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小说应该是将作家的创作意图掩藏得越深越好,换句话说,是不要将自己的情感那么轻易地流露。读作家霍君的这篇小说,就有这样的感觉。
心直口快的妹妹和沉默寡语的妹夫,同争强好胜的母亲之间的情感角逐,让我们感受到现代家庭中渗透着脉脉情深,并闪现着某些新的生活内涵。最终,一家人因为妹夫的事业成功而迎来了瞬间欢欣,但其中蕴含着的沉重代价让人心痛不已。而掩卷相问,痛定而思,谁之过,孰之非?我们能够准确地回答吗?也许小说的魅力就在于此。
有一个问题我想了很久,我妹夫之所以没有像其他画家那样,画出一幅画来就可以卖很多钱,是因为他没有艺术家的气质。他的下颌干干净净的,连一根胡楂儿都没有。他从来没有刮过胡子,因为根本就没有长出来过。
而我印象里的艺术家,大多有一撮很特别的胡子,或是乱乱的一蓬,或者修剪成一个别致的造型。反正,那类人不会轻易放过胡子,好像胡子可以流淌灵感,可以成为加重艺术气质的砝码。好重要的胡子,它成了艺术的一个符号,并逐渐被人们接受和认可。可是,我妹夫下颌寸草不生,也许就因为没有生出寸草来,那一方土地的营养全部滋润了皮肤,因此,我妹夫的皮肤光洁且细嫩。
所以,当我母亲手里捏着我妹夫的照片时,她怎么也辨不清照片上人的性别。照片上的妹夫非常年轻,眼神看上去不仅干净透明,还挂着几丝小女孩的羞怯。眉是细的,唇是红的,可惜那时候还不流行小鲜肉。是男的?我母亲只得将指间的照片推得远远的,眯起眼睛凝望了又凝望,然后再拉近,眯起眼睛端详了又端详。如此反复,推远拉近,拉近推远,她依旧没有看出照片上人的男性身份。母亲便怒了,这样秀气的人可以干得动庄稼活?
母亲说:“死丫头三天别吃饭。”
妹妹说:“四天我也不怕。”
母亲,我那老早就失去了男人的母亲,伸出两只手噼噼啪啪地抽自己嘴巴子。把嘴都抽歪了,也没听到妹妹说一句软话儿。再抽下去,自己太吃亏了,母亲便寻了自家的门槛儿,坐下来,确定坐得稳当了,手掌一拍大腿,响起很清脆的一个前奏,然后便亮了嗓门开唱。其实不是唱,而是乡土气息很重的一种哭泣方式。哭的妇人坐在地上,也有坐在门槛上的,把心中的委屈编成词有节奏地唱出来,乡邻们自然就能知道苦主是因何哭泣。在母亲临时编的唱词里,自然又捎带上了我——你有本事也像你姐一样,念一个大学给我瞅瞅——这句话最招人恨,更加坚定了妹妹嫁给妹夫的决心。
后来我想,当时母亲的哭泣未必不是母亲另一种表白。她怕万一劝不住妹妹,妹妹真的嫁了那样一个人,街坊四邻先是要笑话她这个当妈的。她要证明一下她自己,她是反对的,而且反对的程度是最强烈的。她在寻求大众的理解,谋求一份生存环境对一个寡妇的同情。我母亲的哭泣就有了几分的狡诈。这一关过了,还有我父亲那一关。我妹妹嫁给谁,不光是妹妹自己的事情,它关乎母亲的面子,关乎村人的评价,关乎我死去的父亲是否瞑目。我的出息让父亲闭上了一只眼睛,睁开的那只还在注视着妹妹。
夜里,我父亲从天堂,也或者是从地狱而来。他悄悄地降落,轻如一片蒜皮,没有一点声响。父亲穿着阿拉伯人式样有着阔大衣袖的衣服,头包裹在一块布里,只露出声音来。大概受了急火的攻击,父亲的嗓音像一辆控制不稳的车,左偏一下,右偏一下,脱离了正常的运行轨迹。
“老二,刚才你妈给我托梦,她说的可是真的?”
