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洁一推开更衣室的门,一股温润猛烈的混合着男女体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蹭着她身上的每个毛孔,令她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紧接着她还感觉到各个角落里都有人盯着自己,说不定会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地把她撕零碎了。她不由得后退了几步,随即打了个冷战,然后本能地抱紧了双肩……很快她调整了呼吸并安慰着自己,这时她相当冷静。她甚至做好了准备,等待着幽暗处喷射出无数个枪口,随时瞄准自己,干掉自己……
她没有开灯,而是借着窗口微弱的光亮摸索着坐在长椅上,她用惊恐的目光扫视完四周后,慢慢地放松双肩。不过,她的眼睛还在继续搜寻。天棚,地板,连椅子底下都没放过,那神情绝对是一个训练有素的高级侦探。她想在这种幽暗中逮住点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像拍足胸脯领命却最终空手而归的士兵一样,她无比失落。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开灯,拿钥匙,打开属于自己的格子间。那是靠右边的,相当于一个半拉书柜大小的空间。这时她脱去时装,换上了工作装。那是质地很好的哥弟料子。她一手扣着衣扣,一手端起水杯。她习惯头一天把水杯注满,然后早上来时狠狠地喝上一大口。
她突然感到走廊里那么静,静得像要发生点什么,随后她吸了吸鼻子:没错,是那种骚烘烘的气息,还混合着淡淡的霉味。这时一个男人的喘息声从墙那边传了过来,真切,刺耳,还配合着身体的某种动作……她屏住气,侧着耳,真的,没错,继而还有女人低低的呻吟,甜蜜而放荡。她的目光停留在墙上,仿佛已经看到了墙那端的热烈,那么不要命……
这可是一大早啊,竟然如此這般。她的胸口一起一伏。她蹑手蹑脚地关了门,屏住气,朝隔壁办公室走去。然后她轻轻地转动着钥匙,尽量不出声,不出声……马上,不堪入目的场景就要出现了,她要赶尽杀绝,她要大快人心。这样的时刻终于来了……她咬牙切齿,同时嘴角还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
猛然推开门。
屋子里什么也没有,静静的。
她摇了下头,使劲地眨了眨眼睛。办公桌,电脑,卷柜,各自在各自的位置,一点也没错位,更没有什么男人女人……她分外疲惫,甚至绝望……就在这时,她的耳边又出现了一阵窃窃私语。女人?女人的声音,还那样娇喘微微的。这声音一下子又刺激了她。她再次蹑手蹑脚地把自己送到门口,把耳朵贴到了墙上……
门一下子开了。她的脸差一点贴到了另一张脸上。
“啊——”边芳尖叫着。
“啊——”陈洁也叫了起来。看清眼前真的是边芳的时候,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接着她就势把自己送到椅子上。坐下,惊魂未定的样子。
进门来的边芳看着陈洁,目光从她胸口转移到她的脸上,又从脸上转到她的胸口。她的衣扣竟然错位了,一襟长一襟短,露出胸罩里塌塌的乳房,像霜打后要掉未掉的老柿子。
陈洁突然意识到自己如此狼狈。她慌乱地掩着胸,急忙重新扣好。幸好没人看见,这要是遇到男同事,让她这张脸往哪儿搁?还让她这个刚刚当上的办公室主任活得起?
“陈姐,你应该去看一看,这样下去怎么行?”边芳边说边把包放在桌上,认真地看着她。
边芳是房产系统出了名的美女,好看的眉,好看的嘴,特别是那眼睛,总含着一汪秋水似的,干净得令人想跳进去。上天怎么把她安排得那样精致,还有她的笑,时隐时现的小酒窝,再配着干净透白的皮肤,明星也比不过她啊。陈洁看着她,呆呆的。秀色可餐是每个人的审美需求。只见她对着镜子梳理那一头栗色的长发,麻利地拢、转、扎,动作娴熟而优美,像表演一曲别样的舞。当她侧着头时,镜子都显得暗淡无光。
陈洁疲惫地用手抚了下额头,手背上湿漉漉的感觉告诉她,又是一身冷汗。
边芳离开镜子,依然用无限爱怜的目光看着她,面露焦急和无奈:“你说你,要什么有什么,家庭,事业,孩子,哪样不好?却摊上病了,我瞅着都心疼……”
边芳的话就是让人暖,陈洁听了,心尖上热乎乎的,随即鼻子里酸酸的。别看她比自己小七八岁,在心理上,却是她的姐了。
果然,边芳从包里拿出一杯豆浆。
“早上路过买的,还热乎着。我就知道你没吃早饭。”
陈洁接过,轻轻地叹了口气。说真的,她从心底里喜欢她。都说女人与女人之间感情很微妙,可是她们之间一点也不存在。
蓦地,陈洁的目光落在她的手镯上,那是一个深绿的,有着几朵黑棉絮的玉手镯。边芳莞尔一笑,随即脸上飘过一丝得意,“田林买的。”
陈洁“噢”了一下。
她想起来了,前几天,李想单位的几个人去了趟缅甸。李想也给她买了一个,不过她没心思戴,转手就放抽屉里了。
陈洁的目光一直没离开她的手腕,那分明是一小截儿水气十足的白藕,透着充分的细腻与润泽,别说男人,就是女人见了,都有俯身咬上一口的冲动。
“田林说,姐夫给你也买了一个。”
“姐,你怎么了?”
