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世明
卡!卡!
导演从监视器后面伸出头来,破口大骂:你他妈的眼珠子就不能不直啊!虞姬的奶子是为你长的?
苏红小姐瞪了我一眼,甩下袖子扭到场外去了。助理紧跑着去托她的长裙子。长裙子底下滚动着她的小屁股。
不想干就滚蛋!
导演冲摄像挥挥手:拉倒吧。收工。
导演折扇啪啦啦响,横披着夹克跨出了大殿。尽管他踏着一双线条流畅的运动鞋,脚步重得却像压路机碾过去。
叫我路人甲好了。
我是一个演员。拍过什么戏?《三国演义》啦,《笑傲江湖》啦,还有满屏的打鬼子,都参加过。这是真的,不过不要找我的名字,出字幕的时候提得很快,比提裤子还快,一般来说是找不到的。
其实我是个群众演员。
记得我第一次当群演,古装戏,服装往头上一套,一股浓浓的臭味,发衣服的凶巴巴地喊领鞋子,我领到了鞋子,妈的,得有50号!脚趾头都落了出来,还湿湿的。
群演也分档次,一般的群演就是混人堆儿,剧组临时拉来十几个村民,拿塑胶泥巴脸上一糊,抹得锅底似的,再套上褪色的古装,路口上站好了。
导演喊开始,主要角色就出场了。士兵们押着一辆木笼囚车驶过街道,王婆头戴大枷身披铁链瘫在里面,面如死灰披头散发。经过人群的时候,助理导演躲在摄像机后面赶紧举旗子,群演们于是纷纷抬起胳臂,拿手指头指指点点,摇头的摇头,吐口水的吐口水。番茄白菜帮子噼里啪啦飞向了囚车,砸得王婆佝偻着脑袋。镜头扫过去,群演们一脸呆相。一场戏完了,剧务在后头扯嗓子喊:脱衣服脱衣服,隔壁帐篷里领盒饭!妈的,连排队都不会啊?
场景熟悉不?《水浒传》王婆问斩一场。
运气好的群演能单独露脸,当然更有奔头了。
83版的《射雕英雄传》看过吧?梅超风练九阴白骨爪,命杨康给他带一个兵丁来当靶子,那个兵丁刚一走到树林子里,梅超风就从空中扑了下去,一爪抓在了兵丁的天灵盖上,啊!兵丁惨叫一声,死了。这个群演好幸运啊!单独出场,还给了一句台词:啊!
这个群演叫周星驰。
我看电视剧就爱看群演们,特别爱看他们出丑。我的这些大多数的同行都是应付了事,观众冲着刘德华范冰冰来的,哪个会发神经看群演?能对得起盒饭就行了。《三国演义》里面有一场,曹操败走华容道,大雨泥泞,曹操衣冠不整,苦着脸抹着额上的雨水。身后群演们登场了:士兵们跋涉在山道上,有人摔倒了,挣扎在泥浆中。更多的士兵拄着刀枪踉跄前行。多凄惨悲壮的一幕啊。镜头缓缓扫过,一名大眼睛的士兵竟然咧开嘴巴笑了。你他妈的笑什么啊?你他妈的真会抢镜啊!狗东西是不是觉得洒水车喷的还不够大啊?我要是导演,一定会拿导筒砸他的脑袋!重拍,让剧务在他头上下钉子!
一场历史大戏,生生被这厮笑出了破绽。
所以,我不怪导演骂我。
我没有盯着虞姬的奶子看。她挤得再大,也就两坨熟肉。导演拿奶子说事,有另外的烦心事儿。
昨晚导演和制片大吵了一架。甲哥,你悲剧了。哈哈。
老乙把他的道具大戟抛给了我,松了松甲胄上的腰带,扭扭腰说:奶奶的,勒死老子了。不就进个门嘛,屁大点戏,翻来倒去的拍,活活把老子站成了桩子!
打死了也不管老子事。我早就不想干了。
我摘下已经歪斜了的头盔,扔到了草地上,看着老乙又端起了茶壶,歪着嘴巴吮茶,随着喉管的抽动,肥厚的肚脐眼也跟着一抖一抖。老乙这把紫砂壶从不离身,指甲点大的盖儿,拳头大点的壶身,小孩鸡巴大点的一个嘴儿,装不了几口水。老乙喝茶有个毛病,喜欢拇指扣着壶柄,端着壶嘴对嘴儿咂摸。你要是在哪个剧组里撒摸到一个白胖子,穿着个背心,瘫坐在板凳上,一手拨拉着蒲扇,一手端着把茶壶,歪着头吸溜茶壶嘴,那死胖子八成就是老乙了。我一直想找个词形容一下老乙的做派,看到老乙喝茶这副模样,一个词儿恰好跳了出来:端着。
其实老乙也就是个群演。
叫他路人乙好了。
老乙和我是戏校的同学。我们14岁一起进的戏校,唱淮剧。那时候老乙的腰身还没现在这么肥厚,能连翻十个跟头,扮衙役喝堂威惊天动地。
我念的词儿算文雅点儿,像什么《道情》: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陋巷箪瓢亦乐哉。贫,气不改;达,志不改。
词儿都挺好,念在嘴巴里有劲头,有豪情,下了戏,生活该怎么怎么地。我父母是农民,我打小成绩就不好,也好不了。城里的孩子幼儿园就开始学英语了,我到了初中还发音不准呢。我们英语老师自己都用“狗他猫您”背单词,何况我们这些泥地里打滚的猪呢。我一直就没想过能考上大学,可是总要有个学校上啊,我本家的叔叔就帮我报了名,戏校。他说你瘦干枯小,去建筑工地糟蹋了,当个演员也能混口饭吃,说不定还出了名了呢。现在想来,我还不如去工地,铺地砖每天还赚800块呢。
老乙和我不一样,他是从小爱戏儿。如果以后他成名了,写传的人一定会记上一笔:少聪慧,性开朗,三岁即熟诵童谣,八岁登电视台打快板,获少儿组曲艺二等奖。童星小胖子很讨喜,他爸爸妈妈也很享受这份荣耀,逢人尽打听中戏或北影的事儿,可明星是灿烂的,道路是曲折的,小乙哥背着唢呐就是吹不进北京,就连省城的艺术学院都没吹进去,无奈只好流落到了戏校。
三年戏校,糊里糊涂毕业了,找了个文化馆下面的淮剧团,挂着。有戏了就去排一排,没戏了各自找活干。以没戏的时候居多,人家都爱看女演员,谁爱看大老爷们。我们经常搭伙去市里的名人纪念馆串戏,相当于路演。名人当年做过知县,刷得一手怪字,其中四个字“难得糊涂”极为出名,游人们大多是奔着这四个字来参观的。我们就在馆里的一处廊厅里演知县升堂断案的小折子,我扮知县,老乙扮师爷,还有几个跑龙套的衙役。每天十点开演,十五分钟后罢戏,一次赚200元。坐在大堂上,我偷眼看门外,游客高高低低、胖胖瘦瘦,嘻嘻哈哈,稀稀拉拉,看得漫不经心,听得浮皮潦草。嘟!你们这些路人甲们,你们拿出点看戏的职业精神好不好?就站十五分钟,不接打手机就会死吗!衙役们,拉出狗头铡,把这些贼人们都给我砍了!
后来老乙就拉着我奔了现在的影视城了,我们当了六年的群众演员。王宝强都熬出头了,我们还在排队领盒饭。
让老乙欣慰的是,我们算是群演2.0版了。我们经常成对出现,路人甲和路人乙,宋兵甲和宋兵乙,胖和尚和瘦和尚,等等。老乙渐渐地有了名气,网上流传最广的是他那张屁股一般的脸和一双斜着看人的小眼,当年人家叫他小胖。他最擅长的角色是演太监,皇上说:来呀,传旨,着平西王吴三桂立刻见驾。大殿旁边碎步跑出一人,谄媚着脸,抖着双下巴,眯缝着眼说:嗻!这太监就是老乙。
我不行,我演什么都提不起劲,苦逼兮兮的。尽管穿着路人甲的服装,我脑子经常走神,比导演想得还多。我看过不止十遍《喜剧之王》,人家周星驰怎么就那么敬业,连死人都能演得活灵活现呢,可我连活人都演得死气沉沉。于是各种摆不上台面的角色就摊在了我头上:
含冤告状的乡民:老爷,冤枉啊!