“老二,你真的好狠心,让我死了也不能闭眼啊!”
“老二,你要是不听话,我捉了你的魂魄。”
妹妹从梦里张开眼睛,叫了一声:“爸爸,您来了。”一翻身坐起来,劈手拉下父亲头上的裹布。露出来的,是我母亲的头,我母亲的五官。
我母亲突然手脚发抖,轰然倒地,身子弓成一只虾,口中念念有词:“他爸,你别走……他爸,你别走……”妹妹赶紧拉开灯,灯光打在母亲惊恐的脸上,她一边抖动着,一边指着妹妹:“都是你,把你爸给吓走了,他刚借了我的身子和你说两句话。你不听他的话,他不会放过我的。”母亲说着,两只手抓起狂来,手指高频率地抽搐。好像我们的父亲真的在惩罚她,她呈现出一种极致的痛苦来。一忽儿,眼珠朝上吊,翻出眼白儿,所有的颤抖都止住,人没了任何声响。
村里的老赤脚医生给母亲扎了针,之后的三天内,母亲只安静地躺着,不吃不喝不睁眼。这个街坊来看母亲,嘱咐我妹妹:“心病还需心药医啊。”那个邻居来看母亲,嘱咐我妹妹:“快跟你妈服个软吧。”妹妹不说话,只是哭。
妹妹的泪珠子颗颗有分量,砸在地上,发出铿锵之声,震得房屋都在晃动。全村的人以为地震了,都慌乱地逃出家门。人在村里的街道上站成一条“胡同”,“胡同”的尽头走来一个青年。青年秀气干净到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肩上斜挎着画板,优雅地穿过长长的“胡同”。他一笑,“胡同”里的女孩子倒下一片。他再笑,“胡同”里的妇人倒下一片。青年踏进了我的家门,撩起衣襟接住妹妹的泪珠子,与妹妹四目相望。青年用眼神问妹妹:难道你变了不成?难道你感受不到我的思念?妹妹不说话,只让更多的泪珠子洒落下来。片刻,青年衣襟里便汹涌澎湃成了海洋。青年转而面向我的母亲,顺着炕沿儿跪下来。
“求您把女儿嫁给我,我会让她过上我画里那样的生活,期限是十年,十年后做不到,我会像梵·高那样,割去我的耳朵。”
母亲睁开了眼睛,她要看看青年承诺给她女儿的,是怎样的一份日子。于是,母亲的目光擦着青年的耳廓,像失足的蜂儿,被突然的芳香绊了一下,跌进画板上一处盛放的花蕊中。
我那被生活训练得足智多谋的母亲,如此轻易地被青年迷惑了。母亲放弃了坚守,青年很快成了我妹夫。下边就是妹夫和妹妹的故事。说是故事,却没有任何虚构,是真实发生的生活。因为它和故事一样精彩,所以我更愿意称之为故事。
结婚那个晚上不太顺利。
1997年的冬天,火炉很旺地燃烧着,上边有一只大铝壶,壶里的水滚沸着,白色的蒸汽从壶嘴儿里喷出来。画面很有电影的感觉。妹妹不动,妹夫也不动。坐在床上的他们,中间隔着五只拳头的空隙。他们谁也不看對方,目光重叠在那只滚烫的壶嘴儿上。渐渐地,目光被壶嘴儿感染了,有了热度,迷离闪烁起来。顷刻,他和她之间的空隙变成四个拳头,再变成三个拳头,两个拳头,一个拳头。他的唇渴了,她的唇也渴了。他去寻找水源,她也去寻找水源。水源原来是火,会燃烧。燃烧吧,灰飞烟灭吧。水壶静止了,听四片唇燃烧的吱吱声。
突然,门儿开了。
一个老妇人进来,左手的煤夹子夹着一块蜂窝煤。老妇人将炉膛里的一块燃尽的煤取出来,把未燃的煤放进去,再把炉子仔细地封好。直到拎着煤夹子出去,紧闭的嘴巴也没有松动一下。倒是煤夹子上那块燃尽的煤,蜂孔洞开着,像是有无尽的表达。
“为什么?”