陈洁没说话,目光直勾勾的。
“啊,没怎么。”
边芳着急了:“一定要去看看,不能再拖了啊!要不我今天陪你去?”
“不用不用……你去忙你的吧。”陈洁阻止着。
边芳一个转身,把一个好看的侧影停留在门边:“我去换衣服了……记着,一定要去啊……”
“啊,好,一定去。”
边芳又重复了下刚才的话,你说多么优越……唉——
是的,她真的太优越了。
陈洁大学毕业就分到了房产局,要知道这在当时可是热门单位。那一年,陈洁在同学的婚礼上偶遇李想,陈洁的沉默和朴素一下子吸引了他,两人很快进入了热恋。当陈洁第一次见到公婆时,才知道李想的父亲是这个城里有名的李百万。李想之所以保密就是不想让父亲的光环影响自己的终身大事。婆婆对她不太满意,说她眼睛小,鼻子不够挺,还当着她的面说:“这不是旺夫相。”而婆婆没能说服李想,李想有自己的眼光,他说陈洁身上的朴实与善良正是他理想中的妻子应该有的。当时陈洁还不止一次地问他,将来你会不会后悔。记得李想说:“有聪明的妻子就有聪明的孩子,我怎么能后悔呢!”两人很快结了婚,不久陈洁就生下了儿子。果然,他们的儿子相当聪明,这一直是陈洁的骄傲。
陈洁一心想在事业上有所发展,李想理解她。知道她工作辛苦,早在头几年就给她买了辆保时捷。那年月还没有几个人开车上下班,这让单位的女人们羡慕不已。在同事们眼中她是女人顶级的幸福标准。作为一个女人,家庭条件优越,丈夫有能力,陈洁真的很知足。或许是生活太令人满意,太过于一帆风顺,反而讓陈洁有时生出一种淡淡失落,特别在这个城市里,她身边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女人是很怪的动物,需要职业,需要物质,也需要欣赏和对比,就如再好的风景没人光顾也是遗憾的。像陈洁这样有点个性、有点身份的女人一般人走不近她,她也走近不了其他人,因此她朋友很少。刚和李想结婚那会儿,还在蜜年里,紧接着就有了宝贝儿子,没感觉到怎么失落。这几年孩子大了,李想的事业风生水起,在外的应酬也多了起来,更多的时候家里常常是陈洁一人。李想知道她的寂寞,要给她找个保姆,可是陈洁说不喜欢家里有陌生人。
渐渐地,同事边芳走进了她的生活。她和边芳格外亲近的原因一是她们是老乡,二是她们的老公都在一个单位,这种多层的关系自然而然地使她们成为无话不谈的闺蜜。特别是这次竞聘,她私下里为陈洁做了不少事情,最终陈洁在剑拔弩张的情形下高票当选。都说单位里不可能有好朋友,而她们真不一样,用陈洁的话说,她们是没有血缘的亲姐妹。
儿子刚刚考上北京大学,她又被提拔为办公室主任,可谓是双喜临门,按说她正走在幸福的康庄大路上,可是,这半年来,她的病……她觉得自己离鬼门关不远了。
听着边芳笃笃远去的脚步声,陈洁拉出抽屉里的病历。对于自己的身体,她再清楚不过了。抑郁、焦虑、失眠、厌食,目前还出现了幻听、幻觉、体重骤降……国内、省内的各大医院都走遍了,一提起去医院,她自己都不知道看哪个科。
她站起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肤色灰暗,额头、嘴角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密密麻麻地织出横横竖竖的网,还有脸上的肉,摇摇欲坠的样子,给人的感觉差不多一碰就会掉下来,眼皮好像也抬不动……这副嘴脸简直让人绝望让人想死。她突然把手里的豆浆泼了上去,豆浆汁把镜子里那个人整个淹没了。她不罢休,想弄出点声音来,于是她把桌上的座机、杯子、书、记录本什么的通通推到地上……
