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严复、林纾译著丰富了近代启蒙思潮,他们所传输的近代西方思想文化及文学艺术,构成了五四新文化和新文学的培养基;他们运用文言和桐城派古文义法翻译西方著作,扩大了古文的表现范围,产生了值得珍视的翻译理论,形成了汉语文言形式、西方内容的文章域境,为中国语言的现代化提供了有益经验。
关键词:严复;林纾;译著;古文;现代性
中图分类号:H0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后期桐城派成员中,严复和林纾运用古文翻译西书“输入欧化”之功,在近代启蒙思潮当中很少有人可以相比。康有为称:“译才并世数严林,百部虞初救世心。”[1]梁启超说:“西洋留学生与本国思想界发生关系者,复其首也。”[2]72胡适说,“严复是介绍西洋近世思想的第一人,林纾是介绍西洋近世文学的第一人”,[3]211林纾的翻译使“古文的应用,自司马迁以来,从没有这种大的成绩”。 [3]215
一
1894年清政府在甲午中日战争中的失败,特别是1898年戊戌变法的失败,极其深刻地震撼了国人的思想。时代的先觉者愈加开放地向西方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和道路。继经世致用思潮之后,从甲午中日战争前后到民国建立之初,思想文化领域兴起了一场新的近代启蒙思潮,开始了可称之为中国现代性的追求。这一思潮的代表人物有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章太炎,还有桐城派的严复、林纾,他们适应时代的召唤,各自尽了自己的贡献。
这一思潮主要是在反思洋务运动和戊戌变法运动过程中完成的。这中间有两次反思。作为第一次反思,反思洋务运动的失败,戊戌知识分子认识到,仅仅“师夷长技”并不能“制夷”,满足于器物层的学习西方是不够的,还要学习西方的体制文化,学习管理经验,变革政权体制;作为第二次反思,反思戊戌维新失败和洋务运动失败,戊戌后知识分子认识到,只是在制度层作一些维新改良也不能救国,欲图救国,思想领域的根本之道在“治愚”、“新民”,传输西方先进的思想文化,开启国民智慧。这样,作为一个历史时期一股完整的启蒙思潮,便包括了一个取向、两个方面的思想要求:一个取向,即取向西方,向西方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和道路;两个方面,即一方面改造旧国家,另一方面欲改造旧国家必须改造旧文化,唤醒民众的自主意识、民族国家意识和社会责任意识。并且,只有在后一方面用力气,才能谈得上实现前一方面,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要救亡必须启蒙。
严复、林纾置身于近代启蒙思潮的全过程。作为这股思潮一个方面的代表人物,他们以自己的实绩丰富了启蒙思潮的内容,各自以所翻译的西方近代哲学人文社会科学著作和西方文学艺术作品,为启蒙提供了巨大的西方资源。他们没有像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那样,直接加入到政治斗争的行列,而是把主要精力投放在翻译事业以及教育工作上,因而较早地进入西方思想文化、文学艺术的领域,以致在切身的比较中,较早地体会到了西方文艺复兴以来的先进思想文化和文学艺术成果对于中华民族现代化和近代启蒙的重要意义。同时期的启蒙者如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人都从他们的译著中获得了重要的思想参照。可以说,他们的翻译成果启发了国人的思想和智慧,同时也对同时代的启蒙者产生了重要影响,以致对这股启蒙思潮起到了推动和促进作用。而正是这股启蒙思潮最直接地构成了五四新文化和新文学运动的培养基。