“她不放心我。”
妹妹想起来,这又是一个寡母。好吧,原谅她一次。妹妹做了一个插门的动作,被妹夫拦住了:“她会睡不着觉。”
两条身子之间的距离,再次从五个拳头变成一个拳头。四片唇将要交融时,从窗玻璃上发出的一个撞击声,让两条身子又迅速地弹开。玻璃用手捂住受重创的心脏,身体勉强没有倒伏在地。
“像不像一件艺术品?”
妹夫用凝望妹妹的眼神,凝望着玻璃上爬行的裂纹。它们是运动的,向着更深的方向爬。
“杂种操的,谁啊?”
老妇人的身体和声音一起冲到院子里。声音未落,墙头那边传来一阵稀里哗啦声,之后是一个具有穿透力的——“啊”。
老妇人便明白了,骂声有了具体指向:“小骚头,就知道是你这个杂种操的,看人家娶媳妇气的吧。等着你的贼肉,把狗鸡巴给你揪下来喂狗!”
又一個妇人隔着墙头回应:“嫂子,您过来打他一顿,我帮着您,打死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墙头里和墙头外呼应了会儿,便沉寂了,人各自回屋睡觉了。妹夫对着妹妹笑:“小时候我俩一个班上学,小名叫小骚头。”
“我们班有一个叫小臭头的。”妹妹也说,然后就和妹夫一起笑。
讲了几段小时的趣事,笑了几个回合,妹夫说:“睡吧,要不老太太又该过来了。”妹妹惊愕:“她还会来?”
妹妹执意不肯睡去,在黑暗中守着那扇门。约是午夜时分,门儿终于被推开了。推门的动作很轻很轻,轻到可以忽略不计。走路的脚一定是踮起来的,脚步声也轻到可以忽略不计。一具身影飘到床边,伸手捉住妹夫露在外边的腿,矜着气息放进被子里。又仔细检查了一番,确定妹夫的身子全部包裹在棉被里,黑影才朝着门口退去,然后消失。
好像妹妹是一个不存在的零。
妹妹很愤怒,想像老妇人骂小骚头一样,骂一通老妇人。可是她忍住了,她还不了解这个家,她需要一个熟悉的过程。新婚的初夜,负情绪伸出触须来,托住妹妹睡眠的腮,抚弄它,拍击它,不让它睡去。
后来,村里的鸡鸣了,狗叫了。院子里有了动静,动静有些特别,是一种“嗨嗨”声。妹夫还在睡着,睡相甜美而又幸福。妹妹说:“院子里是啥动静呢?”妹夫用梦话回:“老太太又该练拳脚了。”妹妹说:“老太太为啥要练拳脚呢?”妹夫用梦话回:“我没爸爸,老太太怕我挨欺负。”妹妹不说话了,挑开墨绿色的窗帘,用手掌去擦玻璃上厚重的雾气,擦去一片可以容纳两只眼睛的天地来。
透过玻璃的两束视线在院子里循着声音奔跑,跑到东南墙角下便停止了。只穿了灰色粗棉布贴身衣物的老妇人,正一掌一掌地击打树干。那是一棵老榆树,原本是皴裂的树皮,但是被手掌击打的部位光溜溜的。老妇人击打一下树干,发出一声有力的“嗨”,粗树干就晃动一下。一个不起眼的乡村老妇人居然有功夫在身,妹妹真是大开眼界。
老妇人果然与众不同,力气大得出奇,虽是四十五六的年龄,但臂力不比村里年轻男子差。一百斤的麦子轻轻松松拎上自行车,只半顿饭的时间,便换回白花花的面粉来。再一会儿,质地焦脆的大烙饼就端上了桌子。第一双筷子递给妹夫,第一块饼子递给妹夫,第一口菜先夹到妹夫碗里。她照例不看妹妹一眼,依旧当妹妹是个零。
“你是三岁的孩子么?”