房产局办公室里发出了“扑通通”、“咣当当”的一阵乱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洁想起边芳的话,是啊,当上了办公室主任,老公事业有成,儿子是国内最好的大学,此番情景,正是女人焕发第二春的大好时候,可是怎么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早更?意想不到的疾病?她已经从西医转到了中医,从省城的大医院转到了小医院,大把的药吃了半年多,甚至还去了美容养生馆,按月对自己进行一系列的调理……一点作用也没起,还起了反作用。
是不是精神出现了问题?要知道,她的外婆可是患有精神疾病的啊。家庭遗传?难道真是精神方面出了问题?这个想法像一枚重磅炸弹,炸得陈洁眼前一片漆黑,既而她在一片烟雾中看到那些飘飞的四肢、头、躯干……好半天,她把自己重新组装起来,依然觉得自己还在空中。
她摇摇晃晃地朝更衣室走去。
原来机关没有统一要求穿制服,自从新换了领导后,就要求机关全体职工一律穿有编号的制服上班。单位里也没有所谓的更衣间,只是把这间原来放档案的房间倒腾出来,为机关里几个女同志更衣使用。别看这个不大的更衣间,大家都喜欢到这里来,平日里在各科室各忙各的,中午时,更衣室是机关几个女人休息和聊天的地方。她再次开了门,依然没有一个人。她有些急迫地打开格子间,因为她的嗓子眼又冒烟了,她自己也知道,刚刚喝过豆浆,可她还是渴,浑身上下时常像着火一般。所以她的办公室、更衣间、包里随时备着水,她感觉自己像一棵干枯了千年的老树,擦一点火星就能点着。
陈洁又打开格子间,把刚才的那套时装又穿上。不管是不是家庭遗传,还是去精神病院看看吧。走出单位后她招手打车,她已经好久没开车了,李想不让她开,他说精力不集中的时候不要碰车。
到了医院,她左顾右盼,生怕遇到熟人。排队,挂号,她被支使得晕头转向,不论在哪个窗口,她都觉得有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她把手包挡在额头上,后悔没戴口罩,感觉自己像个时刻会被人搜捕到的小偷,她怎么也没想到精神病院里竟然有这么多病人。
终于叫到她了,见到医生她就想哭,仿佛在水里淹得太久,终于靠岸的感觉。起初她有些语无伦次,在那个医生的提示下,她开始不紧不慢地陈述着自己的病情。
医生仔细观察她,问询了一些日常起居饮食,然后让她去化验。她无比失落,看来这又是个多余的、找理由开很多莫名其妙药的、费尽心思掏空患者腰包的必要过程。
又是等待,等待,她在走廊里走着,千万别是因为家族精神病史,那样就等于直接把她推到了悬崖上。如果那样的话,她会跳下去,义无反顾的。等化验结果出来,听那医生如何信口雌黄吧。
再次被叫到医生面前的时候,她带着一丝轻蔑,或者还有不屑。而那个医生的目光里分明也写着这两个词,不,比她还要甚。
“说吧,我怎么了?”
那个医生好像没听到陈洁的问话,而是转过头,冷冷地从戴口罩的嘴里吐出几个字。
“什么?你说什么?”陈洁真的没听清。
“你服用了一定剂量的可卡因,时间已经不短了。”她觉得医生的目光中带着一把小刀,劈头盖脸地划着她,真的,带着一种风声,还有那种看不见血的凛冽,陈洁顿时觉得遍体鳞伤。
此刻她顾不得疼,只有急急地喘。
什么是可卡因?那是什么?
医生继续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毒品。”
这回她听清楚了,她像一头马上要被宰杀的怪兽,伸出手抓住那个医生的衣襟:“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谁说的?”
