些人,但愿上帝也能宽恕他们,至于我,我永远不会放过他们。”
那年,杰克逊61岁,他身高1.85米,头发花白,尽管身体和情绪都不好,但他身上还是蕴藏着勇气——以及决斗时嵌在肉里的几颗子弹。按照惯例,新总统上任之时,白宫会举行宴会招待来宾。那一次的白宫派对是最为热闹的:无数的平民涌进来抢吃的和喝的,衣服扯碎了,桌椅砸烂了,窗台上踩满了脚印。人们兴奋至极,因为杰克逊是“他们自己的总统”。
的确如此,之前的六任总统全部都是富家子弟,精英阶层,可以流利地说法语、拉丁语和意大利语等等。现在人们一提起美国梦就想起林肯,他们应该了解一点儿杰克逊,正是他第一次设定了对美国总统的几个不成文的要求:出身平民,在西部闯荡过,亲近民众,最好有点军旅生涯。有趣的是,在杰克逊之后,竞选总统的人就算是出身富有,也免不了在演讲中哭一次穷。比如小布什其家族虽然庞大,却也轻描淡写地提到自己在油井做过工人;奥巴马他老婆一到大学演讲就旁敲侧击、有意无意地提到他们年轻时那辆汽车窟窿太多,坐在里面可以看到斑马线急速后退……
之前提过,杰克逊的政治生涯就是同劲敌过招。不过,他先得处理琐碎的公务员问题。
杰克逊上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建立了美国政坛的“分赃制”,也就是将大大小小的公务员职位全部留给同一党派的人,异党的人统统下岗。杰克逊的说法是:“战利品属于胜利者。”“分赃制”听起来有些龌龊,但却是一种非常务实有用的做法,它在相当程度上保证了总统政令的有效施行,是对“民主政治”中存在的吵吵闹闹、纠缠不休等现象的一种抵消。对比之下,前任总统亚当斯就在这方面吃了大亏。他让不同党派的人都在自己的办公室甚至内阁工作,自豪地宣称他“将代表各方利益的人士团结在其麾下”。没想到人家非但不感动,有的甚至不买账,拒绝加入其内阁,结果把政府整得一塌糊涂。
杰克逊总统忙于“分赃”之际,一位来自纽约州的老人找上门来。他告诉总统自己是阿尔巴尼市的邮政局长,过去曾参加过独立战争。现在,他年纪太大不能做别的工作,政客们却来抢他的饭碗。总统没有吱声,于是老人把上衣脱了下来……第二天,当纽约州议员把要除名的政府人员名单交给总统,告诉他这些人没有投票给他时,杰克逊在上面看到了老人的名字。“老天!”他用食指戳着桌子,“你们这些人难道不知道他身上有一磅多重英国人的弹药吗!”还有一位在独立战争中落下残疾的老人也将要被开除,总统让他保住了工作,“他为国家失去了一条腿,那就是投给我的最好的选票。”
处理完这些琐事,接下来就是高手过招了。
首先,杰克逊比拼副总统卡洪。
美国那时候的政党制度还没有完全成型,党派内部的协调性也不是很好,大家为争抢候选人提名打破了头:成王败寇几多辛酸,不互相掣肘才怪。
1828年,国会通过一个关于进口税的法案以保护北方的工业,南方诸州颇为不满,作为南方代表的卡洪提出“无效原则”,声称“州权大于邦权,州决议可以使联邦政府的决议无效”,“自由第一,联邦第二”。但他不晓得同样来自南方的杰克逊的看法,于是便设计了一次宴会,并故意时不时地提到自己的主张。等到杰克逊起身祝酒的时候,他直直地盯着卡洪:“我们的联邦,誓死维护!”卡洪没料到这一出,惊讶之下缓慢地站起身来:“联邦虽重,次于自由。”他的手剧烈地抖动着,洒了很多酒出来。
为了帮助杰克逊永久摆脱卡洪的掣肘,国务卿马丁·范布伦给他出了个好主意。他和战争部长一起辞职,这样总统就可以对内阁全面调整。后来成为第八任总统的马丁·范布伦是个非常有趣的人,他出身贫穷,只读过几年书,但是他有一项政治特长——他可以滔滔不绝地谈论某件事,令听众兴奋不已,但是谁也不知道他的态度是支持还是反对。他辞职之后,卡洪得意地断言:范布伦彻底完蛋了!但实际上,范布伦既赢得了大众的同情,也获得了杰克逊的感激,正是在范布伦的帮助下杰克逊终于摆脱了卡洪这个心腹大患。
接下来是银行之战:杰克逊与比德尔、克莱和亚当斯的较量。
1816年,国会提供资金帮助建立联邦银行,由私人运营,有效期20年。在这20年间,银行的影响越来越大,到杰克逊的任期时,银行由尼古拉斯·比德尔执掌,他力主延长银行的期限。比德尔小时候就是个神童,长大了也是天才。他13岁从宾夕法尼亚大学毕业,18岁担任美国驻巴黎大使,37岁出任联邦银行经理。(杰克逊的对手都是些什么人!)他十分懂得如何用钱控制议员,杰克逊看穿了他的阴谋,力争把银行击垮。
这一次,他的宿敌们联合在一起,一窝蜂涌过来。克莱、韦伯斯特、前总统亚当斯等纷纷表示支持银行,于是国会通过议案,决议提交到总统那里。杰克逊使用了常常不得人心的一票否决权。他向公众解释:联邦银行的影响过大,它的拥有者不仅仅是富人,而且一部分是外国人。
民众是否赞同呢?1832年,杰克逊争取竞选连任,对战亨利·克莱。斗争异常激烈,后者拥有联邦银行、全国三分之二的报业(因为依靠银行生存)以及富人的支持;而对于前者,美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如此平民化的粉丝团体:农民和工人举着标语,举行热闹的集会和游行,一群乌合之众——让中国人不禁联想到《还珠格格》里大妈大爷在街头上为死刑犯小燕子和紫薇请愿,大喊:“这是我们民间的格格!”