“顺着她,也是一种孝顺方式。”
妹夫说了一句听上去很有深度的话,来回应妹妹的不满。妹妹不再吭声,默默地去了镇上的服装厂上班,留下妹夫在家里作画。妹妹上班的厂子仍是结婚前的那个,婆家和娘家是同一个镇子,在娘家上班时,要经过婆家的村子。就是不断的经过,才发现了背着画板的妹夫。妹妹以为她周围的男人都是一样的,忽然发现她的“以为”带有欺骗性,起码这个男人就是不一样的。他的不一样的特质是如此明显,干净漂亮也就罢了,在画板的陪衬下,星范儿亮闪闪的,有些晃眼。反正肯定是晃了妹妹的眼,否则妹妹不会驾驭不了自行车的方向,让自行车驮着她摔进了沟里。那个动作一定丑极了,当妹夫去搀扶妹妹时,妹妹想到的不是自己的疼痛,也不是自行车的疼痛,而是自己的形象够不够美。
厂里不加班的时候,妹妹就把自行车支在一边,坐在她摔下去的地方发呆。只是呆呆地坐着,看夕阳呕出一大片鲜红的血来,喷溅在自己身上。衣服红了,脸红了,眼睛也红了。暮色像是一个年老色衰的洗衣工,蹒跚着而来,清洗铺展了半个天空的血红。妹妹终于垂下头,发现身上的血红已经褪得干干净净,便站起身子来,准备骑车回家。这个钟点,老妇人已经做熟了一家人的饭食,喂了猪打了狗,就等着她回去吃饭了。不是老妇人等她,是自己的男人等她,老妇人只是在间接地等她罢了。她是个零,老妇人怎么会特意等她呢。换一个角度想,做个零的感觉还是不错的,零可以偷懒,可以不干活。就像此刻,她完全不用参与晚饭的烹饪细节,舒舒服服地在这里发呆。她是心安理得的,反正自己是个不存在的零嘛。“嘿嘿……”妹妹忽然笑出了声音,第一次觉得做零的好处太多了,别人都陷在水深火热的婆媳关系中,唯独她还站在河岸上。
妹夫更加努力地作画。画虎,也画豹子。只画虎画豹子,山水花草概不入画。方圆一百里之内找不到模特,隔三差五,妹夫就背起画板,到方圆一百公里之外去找模特。沿着妹妹上班那条路,一直往北走,走过妹妹的厂子,上了一条东西向的国道。站在路边等去北京的长途车,然后让长途车载着,去动物园里写生。妹夫去写生的日子,老妇人无心打理家务,忘了做饭,忘了浇菜,一次次地去村口凝望。目光向着北京的方向,眼皮都不舍得眨一下。上天执意要考验一下母性的柔韧度,便使劲打了个喷嚏,化作一场春雨。春天的第一场雨,原本该是细致的,柔软的,却反常的暴躁,风雷电闪都齐了。老妇人抱着雨衣,沿着妹夫走时的那条路,身形矫健如飞燕在雨水里飞翔。疾驰的车辆纷纷放缓了步子,司机摇下玻璃,好奇地捕捉功夫老太的身姿。老妇人大概真认为自己变成了飞鸟,不知疲倦地飞啊,飞啊。两片翅膀被打湿了,附着上厚重的潮,却丝毫不影响飞翔的速度。一道年轻的闪电不服气,循了老妇人的背影追上来,由于用力过猛,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在倒地之前,没有忘抱住老妇人的一只脚。老妇人就那样没有防备地扑下去,和一辆对面开来的面包车撞了个满怀。
妹妹的作用因老婦人的瘫痪,发生了质的改变。她在老妇人眼里不再是个零。
老妇人再不能每天早上练功夫,再不能一手拎起一袋麦子,再不能把大饼烙得质地焦脆。她能做的是,放开不比村里广播分贝低的嗓子,用声音遥控妹妹。早上天刚一擦亮,老妇人就打开了广播频道:“小燕子(妹夫的乳名)媳妇,起来了,该去打树桩了。打桩子的基本要领你记住了没有?哎呦,真是的,那我再给你说一遍,第一……第二……第三……”“小燕子媳妇,麦子怕是都让草给吃了,把孩子给我放炕上,你到地里瞅瞅去。”“小燕子媳妇,猪叫唤了,晌午没喂饱吧,让你加两勺子麸子,你没加吧?”“小燕子媳妇……”