严复是张扬进化、反对革命的近代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在近代,他是第一个较为系统地把西方近代资产阶级哲学、社会学、政治经济学、法学、逻辑学等介绍到中国来的学者。他积极传输西方近代思想,但反对西化,是文化开放和文化保守的统一论者。他在《天演论》自序中说:“近二百年,欧洲学术之盛,远迈古初。其所得以为名理公例者,在在见极,不可复摇。”但他又认为“顾吾古人之所得,往往先之”,只是 “古人发其端,而后人莫能竞其绪;古人拟其大,而后人未能议其精”,“生今日者,乃转于西学,得识古之用焉”[4]1320。他所努力的,是运用“新式机器”——主要是进化论重新开掘传统,批判传统,从而实现思想更新。他翻译西人著作,其意在于启发蒙昧,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
严复的翻译工作主要在1894年前后到辛亥革命前这段时间。经过洋务运动,严复意识到欲改造中国,仅仅学习西方的器物、制度文化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还必须学习西方的的思想文化,从“治愚”入手,实行标本兼治。从英国格林威治海军大学毕业回国,在深入传统和西学,同时反观传统的过程中,他感到西方近代思想与我国传统经典有许多 “冥合”之处,因此生出借西学启发民智,激活传统的强烈愿望。戊戌变法失败后,他在致张元济的信中说:“复自客秋以来(按:即戊戌变法失败以来)仰观天时,俯察人事,但觉一无可为。然终谓民智不开,则守旧、维新,两无一可。即使朝廷今日不行一事,抑所为皆非,但令在野之人,与夫后生英俊,洞识中西实情者日多一日,则炎黄种类未必遂至沦胥,即不幸暂被羁縻,亦得有复苏之一日也。所以摒弃万缘,惟以译书自课”。[5]525
严复翻译的著作主要有:《天演论》(赫胥黎,1894年),《原富》(亚当·斯密,1776年),《群学肄言》(斯宾塞尔,1873年),《群己权界论》(穆勒,1859年),《社会通诠》(甄克思,1900年),《法意》(孟德斯鸠,1743年),《穆勒名学》(上部)(穆勒,1843年)等。这些都是18、19世纪西方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出现的资产阶级哲学、社会学、经济学、法学等方面的经典著作。经过严复的翻译,它们在晚清思想文化领域构成了与封建国家及其意识形态的全面对立,从而兴动了唤醒民智的启蒙热望。
西方的这些重要著作所显示的思想观念和价值诉求,在人类文化史上是系统的,而且具有新锐性。它们反抗宗教神学,提倡个性解放、“物竞自存”和人性自由;反抗迷信,提倡科学和理性;反抗君权神授和专制政体,提倡民主和法制国家;反抗重农抑商,提倡自由经济和市场竞争……在当时的西方,它们已经和正在开辟着一个新的以资产阶级为主导的世界。进入中国,便不能不摇撼传统中的固有观念。严复的翻译及其解读,表明他走到了时代的前列;但这些译著本身的思想及其影响力,更要大于严复自己的思想。所以,无论如何,这种影响是空前巨大的,从世界观到历史观,到价值观,到方法论,无不唤起一代文化人新的思考和变革要求。目睹这些鸿篇巨制,与严复同时代的学人严修慨叹不已:“古今中外之书,所载内容之丰富如是,我辈即不必再事著述,但读之可也。”[6]60甚至康有为也不能不为之感慨:“眼中未见此等人。”[7]1570后来,费孝通更是明确意识到:严复“翻译这套书,看来是有选择的……这一套著作奠定了人类历史的一个时代——资本主义时代的理论基础”。[8]48这种影响是如此地具有广泛性和深刻性,因而也就对文学的变革功不可没,因为新的认识论和价值理想,必然启发文学打开新的认知领域,产生新的认知方式,激起新的情感诉求,从而洞开一个新的审美世界。