逃荒路上的饥民:老爷,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土财主家的下人:老爷,七太太生了,是个少爷!
丐帮的十八袋弟子:帮主,惨啊,弟兄们全给铁掌帮杀了!
这几年,我不想干了。
老乙问:咋了,看我出名,心灰意冷?
我说:太没意思了。整个一历史的看客!
老乙撇撇嘴巴:有文化!
他滋口茶说:这么多年,我还就觉得演戏有滋味。玩儿的一样就把钱挣了,不多,够用,还体面。你去马路上搬砖头试试?那才真是一个路人甲,永不扒戏服的路人甲!
我说:我们这辈子活得面目模糊,毫不起眼。
老乙倒笑了,说:人民群众都是面目模糊的,可是他们创造了历史!他摸出手机来,点点划划,戳到我眼前说:来,励志一下,打起精神,拍了这场戏后再说不干的事吧。
我认真读了一遍手机里面的那个词条,觉得还算不错。
路人甲:他是全世界最为有名的人物,任何事情都会牵涉在内,路人甲喜欢出现于案发现场以及在电视台、电台的访问,因为很多第一手的消息都要找路人甲去采访。此外路人甲拥有多个化名分身,比如楚兵甲楚兵乙王五赵六。参与过所有戏剧,知名度极高。居无定所,只爱走路,他的一生都是在走路。
下午场,戏停了。
剧组发通告,暂停拍摄,计划有调整,所有人员待命。
老乙才不会待命,他还有旅馆的生意要照顾。
这个影视城当年刚开的时候,没现在这么多人。我和老乙先是租房住,后来不知怎么的,老乙跑到边上买了一处平房,荒郊野外的,野狗都不来。谁知没几年,拍戏的剧组忽然从各地冒出来了,就像雨后的龙虾一样满地爬。穿着各式服装的人们挤满了唐城宋城,房价也翻着跟头往上蹿。老乙顺手破墙开店,弄了家明朝客栈,又盘了几间房子,酒楼兼客房,做起了掌柜。有戏了就接,没戏了就做生意。老乙还不满足,剧组串得多了,他还暗中做起了爆料人的买卖,娱记们都买他的账,剧组们也常常借他来放风,说白了,互相炒着玩罢了。真真假假不都是戏嘛。和我这个一直在路上走的路人甲比起来,老乙就是个坐在城楼上看风景的路人乙。
导演摊上事了!活该。
老乙幸灾乐祸,长啜了一口茶。
妈的,副导演都说好了,让咱哥俩演宴席上面的两个卫士,那样镜头一直扫着,说不定来好几个特写。这狗东西倒好,给否了,让咱俩演帐外的汉兵甲、汉兵乙!樊哙一闯帐篷,一脚一个,就把我们踢翻了。这惨劲!
宴席上的必须一直站着,铠甲那厚,受不了。帐外的挺好,轻松。
轻松个屁!导演还不照样骂你?
导演摊上啥事了?搞女演员了?
女演员要搞他!
演虞姬的女主就是导演挑的,谁搞谁不都一个样。
过了今晚,女主怕就不是她了!
编剧小白跟着剧务走进了房间,会客室的沙发上,已经坐了六个人。制片人正向坐,叼着一根粗黑的雪茄,抬眼望着墙上的一幅油画:最后的晚餐。导演对向坐,急一阵慢一阵晃着折扇,不时把烟雾扇回去。制片右侧,坐着一名女子,露着半截白皙的后背,发髻高挽,长眉杏眼,除了眼波略有些荡漾外,脸蛋儿还算妩媚。女子身旁另坐着一名正装女孩,手里挽着包,捏着个手机,估计是女子的助理。女子对面的长沙发上,坐着执行制片和副导演,二人挤在一张沙发上,跷着腿,身子欠向相反的方向。
编剧小白先看向导演,导演铁着脸,一声不吭。小白又看向了制片人。制片人把雪茄从嘴边拿开,一指左侧的沙发说:小白老弟,坐坐坐。
小白点头示意,正着身子坐下了,交叉着手,等着。
制片轻吐口烟,指着右侧女子对小白说:来,老弟,我给你介绍个大美女,大明星。冰冰,姚冰冰小姐。
小白站起身:姚小姐好!久仰。
姚小姐嘴唇微抿,笑一笑,欠身示意。
制片摆摆手:大家初次相见,感觉好就好。都不必客气。
导演斜了一眼姚冰冰,继续摇扇子。
制片满脸欢笑:小白老弟,我们这个电影走到现在,你是头功啊!一剧之本啊。大家都在给你演戏呢。等杀青了,我们再好好庆贺!
小白说:周总,有事你吩咐吧?
制片继续笑:确实还要麻烦你,剧本恐怕还要略作修改。其中演员的戏份可能要调整一下。
小白看一眼冰冰小姐:女一号换姚小姐?
导演啪的一声收回了折扇,制片并不理会,摇摇头说:虞姬依然由苏红小姐演,另外再加一个女主演。
小白张了张嘴巴,望了望导演,导演眼望着天花板,没吭声。
小白直直身子,说:这个戏主要讲项羽、刘邦和虞姬的爱恨情仇人生纠葛,虞姬在里面已经够抢戏了,还能加哪个女的呢?
制片自信地笑了,说:吕后啊!吕雉。
小白惊得一仰:鸿门宴里没吕后的事儿啊?八竿子打不着。
制片又捏起了雪茄,停在空中,说:这是艺术创作,又不是纪录片!你就照着冰冰小姐这气质来写,把吕后加上,戏份要加够。
小白吸口气,想了想,说:周总,这个恐怕不行,这不是修改,等于重写了,我们合同规定——
制片吐口烟圈:我只记得合同规定这么一条:要确保人物形象完满合理,创作修改直到投资方满意为止。对吧?
小白急了:人物表你们已经认可了呀!
制片继续吐烟:人不能同时踏进一条河流,对吧?事情总是发生变化的,对不对?如果我觉得剧本里缺少了一个人物,这个人物很关键,没有她,就影响了全体人物形象的完满合理,你说要不要修改?
小白更急了:这是增加人物,不叫修改!
制片弹弹烟灰,坐正了身子,说:小白老弟,你还看漏了两个字:创作。创作修改。
小白脸都涨红了,望向了导演:毕导,你说句公道话。这个剧本我尽心尽力了没有?前前后后我修改了多少次?还不叫创作修改?跟我玩词汇游戏!
导演耸耸肩,拿眼瞟冰冰小姐。
小白转向了制片人:周总,我机票都订好了,后天的航班。你这个事我干不了。
制片板了脸:既然这样,那就是你老弟违约在先了?尾款就没法付了!
冰冰小姐举起了茶杯,娇笑着对小白说:小白哥,你不能见死不救吧?我的事拜托了。
小白拎着手提电脑走进明朝客栈,不经意看了一眼大堂,他把夹克扯了扯,走到前台。
你新来的?
小倩低头盯着手机,咯咯笑,终于停了,问:什么事?
小白说:开间房,安静点的。
小倩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小白,略停了停,移开了,说:你稍候噢,服务员一会来。
小白手指敲击着台面:你不会开啊?
小倩扑棱棱摇头,长发从脸部左侧划着弧形甩向了右后侧,发丝遮住了半张脸,小白在心底慢慢给这个动作一个定格。
这时,一个扎马尾巴的女孩从大堂后面跑出来,说:来了来了。她麻利地开票、对房间,填单子,小白视线越过她,看向小倩。小倩头仰向一边,爱搭不理,依旧看手机。小白接过房卡,边上楼梯,边侧望向总台,差点撞了一个人。那人按住了小白,大叫着说:白老师,你还没走啊?
小白吓一跳,回头一看,说:走不了,陪你们玩到死!