妹妹从不应答,按她自己的程序,从早上忙到晚上。一岁的儿子背在背上,既不耽误干活,又能防止他到处跑动。儿子吃在她背上,拉尿在她背上,睡在她背上。妹妹的背,成了多功能的背。在艰辛的劳作中,妹妹的手指渐渐粗了,皮肤渐渐黑了,还不到三十岁,眼角就爬上了皱纹。母亲又打来电话,让妹妹带着外孙回家,说:“想外孙了。”妹妹说:“过阵子吧。”母亲说:“你没事吧?”妹妹说:“没事,好着呢。”母性的嗅觉是敏锐的,她从妹妹的淡定中嗅出了异样的气味,撂下电话,她就风风火火地赶了过去。妹妹正在浇菜,院子里有一只老式压水井,妹妹一下一下地压着井把儿,身子随着井把儿一起一伏。背上的孩子不知何时睡着了,背兜里小小的身子,也跟着一起一伏。母亲进了院子,经过一门心思压水的妹妹,径直去里屋捉了妹夫出来。妹夫手里的画笔还没来得及放下,就稀里糊涂地被推搡到了井台边上。母亲指了指妹夫,又指了指压水井。妹夫就明白了,去和妹妹抢着压水。
时刻警醒的老妇人,岂能坐视不管,即刻打开广播开关,让声音冲杀过来:“你们想毁了我儿子么,画画的手咋能干粗活,我们家的事,用不着外人插手!”
老妇人已经把矛头对准了我母亲。她不知道,我母亲也是有功夫在身的,岂能怕她?正在寻找出气筒的母亲,勇敢地迎战。母亲战斗的方式当然不是武力,她没有像当初和妹妹战斗那样,坐在门槛上哭诉,而是选择了游动方法。她沿着村子的街道,一条一条地穿行,边穿行边历数老妇人的罪状,让大家看清楚,她的女儿嫁得是多么委屈。母亲的功力也实在了得,中间不歇气儿,现场组织的句子,一嘟噜一串从嗓子眼里冒出来,如同五月的槐花,无穷无尽地挂了一树又一树。
“我自己的事,不用您管。”妹妹拦住母亲。
母亲“呸”地啐了一口:“不争气的东西,活该受罪。”
“走吧,别在这丢人现眼的。”
“丢人现眼”激怒了母亲,母亲一巴掌扇过去:“你个死嘎嘣儿的,哪怕有你姐半点出息呢。我走,就当没养活你。”
母亲怒气冲冲转身,冲出去了一段路,又折返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甩在妹妹背上小婴孩的怀里,恶狠狠地骂一句:“我上辈子做缺德事儿了!”
然后,母亲走掉了。肩膀一耸一耸的,好像在哭泣。
夜里,妹夫用手指摩挲着妹妹的脸,眼泪鼻涕一起奔流:“媳妇儿,我一定挣大钱,让你好好享福。”
于是,妹夫加倍努力作画,一宿一宿地画。他怕困了,就效仿古人,在房梁子上垂下来一根绳子,将头顶处一束短发拴在绳子上。只是效果不好,有时瞌睡重了,由于头发短的缘故,会从绳子套里脱落。往往,一个黑夜要拴几次。拴了,再接着画。画着画着,忽觉墙上有了动静,一抬头,见父亲从墙上的镜框里下来。父亲身穿长衫,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和他小时见过的样子并无二致。父亲满目的惆怅:“我儿,你不一定非要继承为父的衣钵,这是一条非常艰难的路。”
发散着父爱的胸膛向着他敞开,他的头靠上去,鼻翼微颤,两汪泪水在眼睛里打了几个转转,到底从晦暗的面颊上滑落下来。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村子就被重新装修过了。新建的房子一座挨着一座,新房的配置是时尚的新媳妇,四个轮子的小汽车。村子像手机屏幕一样,手指一动便刷出不同的内容来,老张家的儿子搞网恋,扔下老婆孩子会情人去了,老赵家的闺女离婚找了个韩国司机,去韩国定居了。以秒钟为单位的变化,铺天盖地汇成汪洋大海,把妹夫一家围成了孤独。