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果新作选

唐果

云上

芒市至成都的飞机上

大部分时间

我都侧着脸

研究窗外的云彩

如果有一天

我无处可去

能否搬至云上

云上如此辽阔

云上风清

什么都不缺少

看它们忙碌的样子

似乎

它们也在学习

如何用软绵绵的身体

如何用温柔的色彩

——摧毁一切

我们长大，无须仪式

在闷罐车厢里

在昏黄的灯光下

在东倒西歪的旅客中

我搬出心里打坐的神

感谢他，让我活过今日

并且已安顿好明日

翻滚吧，明天

从额济纳滚到酒泉

从酒泉滚到兰州

从兰州滚到昆明

从昆明滚到芒市

在陆地上滚，在白云上滚

依附于一个角度

从大西北滚向大西南

从高处滚向低处

从陆地滚向海洋

海岸线有一排路灯

它需要重物落下

把它砸醒

我想让你迅速变老

我想让你迅速变老

跟我一样

一个月的花期

缩成一天、一夜、一个小时

我需要一场暴风雨

去摧残你

一朵一朵地拾起你，晒干你

然后把你装进玻璃罐

我需要永恒，它与形式无关

只要你在那里

趁天黑

我有一件外衣

它真的好小好小

可它如此漂亮

我把它挂在衣橱

像把一个尚未成熟

而坠地的苹果放回树上

每天早上

我都会打开衣橱

取下它

套在身上，看看

它有没有趁天黑

偷偷地长大

我想赠你一束花

我想赠你一束花

我不是，且没有一朵花

是从我身上长出来的

花园里有很多很多的花

可惜那不是我栽的

它们也没有长在我身上

我曾栽过花，可它们都死了

在它们还没来得及

开放之前

街头卖的花很新鲜

它们娇艳欲滴

可那都是花的尸体

面对如此善良的你

我怎忍心

将花的尸体赠予

总会有一些花

长在我身上

总会有花朵

在我眼窝里开放

但不是现在

还需要你自己来取

魔鬼

魔鬼

你什么时候打盹儿

你 打个盹儿吧

我想取走你

脖子上的虎牙

我想把它献给

最最心爱之人

你确定你没吃到带皮肉

厨娘切牛肉

切到手指

一小块带皮人肉

冒充牛肉

混进牛肉片的队伍

她划拉半天

也没找到

那一小片带皮肉

只好将它和牛肉

一起爆炒

晚餐气氛异常活跃

只有厨娘没说话

她在观察 因兴奋

而激动的脸庞

不知该如何分辨

谁是幸运儿

将带皮肉咽下肚子

却浑然不觉

夜深人静时

夜深人静时

一只凳子开始行动

它去看了看鱼缸里的金鱼

站在钟表下面

听了听指针的滴答

它扶住下巴

凝视墙上的贵妇

良久 良久

它还去太师椅上

坐了坐

沙发上躺了躺

经由黑暗的掩饰

这只可怜的凳子才能随意

在自己家里走动

淘气的羔羊

淘气的羔羊不淘气了

它乖顺地走进草地

把自己喂肥，养壮

自己走到屠宰场

颈项伸进铡刀

反转后蹄

割断自己的咽喉

哦，羔羊的身体

还得柔软如肚肠

余下的工作

得由羔羊的灵魂去完成

刮毛，开膛，破肚

清洗内脏

煮，煎，炸，炒

佳肴得以做成

可不可口

还要请您，品尝品尝

为了咖啡

为了咖啡

我才洗去杯子底部的霉斑

冬天来到

我才顶着被子去阳台

我们都有气孔

都长着消化阳光的肠胃

为了让清晨的空气进来

我打开窗子

同时进来的，还有风雨

雨的身子重，地板上留下它脚印

收拾脚印的是风

它随身携带一个大袋子

我频频回头

我频频回头

我是彻底老了吗

可镜子里

我眼睛的火焰尚未熄灭

手指上

缠绕的藤蔓尚未完全逃离

我越来越少地憧憬未来

而是将目光投向过往

我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爱它们

——过去的时光

因留念旧日子而不肯起身的人

过去和现在相连是一条河

它似长长的尾巴

如果我走向墓地

尾巴也将一直跟随

我希望埋葬我的是个粗枝大叶的人

他把躯体掩埋而将尾巴留在外面

无论什么时候，我的朋友

你只要摇动我的尾巴

（就像我活着时，你摁响我家门铃）

你就会听到我的应答

我已将门窗紧闭

是你吗

屋外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

我已将门窗紧闭

我将门窗紧闭是为了将室内的安静

与室外的喧嚣隔离

也许 你会回来

当“也许”变为“确定”

我能快速地捕捉到你的足音 以及

你拼命压制的喘息

颤动的嘴唇需要嘴唇

敞开的胸怀需要乖顺的短发

我已将门窗紧闭

总有一天它会重新打开

打开像蚌壳一样紧闭的自己

只要你的足音真切地响起

旧 城

这注定是生发的月份

我把亲友请出内心的城池

我跟他们说，要过节了

容我整理，删除，打扫

一个人坐在台阶上

看太阳缓慢地落在城门外面

想起曾在水塔上栖息的鸟类

以及那些曾在某个小房间

作短暂停留的旅人

当我把小房间清理干净

似乎看不出遭人踩踏的痕迹

可我知道，城门旧了

家具旧了，我也变成了灰色

城门之内——旧物事聚拢

小城里只有自己了

但也并不显得阔绰

我能听到阵阵回声

诗便是我徜徉时的自言自语

与城墙碰撞后，发生的

由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

会有那么多人出现在我的梦里

有些人

我与他们并不十分亲近

甚至刻意回避

我梦见他们

然后醒来

我只记得他在我梦里出现过

至于做过什么

我全然忘记

有时我对梦很不满意

我想梦见的人

并没有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而那些我不想梦见的人

却像老朋友一样

走进我的后园

随意践踏草坪

我想投诉梦

可找不到主管部门

我想咒骂他

又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由着他

像那个我一直爱着的男人

我由着他，随意来去

由着他，认识我

或者，假装不认识我

炭 火

我能抓住的

只有这蒸腾的雾气

翻滚的水

这红红的炉火

以及散落一地的泥炭

我经常犯错

以拳击胸，以头叩墙

可从不长久地

深陷沮丧的旋涡

我有初生炭火般的激情

不缺少热度

也从不掩饰

呛人鼻息的烟雾

愚钝的女人

她是个愚钝的女人

某天她很沮丧

她的财富才够换六个橙子

很快

她就用银币换回六个橙子

另一天她稍微富裕了些

她的财富可以换回一只小羊羔

于是便有人看到

她身后跟着一只小羊羔

看到一个喜欢的男人

她问，“你要多少钱才换”

当男人告诉她

他不能用钱换得时

她失望至极，伤心地哭起来

她把钱倒进干涸的水沟

逼迫水沟拿回它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