下楼的是老乙,拍拍小白的肩膀,脸笑成了发面馒头:有钱的是大爷!早晚都会走的。
小白没好气地说:我操他大爷!
老乙问:咦,你住我小店来了?那边大宾馆退了?
小白一脸鄙夷,说:看见那对狗男女,我怕脏了我的笔!
老乙哈哈笑:这里好,清静!你要不想下楼,饭都给你送上去。
小白没搭茬,冲楼下小倩仰仰下巴:新招的?
老乙急忙说:哎,是我女儿!
小白急转身说:女儿?放这里做服务员?可惜了!
老乙得意地说:学校放假,来玩玩的!他又放低声音,怕人听见似的说:北广的!
小白惊奇地噢了一声,望望小倩,认真地点头说:美女!
老乙冲楼下喊了一声:小倩,和白老师打个招呼。白展堂,大编剧!
小倩这才抬起了头,扫了一眼楼上,粲然一笑,举手在眉眼间一划说:嗨,帅哥!
小白举手回了个V,坏笑着对老乙说:老乙你早婚啊?
老乙运转着茶壶,满面春风:我抢跑,哈哈!
吕后又抢跑了!
毕导演以手扶额,作无语状,执行导演在毕导没爆发之前,连连摇手,示意重拍。
按照小白编剧的原稿,虞姬听闻项羽欲在鸿门宴上伏杀刘邦,不顾性命危险飞马赶来,打算阻止两个男人之间的这场荷尔蒙火拼。随后虞姬冲进大帐,正赶上项庄舞剑,于是虞姬拔剑起舞,护卫了刘邦,她昔日的初恋情人。
小白窝在老乙的客栈两天两夜,剧情作了重大修改,苏红小姐扮演的虞姬不忙了,干脆就坐在大帐里等着,冲进大帐的换成了吕后,冰冰小姐的重头戏。
我和老乙扛着戟分立辕门两侧,听导演口令。
剧务重新给冰冰整理好头冠,两个小伙子左右一抬,把冰冰掇马背上去了。有人拽着马,往镜头外带去。刚才导演还没喊开始,吕后就抢跑了。
我睃着吕后身上那副网游妆,对老乙说:欺负人呀!一眨眼,老母鸡变鸭了。
老乙见怪不怪,正正头盔说:人家带资入戏。
我说:难怪导演发飙。自己的女主做不了主了。
老乙坏笑:上过床都还有换角的,这个算啥!
我说:不干我们事。混完这个戏,我就不干了。专门给剧组送盒饭,也弄个十万二十万的。
老乙摇摇头:《喜剧之王》那句台词你忘记了?演员的人生永远没有NG!
导演喊口令,灯光、摄像、音响准备,演员就位。
吕后跨马奔来,下马。
吕后一直在下马!
冰冰小姐紧紧抱着马脖子,惊慌无助地望着摄像机,马镫绊住脚了。
导演就是不喊停。
马儿摇晃着大脑袋,莫名其妙地望着周围这群安静的人。它扭过头看见了我和老乙,我们举着大戟,张牙舞爪地摆着造型。马儿吃了一惊,它要撒丫子了。它咴的一声长啸,双蹄腾空了。好马!果然混演艺界的,镜头感极强。
执行制片冲了过来,一路喊着停停停。他奔过去,连抓带扯托住了吕后,副导演也到了,提着吕后的一只脚,从马镫里拽了出来。吕后脸儿白得纸一样,像一枚雨淋的蜻蜓,倒在两个男人的胳膊里只顾喘息。
导演摇着扇子走了过来,俯身问道:冰冰小姐,还演不?
姚冰冰霍地挺起身来,咬牙道:干嘛不演?我的戏一场都不能少!
导演笑笑,回头问现场导演:下一场是什么?
现场导演翻看提示本,说:虞姬和吕后辕门外凉亭相见,文戏。
导演笑眯眯地看着姚冰冰,说:姚小姐,我希望这次你能一遍过。拍摄时间很紧,我们要对得起投资人,对吧?
冰冰小姐仰仰眉毛,冷笑道:毕导,你只要对得起我就行了。
这场文戏应该很有看头,否则不会发生姚冰冰小姐哭着跑出片场的事情了。我和老乙都不能进场,可是到了傍晚,小白跟组回来的时候,我们也就知道了怎么回事。
操他妈的!一帮草台班子!
小白屁股往椅子上一坐,就骂开了。
我也进过几个组了,从没遇到过这么奇葩的!
小白磕着芫荽花生米,感叹说。他端起啤酒,对老乙说:来,走一个。
老乙问:打架了?
小白说:文戏呢!
小白说:按照人物小传呢,虞姬属于青春叛逆、野性激情的女孩,具有侠女加文青气质。吕后属于心计勃勃、妖媚阴柔特征的女子,兼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领。二人初次雨亭相会,各自惊艳登场。
虞姬:听口音,姐姐是齐鲁人士?
吕后:你不用和我套近乎!我们注定是敌人,而不是朋友。
虞姬:即使我们不在同一座城,有一天也可能同时进出一个城门。世界之大,没有什么不可能。
吕后:这样的城只有一座,那就是鸿门!
虞姬:姐姐,我求求你,我们都是女人,我们不要让这两个男人为了石头垒出来的城池拼死相杀血流成河,好不好?
吕后:这是他们的命,这也是我们的命。
虞姬:如果我死了,项羽会踏平整个咸阳。
吕后:你这是在威胁我吗?既然知道女人会引发战争,你为何不抽身离去?
虞姬:就算全世界都背弃他,我也不会舍他而去的。
吕后:那我们都困死在这里吧!
虞姬:能困住我的,只有爱情。
姚冰冰小姐刚对了几句台词,突然摔掉了剧本,骂道:傻逼编剧,糊弄老娘啊!
现场副导演捡起剧本,看了看,说:怎么了?姚小姐。好词啊?!
姚冰冰说:吕后整个一二货,没一句文雅的。干嘛给虞姬设计得那么抒情?整得跟个女骚货似的。
现场导演说:这是制片核对过的本子。
姚冰冰跺脚说:改台词!这么烂的词给我用?必须改!
毕导不干了,啪地摔了扇子,冷着脸说:我是导演,我说了算。演员就位,准备开拍!
姚冰冰咬着嘴唇还要发飙,看看片场无人接茬,气鼓鼓甩了甩衣袖,从助理手中夺过手机,碎步走到化妆间去了。2分钟不到,执行制片小跑着赶了过来,和导演打了个招呼,气喘吁吁地走到化妆间,说:小姑奶奶,啥吩咐呀?
里面砰地响起了摔凳子的声音,姚冰冰小姐说:他们故意整我。看在周总的份上,我先把这戏走完。可是这口恶气我一定要出,今天你看着办吧!
执行制片回头望一眼导演,皱眉说:导演也惹不起呀!这个剧人家也有股份呢。
姚冰冰大叫说:那就让他带着钱滚!缺多少我补多少!
执行制片紧张得一缩脖子,说:姑奶奶你小声点,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呢!先演完这场再说,啊?
姚冰冰说:好!你把服装和剧务都叫来!老娘就演一场让小贱人看看。
小白连喝了三大口啤酒说:后来就发生抢戏服的事件了。
姚冰冰打了一通电话,执行制片就叫服装师把几乎所有的戏服都给收了。服装师拿把链子锁往门上一挂,人没了。等苏红小姐的助理闻讯赶来的时候,只抢了套披肩外加一件青夹袄子。助理踹了几脚门,没踹开,正四下里寻摸找块砖头砸锁呢,三四个光头的汉子奔过来了,嚷嚷道:妈拉个巴子,谁闹事了?谁闹事了?
