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蓉
在去鄂尔多斯市特殊教育学校之前,我对这个群体的印象是:
中学时的课文,盲聋哑作家海伦·凯勒写的《冉塑生命》;央视春晚上跳《千手观音》的聋哑人舞蹈家邰丽华及其舞伴;阿米尔·汗导演的电影《地球上的星星》中有诵读障碍的伊桑;写《时间简史》患了卢伽雷氏症( ALS)的著名物理学家霍金;9岁失明,后来成为作家、民谣歌手的周云蓬……
此外便是:路边招牌上的盲人按摩,微博上导盲犬是否可以进地铁的讨论,偶尔来的投稿者,把手语设为一种情节,以增加气氛的爱情故事。
所以,当我走进鄂尔多斯市特殊教育学校,他们展现在我这个普通人面前的,是我先前不曾体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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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7月,教育部发布《2013年全国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全国共有特殊教育学校1933所,特殊教育学校共有专任教师4.57万人。在校生36.81万人,其中,视力残疾学生4.01万人,听力残疾学生8.92万人,智力残疾学生18.50万人,其他残疾学生5.38万人。
“他们的简单,会让复杂感到不安”
——诚实可爱的智障生
去鄂尔多斯市特殊教育学校(以下简称特校)采访,已是上午十点。余主任带我去四楼的校长室,在楼梯上遇到一个小男孩。他满面带笑,看着余主任,像见到老朋友一样热情地说:“你是……”显然,后面忘记了,重复两遍“你是”后就站着笑。余主任拍拍他的肩,说:“慢慢想。”上了一层楼,他对我说:“那是培智班的孩子。”智障,指的是智力落后、言语障碍、情绪和行为障碍。
第一节课在启智(1)班听课,上的是绘画手工课。女老师拿出半成品的图片,是一个衣架上挂着不同样式的裙子的线稿,一张张地抽出来发给学生,他们要做的,就是在留白部分涂颜色,教师说,“这是妈妈的裙子,谁喜欢这条裙子?”
坐在我左手边的女生用左手握着一支彩笔缓慢地上下面,不看区域填涂。坐在她左边的男生还在纠结从一盒彩笔里选出哪一支来用。坐在她前面的男生已经选了两三种颜色涂了上去。坐在我后排的女生一直没有动,只是握着彩笔看着纸片,她的智力障碍是班里最严重的。
也有活泼的学生——
苏清(化名)17岁,瘦瘦的,配上小平头更显精神。涂了好几个色块的他急急地举手问老师:“老师,这个怎么涂?”老师走到他面前,“你喜欢哪个颜色就用哪个颜色涂”。他笑着说:“我喜欢粉色。”后来,他干脆停了笔,和大家聊天:“你的家在哪里?我家是乌兰镇的。”
据说苏清不仅喜欢与人交流,还擅长记忆电话号码。老师告诉了他七八个电话号码,第二天还能记住。
张立舒(化名),高高的,胖胖的。9岁时的一次车祸让他成为“植物人”,3年后苏醒,智力却没恢复到当初。他会背《沁园春·雪》和岳飞的《满江红》,先是题日,然后是作者,最后是从头到尾的内容。不能从中间随意拿一句开始,有些字发音不太清楚,但基本能听懂。
这些基本能自理和规范行为的孩子,入学时可不是如此的:有不会吃饭的,老师们就一汤勺一筷子地喂,直到终于学会吃饭;有不会排队走路的——孩子们入校的第一课是学习排队,这一看似简单的生活动作,凶为孩子智力障碍程度不同,家长引导程度不同,虽然老师花费很多功夫,但有的孩子还是学不会。特校流传着一个被人们戏称为“绳之以法”的故事——班主任王老师拿一条绳子系在第一个学生手上,让其他学生抓住绳子走,这方法用了好几周,他们才把排队走路这一动作学会。
他们纯真得可爱:
一个女孩脸蛋皴得像土豆皮,一位女老师送了一瓶擦脸油,以后每当用完时她就告诉老师:“我的油用完了,你冉给我一瓶。”
我走的那天下午,正好是启智班的劳动课,他们从实训基地回教学楼。一个说,阿姨,你要走了?我说对。旁边另一个说,你不走不行吗?我还没说话,又来一个问,你回哪儿?我说回呼市(呼和浩特市)。他说,呼市远吗?我说坐车三个多小时,回去天就黑了。第一个姑娘说,天黑了你要吃饭吗?你妈妈给你做?我说我自己做,妈妈不和我在一起。她说,阿姨你真可怜。