医生推开了她,大概是看多了这种情况。陈洁的手很快又反弹到医生的手臂上,指甲抠进了对方的皮肉里,医生相当有素质,不紧不慢地拿着那张化验单:“是它说的……是你的化验结果告诉我的。”
陈洁一把抢了过来,只见上面游走着一群黑黑的小蚂蚁。她哪里看得懂那上面的数据?
“建议你去强制性戒掉。”
医生从容不迫地喝了口水,陈洁咽了口唾沫:“你胡说,我没吸毒,我没有,我没有——”
医生冷笑了一下,仿佛在说,不要再表演了,我要报警了。就在他转过身把杯子送到饮水机的接水口下的时候,医生感觉到了一阵风,他再抬头,那个女人已经夺门而逃。看她的步子,分明是在逃命般。
“狗屁大夫,狗屁……哪里来的山野村夫,穿上白大褂信口胡说,看不了病就回家抱孩子去,你才吸毒……你才吸毒,你就是严重的精神病。”陈洁疯子一样地跑着,骂着,发泄着,并把那张化验单恶狠狠地揉着……
门开了,看来进门的人很镇定,因为她并没有被椅子上的一尊雕像吓着。那尊雕像听到了声音之后,突然转过头,哇地大哭。
边芳抚着陈洁有些凌乱的头发:“慢慢说,怎么样?还是更年期综合征?”
“我不是更年期综合征……”陈洁的声音弱弱的,像在蚊帐里熏得半死的蚊子。陈洁无力地重复了医生的话,她拿出那张皱巴巴的化验单。边芳吃了一惊,没错,是她的化验单。
“你,真的在吸毒?”
“我的天啊,连你也不相信我……医生说我每天都在吸食一定的量,你说,我每天上班下班,我怎么会吸毒……我敢对天发誓,我从来没碰过那种东西。”
“我相信你,可是……怎么会这样呢?”边芳美丽的眼睛里布满了疑虑。陈洁渴得不行,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
你说:“我的饮食里会不会有人做了手脚,医生说我每天都在吸食一定的量,已经好久了。”
“真的?那我……明白了。”说完边芳突然捂住了嘴。
“我也明白了。”陈洁很镇定,“我从医院里出来,我就知道了是谁想害我。要我成瘾,然后用这种手段杀死我。”
“莫非……莫非……会是姐夫?”
陈洁下了地,用脚尖探到了鞋子,穿好。她不想让好友看到自己堆萎着,那不是她的风格,她拽了下衣衫。
“不错,不是他还能是谁……”
陈洁的眼前突然飘过一阵黑,好半天她才慢慢地看清前方。她要回家,要质问他,马上给他打电话。
边芳按住了她的手:“你怎么这样不冷静,若真是姐夫,你质问有什么用?他会承认?”
陈洁木然地看着她,接着茫然而又执着地看那张化验单。这时一股冷森森的气息从四面八方袭来,打得她东摆西摇。此刻她觉得自己像秋天深处无依无靠的一株草……情人?外遇?她本能地想到这两个词,倒吸了一口气。李想日常的点点滴滴涌了上来。记得有一次他好像在卫生间里偷偷地打电话,出来时慌慌张张的。还有好几次外出回来,身上总有一股说不出的香味。更离谱的是,他对厨艺产生了兴趣,还说外面的饮食太不安全……莫不是他早就有了情人,早就计划好了要把她干掉?这样既不会让自己背上坏名声,又轻而易举地除掉了障碍,就等着她慢慢上瘾,腐蚀,最后像秋天里默默干了的蝉……她差不多看到了将来的自己,一个形容枯槁的可怕女人出现了……接着她的脑子里出现了电影里的镜头,那是一个尊贵的皇后,她服了皇上特殊配制的“药”,结果却越来越严重,她知道真相的时候,已经离死不远了……接着她又听到了一个人的狂笑声,确切地说是一个男人的狂笑声。真的,就在天花板那儿。没错,再听,是他,是李想在笑。那尖刻的狂笑继续划过自己的耳膜,用极快的速度穿过她的大脑和心脏……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不活了——不活了——”
边芳抱紧了她:“你别这样,别这样,或许是我瞎说,好姐姐,你不要这样。再冷静地想一想,还有什么人跟你过不去?”