在严复译著中,《天演论》的影响更为广泛深远。从这本译著1898年由河南卢氏慎始基斋木刻正式系统问世,到五四新文化运动,轰动了一个时代,维新派阅读它,革命派也阅读它,翻阅那个时代的报章杂志,出现频次最多的词汇,人们可以无误地得出是“进化”而不是别的什么。“进化”为翻译者严复所宝爱,他取其精要“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作为墓志铭,让人在自己的墓碑上镌刻“惟适之安”,以作为最后归趋。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发动之一者胡适,少年时代接受《天演论》的启迪,取名“适之”,把进化论当成人生的座右铭。他们各人对进化论的理解当然不尽相同,但由此可以见出《天演论》是多么深刻地浸透到那个时代文化人的灵腑之中。它改变了国人“天不变道亦不变”——稳固宁静的道学观念和人世轮回的时空观念,从政治到学术, “惕焉知变”,惊醒了古老民族僵化了的灵魂。所以,费孝通说:“赫胥黎《天演论》里讲的‘优胜劣汰,物竞天择,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我们不能落后,落后了就要被淘汰。这个很简单的道理,鼓动了我们上一辈的知识分子,如梁启超等,发扬民族意识,探索强国之道,从而引起了中国的维新运动”。[8]48
林纾的文学翻译宗旨大抵与严复相通,在于开发民智,作爱国保种之一助。欧美近世文学的社会批判思想、人道主义精神及其文学观念,由于他的翻译而传播到文学界和文化人当中。
林纾最初翻译《茶花女》,带有个人特殊情境中的抒情释闷意图,但动机又不止于此,他说,“大涧垂枯,而泉眼未固,吾不敢不导之;燎原垂灭,而星火犹爝,吾不得不燃之”,透露了维新救国、烛照昏昧的愿望。翻译其他作品,也是如此。大体说来,就如同严复那样,他希望借助翻译启发民智,拯救国家。他说:“欲开民智,必立学堂;学堂功缓,不如立会演说;演说又不易举,终之唯有译书。”[9] 1913年,林纾总结自己此前的翻译,说:“余老矣,羁旅燕京十有四年,译外国史及小说,可九十六种,而小说为多。其中皆名人救世之言,余稍为渲染,求合于中国之可行者。”[10]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他启蒙救世的用心。据俞久洪考索,林纾共翻译英、美、法、俄、德、日、比利时、瑞士、西腊、西班牙、挪威等十一个国家九十八个作家一百六十三种作品(不包括未刊印的十八种)。其中翻译英国五十九位作家一百种作品,包括莎士比亚剧本五种;美国十三位作家十七种作品;法国十八位作家二十四种作品;俄国列夫·托尔斯泰作品十种;希腊、德国、比利时、西班牙、挪威、瑞士、日本各一位作家一种作品;佚名作品五种[11]403(《林纾翻译作品考察》)。这些作品大多是经林纾翻译第一次与中国读者见面,其中莎士比亚、狄更斯、斯威夫特、哈葛德、雨果、巴尔扎克、小仲马、斯宾塞尔、华盛顿·欧文、列夫·托尔斯泰、易卜生、塞万提斯、 斯托夫人等,都是世界一流作家。
林纾翻译较多的要算婚爱言情作品,它们较充分地把西方自文艺复兴到19世纪的婚爱主题及其所包蕴的男女平等、婚姻自主、个性自由等思想观念呈现在中国读者面前。他的这类译作中《巴黎茶花女遗事》及《红礁画桨录》《迦茵小传》都产生了较大影响。三部作品的男女主人公均一无例外地反叛世俗社会和家庭的控制,追求婚姻自主、个性自由,均渲染悲艳之情,产生了惊世骇俗的作用,特别是《巴黎茶花女遗事》译出后一时洛阳纸贵,“可怜一卷茶花女,荡尽天涯浪子肠”,严复的这句评语形象地道出席卷一个时代情天恨海的阅读效果。
林译小说中有关社会风俗作品也较有影响。这类文学作品有的出自文艺复兴时期,有的是19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它们反映了时代变迁过程中西方社会的矛盾冲突和斗争,肯定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揭露社会弊病,描写受欺凌者的不幸与反抗,焕发着热烈的人道主义激情。而且,他把这些译作与中国的现实联系起来,寄予了真挚的社会关切。林纾与魏易合译的《黑奴吁天录》(今译《汤姆叔叔的小屋》)系美国女作家斯托夫人的作品,揭露美国南北战争前夕农奴制的罪恶,寄同情于受欺凌的奴隶和因种族企视遭受迫害的华工。在《跋》中又说,“余与魏君同译是书,非巧于叙悲以博阅者无端之眼泪,特为奴之势逼及吾种,不能不为大众一号”,“为振作志气,爱国保种之一助”[11]104(《黑奴吁天录·跋》)。