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正安
每年刚进腊月,我就非常想家,直至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此种感觉,有点说不清、道不明,反正绝不是一个“孝”字所能概括。于是,除夕那天,我会归心似箭赶回乡下老家,与父母及弟弟过年。这样的行动,已持续三十多年,即使后来成家,有了孩子,也还是手提肩扛地往老家赶。记得有一年除夕,正下着大雪,路上车子无法通行,我硬是找了一条挂浆船,一家三口蜷缩在小船上,在寒风大雪里颠簸了三小时,才于晚饭前赶到。
团圆饭
春节为什么会千军万马大迁徙,冲着的就是团圆,而团圆饭自然是少不了的。
耄耋之年的母亲已经“退役”多年,团圆饭主要是弟媳掌勺,妻子做帮手。
一间不小的厨房,土灶、煤气灶、煤炉,一齐上。厨房里,油烟腾腾,热气滚滚,香味氤氲,正应了小说家毕飞宇的说法:“过年是一件很乡下的事。”倘若蜗居在商住楼里,局促的厨房,哪能摆得开这阵势?
六点不到,圆圆饭(年夜饭)就开席了。
菜肴真是丰盛,再不是我记忆中的几大碗,芋头烧肉、煮鲢鱼、汪豆腐、红烧肉圆,都寓意着“年年有余”、“年年富裕”、“团团圆圆”。鸡鸭是不烧的,免得鸡争鸭斗;烧了豆腐青菜汤,但不喝,说喝了汤,出门就遭雨。现在,有冷盘、热炒,还有很多烧菜。早些年,还吃过火锅,灯光下,那气氛,真让人激动。现在日子好了,几乎家家如此,菜肴满满当当会摆上一大桌子。
父母健康,是子女的莫大幸福。因此,吃团圆时,我们首先齐祝父母身体健康。两位老人均已九十岁以上,一直生活在老家,生活自理。看着父母皱着眉头喝酒的表情,我感到快乐而满足。父母若干年一贯制,也祝孙辈们学习进步,祝我们工作顺利。语言朴素本分,表达很切合实际。
团圆饭的时间其实很短,但不少人为了这顿饭,付出的代价还是挺大的。
团圆饭结束了。妈妈准备到庙里烧香,孩子们等着看晚会。
多年前,团圆饭后,还要跨年火,在户外点起柴火,每个人在火上跨过,说是祛邪气。这些年也免了。
爆竹雨
说句不讨喜的话,我从未完整地看过春晚。春晚的节目与日常文艺节目没有多大不同,仅仅是将多种形式和内容的节目汇总而已。有些节目为了吸人眼球,表演上恶心(如说话不男不女,动作扭扭捏捏),内容上也有不少粗俗之作,看了让人心里添堵。你说大过年的,谁愿意与自己过不去呢。比如有一年播放的小品《卖拐》,纯属捉弄人,把一个好好的人硬是弄成了残废。你说,这是什么事?这个节目到底想告诉观众什么?我至今仍想不通。
去年除夕夜,我与家人聊了一会,八点半就洗漱上床。因喝了点酒,不一会就乘上了去苏州的列车。老家人把睡觉说成是上苏州,疑与“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有关。老家还有一种说法,叫“没钱打肉吃,睡觉养精神”。物质匮乏年代,睡觉也是一种极大的享受。
熟睡中,我被没头没脑的爆竹声惊醒。抬腕一看,刚好十二点:新年到了。
于是,那爆竹声,像夏季的雨,急急匆匆,哗哗啦啦;像大海的潮,轰轰隆隆,奔突呼啸。忽地,蹿出一两声巨响,像春雷,又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不知是谁家放的钢炮,还是特大焰火。
过了十来分钟,父母卧室的门响了,原来是父亲起床烧香放爆竹。父亲九十一岁了,但春节的相关活动还是父亲亲力亲为。我们家的爆竹响了,像小小雨点,汇入浩大的夏雨里,分不出是我家他家的。
爆竹声,一直是狂烈而均匀的,持续了大约半个小时。
我享受着这种难得的爆竹雨的声响,小城市里没有这种集中迸发的声响,大城市绝不会有,只有在农村,在老家,一年都会与我有一次约会。
这是村人们辞别旧岁的隆重仪式,也是祈祷新春的最好手段。
其实,除夕下午,我进村的时候,就听到零零星星的爆竹声。有人说,农村人喜欢放爆竹。错了,你想想,在这新旧交替的大节里,农村人还有什么更好的形式和内容来表达心愿、娱乐身心呢?尤其是在农村文化渐趋衰落的今天。
舞龙
记不起,村里舞龙始于何年。
村里有一座慈云庵,里面没有尼姑也没有和尚,由几位上了岁数的农民负责料理事务。据我所知,庵是专指佛教出家的女众居住的处所。这慈云庵早先住过尼姑吗?不得而知。爸说慈云庵有来头,香火曾经很旺盛,波及十里八乡。
春节期间,庙上领头的拉起十几个五六十岁的男性,组成舞龙队,挨家挨户地舞。
大年初一,刚吃过早饭,妈妈就让收拾好饭桌,腾出空间,说,马上舞龙的要来了,赶快收拾,龙要进屋子。
弟弟准备了红封子和两包烟,用妈妈的话说,“新年打头的,不能让人家白跑”。
九点多钟,响亮的锣鼓声中,舞龙队走进了院子。一位年长者捧着尺盘,盘子里有钱有烟有糖果。舞龙者,都是村里人,不少是一块长大的。彼此问候,不知不觉,龙已经舞过了。
我送他们出去。折回来,看到妈妈嘟囔着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我问妈,为什么?妈说,每年都到屋里舞一圈,今年就在院里晃了晃就走了,东西倒会要呢。
我说,这有什么,有个意思就行了,院子不还是我家的。
妈严肃地说,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以前,没有舞龙,不还是挺好。人家也不容易,几百户人家,家家要跑到。
他们跑哪块是白跑啊。妈真的很生气。
妈不说了,明年请他们到屋里,好好舞舞;要不,我明天再请他们到我们家舞舞。
正说着,外甥们来拜年了,妈的不快当即消失在晚辈们的欢声笑语里。
大年初二下午,我就离开老家,回到城里。好在还有三百多天,我又将回来过年。
于过年之记忆,似乎越来越稀薄,仅剩下丝丝缕缕,如团圆饭、爆竹雨者。
回望老家,我不禁怅然地问自己:那年味的丝缕,会中断吗?