陈洁停止了哭闹,目光愣愣的:对,还有什么人?婆婆?是他们,一定是。记得有次婆婆还当着她的面说,李家家大业大的,再有个孩子就好了。莫非,莫非李想在外面早就有了小三,婆婆早就知道,世上所有的人都知道,只她一个傻乎乎地蒙在鼓里,还那样一天到晚计划着,盘算着,别看家里钱全在她手里,她不过是个勤恳、老实的保管员,只等着她一蹬腿,立马就会转手换人。
这时她听到了一阵喜庆的鼓乐由远而近,一個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正在远远地嘲笑着她。嘴里还说着,你看你看,我多年轻,多漂亮,哪像你……她只觉得眼前又一片黑云压来,把她包围在其中……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醒来的时候,边芳在她身边端着一碗面。
“你可醒了,吓死我了……我给姐夫打电话了,他说他马上就回来。”
两人正说着,李想回来了,带着一股子紧张和焦急,门还没关上就冲进卧室,“怎么啦?这是怎么啦?”
“姐夫,你回来了,陈姐这会儿好多了……你可要照顾好陈姐啊。”
“好,好,我会的。”
边芳和陈洁对视了下,边芳觉得自己待在这儿,显得有些多余,况且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万一说漏了,就不知道该如何收拾了。她走的时候,李想一个劲地说谢谢,还说哪天请你们两口子吃饭,客气得恨不得给边芳跪下。这在卧室里的陈洁听来,怎么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陈洁侧着头,以自己都吃惊的机敏打量着他。只见他拽衣柜里的外衣,那头还接着司机的电话,接着又去楼下取洗漱用品。他的整个动作急吼吼的,恨不得一下子将她扫地出门。
她告诉自己要冷静,冷静,千万不能惊动他。她笑着从床上起来,说:“我就是有点头晕,边芳小题大做了。”
“那也要去医院,好好住上一阵子,不能再这么不明不白的。”他说得多么真诚啊,这要是以往,陈洁会感动得一塌糊涂。可现在,好好地住上一阵子?你听听,多么可怕。那周围的护士医生,那些来来往往看她的人,那些食品补品,更可以堂而皇之地让她继续“服用”,自己不久之后这头从医院进,那头从太平间出。怪不得不让她开车,那都是表面作秀,开车出事的概率多低,哪有这样吃药快?
“我真的没什么。不信你看,我这不很好吗?”陈洁努力挤出的笑把脸皮弄得怪怪的。
“你老说你没病?可你哪一天像个正常人,你不觉得你不太正常吗……走,我们去医院,不行去上海、北京,我就不信了……”
听这话,他目前还不知道她已经完全掌握了他。陈洁的心里一阵暗喜,要知道他可是个十分精明的人,哪怕有一点蛛丝马迹他都会觉察到,目前要做的是稳住他。对,找到最有力的证据,然后,然后……离开他。这样一想,她的心头掠过一丝悲凉,她不由得打量着房间,楼上,楼下。如果离婚至少这栋200多平米的跃层会属于自己,当年还是她选中的,她费尽了心血装修,每个角角落落她都那样熟悉。当初她还天真地以为,将来跟儿子住在一起,老少三代,享受天伦之乐……而这才几年,竟然会是这样,离开他,一定要离开他,那样至少还能保全性命,还能看到儿子……她的泪水不由得涌上来,她强咽了下去。
“你看你?就你这眼神,就有病。你还犟……”
“我有病还不是你……”陈洁觉得有口气就堵在那里,吐不出咽不下的……冷静,冷静,千万要冷静,她告诉自己。
“我真的没什么,就是更年期提前了。”
李想可能意识到刚才有些不加掩饰,他凑到她身边,“那就好好调养,我去市场。”
不一会儿,他回来了,带回来几只鲜活的大螃蟹。那是她最爱吃的,她心里又哆嗦了一下。两人上桌的时候,她当着他的面吃了,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她去了卫生间,从嗓子眼里抠出了吃进去的那些东西。当她喘息着回头时,正迎上李想疑惑的目光。
陈洁心里不住地发抖,她慌忙解释说胃里突然不舒服。
他主动收拾厨房,这些日子他就这样,什么事都显得非常主动。只是那事上,却好像心灰意懒。陈洁突然想起他们好久没办那事了,差不多有两三个月了,按说他这个年龄每周至少一次。记得有一次他从她身上下来说了句“一点也没意思”的话,还说要她去做手术,去保养……她倒吸了口气,自己怎么这么傻啊,他早已流露出了他的心声,一个男人,一个有着显赫资产的男人,正是情场上的香饽饽,多少年轻女人在盯着。何况自己真的拿不出手,站在他身边简直就是他大姨。是啊,这个年龄的男人各方面正是鼎盛的时候,怎么能少了情欲呢?