他与李世中翻译的《爱国二童子传》为法国作家沛拉的作品,出版时冠以“实业小说”,叙述恩泰、舒利亚兄弟“实业救国”的故事。林纾在这部译作的《达旨》中反思国力荏弱而“恃兵”、持“语言外交”之无济于事,提倡实业救国,并认为“实业一道,当付之下等社会”[11]113(《爱国二童子·达旨》)。强调当务之急在于在“下等社会”中实施实业教育,改变无知无识的状况,教百姓实业的学问,尊重其人格尊严。这实际上吸取了西方近代民主观念,把民主、授业、育人、爱国等统一起来,因而包含了对“上等社会”主导的洋务运动的反思,超越了一般的实业救国论而汇流于启蒙新思潮。
林纾与魏易还翻译了查尔斯·兰姆姐弟改编莎士比亚戏剧而形成的《莎士比亚故事集》,该译本出版时易名为《英国诗人吟边燕语》(简称《吟边燕语》)。全书包括《暴风雨》《仲夏夜之梦》《威尼斯商人》《辛白林》《李尔王》《终成眷属》《第十二夜》《雅典的泰门》《罗密欧与朱丽叶》《哈姆莱特》等二十个故事。虽非戏剧,很难看出剧作的全貌,但是“译笔雅驯隽畅”,颇能豁人心目。莎士比亚是文艺复时期伟大的人文主义作家,被称之为“时代的灵魂”。他的那些悲剧和喜剧作品,今天中国的文化人多已耳熟能详。 早在1842年也有人用满文翻译过《麦克白》,但几乎没有造成影响。把莎士比亚引入中国并产生重大影响的,其功劳当归于林纾。“据郑正秋主编、冥飞辑述的《新剧考证百出》记载,文明戏时期各剧社上映的外国戏剧达三十多部,而最多的是英国戏剧,共二十一部,其中莎士比亚的就占了二十部,据查考,有十九部系改编自《吟边燕语》。[12]就是说由于林译的引导,莎士比亚戏剧里的那些人物,莎士比亚戏剧激扬着的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人文精神,才进入了中国的文学艺术天地,走进了中国人的精神世界。
严复、林纾的译著就这样在国人,特别是文化人中彰显了西方近世思想文化和文学艺术的异样光彩,对中国传统文化和文学构成了尖锐挑战。当五四新人反对旧文化提倡新文化,反对旧道德提倡新道德,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的时候,他们援引的一个重要的思想武器便是严复引进的进化论世界观和方法论;当他们打倒“孔家店,欢迎“德先生”和“赛先生”登堂入室的时候,严复、林纾译著里的那些民主、科学、自由、平等、个性解放的思想实 际上帮助他们开启了思想的堂奥;当他们打破贵族文学、宫廷文学的殿堂,走向平民,走向劳工,着重抒写中国底层百姓悲欢离合的时候,林纾译作中的西方近世平民世界,林纾对狄更斯专写“下等社会”写作精神的肯定,已经为他们的写作提供了先在的经验。如此等等,无不表明作为近代启蒙思潮中的严、林译著为五四新人携来了文化现代性和文学现代性的曙光。所不同的是,五四新人带着激进的、彻底的“反传统”的姿态,站立在了又一个新的历史起点上;严复、林纾则是在传输欧化的同时,传统文化其中包括桐城派前辈所崇仰的宋儒理学精神,依然在程度不等地束缚着他们的精神,他们要“调和中西”,但在对民族本体的坚持之中没有能够走出传统文化的阴影。尽管如此,当五四新人在庆祝他们的胜利,其中包括反对“十八妖魔”、“桐城谬种”的胜利之后,时隔有日,在有所反思之时,还是发出了这样真诚的声音:“后来参加新文学运动的,如胡适之、陈独秀、梁任公诸人都受过他们(按:指吴汝纶、严复、林纾)的影响很大,所以我们可以说,今次文学运动的开端,实际还是被桐城派中的人物引起来的。”[13]48
二
在桐城派古文形式的发展链条中,严复、林纾承接姚莹、郭嵩焘、薛福成而来,是走向西方、兼融中西的一脉。就民族语言的革新而言,在姚莹、郭嵩焘、薛福成那里,主要是通过介绍西方政俗风情的方式,拓展古文的表意范围和表意功能;而在严复、林纾这里,特别之处在于直接运用古汉语和桐城派古文义法翻译西方著作,形成了值得珍视的翻译理论,形成了一种汉语文言形式、西方内容的文章域境,为中国语言的现代化提供了不可多得的经验和启示。