真的假的
一次买菜回家的路上,遇上一位老熟人。他问我买了哪些菜。我回答,就买了点大蒜和猪肉。他眼睛大大地看着我,突然冒出一句:你还敢买猪肉啊?我知道他的意思。我说,这家猪肉不错,细嫩而且闻起来挺香。他用十分研究的眼光盯着我,慢悠悠地反问:真的假的?我被他问得莫名其妙,我不知道他是怀疑我所说的真假,还是怀疑我买的货色真假。我也用反问的语气回答了一句:怎么会假呢?
我所遭遇的“真的假的”式的对话场面可不是一次了。
有一次,因为工作需要,我为某领导驻点调研提供服务。活动结束后的一次聚会,我向席间的朋友介绍了我的服务感受。说,现在领导人的作风真的改变了,不摆谱,没有架子,真的是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我刚说完,几个人居然异口同声地问:真的假的?当时,我有点不高兴,因为纯属于聊天,我有什么必要说假的呢?如果是假的,不是明摆着是我拍马屁吗?领导不在场,我有这个必要吗?显然,他们是怀疑我所说的真实性。我说,爱信不信,反正,我没有必要说假话。这时,有人出来打圆场,说,不是不是,我们不是怀疑你,更不是说你什么,因为现在吧……吧了半天,也没有吧出个名堂来。他没说出的话,我是明了的。
我说的是真的,但人家不信,没办法。信不信,是别人的权利,强加不得。
还有一次,一位朋友说自己的钱包掉在出租车上,出租车司机硬是从他钱包里找出一张名片,辗转找到他,并完璧归赵。在场的几个人皆脱口而问:真的假的?有人甚至讥笑朋友是在编故事,弄得那个朋友恨不得赌咒发誓。即使是赌咒发誓,有用吗?没用。不信,试试。你拿着一件货真价实的商品到大街上叫卖,说自己的商品是真货,价格比同类产品低多少多少,看看,有几个人信,又有几个人买。
经历多了,我就在想,为什么人们习惯于用“真的假的”这种满含怀疑与不信的反问来对待生活中出现的事件呢?
有人以为,这是口头禅,是语言习惯。我不这样认为,我倒觉得是思维方式,是人的思想因深受社会影响在语言上的自然流露。
小时候,听老师讲英雄故事,没有一个小朋友问真的假的,都是耳朵伸得直直地听,动人处,甚至还流泪。村民们听干部介绍好人好事,说某人不讲报酬,一夜割了多少亩麦子。当时没有一个农民会用怀疑的语气问“真的假的”,说不定听者中的若干个第二天也成为领导表扬的好人好事的主角。
不少人可能都知道“烽火戏诸侯”的故事吧。周朝那个残暴而腐败周幽王,为了博爱妃一笑,居然玩起了无事点烽火的游戏。烽火是战争的信号,临近的诸侯看到了烽火,以为敌人来犯,便领兵赶到城下救援,但见鼓乐喧天,太平无事。各诸侯敢怒不敢言,只好气愤地收兵回营。但事隔不久,西戎果真来犯,虽然点起了烽火,却无援兵赶到。
我想诸侯们看到烽火也一定心生狐疑:真的假的?遂以为是假的,而按兵不动。
怪不得,人们会用“真的假的”来反问现实,因为现实中,假的太多了,真的太少了,真的也变成了假的,假的有时反而成了真的。
不知从哪一天起,大街上店面前,多了一块牌子,“本店出售的是正宗高邮蛋”、“正宗南京板鸭”。这是以前没有过的,高邮蛋就是高邮蛋,有什么正宗不正宗。南京板鸭就是南京板鸭,又有什么正宗不正宗之分。但是细心人,一定想到,既然幌子写着“正宗什么什么”,肯定对应的就有“冒牌的什么什么”。那么,正宗与冒牌究竟如何区别,不是肉眼看得出的,也不是语言表达得清的。有时,假货说不定更光鲜,更引人注目,不是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说吗?
至于“台上说的是一套,台下干的又是一套;嘴上说的是一套,手上干的又是一套”的双面人,人们如何相信,你说的是真的或者干的是真的呢?一次就是十次,一个就是十个,这是常规推理。人们对出现在眼前的人和事,难免生出疑问:真的假的?
我从“真的假的”反问中,感受到的是社会诚信的缺失,人与人之间信任感的缺失。
要改掉这种令人不快、怀疑一切的反问,必须从我们的行动开始。重树大众对社会的信心,重塑人与人之间的诚信。我们所说的,所做的,所卖的,都是真的,人们又如何会多此一举地问:真的假的。那不是犯毛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