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大湾
马原是我的父亲。我出生的时候他三十四岁整。
小时候,叫爸爸,再大点,叫爸。父亲是在介绍他给别人时用的,其他时候从未出现在我的日常生活用语中。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不是很了解我父母的职业——作家,对于我来说很抽象。我知道他们写字,写很多字,但我不明白他们写作的动机。后来,我得知,写字可以换得稿酬,我才开始明白作家为什么是个职业了。我第一次读马原的小说是十三岁时,读的是《拉萨河女神》。这不是我读的第一部小说,在此之前,我已经读过几本小说。人生的第一本小说应该是格雷厄姆·格林的《布莱顿硬糖》。那是一部影响我整个少年时代的小说。(我曾想把"Brighton Rock"纹在小臂内侧)马原也十分喜欢格林的小说,其中也包括《布莱顿硬糖》,但他认为《问题的核心》更具代表性或者他时常提到的《一个自行发完病毒的病例》。我一直觉得格林应该得一次诺贝尔文学奖,马原说,“那是一定的,但回头看看获奖名单,得不得奖其实完全不影响一个小说家的历史地位”。
马原的小说,我读过绝大多数,其中最喜欢《拉萨河女神》。因为《拉》写出了一种感觉,一种不现实但很让人向往的感觉。它像路易·马勒的电影《鬼火》,只是更光明些,没有那么沉重。
我和马原开始深入地聊小说是我出版了我人生第一部小说之后。在此之前,他觉得我是个喜欢读小说的孩子,而且读了很多小说。我父母在我小的时候从未有意引导我读小说,他们甚至希望我不要入这个"窄门",将来最好能做其他行业,像建筑师、物理学家之类的……我爸从没向我正式推荐过哪本小说。“读死人的书,记住!”这是他给过我唯一的阅读建议,也是我听过最“捷径”的建议。
马原崇尚“浅入浅出”的东西,在他眼里,大智慧都是以这种形式表现的,是最高级的境界。所以他的最爱中大多为“历险记”:他喜欢哈谢克的《好兵帅克历险记》,他认为那是一本超级杰作;他崇拜菲尔丁的《弃儿汤姆·琼斯历险记》,他无数遍重读《尼尔斯骑鹅旅行记》和《哈克贝利·芬历险记》……而马原自己也在二十八岁时写了《零公里处》,一部属于他的“历险记”。
三年前,我在北京第一次见到了我父母的老朋友李潮。我对他说,马原告诉我,李潮和陈村是八十年代中国好的小说家;李潮则对我说,当他第一次读《零公里处》时,觉得中国有了自己的《哈克贝利·芬历险记》。听起来像是两个人互相崇拜,但以我听到的那些故事,我可以十分肯定地说,这其中毫无互相吹捧的意味。因为就像马原说过的,“那是一个文学狂热的时代,在那个时代,每一个人都憋着一股劲,谁都不会轻易佩服谁……”我觉得,那一定是个特别好的时代,特别干净的时代,也绝对不会再出现的时代。
马原在我面前提及最频繁的作家应该是纪德和毛姆,他对这两个人有十分特殊的感情。纪德说过,“杰作犹如大动物,往往有着平静的外貌”。马原喜欢大动物,像犀牛,大象;他同样喜欢那些有着平静外表的杰作像《刀锋》、《梵蒂冈地窖》、《伪币制造者》;马原认为,人都应活得像拉里一样,不去在乎那些所谓的名利,成功或是社会地位。人应该明白自己被上帝赋予的使命,努力去完成它,让一辈子有意思,丰富。
马原有一次问我:“说说你心中最了不起的三个作家?”我对这类问题感到紧张,因为我知道这绝不仅仅是一个个人好恶的问题。也许是因为年轻,固执,我想了想后还是说了实话,“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和夏多布里昂或者加缪”。马原听后,微笑。他没有加以评论。我用类似解释的口吻补充说,“当然,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最了不起了,因为他离上帝太近了……他是无法逾越的大山”。