首先,他们运用古文译西文,是历史转换时期最佳的选择。严复、林纾译介西书的时候,主导学术、文学的语言工具还是古代语言,且流行于世的时文、八股、文白夹杂的通俗读物又极大地败坏了民族语言的声誉。白话文的试验、言文的统一,在晚清刚刚提倡,认识多有轩轾,即便到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白话文也有被称之为“欧化白话”。所以,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要求运用白话译介西方著作,特别是学术著作,显然是不具备条件的空谈。
吴汝纶在为严复《天演论》所写的序言中回顾周秦以来我国文章传统的流变,认为:晚周诸子各家有集录,有自著,汉之士以撰著为高,宋多集录之文。指出,“夫撰著之与集录,其体虽变,其要于文之能工,一而已”。“今议者谓西人之学,多吾所未闻,欲瀹民智,莫善于译书。吾则以谓今西书之流入吾国,适当吾文学靡敝之时,士大夫相矜尚以为学者,时文耳,公牍耳,语部耳。舍此三者,几无所为书。而是三者,固不足与文学之事。今西书虽多新学,顾吾之士,以其时文、公牍、说部之词译而传之,有识者方鄙夷而不之顾,民智之瀹何由?此无他,文不足焉故也。文如几道,可与言译书矣。”“往者释氏之入中国,中学未衰也,能者笔受,前后相望。顾其文自为一类,不与中国同。今赫胥黎氏之道,未知于释氏何如?然欲侪其书于太史氏、扬氏之列,吾知其难也。即欲侪之唐、宋作者,吾亦知其难也。严子一文之,而其书乃骎骎与晚周诸子相上下,然则文顾不重耶?”[14]147他从中国文章传统的流变,肯定文、道统一的文章标准,指出”文不足”不能传道。在这个背景下,对当时盛行的时文、公牍、说部之文所造成的“文学靡敝”提出批评,以为“文不足”便不能成功地翻译西书,不能成功地翻译西书也就不能借西书瀹民智。正是在这个文、道统一的意义上,他充分肯定了严译《天演论》“骎骎与晚周诸子相上下”的功绩。
香港学者陈敬之在《中国新文学运动的前驱》一书中的严复一章说到梁启超、胡适对严复译文的评价,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梁以为严的‘文笔渊雅,刻意模仿先秦文体,然非多读古书之人,一繙殆难索解。而胡则认为严复以古文译书,正如前清官僚戴着红顶子演说,很能抬高身价。……然这正说明了严复的译书之所以受到当时中国知识界的极端重视,且至风行一时,也就得力于他的译文的‘渊雅了。”[15]153所谓“渊雅”,实乃《易》经、《春秋》笔法所造就的简洁精微、曲包丰富、隐显有致的语言风格,这是桐城派语言的基本风格。这确实是严、林译著在当时得以在文化人中风行的重要原因。但是还不止于此,他们都未曾注意中国古文发展到桐城派这里,历经数千年的积累和变迁,其表情达意的功能虽已高度自足,却也能适时因变。就如郭绍虞所言:桐城古文之所以卓有所成就,通于古而又适于今,“因为他们所标举的虽是古文,而惩于明代文人强学秦汉之失,不欲袭其面貌,剽其句字,所以宗主唐宋文的目的与作用,又在欲作比较接近口语的文字。”[16]627正因为如此,像鲁迅、郭沫若这些刚刚起步的文化少年阅读起严、林译文,也能因之与西方人神妙会通,忘乎所以。鲁迅谈到他少年时代读《天演论》的情景时说:“最好懂的自然是天演论,桐城气十足,连字的平仄也都留心。摇头晃脑的读起来,音调铿锵,使人不觉其头晕。”[17]381郭沫若回忆读林纾译著时说:“《迦茵小传》……这怕是我所读过的西洋小说的第一种。这在世界的文学史上并没有甚么地位,但经林琴南的那种简洁的古文译出来,真是增了不少的光彩!”“C.Lamb 的Tales from Shakespeare,林琴南译为《英国诗人吟边燕语》的,也是使我感着无上的嗜味,无形之间影响我最深的一种。我到后来虽然也读Tempest, Ha-mlet Romeo and Jnliet 等莎氏的原作,但总觉得没有小时候所读的那种童话氏的译述更来得亲切了。”[11]210(《我的幼年》)就是说,桐城派文、道统一的文章观、渊雅的文章风格、适时因变所造成的严、林译文的风格,适切了晚清主流文化界对语言接受的要求。
第二,他们奉行的“信、达、雅”翻译理论,是桐城派古文义法理论的创造性运用和发展,同时又是促成西文中国化的重要推助。