就连小骚头,也成了海洋里一朵浪花,不再是当初那个嫉妒妹夫娶亲的人。小骚头巨丑,口袋里银子又少,熬成了大龄青年还未娶。前两年他老叔当上村长,他就借着这股势力,在村头上花钱便宜地买了块地,办起一个砂石料小厂子。砂石料越堆越高,小骚头赚得钱也越来越厚。有一天,妹夫去北京卖画,小骚头闯进妹夫家。那厮一把将在井台边洗衣服的妹妹拉进屋里,卸下肩头的布袋子,露出里边成捆的人民币,对妹妹说:“你让我亲一下,给你一叠钱,亲两下给两叠。”妹妹立刻恼了,抱起炕上的布袋子扔了出去。另一个屋子的老妇人,听见动静不对,身子从炕上滚下来,以手做双桨划过来。见小骚头居然有如此恶行,拿嘴对准小骚头的眉心,扑的一声吐出来一枚利器。小骚头来不及躲闪,被那利器正中眉心,眉心破处涌出一小股鲜血来。“哎呦,老太太,您啥时成了裘千尺的徒弟了?”老妇人说了一句“以为我老婆子不行了,就想胡作非为了是不是”,又嘬起嘴唇来,做好了再次攻击的准备。
小骚头见状,捂着额头,拎起钱袋子,逃窜了。
老妇人从地上捡起一枚铁钉子,复又放进嘴巴里含着。然后,她对发愣的妹妹说:“谢谢你不嫌弃我儿子,咱俩合作吧。”
两个女人的合作从完成一次旅游开始。全村的人都看到了她们,年轻的用轮椅推着老的,朝着国道的方向走。她们的衣着焕发出少有的艳丽色彩,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回应村人:“北京有个大官看上了我们的画,卖了几个钱儿非得让我们去旅游。不去吧,就跟我们急了呢。”
善良些的村民皆露出喜悦的表情:“哎呦,就说小燕子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嘛,往后你们娘俩就等着吃香的喝辣的吧。”还没来得及做好妹夫画画赚钱心理准备的人,便“嗯嗯啊啊”一通,说几句类似“怪不得你们抖起来了呢”的风凉话。老妇人和妹妹才不管,带着最灿烂的笑,在人的目光里变成晃动的小黑点。
直到两周后她们才回来。在她们离家的这段日子,妹妹把我们的母亲接过来,照顾孩子和妹夫。妹妹表面上看着没什么变化,刚刚五十几岁的老妇人,大概是被路上的游历累到了,显出六七分的衰弱来。妹妹的变化是内在的,在精神层面上。细心的人发觉,妹妹眼里有了老妇人,看老妇人的眼神有了温度。小骚头妈妈甚至还听见,妹妹推着老妇人在院子里遛弯时叫了一声“妈”呢。从此,村里人对妹妹有了不好的看法,说妹妹转变对老妇人的态度,是因为妹夫可以赚大钱了,万一哪天老妇人不高兴,在儿子耳边吹吹风儿呢。不好说,不好说啊。
还有一个最大的变化,让村里人越来越艳羡,或者说是嫉妒。隔三差五,村里就有陌生人寻了来,打听妹夫家的住址,均说是慕名前来买画的,买到家里收藏起来,兴许将来就值大钱了。村里人蠢蠢欲动,要不咱也买一两幅?万一要是增值了呢,没见现在有钱的人都倒腾字画么。一个村子住着,咱买画总得便宜点,是吧?便开始有兜里不缺钱的,想走风雅风格的年轻人,开始到妹夫家里订画。妹夫的老虎和豹子一下子脱销了,之前很多年积存的画都卖掉了,于是,他日夜不停地画啊画啊。
一切都很欣欣向荣,是吧?和欣欣向荣背向而驰的是,老妇人的衰弱还未来得及恢复,一场重感冒又飓风般刮来,老妇人如一片薄薄的枯树叶,向天堂的方向飘去。她嘴角缀着微笑,呼出了在人间的最后一口气,然后,推开天堂的门,让自己永远地消失了。妹夫没有掉一滴眼泪,不吃不喝不眠,进入到一种癫狂的作画状态中。一直到第七天,手执画笔的妹夫直挺挺地摔倒在画案前。