不要小瞧乌合之众,选票统计出来之后,克莱的支持者们哀叹:“这结果就像一场暴风雪。”杰克逊以四倍的选票数完胜克莱。
看到了民心所向,杰克逊更加坚信自己应该摧毁联邦银行。比德尔日暮途穷,他一边命令记者在报纸上诋毁杰克逊是“安德鲁王一世”,一面要求所有的贷款立即还清。于是大批工厂倒闭,工人失业,发生了严重的经济危机。富人们涌到白宫,挥舞着拳头要总统为银行延期。“没门,”杰克逊回答,“想要资助,尽管去找比德尔好了!”不久之后,大批杰克逊的支持者倒戈相向,又有传言说暴民们将会占领国会大厦。“欢迎他们,”杰克逊说,“我一定把领队的人吊死在最高的树上。”有两个路人交头接耳,“总统是不是开玩笑?”第二个人回答:“你只要听到杰克逊说要勒死谁,第二秒你就能见到绳子。”
克莱还在国会煽风点火:“国家正面临着革命,都是因为独裁者大权在握!”
不过,事情最终出现了滑稽的转机,这又一次印证了美国政坛上实在是意气用事多于爱国的高尚动机。比德尔要求宾夕法尼亚州州长发表演讲支持银行,许诺借钱给他。然而这个神童一时间脑筋抽风爽了约,等着用钱的州长大为光火,准备好的表扬稿变成了尖锐的批评稿。与此同时,各州开始在州银行里投钱,以削弱联邦银行的势力。经济危机渐渐解除,比德尔一败涂地。此时此刻必须痛打“落水狗”:国会开始调查联邦银行在经济危机时做过的小动作,包括行贿受贿的罪证。杰克逊则简单地说了句:“我赢了。”
经历了种种危机和挑战,1837年3月4日是安德鲁·杰克逊与新总统、也是他的好友马丁·范布伦交接的日子。与8年前、4年前不同,典礼上没有人出声,人们安静地脱帽,向将要卸任的总统鞠躬。一个参议员评论说:“这是唯一一次,夕阳的光辉掩盖了旭日。”
3月6日早上,婉拒了范布伦的挽留,杰克逊将军从华盛顿乘火车回田纳西。成千上万的人排在铁路线上等待,为的是看他最后一眼。天很冷,依然没有人出声,火车开动了,杰克逊将军深鞠一躬。
28年之后,另一个总统得到了相同的或者说更好的待遇,他就是林肯。林肯的遗体从华盛顿运回伊利诺亚老家,火车到达的每一个城镇,都有上万的民众含泪为之送行,哀悼者的队伍延伸了几英里长,有些人甚至出售他们所排到的位子。几百名女性晕倒,到处有因过劳而崩溃的人。田地里的农民扔掉农具,跪在泥土上向上天祈祷。一位青年大叫着:“我要去陪亚伯拉罕·林肯!”用剃刀割断了喉管。
为什么会这样?或许是因为,任何一个领袖,只要他真正做人民的朋友,为人民着想,人民就会给予他这样的感动。不不,还有一个原因,杰克逊和林肯,他们都是平民的儿子,他们身上承载了每一个美国人甚至每一个世界人那种在平凡中正直诚实,在困难中不断拼搏、实现梦想的品质。用杰克逊的话说:“在一生之中,我每迈一步,困难都迎面而来,粉碎它们是上帝赋予我的责任。”
杰克逊将军离开华盛顿的前一天,也就是3月5日,有朋友问他对自己的政治生涯有什么遗憾。
“只有两件事令我不爽,”他回答,“第一,我没有机会射死亨利·克莱;第二,我没有机会吊死约翰·C·卡洪。”
彪悍的人生,不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