“信、达、雅”翻译理论是严复提出来的。所谓“信、达、雅”,严复在《天演论·译例言》中解释说:“《易》曰修辞立其诚。子曰:辞达而已。又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三曰乃文章正轨,亦即为译事楷模。故信、达而外,求其尔雅,此不仅期以行远已耳。” 由儒家元典立论阐释译事三原则,这是与桐城派文论相通的精神,或者说是接受桐城派文论传统而进行的创造。桐城派文论的一个基本特征在于立足《易》经倡导“义法”之说,他们之所谓“义”即言有物,“法”即言有序,“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这是在哲理的层面上要求文章达到内容与形式高度一致的精要之论。严复也正是这样,稍有不同者,他在征引《易》的同时还征引了《论语》,由《易》释“信”,由《论语》释“达”“雅”,并由“信”“达”的总体性规约派生出“雅”的要求。在严复看来,源自于《易》的诚信是译文的首要原则,所译结果如失之诚信,当是失败。为实现诚信,就要做到“辞达”,运用适当的手段真实传达原作。如何才能做到真实传达?中西语言、语法、文化背景均不相同,机械的“硬译”实际上很难奏效。对此,翻译家自然各有自己的思考和实践,严复的做法是:“将全文神理融会于心,则下笔抒词,自然互备。至原文词理本深,难与共喻,则当前后引衬,以显其意。凡此经营,皆以为达,为达即所以为信也。”[18]1321最后是“雅”,这个“雅”,对于严复来说,是由前面两条原则而来的,是 “信”“达”统一后内在的审美要求,是“收全文神理,融会于心”而获取的有机形式。前面已经论及,桐城派以“雅洁”“渊雅”要求于文章,他们之所谓“雅”,意在讲究《易》之“本隐而之显”和《春秋》的“推见之隐”。对《易》和《春秋》的这两句评语出自司马迁,严复以为“此天下至精之言也”[4]1319。所以在桐城派和严复这里,“雅”是发乎文章审美要求的文采焕然,辞章精美,更是曲包丰富、隐显有致的风格。总之,在严复看来,翻译就是运用一种语种的语言形式转换另一种语种所生成的有机文本,所讲求的是内容和形式的高度一致。这也就是桐城派古文“义法”所要求的“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
正因为如此,严复总是把他的翻译当成不失原文本真的二度创造,从原文到译文,语种尽管不同,但努力做到吴汝纶所说的那样“其体虽变,其要于文之能工,一而已”[14]148。所以他说自己的翻译是 “一名之立,旬月踟蹰”。
林纾的翻译思想与严复基本一致。钱基博说林纾“自以工为古文辞,虽译西书,未尝不绳以古文义法也”[11]177(《林纾的古文》)。正因为如此,他对“信、达、雅”的原则也自觉接受。孔立在《林纾和林译小说》中就认为:“林纾受到严复的影响,他想根据信、达、雅的标准进行翻译。”[11]289(《林纾和林译小说》)
林纾在《撒克逊劫后英雄略·序》中说:“余不通西文,然每听述者叙传中事,往往于伏线、接笋、变调、过脉处,以为大类吾古文家言。”在与中国作品的比较之间,他以为“此篇(按:《撒克逊劫后英雄略》)为人不过十五,为日同之,而变幻离合,令读者若历十余年之久”;“虽每人出语,恒至千数百言,人亦无病其累复者”;描写的太姆不拉壮士,“其雅有文采者,又谲容诡笑,以媚妇人,穷其丑态,至于无可托足”;“述弄儿汪霸,往往以简语泄天趣,令人捧腹”;书中所述“犹太人之寓欧,较幕鸟为危。顾乃知有家而不知有国,抱金自殉,至死不知国为何物。此书果令黄种人读之,亦足生其畏惕之心”;撤克逊王孙“……愚智互形,妍媸对待,令人悲笑交作”; “吕贝珈者,犹太女郎也。洞明大义,垂青英雄。又能以坚果之力,峻斥豪暴。夫犹太中,未必果有其人。然司氏既恶天主教人,特高犹太人以摧残之,文心奇幻”;等等[11]118。所谈的这些“妙”处,涉及到时间的空间化、人物语言的个性化、人物性格的复杂性、人物形象的典型化、文学审美的生成等许多问题,显示了林纾对西方近代文学作品细致的感受和把握能力。不过,在当时的条件下,他不可能运用现代文论的概念予以阐释,而是以桐城派古文家的眼光看待这些艺术表达的手段和方法。在这篇序文中,林纾提到与同好谈及司各德,都认为“可侪吾国之史迁”,“出语隽妙”,“文心之幻,不亚孟坚”。可见,他从古文家的特定角度体会到中西文心本可相通,他所要做的,正是在中西文章的相通之处,运用“吾古文家言”,对西方近代文学著作给以创造性“改写”。