妹夫醒来后,除了吃饭喝水上厕所,象征性地睡会儿觉,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作画。妹妹更加努力地呵护她的小家,家里繁杂之事越发不让妹夫染指。早上天刚擦亮,妹妹起来到院子里练功,对着南墙角的榆树击打。练几掌停下,口中叨念着:“他奶奶,这样对吧?”练几掌又停下,口中又叨念:“他奶奶,您原来咋教我来着?哦,我想想啊。”练几掌再次叨念:“他奶奶,看我练得不对,您老就咳嗽一声。”话音刚落,一个清脆的咳嗽声就响起来。妹妹吓得跳了起来:“他奶奶,您真显灵了?”正说着,第二个清脆的咳嗽声又響起。仔细辨别,咳嗽声从街上传来,并不是从天堂的方向。妹妹开了街门,恍惚间见是小骚头,劈头就骂:“是你接的姑奶奶话茬儿!”泼态俨然超出她的婆母娘。小骚头一头雾水:“大早起去发货,遇见鬼了,我啥时听见你说话了?”妹妹准备好了与小骚头的一顿厮杀,小骚头却主动让妹妹占了上风,加快步子远去了。
妹妹完全变成了死去的婆婆,一百斤的麦子轻轻松松拎上自行车,只半顿饭的时间,便换回白花花的面粉来。再一会儿,质地焦脆的大烙饼就端上了桌子。第一双筷子递给妹夫,第一块饼子递给妹夫,第一口菜先夹到妹夫碗里。然后才是儿子的。妹夫说:“咱不是有钱了么,你其实不用这么辛苦的。”妹妹说:“咱的钱有大用处呢,我要给你办画展。”
两年后,也就是妹妹嫁给妹夫整整十年的那一天,妹夫的个人画展在市里开幕。分管文教卫的市长,市里知名的画家都到场了,他们对妹夫的画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妹夫被妹妹引领着,一会儿剪彩,一会儿答谢,一会儿合影。在一群艺术家里,妹夫是最没有艺术气质的一个,下巴努力了若干年,依旧光溜溜的。头发修剪得规规矩矩,没有分毫不安分的迹象。青春时代的漂亮,也被岁月和过度的瘦弱联手侵袭得残红点点。他的不起眼衬托出妹妹的风采来,在整个开幕式上,妹妹恰如一盏会呼吸的霓虹灯,散发出无限的绚丽。在众人的期待下,妹妹拿着有线话筒,激动地讲述和妹夫的恋爱史,一个画家的成长史,一个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的付出史。讲述跌宕起伏,有高潮,有缓冲,每一处妹妹都把握得万分精准。观众的饮泣声,嘘唏声,赞叹声,密布在她讲述的全程。所有的注意力,都悄悄转移到了妹妹身上,没有人在意妹夫是何时退场的。
妹妹是了解妹夫的,她知道他去了哪里。所以,她从容地等到开幕式结束,才去寻找妹夫。
果然,妹夫静静地守在老妇人的墓前。
“妈,您儿子开画展了,您高兴吧?”
“妈,您在那边放心吧,您儿子终于出息了。”
“妈,您在那边别太吝啬了,咱家现在有钱了,别不舍得花。”
……
纸钱的火焰升腾起来,在寒风中摇曳成非线性叙事。满脸泪水的妹妹,转头对妹夫哽咽道:“你知道他奶奶为你做了多大牺牲么?”
妹夫不看妹妹,眼神凝固在空中的某一个点上——
“你是说我妈用卖肾的钱雇人买我的画么?”
作者简介:霍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21高研班学员。在《清明》《沿河》《山东文学》《安徽文学》《星火》等20多家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出版长篇小说《情人像野草一样生长》,曾获天津市第四届文学新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