助理还没看清人,被搡了好几个趔趄,赶紧跑了。
接下来再拍,吕后登一次场,就换一次服装,衣袂飘摇,步步惊艳。苏红扮的虞姬一水到底,整个讨饭的出身。要是按着这么个节奏,整部戏下来,《鸿门宴》里的看点就是吕后走古装秀了。
混了这么多剧组,连群演都知道,这就是故意抢戏了。抢不了演技,咱抢衣服。不给你好衣服穿,就是七仙女下凡,也和村姑没啥两样。
导演再能,也不能去给苏红小姐抢服装吧。摄像师惊得停了手,服装师装作没看见,执行制片这时候也不见了踪影。谁是谁的人,大家心里明着呢。
毕导黑了脸,冲摄像师喊道:收了。让吕后歇着,可别把腰扭了喽。他把扇子往脖颈里一插,招手对苏红小姐道:苏小姐来,我给你说说戏。
苏红小姐提着粗布裙子跑了过来,字正腔圆地说:毕哥你别气着了,天忒热,戏不打紧,咱可要注意身体。
姚小姐听见了,轻巧地笑着说:吆,哥喊得亲热呢。这么关心毕导呀,不如给毕导打打扇子呢。
苏红小姐说:裹得跟个粽子似的,打扇子有什么用!鼓风机也降不了温。
姚小姐拎起裙子转了转,说:要是着急上火,那可真是鼓风机也救不了的。
毕导装作没听见两人的对话,对苏红说:戏是人演的,我们有时候要换个思路来处理人物的表现方法。项羽是大英雄,虞姬要配上他,一定要超凡脱俗,不,是惊世骇俗,是独一无二的,是不为世俗所理解的,更不是一般的女人所能掩饰超越的!
苏红虔诚地说:就是说她的感情要更炽烈一些?
毕导说:不是炽烈,是惊艳!是面对一切暴风雨的抵抗和傲视。
苏红说:哪怕献出生命?不惜勇敢献身!
毕导诡秘一笑,满意地说:献身,对,就是献身!
导演重新拍戏,苏红再一上场,惊得满场掉眼珠子。她香肩袒露,双峰昂然挺立,乳沟纤毫毕现,连青夹袄子都不穿了,只披了一件轻纱,胴体起伏有致,举手投足风情万种。
摄像咽着口水说:导演,这个能过广电局吧?
毕导一挥手:就这么拍!
散场的时候,姚冰冰小姐扯掉了大氅,又拽掉了衬衣,低头看看,还有好几件穿在身上,她把花冠从头上抓下,猛地摔到了地上,骂道:贱货!真不要脸!还不解气,飞起一脚,踢得花冠滚了好几滚。
苏红小姐莲步轻移,嗤笑道:一个连百度都搜不到的一百线小演员,也来和我抢戏!嫩着呢。
小白又被制片喊去连夜改稿。
凌晨四点,小白红着眼珠子,骂骂咧咧地回来了。他进了房间,倒头就睡。
午饭都过了,小白才打着呵欠,蓬头垢面地下楼来。
找点吃的!
老乙坐在柜台后算账,瞥了小白一眼说:火都关了!
小白拉张椅子屁股底下一塞,腿翘在另一张椅子上,摆摆手说:随便弄点了!跟我来这一套!
老乙继续按计算器,说:炒鱿鱼?行不?
小白说:行。过了一会,醒过神来了,歪着脑袋问:骂我哪?行啊,都来损我!
我过去给他倒了杯茶,说:白编剧啊,这戏拍拍停停,啥时候是个头啊?
小白喝一口,说:问我啊?我也想早走呢!
我说:咋老改戏呢?不就个鸿门宴嘛,一顿饭能弄出个啥来。
小白拍着桌子说:哪个是来吃饭的,都是来操蛋的!
老乙终于算完了账,他提起电话拨了号,说:还有什么菜?好,随便炒点吧。一个人。
放下电话,老乙说:搞了一夜啊?我就佩服你们写字的!真能胡编。
小白说:哪个不是逼良为娼。
我说:腿在自己身上,不高兴可以走啊。我就不想干群演了。
小白看看我:不想干了?是这个戏,还是以后就不干了?
我说:这个戏还没拿到钱,糊弄完以后就不干了。
小白点点头:不当演员,好!这个行当不适合寻找梦想的年轻人。我们要寻找的是真正的生活,而不是虚假的镜头。都他妈的太假了!
我说:白编剧你讲得真好。那你怎么还干呢?
小白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骂归骂。别的本事咱也没有,还就这个来钱快。
老乙递支烟给小白,又扔支给我,问:周总还手把手看着你改剧本啊?
一提这个,小白又骂上了:狗男女啊!就知道改戏!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非说要当面沟通,商量着改得快。逼我连夜坐他房间里改。这个对话要有诗意,那个情节要生动感人,周总狗屁不懂,就听那个小狐狸精使唤。连《史记》都没读过,就敢谈历史沧桑了!
老乙说:改了一夜?
小白说:他们两个指手画脚了一通,钻进套间里去了,说是继续讨论剧情,给我留出个清静空间安心创作。狗男女讨论到被窝里去了吧,我他妈的苦逼改了大半夜。
老乙哈哈笑:里面有没动静你听不到?
小白说:里面电视机开得轰轰的,我知道哪个在叫?
厨师端上来一盘炒鸡蛋,小白抄起筷子吧唧吧唧吃起来,老乙说:少吃点,晚上有大餐呢!
小白说:啥大餐?
老乙诧异地问:没喊你?不会吧!周总请吃饭呢。
小白说:吃屁!昨天提到过了,我说不去!哪个和他们有交情,一帮资本家,乏走狗!
老乙使了个眼神,示意我不要说话,一会儿菜上了好几个,小白狼吞虎咽地吃了,撂下了饭钱,对老乙说:我晚上还要在房间改剧本,不许任何人到我房间里来!
老乙说:晚饭也不吃了?
小白想了想,说:不用管我。
小白上楼的时候,补了一句话说:你晚上最好在饭菜里撒把砒霜,毒死那帮东西!
老乙一愣,看看小白气哼哼的样子,笑了,说:剧本编多了吧!我这客栈是黑店?
待小白上楼不见了身影,老乙才冲我吐了下舌头,说:吓我一跳。这小白说真的假的?他听到风声了?
我说:乙哥,这事别干了。我总觉得不靠谱!
老乙说:又开始嘟囔了吧!你啥时候能干点利索的事。
我说:我们最好别掺和。真的,和我们有啥关系。
老乙说:又不是让你杀人!就这么点脾性?
我说:我都不想吃这行当饭了,何必多事呢。
老乙说:正是因为你不想混这行了,这事你干最合适!
我还要分辩,老乙按着我的手,说:我问你,一个人金盆洗手的时候,有人偏来添堵,是不是十分可恨?
我顿时想起了《笑傲江湖》里的刘正风,他想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却被五岳盟主左冷禅派人砸了场子。
我说:我只不过是想换个职业,又不是帮主退休。
老乙说:这时候有人臭骂你一顿,难道你很开心?
我说:我有病啊。
老乙说:这还不是?你不想出这口气?
我说:我也不能打他一顿吧!
老乙说:这个导演真可恨!他骂你的时候,凶得像头河马,我真想上去一戟把他搠倒了!他被制片骂了,找我们弟兄撒野,瞎了眼。
我说:狗东西本来对我就印象不好。你记得开机那天,导演和制片上香拜神仙,供的是关老爷。毕导磕完了八个头,恭恭敬敬地上了一支烟,还点上了火。我当时帮助送茶水,就偷偷嘀咕了一句说:瞎掰嘛。关老爷大胡子,给关老爷上烟,还不火烧眉毛啊!哪里知道被这狗东西听见了,拜完了,揉起个烟盒啪地砸我脸上了。满场的人都看见了,要不是副导演按住了,老子冲过去非踢死他不可。
老乙撸撸袖子说:就为这个,老子也要找他算算账!替你出口气。
我说:乙哥,你光为我着想了,你能有什么好处?
老乙说:兄弟我给你透个底吧。今晚上这饭局很可能是制片人周总和毕导演的最后一场晚餐。两人肯定是合作不下去了,尿不到一个壶里去。执行制片和我说了,过了今天,以后剧组里的饭都在我这边吃了!你送什么盒饭?这盒饭还用你送吗?
我沉默不语,犹豫不决。
老乙正色说:你怀疑我拿了他们的好处,拿你当枪使?算了,你别干了!我找哪个不行!