李想上床的时候,她主动揽过他。李想像被什么烫着了,猛然坐了起来,吃惊地看着她。这些年她在这方面极少主动,不是说累就是说困,有时办着办着,她竟然呵欠连天……
这时的陈洁切着齿也在看着他,灯下的两个人像久别重逢的冤家,目光交锋发出的火星让他们分外眼红。这时李想的手机突然响了,他连忙跳下床接电话。那躲躲闪闪的样子,还有高一声低一声的语气,不用说,那头一定是个浪声浪气的骚女人……果然,李想撂下电话,蹬上裤子,说:“公司有事,你先睡,别等我。”陈洁下地阻拦,她哪里追得上呢,只觉得他像一道闪电,眨眼间李想就消失在了楼梯口。
是啊,有了小三的男人,哪有理由不快成一道闪电啊!那头一定是个年轻貌美的骚货,说不定这时就躺在床上,就等着他去干她。怪不得自己耳边总有男女交欢的声音,原来是老天冥冥之中在提醒她啊。
“我这个傻×,十足的傻×。”她揪着头发尖叫了起来,然后不停地捶打着自己……
李想回来的时候,以为家里来了活鬼,只见客厅里站着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反穿着睡衣,一脚穿着拖鞋,一脚光着,嘴里不停地说着:“我不能死,我要活,我不能死,我要活……”
李想长叹一声:“她真的是精神出了问题。”
在她病休的这几天,李想天天回来得都很早,可谓是“费尽心机”。那天他又说学会了西餐,要做牛肉咖喱。很快他端了上来,白色的米饭,赭红色的牛肉,还有几丝香菜丝,白红绿相间,瞅着就有胃口。陈洁当着他的面呼呼吃起来,趁李想不注意的时候,把碗里剩下的饭菜倒进了食品袋里。李想见她胃口好,还叮嘱她,不愿意一个人吃饭可以回锦程小区,父母家又请了个专门做菜的保姆,还交代要按时吃药。那情景,真是对她分外在乎。可在陈洁听来,怎么都是在表演,天衣无缝的表演。陈洁每天都告诉自己要耐心地等待,千万不能操之过急。殊不知这样的日子,每一分钟都像从她的心头碾过,碾得她整个人碎碎的,每日要死千百回的样子。她不禁细致地观察李想,也要時时和自己的心理对抗,她就不信抓不住他的把柄。她还发现,这些日子,他不断地往家里买各种奶,鲜奶,酸奶。说女人喝奶最好,补钙,陈洁觉得他买回的这些东西都是催命的子弹。那一刻,那些子弹终于在陈洁脑子里爆炸了。她透过烟雾看到李想递过来的奶,冷笑着,从鼻子里发出了不连贯的“哼”,终于伴着一个粗暴的动作,她把那袋奶打到了地上。
“这又是怎么啦?”
陈洁也斜睨着他,强迫自己冷静。
“我更年期,你不知道吗?”
李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真服了,这要更到什么时候?”
“不耐烦了?离你预想的未来计划不远了啊。”
“什么啊?”接着李想从嘴里发出了个长叹,“你这是哪跟哪啊……什么计划……”李想不再说了,因为他已经看到她剑拔弩张的样子像一头关在笼子里困了很久的狮子。李想双手举过头顶,嘴里连连说:“我服了服了……好了,好了,我不再说话了。”
她把地上的那袋奶重新捡起来,趁李想洗菜的时候,她关上卧室的门,把它拿到台灯下仔细翻转着。她仿佛看到里面漂浮着一些粉末状东西,它们到了她的肠胃,到了血液,然后张牙舞爪像一群蚂蚁,上下翻腾,吞噬着一个个健康的细胞,然后她的内脏一点一点地变了色。她看到了自己可憎的面容,不由得尖叫起来。李想在厨房听到了,他停了手,在奔向她的时候自言自语地说:“唉——我这哪是人过的日子。”
陈洁死死地盯着他的脸,这样煞费苦心假情假意,可真难为他了。上班要讨好领导,下班又要演好丈夫,儿子回来,还要演个好父亲,他可真不容易。
她透视到了李想的脑干,已经掘出了他的阴谋,连同那些她看不见的粉末,就差没把它们一一丢到他眼前了。
李想见她愣愣的,“你怎么了?”