他不懂西文,不可能如严复那样直接运用文言与源文本交流,直接迻译,他之贯彻“信、达、雅”,是在口译者提供的人物故事基础上,探其“文心”,得其神韵,而后“耳受神追”,以求取人情世态的委曲逼真。对于他来说,赖以施展才能的是一个经过第二者译述的文本,所得“信”、“达”的程度,首先受着这个“第二者文本”的制约,“第二者文本”愈切近源文本,林译的“信”,“达”就愈充分,反之亦然。所以对于他来说,“雅”似乎更为重要,他是由与西人相通的“文心”,通过“第二者文本”与源文本交相“神会”而得其本真,再由古文的“雅”通向“信”“达”,从而实现三者的一致。
总之,无论二人的做法有何差异和得失,但“信、达、雅”实际上是桐城派古文义法在翻译领域的创造性运用和发展,它丰富了 “义法”,赋予“义法”的运用以新的语域。它运用于体系严密且又深邃的近代西方理论著作的翻译,又运用于长篇的近代西方小说的翻译,真可谓“替古文开辟一个新殖民地”。
“信、达、雅”翻译三原则问世后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它萌长于桐城派的古文义法,却又超越了桐城派的理论和实践。严、林之后的许多翻译家都以此作为自己的翻译宗旨和理论指导,并在自己的翻译实践中,丰富和发展了这一思想。也有人对这一理论提出批评,但不管是肯定的还是批评的,人们共同完成了一个以“信、达、雅”为轴心的、可称之为“信、达、雅”翻译学的中国翻译思想。在这个翻译思想的指导和影响下,数以千万计的外国哲学人文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和文学艺术的著作被翻译到中国来,改变着民族文化和文学艺术的局限,促进了中国文化和文学艺术现代性的形成和发展。
第三,他们的翻译文本拓新了桐城派古文体裁,为传统文本的现代性转化提供了成功的先导。
桐城派古文体裁在经世思潮时期因旅外日记、游记、涉外纪事等散文文体的出现获得过一次拓新,在1895年后的启蒙思潮当中因严复、林纾译著的出现又获得了一次拓新,这后一次即因运用古汉语及桐城古文义法翻译西方近代宏大的理论著作,建构了具有民族特征的宏大理论著作形式;因运用古汉语及桐城义法翻译西方近代一百五十多部长篇小说,改变了民族文化传统中轻视小说的顽固观念,使小说成为现代文学中的主要形式,从而开创了一个新的文学形式认知的时代。
中国传统理论著作,吴汝纶分为“集录之书”“自著之言”两种,前者“篇各为义,不相统贯”,后者“建立一干,枝叶扶疏”。当严复从事西方近代体系严密、结构宏大的理论著作的翻译的时候,作为古文家,他很自然的从古文传统中去求取形式。当他完成《天演论》书稿后,便与吴汝纶、夏曾佑商量该书的标题之事。他说:“此书上卷导言十余篇,乃因正论理深,先敷浅说,仆始翻‘卮言,而钱塘夏穗卿曾佑病其滥恶,谓内典原有此种,可名‘悬谈,及桐城吴丈挚父汝纶见之,又谓‘卮言既成滥词,‘悬谈亦延释氏,均非能自立者所为,不如用诸子旧例,随篇标目为佳……”[18]1322可见颇费踌躇。就其结果看,他还是较多地接受了吴汝纶的意见,“用诸子旧例,随篇标目”。《天演论》之后的其他译著的结撰形式也大抵如此。这种标目的方法来自古人,且与译文风格自成一体,也就很自然地切合了新旧转换时期文化人的接受心理,从而较好地借助传统形式传输了西人近代宏富的思想理论成果。而且,传统中的中国文人重感性,崇尚意象思维,对严密的理性思维不大喜欢,即使是理论著作,也多是以短篇结大体,各篇独立,然后成一大著。吴汝纶所谓“建立一干,枝叶扶疏”即是。当严复浸淫于西方近代理论著作,并尊重特定时期中国文化人的接受心理,把它们翻译给中国同胞的时候,他实际上运用古代汉语和桐城古文义法,同时又运用传统理论著作的结撰形式,建构了传输西方近代思想、具有民族特征的“一干而众枝”的宏大理论著作形式。吴汝纶说他的《天演论》“骎骎与晚周诸子相上下”,其中也包括了对他译著的结撰形式的肯定。