老乙抓过一杯啤酒,咕嘟一口喝了,摇摇头说:自家兄弟都这么个样子!哎,还笑话人家呢。
我难受地说:乙哥,别这样说。
老乙说:你看到小白了吧?被欺负成什么样子了?人家周总搂着女演员在套间里胡搞,逼着小白在外间里熬夜改稿。都是一个gao,多大的羞辱!多窝囊的事!他小白能怎么办?骂两句解气,鸟办法没有!钱是大爷。
我说:小白混的剧组多,能屈能伸了!
老乙说:啥能屈能伸?不就向钱低头嘛,他没那血性!
我说:小白才二十出头,来日方长呢。我比他大多了,总不能打打杀杀吧!
老乙说:又不是鸿门宴,打杀什么!废话别说了,要是还算兄弟的话,你按照我说的办就行了。剩下的都交给我!
老乙在桌面上摆了一只酒杯,抓起啤酒倒满了,推到我手里,端起自己的咣地碰了一下,说:干掉!
我皱着眉头喝掉了,老乙举杯说:记住了,摔杯为号!
那个下午,我走路都不敢看人,心里扑扑跳,感觉手心里老出汗。老乙吩咐我去看看两个包间整理得怎么样,我磨蹭了半天才踩着楼梯走到了2楼,几个服务员正在搬椅子。我先到“风云会”包间看了看,挺大挺气派的,足够坐十个人。包间的侧对面,再往里走,就是“龙虎斗”包间,也能坐下十来个人。沿着走廊再往里走,是一间偏房,本来是作服务间,供工作人员暂用的,老乙告诉我,晚上我必须待在这里等他通知。房间的门虚掩着,我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不大的格子间,寂静无人,散发着一股经年的霉气和酒气,几把椅子,凌乱地放着,透着黄昏将来的无聊和无情。我掩上门,叹口气,我怎么会卷入到这么个事里来呢?
傍晚6点整,周总准时来到客栈。他戴着墨镜,一身笔挺的西装,挽着姚冰冰小姐,脚步轻盈地跨进了大堂。身后跟着刘邦、项羽的扮演者、执行制片、制片主任、助理、司机等人。
老乙赶紧从柜台后转出来,笑脸迎上去,说:周总好!二楼请。
周总打量了一下大厅,满意地点点头,说:有腔调!有品位!难怪他们都推荐到你这里来吃!
老乙呵呵说:谢谢周总夸奖!小地方小玩意,只要你们这些艺术家开心就好。
周总一指老乙,对冰冰小姐说:会说话!我喜欢。
冰冰小姐矜持地笑笑,对老乙说:能得到周总的夸奖,不容易的吆。还不谢谢周总。
老乙说:那是的,那是的。楼上请,楼上请!
执行制片走在队伍最后,他扯了扯老乙,低声说:都搞定了吧?
执行制片突眼阔嘴,毛发茂盛,不仅胸毛龇出了衣领,就连五指上都铺满了黑毛,老乙被他的手抓得不自在,急急地说:你就看好吧!
执行制片盯了老乙好一会,才放开他的手,说:我这是在帮你!
老乙郑重地点头。一行人跟着老乙鱼贯进入了“风云会”包间。
六点十分,毕导大踏步走到了客栈门口。他穿着对襟的棉布小褂,裹一条白色绸缎灯笼裤,脚蹬一双踹死牛跑鞋,挽着袖子,摇着纸扇,进得门来。老乙猛看见贵人似的,跑步迎了上去,说:毕导好!大导演,您来了,快请!
毕导嘴里似乎嚼着口香糖,牵动络腮胡子一动一动,他点头道:好去处!难得你有这眼光。
现场导演从身后插上来,补充说:老乙还是我们剧组的群演呢!
毕导扫一眼老乙,说:当群演可惜了,还要挖掘!
老乙笑呵呵说:水平不够,水平不够。楼上请,楼上请。
摄像师紧贴在老乙身后,走到拐弯处,他快速地把一张纸条塞到了老乙的手中,低声说:这是我们的人,记住了!
老乙接过要打开,摄像师按住说:过会看。别忘了:摔杯为号!
走在前面的苏红小姐不经意地回过头来,看看老乙和摄像师,嘴角动动,笑了笑。她今晚穿了件大红的裙子,前胸束得都快爆炸了。
毕导上得楼,停在了包间门口,嗯一声说:风云会?好,好名字!
服务员推开门,毕导跨进去,正对面,坐着周总,看见了,起身来,带头鼓掌,一霎时,房间里掌声雷动。毕导满面笑意,抱拳左右摇晃说:久等久等了!
周总拉开椅子,亲热地说:毕导这边坐这边坐!你不来,这酒席没法开。
谦让一番,各自找位置坐定。周总居中间主座,左侧毕导,右侧冰冰。毕导左首苏红,接下去是执行导演、摄像师。冰冰小姐右侧是项羽、刘邦两位男主演,接下去是执行制片、制片主任。共十人。
隔壁龙虎斗包间,此刻也齐齐坐满,分别是副导演、剧务、统筹、灯光、场记、助理、服装、驾驶员等等。有扎辫子的,有光头的,有留长髯的,还有戴耳环的,反正都是演艺界人士。
老乙拿出一副太监脸子,贱笑说:周总、毕导,人都齐了吧?可以走菜不?
周总手一挥说:走着!
毕导摇摇纸扇,说:慢慢走,不急。
老乙喊声好嘞,转身退出了房间,轻轻把房门带上了。他一抬头,瞥见我正站在斜对面的三楼走廊里窥探,急急招手让我下楼。
我走到二楼的安全通道处,老乙已经站在那里了。他说:兄弟,你淡定点,还没怎么着呢,你就探头探脑地看啥?
我说:人太多,我怕会吃亏!这事算了吧。
老乙跺脚说:夜壶里煮饺子,你能拿出大门不?这都开宴了,你咋往后缩呢!
我说:这是你的地儿,出了事你担得起?
老乙说:瞎操心。你按计行事,其他的别管别问。
老乙连拖带拽把我按进了那间小格子间里,说:一会服务员会送壶茶来,你慢慢喝着!无聊了就玩玩手机,等我招呼!
老乙临走还不放心,又交代一句话道:都告别演出了,就不能硬一把?
老乙小跑着去安排上菜了,服务员来来往往穿行在走廊里。我想着老乙的话,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是该盘点盘点我当群演的生涯了。
包间里一阵接一阵的笑声、喝彩声,还有人啪啪鼓掌。热菜都上了三道了,老乙没有给我任何信号。
老乙出来了三趟,我轻声喊他过来,第一次我问:什么情况?
老乙说:周总怪毕导没有善待投资人和姚冰冰,毕导自罚三杯!
第二次我问:怎么样了?
老乙说:毕导让周总尊重艺术创作,周总和苏红小姐喝了个交杯酒!
第三次我招手再问,老乙不耐烦了,说:我也不能老在里面听呀,哪来得及和你报告。等我通知就是!
我心烦地问:还是摔杯为号?
老乙已经跑得远了,一只手冲我摆了摆,也不知道说是还是不是。
两个包间里的声音越来越高,似乎每个人都扯着嗓门在嚎。时不时夹杂着女子的尖叫和喧笑。这就是饭局啊,如果把这样的场景录下来,按着静音键播放,局里的每一个人是多么得滑稽和荒诞啊。
摄像师忽然从包间里闪身出来,他似乎在找人,这时候,老乙从楼梯口转了出来,摄像举手做了个饮酒的姿势,老乙点点头,摄像竖起拇指抖了抖,又缩回房间里去了。
我退回到格子间里,老乙看看走廊没人,悄悄拨了个电话,一会儿工夫,嗒嗒嗒的高跟鞋声传了过来,小倩提了把古铜色的大酒壶上得楼来。小倩跟着老乙,推开“风云会”包间的门,进去了。
我腾地站了起来。
老乙要干什么?