果然,紧张了?心虚了?不行,我要稳住,稳住。
“啊,是我不好,没什么。”
那天在李想出门不久之后,她也很快出了门。她带着那些饭还有李想买的一些食品。她事先已经托好了人,要把这些东西化验一下。
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就等着结果了。她想开了,到时要房产和存款。这世上,谁离了谁都照样活。要我死,还没那么容易。
那天李想又在厨房忙着,陈洁突然说:“我不想在家吃了。”
“那好。那……明天做。”
陈洁临出门时扫了一眼镜子,镜子里的那个人干瘦,枯黄,像一截儿没有水分的玉米秆。
他们站在街口。
“吃牛肉面吧。”陈洁说。
李想十分听话,到了店里,要了几个小菜,一瓶啤酒。
面上来了,李想端给自己。陈洁看着眼前的面,一股香味直往她的鼻子里钻。
李想挑着自己碗里的面,陈洁没动筷。自从进了店里,李想就没离开陈洁的视线。在面上来之前,她去了趟洗手间。这个时间,想做什么都来得及,陈洁神秘地笑了下。
“吃吧。”李想催她。
陈洁挑了一筷子,迟迟没送到嘴里。这时她的电话响了,是食品检测中心的,她赶紧跑到角落里,结果马上就要出来了,她的心跳得厉害,让她整个人不由自主地颤抖。面对一个马上就要揭晓的巨大谜底,她不知道是喜是悲。
电话里说,她拿来的样品中没有任何对人体有害的成分……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追问了下,依然是这样的答复。她一时有些不知所以。
她慌忙地回头,见李想吃得哧溜哧溜的……
她重新坐下,看着自己的那碗面。
“咱俩换下。”
陈洁慢慢地把自己那碗面递到李想面前,然后拿过李想正吃的那碗。她在李想惊讶的目光中笑眯眯的,“我就要吃你这碗。”有点像小女孩在撒娇。她为自己的语气感觉肉麻。后来,她时常这样,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外,她尽量做得自然,她常常吃着吃着就和李想换过来。不仅饭,还有水果,弄得李想一愣一愣的。他觉得她真的病了,精神方面一定是出了问题。他准备找个可靠的医院,把她送去,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陈洁甚至还偷偷地把家里的洗漱用品找人去做化验,她像个精明的猎犬,时时竖着警觉的眼睛和耳朵,同时她还告诉自己要耐心些,细心些,不要急,不要急,马上就要找到证据了。尽管有时她抽搐般地觉得浑身难受,不过很快就能挺过去,她上班的第一天,她甚至感觉好多了。
边芳见她气色很好,说领她去一家新开的西餐厅喝杯红酒。陈洁虽说不喜欢喝酒,但很喜欢那样的氛围。两人点了比萨,牛排。边芳刚刚把红酒倒上,却看见李想和一个年輕美貌的女子走来,那女子亲昵地依偎在李想身边,一脸的灿烂。边芳反应快,她用大厅里的人全能听到的声音高喊道:“服务员,你来一下。”
这一声也拽过了李想的目光,他怔住了。同时他也看到了背对着他坐着的女人。边芳朝他眨了下眼睛。这时服务员走了过来,边芳煞有介事地和她看着菜单,李想和那个女子这个时候返了出去。边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时手机响了一下,是李想的发来的一条短信:谢谢你。
边芳看着他们消失在拐角处,“这些男人……怎么都这样啊,真是人心不可测啊。”她无奈地感慨着。她又看了一眼陈洁,她正在品尝美食,一点也不淑女,像好几天没吃饭的样子。
“你在说什么?”陈洁突然问。
“啊,不,我在说这个牛排味道不错,有机会我也学学。”
陈洁突然用手捂住胸口,张口喘息着,她觉得胸腔里有一万个虫子在咬她,她想骂人,还想摔东西。谁想她的手竟然剧烈地哆嗦起来。哗的一声脆响,杯子从她手中滑落。
边芳慌了,要打120。
陈洁坚决地摇着头,“不不,我一会儿就会好。没什么,我可能……可能是感冒了,这几天,我一直,流鼻涕。”她极力地忍着,控制着,额头的汗珠不停地往下滚。她不断地问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她想起那个医生的话,这些日子,家里的东西几乎没怎么动,甚至水都不喝,可是自己的状态……
她说她要回家。她挣扎着站起来,努力稳定自己的脚步。其实她没有回家,而是又来到了那家医院,碰巧还是那个医生。
很快,结果出来了,医生还是那样的话:“阳性,你在一周之内依然在吸食毒品。”
