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务龙
鲁迅先生有部小说集《故事新编》,集中的故事大都有文献可考,但又并非是古人古事的忠实敷演,而是将这些古人古事换上今人的面貌,加以戏谑的笔法,使得小说显得“荒诞不经”,但又“实有讥刺”。
《广寒宫》中的地点与人物也大都有文献可考。小说中,故事的发生地是广寒宫,人物有羿、嫦娥、玉兔、阿尔忒弥斯、奥利温、阿波罗、宙斯等。广寒宫、嫦娥、玉兔都出现于中国神话故事《嫦娥奔月》中,在中国家喻户晓。阿尔忒弥斯、奥利温、阿波罗、宙斯都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阿尔忒弥斯与奥利温的爱情悲剧是古希腊神话中著名的篇章。《广寒宫》也同样“荒诞不经”。小说中,“羿射九日”得罪了宙斯,因为“宙斯正在为他的一个情人举办生日派对,他们放了九个和太阳一样的火灯笼”。宙斯“乱点鸳鸯谱”,将嫦娥许配给奥利温,我却与阿尔忒弥斯上了床。如此之类,不一而足,都将文献中的故事加以戏谑的笔法,使之充满当下气息。
不过,相对于《故事新编》,《广寒宫》也有大的发展。《故事新编》中的每篇小说都是对某个人物或事件进行集中描写,所据的文献也都是有关那人或那事的。以《出关》为例,写的是老子出关的事情,主人公是老子,所以那些被引用的文献都集中在老子身上,譬如“孔子问学于老子”、“老子著《道德经》”等都在《出关》中被引用。这种对文献的引用和改造方式还仅是平实的,也没有脱离传统的历史性叙事书写。《广寒宫》则是对历史性叙事书写的一次大反叛,是历史事件的狂欢节。因为它将这些有文献可考的历史和神话从原来的环境中完全解放出来,而重新组合到一起,形成新的故事。本来嫦娥与羿的爱情悲剧和阿尔忒弥斯与奥利温的爱情悲剧各分属于东西方文化之中,并无相关性。《广寒宫》将这两个传统故事打破,又以戏谑和虚构的笔法使两者焊接到一起,形成一个新故事。阿尔忒弥斯与羿在一起,嫦娥和奥利温在一起,阿尔忒弥斯仍爱着旧情人奥利温,嫦娥渴望着与羿在一起。如此形成爱情的错位,导致四人各自追求爱情不得的悲剧。最后阿尔忒弥斯受不了这种痛苦而不得不去寻找奥利温,而嫦娥也悄悄地回到羿的身边……当然,在《广寒宫》中,分属于东西方文化的两个故事脱离自己的环境而被焊接到一起仍是有条件的,这焊接的条件就是“广寒宫”,即“月亮”。两个故事在原来的文化环境里都是关于月亮的故事,嫦娥和阿尔忒弥斯都是掌管月亮的女神。
尽管《广寒宫》描写“荒诞不经”,但却是“实有讥刺”。我们的社会现在已然是一个物化的社会,人的情感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可用物来量化。人在向动物退化,只关注我们的物质欲望,而我们的精神则是虚空。爱情不再是那精神上的眷恋和依靠,而被质化为一种动物的性欲。《广寒宫》中,性可算得是一切关系的量化标准。羿与凝霜并无什么情感,发生了性关系。即使羿与嫦娥彼此相爱,也是以性作为呈现方式的。性欲封锁了我们的一切关系。我们之间只有“睡你和被你睡”的关系。爱情的空间全都被性欲填充,精神的纯洁已然枯死。
《广寒宫》将东西方中关于月亮的爱情故事打破再焊接为新的故事,呈现出一个物欲横流的当代,为这个爱情枯死的年代哀悼。诗人余秀华有首名诗《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这部小说中的人物既然横跨东西,其爱情已然退化成“睡与被睡”的性欲,我们不妨把这部小说叫做“穿过半个世界来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