我知道那把大铜壶是怎么回事。这是一把工艺酒壶,也是一把暗藏机关的转壶。六年前跟着一个剧组去拍戏的时候,老乙和我没事去古董市场溜达,老乙发现了这个玩意。卖壶的吹得天花乱坠,说是唐朝传下来的宫廷密器,内分两格,可以分别装入酒和水,壶底装有按钮,轻轻拨动就可以随意倒水倒酒,在古代这就是个下毒暗算人的暗器。老乙也不揭穿他,壶底落款“开元”二字,仿古你也弄专业点呀!尽管是个工艺品,老乙还是喜爱它的机巧,谈了个价钱就买下了。好朋友来了,就拿出来喝酒卖弄,平时秘不示人的,今天怎么搬了出来,还让女儿小倩前去倒酒?
小倩要灌倒的是哪一个呢?
摄像师!对了,刚才摄像师出来了,老乙和他作了手势,摄像师是毕导带来的人,那小倩要灌酒的人必是周总无疑。
周总好!感谢大家莅临我们客栈,这么多明星大腕,这么多演艺界大家,鄙人真是深感荣幸。下面,我给各位介绍一位小朋友,我女儿小倩。
叔叔阿姨们好!
小倩,这几位要叫姐姐。姚姐姐、苏姐姐。
姐姐好!
小倩,你哪个学校毕业的?
北广的,还没毕业呢。暑假回来给我爸爸打工。
啊,校友啊!来,姐姐拉拉手。
不忙不忙,先让小倩敬大家一杯酒。来,先给周总倒上。
吆,你这酒壶是个古董啊?哪里来的?
祖传的,酒放在里面醇香扑鼻,饮而不醉!来,周总,酒满上了。小倩,敬酒。
我只能想出这些了。包间的门掩着,喧闹的声音撞击着走廊,发出不规整的回声。这些回声仿佛也撞进了我的脑袋里,乱哄哄的,理不出个头绪来。
我盯的是毕导,小倩盯的是周总!
如果小倩也是老乙安排的,那么,为什么又安排我呢?
有了个路人甲,必须安排一个路人乙?可是,目标却不同,而且相反?
我要不要问问老乙?
可是老乙却再也没过来。我翻转着手机,很想拨他的号码,想了想,还是放回了衣袋里。当你不知道在一部戏里到底是个什么角色的时候,你就等着导演喊吧,否则只有挨骂的份。
一个服务员经过了走廊,我喊住他说,小郑,有啤酒吧?给我拎两瓶来!
小郑扭头看到了我,咦道:老大,你咋坐这里呢?
我说:没事,坐坐,你给我带瓶酒来。
小郑和我平时就熟,他答应着走了,一会提了两瓶青岛啤酒来,还端了一碟花生米、一盘海蜇头。我谢了他,虚掩了门,磕开了酒瓶盖,嘴对着嘴喝了一口,一股清凉直透肺腑。我缓缓打了一个嗝,坐下来,放松了身子,就着小菜独自喝了起来。
第二瓶喝到一半,我听见高跟鞋走过了门口,我从虚掩的门缝里看去,小倩满脸绯红,眼角含笑,一手抚着腮,一手拎着那只大转壶,轻飘飘地消失在走廊尽头,一会儿转过安全通道了。
小倩完成了任务,重新装酒去了?
可是脚步声并没有下楼,却是沿着安全通道的台阶,一步一步地上楼,我侧耳细听,没错,上了三楼!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我喝尽了最后一滴啤酒,倒了倒酒瓶,再也没有一滴倒下来。我打出了最后一个嗝,倚靠在了椅子背上,脚翘在桌子上,眼皮渐渐沉重,管他妈的,我想睡觉。
我真睡着了。
啪!
酒杯落地,碎片溅出。
我醒了!猛地坐了起来。
一定是摔杯的声音,我还听到了女人的尖叫!
不管怎么样,我要对得起老乙。
我抓起一个啤酒瓶,拉开门,冲进了走廊,紧跑几步,一脚踹开了“风云会”包间的门。
笑容还僵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他们一齐回头。我飞速扫视了一下,撑在门口,一指按着桌边正发愣的导演喝道:姓毕的,你哪里走!
毕导吓得抽身站起,赶紧俯下身子,以为我要投过去那只酒瓶子。
我胆气更壮,这不是在片场,啊,这是我的主场。我喝道:姓毕的,有种你出来!
毕导定定神,拉着椅子道:这位弟兄有话好好说,怎么了?
我说:怎么了?你他妈的凭什么在片场骂我?
毕导眯起眼看我,记不起来似的说:骂你?啥时候?
我说:他妈的别装!老子是谁想骂就骂的吗?你们瞎了狗眼!
满场的人都愣愣地看我,周总似乎也很意外,可是他不吭声,静观其变。
我畅快。骂人真他妈的舒服啊!
制片主任认出了我,说:咦,老甲,咋了?发生什么了?
老乙之前交代过我,此刻要继续骂,骂得导演火冒三丈,如果他动手,我不用对打,撒腿离场就行,剩下的他来善后。可是还没等我接着骂,隔壁房间里的人都冲进来了。副导演、剧务、统筹、灯光、场记、助理、服装、驾驶员,我看不清这么多脸了,他们一拥而上,按住了我。
执行制片一边挡在周总面前,连声咒骂,他大喊道:路人乙,路人乙哪!你他妈的搞砸了!
摄像师也护着毕导,一边抖着衣领上的菜汁,一边嚷嚷:路人乙,你他妈的无耻!叛徒!
混乱中,我摔出了那个啤酒瓶子。毕导头一低,啪嚓,直接撞在了墙上的电视屏幕上,电视也碎了!
包间里的人全都站起来了,女人们还发出了老鼠般的尖叫。
啪嚓!又是一声。
房间里的人互相看看,一起抬头。这次的碎裂声是从三楼传来的!
接着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响,伴随着小白编剧的嚎叫。
大家一起冲出了房门,挤到了走廊上,仰头望去。远远的,一扇房门开着,老乙正揪着小白的领子,左右开弓。老乙骂道:小东西,敢骗我女儿!骗到老子头上来了。
小倩赤脚从房间里挤出来,拎着高跟鞋,捂着脸跑走了。
老乙气哼哼地推开小白,一把扯过几页纸,打开来看。
夜宴结束了。
两个月后,电影《鸿门宴》杀青。
剧组开了盛大的发布会,又喝了一场庆功宴。大家都互相赞美,表示了友情和感恩。苏红和姚冰冰小姐还互相评价了对方的发型和服饰。面对记者的闪光灯,她们亲密地搭起了手臂。
对于客栈那次的夜宴,几乎没人再提。大家都说是我喝多了,闹了个小笑话。
小倩在《鸿门宴》这部戏里扮演了一个角色,吕后的丫鬟。周总和毕导都同意加这个角色,小白连夜修改了剧本。
小白已经约好小倩,一个月后,到下一个剧组《赤壁》去探班。
对于那晚上狂揍小白的举动,老乙解释说误会。
真是误会!年轻人嘛打打闹闹,我太当真太激动了!
老乙呵呵说:爱女心切!
不用问,我也猜出来问题出在那把转壶上。小白肯定早就在打小倩的主意了,他一定是趁大家夜宴的空当,约小倩到他的房间,送饭?还是什么?随他编吧。他肯定许诺了什么,比如挖掘她的潜质,推荐她去哪个剧组,到《鸿门宴》里跑个龙套?反正就是这么些骗小姑娘的鬼话儿。
可是小倩是老乙的女儿。老乙是“皇帝身边的人”。
何况她手里还提着把机关算尽的酒壶。
那壶里的酒儿估计全灌进小白的喉咙里去了。
他们坐在桌子前,对视着。小白的眼里春光荡漾,小倩的眼里山高水长。
小白伸出了手,轻轻按住了小倩的玉手。小倩笑一笑,没有收回去,反而用另一只手压住了小白的手。小白想站起身来,靠近过去,可是被小倩紧紧按在了椅子上。
你说的是真话?