马原这时开口了:“与陀同样了不起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纪德,而另一个在我眼里甚至比他们俩更伟大,那就是约瑟夫·海勒……他用了更简洁的方式和更小的篇幅,讨论了人类最终极的问题!”马原这里特指《出了毛病》这本书,我为了重读,花了一百多块钱买了本旧书。那真的是一本少有的杰作,当我读到结尾时,我完全被震撼了……但我心里最伟大的作家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以我在书的扉页上抄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里的一段话,以表“敬意”。马原并没有认为这样不好,据说,他听我崇拜陀思妥耶夫斯基时,心里就完全放心了……他自己也是陀忠实的拥趸。
有很多人认为马原对文学的理解很偏激,太个人化。我也是这样觉得,但我不觉得这样不好。我宁肯听一个好的小说家十分好恶的评价也不愿听那些“评论家”“相对”“客观”的“论述”。因为写小说人的角度永远不同于读者,对于写小说的人来说,小说家的评价一定是更富有启发性的;就像海明威最崇拜的作家是克莱因,但又有几个人读过克莱因的《红色英勇勋章》……总而言之,在写作上,马原更希望我找到属于自己的风格。
若干年前,我选择大学辍学。我说:“不是我放弃了数学,是数学放弃了我。”虽说是自己的决定,但心里还是会顾虑父母是否会责怪。马原对此的态度是这样的:“没有文化都不可怕,何况没有文凭,那还算个事吗?没有信仰,才真正可怕。”
提到信仰:我想起在上海读初中的时候。我的班主任大学的专业是中文系,她读过马原的书。后来得知我是马原的儿子,便对我有些额外照顾。一次她找我谈话,说是给我一个提前入团的机会,我随即问她:“团是什么?”她回答我说:“团是信仰啊!”我说:“老师,我信上帝。”老师顿时哑口无言,事后找到我爸,描述了当时情形。我爸说:“我们家都是信上帝的……”
关于信仰,作为父亲,马原告诉我:“一定要有信仰,没有信仰,人就完了。”
而关于人生规划,马原说:“谁的一辈子都是自己的,都应该为了自己的理想活……我要是按照当初我爸对我的期望活,我也许就是某铁路报社的副主编之类的……二十几岁便看穿一辈子将会是怎么度过,那还有啥意思……”他对我唯一的期望是我能健健康康地活着,能做一些让自己觉得有意思并且快乐的事情就足够了。至于做什么,是否要追求所谓的成功,他觉得那些都不重要,尤其在当今这种社会环境下。这也是他为什么选择去大山里生活的原因。“为什么要在拥堵不堪的都市里挣扎?创造那么多财富就是为了在大城市某个‘好地段’买套住所?”他常常发问。我起初不理解,但当我时隔十多年再次回到国内生活了半年多后,我完全理解了他的想法。我暂时还不能做到完全在山上生活,尽管自己也说不上来太多充分的理由,但每当我看到城市里一片片密密麻麻的楼群时,除了沮丧就是绝望。
不久前,我们俩在某个离上海很近的大城市闲逛,他说:“不可思议,一个好端端的城市就被水泥钢筋和玻璃给毁了……”
我说:“可不是,这还挤破了头往这里来呢,然后拼了命地赚钱,为了有朝一日能买得起那么个水泥槽……”
他接着说:“现在人为赚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一切的一切围绕着利益……你看,人和人发生矛盾全是因为利益,钱……”
我说:“人的道德底线比股票跌得还快,而且只跌不涨……”
他说:“但人还是要工作,首先是因为工作劳动是让人快乐的;其次,尤其是男人,要能养活起自己的家,你还没成家所以体会还不深……”
说罢,马原和我都笑了。然后他说他累了,想回宾馆躺会儿。
今年,我二十八岁,马原六十二岁。
过年了,不求别的,只衷心祝愿我爸健康,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