中国传统文化一向轻视小说。所谓小说只不过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街头巷尾言传,古文家从来不以做小说为正途。《庄子·外物》篇“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这句话,成为人们阐释小说之“本”。班固《汉书·艺文志》把“小说家”列在十家之后,认为“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說之所造也”。但是,到了古文家林纾这里,情况发生了变化。他以桐城古文嫡传自命,至死都怀抱着古文正统,却又以满腔的热情运用神圣的古文翻译正统文人所不耻的小说,并且在译著的序、跋中不断地告诫人们勿以“小道”视之。黄遵宪、梁启超倡言“小说革命”、小说“新民”,但始终不能形成大气侯,拿不出作品。林纾做到了,他持守古文义法,朝着“信、达、雅”的原则努力,同时又本着“有所变而后大”的精神,打破桐城派先辈关于古文忌用“藻丽俳语”、“诗歌中隽语”、“佻巧语”的限制,译文中大量吸收和运用了具有生活气息的通俗语言,当时出现的“一见之字里行间便觉不韵”的“东人新名词”也进入到译文中。这样,他的译文也就丰富了叙事、表意和传情功能。所以钱钟书作出这样的判断:“林纾译书所用文体是他心目中认为较通俗、较随便、富于弹性的文言。它虽然保留若干古文成分,但比‘古文自由得多;在词汇和句法上,规矩不严密,收容量很宽大。”[11]311(《林纾的翻译》)
林纾的这个成就,在五四后的学界已经成为共识。郑振铎在《林琴南先生》一文中说:“中国文人,对于小说向来是以‘小道目之的,对于小说作者,也向来是看不起的,所以许多有盛名的作家绝不肯动手去做什么小说,所有做小说的人也都写着假名,不欲以真姓名示读者。林先生则完全打破了这个传统的见解。他以一个古文家动手去译欧洲的小说,且称他们的小说家为可以与太史公比肩,这确是很勇敢的很大胆的举动。自他以后,中国文人才有以小说家自命的;自他以后才开始了翻译世界的文学作品的风气。中国近二十年译作小说之多,差不多可以说大都是受林先生的感化与影响的。”[11]163(《林琴南先生》)寒光在《林琴南》中说:“林氏译小说的时候,恰当中国人贱视小说习性还未铲除的时期,一班士大夫们方且以帖括和时文为经世的文章,至于小说这一物,不过视为茶余酒后一种排遣的谈助品。加以那时咬文嚼字的风气很盛,白话体的旧小说虽尽有描写风俗人情的妙文,流利忠实的文笔,无奈他们总认为下级社会的流品,而贱视为土腔白话的下流读物。林氏以古文名家而倾动公卿的资格,运用他的史、汉妙笔来做翻译文章,所以才大受欢迎,所以才引起上中级社会读外洋小说的兴趣,并且因此而抬高小说的价值和小说家的身价。”[11]207(《林琴南》)
严复、林纾处在大历史的转换时期,他们运用古文翻译西方近代著作的情况,到五四白话文起来之后逐渐成为过往的史绩。然而,这是不能忘记的史绩。他们运用“旧瓶装洋酒”的方式为中国面向世界提供了一个全方位的世界性文化和文学的参照,启发了国人现代意识的觉醒,启发了启蒙者,启发了一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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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器友(1945-),安徽枞阳人,安徽新华学院文化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安徽大学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杨立民)
基金项目:本文为安徽省人文社科规划项目“桐城派与五四新文学”(AHSK05—06D14)
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