小倩笑着问。
我可不像那些王八蛋,绝无半句戏言!这两天我真的喜欢上你了,冥冥中我就把戏中的一个角色设计成了你,完全按照你的气质、你的神态、你的容貌来写!尽管她只是一个丫鬟,可是,却是满山遍野的一朵娇艳的花,是狂风暴雨中一抹嫩绿,是刀光剑影里的一股柔情!
那么,这部戏里有三个女人了,你最喜欢哪个呢?
当然最喜欢你了!她们是我憋出来的仿制品,你是我创造出来的艺术品。
剧本真的写好了?
真的!我已经交给了周总了。只要一有机会,我就向他推荐你。相信我,我的女神。
小倩笑了,咯咯笑了。她缓缓松开了手,站起身来,刚才的笑转成了冷笑。她猛一转身,从身后抽出一卷纸来,啪地摔到小白的脸上,喝道:骗你家姑奶奶!这枕头底下藏着的是什么!
小白满地去摸散落的纸张,小倩一屁股坐到了桌面上,牛仔裤紧勒着腰身,摇晃着颀长的大腿说:这就是你说的剧本?
小白讷讷说:这个这个,草稿,草稿!
小倩说:操你妈的稿!微信了我半天,就拿这个来哄我。呵呵。怪不得这两天老给总台打电话呢。
小倩跳下来,讥讽地说:历史是个大姑娘,谁想乱搞就乱搞!这话是你发的吧?你搞到我这里来了?真幽默。
小白哀怜地说:别误会。我现在真的突然喜欢上你了!小倩。
小倩倒站住了,说:再表白几句?想想词儿。
小白迷离着眼神,说:你的青春,你的野性,你的从容和异质。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女孩!
小倩不怒反笑了,提起了桌子上的酒壶,说:头扎马桶醒醒酒行不?入戏了。
小白扑通跪下了,说:小倩,我爱你!
小倩一转身,摆摆手说:自己演去吧。失陪。
她刚走到房间门口,小白突然起身,抓起一只茶杯,啪嚓砸到了地板上,玻璃四溅。小白喊道:如有假话,让我粉身碎骨!他抓起一片玻璃碴,就要往脖子上抹。
小倩惊呆了!
房门也被踹开了。老乙冲了进来。
这时候,我醒了。
那晚的宴会散后,老乙扶我去房间醒酒。
老乙说:千算万算,我忘了你了。
我说:不是说过,摔杯为号吗?
老乙说:说是说过啊,可是后来形势发生了变化,计划取消了。
我说:那不就是《集结号》嘛,我是个傻子呀。等着你吹号呢!可是你没吹,楼上小白和小倩吹了。
老白说:人算不如天算。
下面就是老乙讲述的经过。
《鸿门宴》电影剧组是个草台班子,制片人和导演由于意见不合,多次在片场发生冲突,双方支持的演员和工作人员也剑拔弩张。拍摄到《鸿门宴》最关键的舞剑场景的时候,两方因为换角色的问题,矛盾完全激化,双方都不打算合作下去,于是到了摊牌的时刻。
制片人周总约了毕导赴宴,打算在酒席间摊开此事,逼迫毕导和他的团队退出。在周总的默许下,执行制片买通了老乙,让他找人在酒席间故意找茬修理毕导,然后趁乱打群架,把导演打跑或者打伤,合同自然无法履行而解除。老乙接下了这个活儿,暗号就是摔杯为号。
毕导也早就有了去意,他暗中带着团队翻录了已经拍好的剧情,打算集体跳槽,另组班底。正好周总邀宴,毕导顺水推舟,授意摄像师找人灌醉周总,拍下他和女演员的不雅照,在以后的合同大战中占得先机。如果此计不成,也不妨趁着酒劲大打一场,出口恶气。摄像师找来找去,也找到了老乙,他喝过老乙的那把大转壶,醉了个五迷三道。摄像师同样和老乙约定,摔杯为号!隔壁包间里的弟兄们就可以一拥而上,打的打,拍的拍,完事走人。拍马过江湖,恩怨一场休!
两场交易,老乙都答应了。
我为了女儿啊!
老乙分析说,不管哪方得手了,他都是最终的获利者。他们都答应让小倩扮演女主的丫鬟。
可是老乙失眠了。他知道这个任务完不成,也玩不成。
两头通吃的下场会很惨。
因为烦这个事,我那把茶壶失手砸了。老乙心痛地说。
我这才发现,老乙真的好几天没玩茶壶了。
我想得头快裂开了,后来发现小白老到前台溜达,胳膊下夹着一本《史记》,我灵光一闪,知道福至心田了。于是我说白编剧,你这书借我看看。小白很爽快地就答应了,那时候他正狗摇尾巴一样地找小倩聊天儿。我岂能看不出他的心思,可是我的女儿是那么好惹的吗?
我躺在床上翻《鸿门宴》这一章节,这段中学课本里选过的,可惜我没好好学。看着看着,我老佩服人家司马迁了。就那么千把字,咋写得那么紧张激烈、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神采飞扬啊!你说司马迁亲眼看见过这次宴会吗?为啥写得他妈的这么合丝合缝、滴水不漏啊。历史就这么密不透风吗?
我看了两夜,悟了。
在一个人身上:项伯。
两家相斗,你死我活。刀光剑影,杀机四伏。这么多人物里,只有项伯做到了赢家通吃啊!
他通风报信了。
曹无伤也通风报信了,可是被杀掉了。因为他只私通了敌方。
项伯不仅通风报信,还为两家分别陈述厉害,化解干戈,最后谁都认为他说的对。刘邦还和他结为了亲家!
于是,那天晚上,我做了项伯。
酒宴中间,我分头喊出了周总和毕导,把对方的计谋端了出来。然后,我说这个杯子摔不摔,你们定!
他们的表情都是一样的,捏着关节,死盯着我,吸口气。
周总说:你狠!
毕导说:叛徒!
周总问:摔的话,会发生什么?
我说:出不了人命,肯定会有伤残!警察会来,我会作证,你们可能会进去几天。聚众斗殴。
毕导问:不摔,会发生什么?
我说:只有碰杯的声音,电影会拍得更快!
周总和毕导都沉默了,一个手指敲着桌子转眼珠子,一个抱着胳膊转圈子。我在心底默默数数。一百。
他们都说:酒杯挺值钱的,还是好好放着吧!
到底是艺术工作者啊,说话都挺曲径通幽的。
我仔细地查看了他们的神情,然后才点点头,离开了。
他们分别进了房间,略有拘谨地坐下来,眼神总是试探性地在对方身上打转悠。后来,周总出去了,执行制片也跟着出去了,两人在走廊里窃窃一阵,又先后回到了房间。毕导隔了一会也出去了,副导演也小跑着走到了走廊里,两人在安全通道里打着手势,完了,副导演点点头,于是两人也先后回了房间。
周总和毕导终于对上了眼,相视笑了,端起了酒杯。
这时候,我带着小倩进去了。
我说:各位艺术家,各位大腕,这是我女儿小倩,她一会儿要给大家敬酒,在敬酒之前,先让我展示一下这把神奇的大酒壶,因为它机关重重——
所有的人都被这把壶吸引住了。周总和毕导更是喝了一杯又一杯。他们分别尝试了水和酒是怎么倒出来的。
喧闹的宴会中,我发现小倩溜出去了。我抽身出来,正听见她的高跟鞋踏上三楼,这可不能由着她!那小白虽然戴着个眼镜,斯文样儿,其实也不是个好东西!
我出了包间,直奔三楼,经过小格间的时候,瞥见老甲睡着了,歪着脑袋,酒瓶还拎在手里。我心里想,兄弟,你好好睡吧。乱世之间,只有长睡不醒的人才最幸福了!
可是,我忘记了小白喝酒吹牛的时候,曾经和我们说过的一句话。
那几天,我们骂他写烂剧,编雷词,篡改《史记》。
小白争辩说:历史看起来是有规律的,可那是事后总结出来的。历史充满了荒诞和偶然,路人甲往往影响了历史的走向。
老甲,恰好在此时,你醒了!
好在,大家都说:你醉了!