陈洁再也无法控制,她声俱泪下地说出了心头的秘密。接着她一下子拉住医生的手,连哭带嚎:“救救我……救救我……我还有儿子……”
那个男医生听着他的哭诉,只说:“叫你家属来,我看你还是强制戒吧!”然后他再叫下一个,同时把脸转向了别处。这样的冷落让陈洁停止了哀求,她发现门口的人在对她指指点点。她痛苦地意识到,这个样子,你说你没病谁信啊。不能这么没尊严,自己好歹也是个四十多岁的人。
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影,摇晃着走出来。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坚持不住了,她觉得自己马上要虚脱了。她想在马路牙子上坐一会儿,就一会儿,不会影响到什么。就在她的两腿微弯刚刚要坐下的时候,突然一辆车停在她身边,下来两个男人,不由分说把她推拽上了车。
当她看清了是李想的时候,她对着他又撕又咬。这时她只听到李想告诉司机:“带她去精神病院。”她一听,更加疯狂起来,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救命……车子真的拐到了那家医院,一下车,她突然间不顾一切地给李想跪下了。
“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可以离开你,只要你不杀我。我们还有儿子,他不能没有母亲。李想,你不要……”李想懵了,她怎么这样了。
李想面对着化验单,眉头差不多要拧出血来,他把拳头狠狠地砸在那张化验单上,看着哭泣不止的陈洁,他一把抱过她,陈洁还在求饶,还在重复那句话:“不要杀我,不要,我可以离婚的,我什么都不要,不能让儿子没有妈……”
李想安慰着她,告诉她要相信自己。他要给陈洁一个说法。李想调动他的关系网,调出了陈洁单位的日常录像,包括走廊、办公大厅。他连看了几天后,在陈洁更衣的格子间里安装了摄像头。
陈洁觉得他在声东击西,有意转移她的视线。她除了求饶之外,变得更加沉默。
那天,李想和她静静地坐在屏幕前。只见一大早,一个美丽的身影出现在走廊里,然后她去了更衣室。陈洁不想看了,每天都这样,她不知道李想到底要做什么。这期间,李想也坦白了自己有情人的事实,口口声声说没有要害她的心。对于这个,陈洁倒不以为然了,目前保全性命要紧。
突然,她从屏幕里看到,她的格子间被打开了,镜头下,一双白藕般的手臂出现了,那手腕上有一个闪亮的镯子……她惊愕地叫出了声。接着,那只手把撕开口的一小袋什么东西倒在了她的水杯里,然后拧紧了盖子。她“啊”地叫了起来——
李想长久地看着屏幕,一遍遍地回放着,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李想一刻也坐不住了,拉起陈洁一同向房产局走去,就在他们要走到楼头的时候,猛然看到一片黑色影子从楼上呼地坠落下来,带着一股凛冽的风声。陈洁和李想都停下了脚步。这时,陈洁远远看到,一个人俯冲在地上,那个人梳着一头栗色的长发。很快,那个人的周围慢慢地渗出一片鲜红……
人们惊讶地从四面八方涌来,接着,陈洁看到有纸片从空中一张一张地落下来,像雪花,有几张落到她的脚边,她捡起其中一张,仔细看着,她张大了嘴巴,那是一张离婚书,上面写着边芳、田林的名字。她慌忙又捡起下一张,竟然是一张病历,那上面写着:重症抑郁症患者……前面还有几张,她不想看了,她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倒在地上的那个人,她想上前确认,被李想拦住了。她只远远地看着,那个躺在地上的人,周围还有几块玉的碎片。
作者简介:冯璇,女,70年代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班14期学员,本溪市作家协会秘书长。在《杂文选刊》《读者》《散文》《诗选刊》《民族文学》《中国铁路文艺》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百余万字。出版文集四部。长篇小说《索伦杆下的女人》,列为2014年少数民族重点扶持篇目并出版。现就职于本溪市文联《辽东文学》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