上面,是老乙和我讲述的经过。他把我看作了真弟兄,该讲的都讲了,不该讲的也讲了。末了,老乙还补充了一句说:老甲阿,我没想到,那天晚上,你演得真好!
我苦笑,就算这是我最后一次群演吧。如今,我说到做到,彻底离开了演艺圈,在老乙的帮助下,靠着他的客栈开了一家名叫“母系氏族”的老母鸡汤养颜面馆,专为各家剧组的明星们煲汤,价格奇贵,生意火爆!一位著名的演员还为我题词道:心灵鸡汤!
我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做个路人甲,看着别人被导演得屁滚尿流。
对了,我还得说说小白。这个小伙子其实挺有才的,抛开他骗小倩的花言巧语不说,小白还是挺有想法的。那天晚上,老乙劈手从小白手里夺下了稿纸,骂道:啥玩意啊?情书啊?拿这个骗小倩?
小白连声说:别扯别扯,是剧本!
老乙凑着灯光看了看,又翻了几页,随手递给了周总。周总瞪了一眼小白,说:白老弟啊,你信誓旦旦说闭门创作,就这么作的啊?把人家姑娘关你房间里?
小白说:天打雷劈,我真的想有个突破,这是草稿!
周总狐疑地看看小白,低头扫了扫稿纸,慢慢看了几行,又抬头看一眼小白,继续看稿纸。一页看完了,周总接着看下页。大家都等着。
周总终于看完了,呼口气说:老弟啊,辛苦了!
周总抖着稿纸对毕导说:毕导啊,人才啊!好创意啊!
毕导接过了稿子,疑惑地说:不是又增加了个娘们了吧?
周总哈哈笑了,说:这一场戏,我们谁也别争了。战争,让女人走开!
后来,《舞剑》这一场,就这么拍下去了。没有一个女人,也没有一个英雄。
我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深意,摇头说:太虚无了吧?
小白对我说:我这是为你写戏呢!
我边煮鸡汤边说:看不懂。
小白说:大英雄们其实常常也是路人甲。当年秦始皇出巡,有两个路人看到了那盛大的场面,一个说:大丈夫生当如此!一个说:彼可取而代之。
我说:就是说人人都能写历史了?
小白说:有那么点意思。比如火烧赤壁,历史上的记载是多么的悲壮惨烈,可是从那些没开拔到赤壁战场的士兵眼中看来,难道不就是前方有个叫赤壁的地方着了一场大火吗?
我似懂非懂地问:这新剧本里,你的意思楚汉相争结果,就是两颗大牙在打架?
小白说:老甲你真俗!
小白后来马不停蹄赶到《赤壁》剧组里去了,我不知道他还会写出什么样子的剧情来。征得他同意,我把他在《鸿门宴》剧组里的这份提纲留下了,打印了十几份,夹在了面馆的菜单里。客人们喝鸡汤的时候,怕烫,就稍等等,顺便翻翻这几页纸。有人经常问:老板,这写得啥玩意?
我说:鸿门宴。
客人说:哄鬼呢!
我笑笑,说:汤凉了。趁热喝吧。
附录:
《鸿门宴·舞剑》
作者:白展堂
来了,楚兵乙压低声音道。
尘土飞扬,蹄声急促,一彪人马急驰而来。旗幡迎风翻卷,“沛”字隐约可见。
看清楚了!楚兵乙用戟柄碰碰楚兵甲。车轮隆隆碾地,马蹄击打着地面。旗手们叱喊着驾驾,戈矛相撞的声响也渐渐近了。
队伍在辕门前缓缓停住,卫士纷纷下马,战马喷着响鼻。一清须的老者恭敬地扶着一矮瘦汉子步下车来。
守帐卫兵楚兵甲以前从未见过那个人。半个月之前,楚兵乙威风八面地站在这里的时候,楚兵甲还在后军里撅着屁股喂马呢。此刻他肃然起敬地注视着那个人,然而他有些失望。那人瘦小干枯,宽大的披风及腰间过于夸张的长剑使其十分的卑琐。那人与老者递了个眼神,楚兵甲瞥见他麻脸上的两个眼泡一抖一抖,好像两只鼓腹的蛤蟆,心下吃了一惊,长戟差点失手滑落。这时他听见了有人粗粗地哼了一声,一抬眼,一双圆眼正瞪着他。是那人身后的一条黑汉子,满脸杀气。楚兵甲又是一惊,心里砰砰乱跳,只觉得今天似乎哪里不对。
大王朗笑跨出营帐,张开双臂:“沛公一路辛苦!”亚父范增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眯着小眼。那人急步上前,舒展腰身,拱手长揖道:“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隙……”
大王顿一顿,又大笑:“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楚兵甲突然瞥见亚父拽了一下大王的衣袖。大王的笑在脸上停了停,又满脸笑意地道:“请沛公及留侯帐内宴饮!”清须老者在进帐的时候回过头来,丢下一个古怪的眼神。
楚兵甲和楚兵乙抱着戟在帐门口转悠。西天上云彩翻卷,傍晚将至。楚兵甲想大帐里一定巨烛高烧,杯盏交错吧。他转头望望大帐,几个幢幢人影映在帐篷上,有点模糊。楚兵乙突然问,看清楚沛公了吧?楚兵甲咧嘴笑笑,这时他又忽然觉得一双圆眼在瞪着他,一条汉子在辕门外一闪,不见了。
楚兵乙也看到了,他说,那家伙叫樊哙,杀过狗。楚兵甲开始想象杀狗的情形。黑狗腾身窜起,汉子飞步迎上,寒星一闪,黑狗狂吠一声,张开的身躯骤然缩成一团,在空中狂扭几下,跌下地来。楚兵甲背上一寒。
项庄将军带着一队士兵巡营过来。楚兵甲赶忙站得笔直。楚兵甲听见身后一声轻咳,亚父已不知何时步出帐来。楚兵甲看见亚父动着嘴角,项庄狠点一下头,拔出剑,就跟着亚父进帐去了。
黑汉子的身影又在辕门外一闪。
楚兵甲突然望见大帐内一条身影在舞动,映在帐篷顶上的影子时长时短,时动时滞。楚兵甲说楚兵乙你看,楚兵乙再看时影子已变成了两条。两条身影分分合合,影影绰绰,无声无息。
楚兵甲和楚兵乙茫然而又遥远地望着那些无声动着的影像。
一阵脚步响,清须老者掀幔出帐,疾步往辕门外走去。须臾,黑汉子大踏步奔帐而来。楚兵甲和楚兵乙对望一眼,“呛”地交戢拦住:“什么人?”楚兵甲只觉得一股长力撞向胸口,身体腾空,仆地不起。楚兵乙向前一步,斜刺而出,黑汉侧盾一撞,长戢“咔嚓”断为两截。楚兵甲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只觉得口中粘咸,他吐出一口血沫,才发现两颗门牙已不知跌落哪里去了。楚兵甲的鼻子一阵酸楚。
那时候,黑汉子和老者早已进帐里去了。
七十年后,已经是武帝臣民的楚兵甲常常空洞地张着嘴巴默想过去。楚兵甲有时候会想起一个叫楚兵乙的人,想起他的身体像枯叶一般随着江水在乌江里漂浮。楚兵甲偶尔也会想起影影绰绰的某次宴会,然而他早已记不清那些晃动的人影了。往事如烟,记忆空白而又茫然。回忆如同落幕缓缓降下,英雄了一世的楚兵甲似乎已觉察了他去日无多,他内心翻滚,力图把毕生所有的惊心动魄全部想起。须发皆白的楚兵甲常常整日地坐着无语。半晌他会含糊地咕哝一句,真是可惜!
有人就小心地问,太爷可惜什么?
楚兵甲的眼光有些游移不定。他呆呆怔怔地看看问话的人,吃力地动了动嘴巴:“鸿门……”霎时间楚兵甲的目光感伤又凄迷,就如同雨帘后的水雾弥漫在阴湿的长巷里。
问话的人把耳朵凑到楚兵甲的嘴边,他听清楚了老太爷一声空洞而又辽远的惋惜:
“两颗门牙,”他咕哝道:“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