陪同采访的高副校长说,启智班的孩子智力有些障碍,但其实很喜欢外面的人和他们长时间相处。他们有时真诚到让人感动。
在培智班,我真切地感到了人类的纯真和简单。
用于说话的孩子们
——听障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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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尔多斯市特殊教育学校师生概况:
学校教职工91人(其中研究生学历4人,免费师范生3人)。
学生共计190人——鄂尔多斯市市内学生154人,区内盟市学生14人(乌兰察布市3人、巴彦淖尔市5人、包头市5人、兴安盟1人),区外学生22人(陕西省6人、山西省10人、河南省2人、甘肃省1人、山东省1人、安徽省1人、河北省1人)。
学校听障班一到高三年级教学班12个,视障班3个年级教学班2个,启智班8个,聋儿语训班1个。
上帝关上了一扇门,又为他们打开一扇窗户。
余主任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会手语的人,听《鄂尔多斯教育》的编辑杨文辉老师说,他去车站接我之前,刚给听障班的学生上完数学课,讲负数的加减。整整一节课,就比划着讲那一点普通学生不难掌握的东西,真有耐心。
特校的老师都会手语,有的还取得手语翻译中级等级证。手语是听障班学生们的重要交际工具,因为他们大都有聋哑两重障碍——出生后或幼儿期的听力障碍使之失去了模仿学习语言的可能。尽管科学技术创造了人工耳蜗,但最佳的植入年龄为12个月~5岁,在听障儿童的听觉、语言中枢还有可塑性的时候,通过人工耳蜗的植入听到声音,冉通过老师的语训,才可以恢复接近正常的听说能力。倘若错过时机,声音是可以听到,但无法建立声音与事物、概念之间的关系,声音变成了一堆无意义的“噪音”。
成晓婕老师是听障班二年级的班主任,我“看”了一堂她的语文课。8名学生,其中6名听力残疾一级。成老师讲课时的声音响亮,语速很慢,发音很准确,口型很夸张,每一句话都是讲两三遍。先是手语和口语一起,然后是重复一遍,最后是让孩子们张开嘴说话,和老师一起复诵。有学生凶为讲不出话或者发音跟不上,又急急地用手语比划,成老师就一改和蔼态度,严肃地看着他们,比划一个禁止用手语的姿势。
讲课涉及到一个生字,就用它组成新的词组强化记忆,每一个词用手语和口语讲述两遍意思,冉来强化发音。8名学生,哪一个要是没跟上,就得单独冉教一遍,甚至好几遍。然后把这些词组的卡片,贴在教室的墙上。
6岁的章立丹(化名)除了聋哑,还有脑瘫。她不是特校的固定学生,而是来学校做免费康复训练的学前儿童,每天一节个训课。她的个训课老师是李燕——李老师每周末都自己骑车十几里去给一个村里的听障孩子提供免费个训。
章立丹在市里一个机构做语言训练,每天下午4点来特校接受训练,和她一起坐在小凳上的李老师,两手空空,旁边的小桌子上也是空的。接着听李老师叫:“章立丹,章立丹……”章立丹侧过头看着她。“你帮老师把你后面的卡片拿过来好吗?”章立丹偏了偏头,像在辨别,过了几秒钟,她起身转到背后拿了卡片。我才知道,这是听觉训练课的开始。李老师语速缓慢,发音准确甜美,让人觉得比母亲教牙牙学语的婴儿还要让人感动。
开始是辨别声调,章立丹要根据李老师的发音,找出正确的声调卡片。然后是听三个词语,找出正确的词语卡片,按发音先后顺序排列好。然后是l到5数字的加法,根据算式选一个结果。每做一次成功了,李老师就奖励一个让她串着玩的珠子,凶为脑瘫,她右边肢体不灵活,奖励的珠子让她用有手串,也是一种辅助训练。
章立丹很聪明,加上父母也在用心教育,她已经能认得很多字。听学词语的时候,有时她听不出来,就靠看老师的眼神来猜小桌子上的卡片。猜一两次,被李老师识破,就让她背着站,听完词再过来选。整整一节课,在我看来,就是阴平、阳平、上声、去声。但对要恢复语言能力的章立丹来说,还需要无数次的训练,只有日积月累,她才能渡过语言能力康复里声调这最困难的一关。
李老师最大的心愿就是这些接受语训的孩子能进入公立幼儿园和学校。有正常的语言交流环境,模仿学习会更有效果。这也是学校联合各个单位正在推动的一项工作,实现残疾学生和健全学生的相互融合、相互促进。
据了解,特校白2012年3月开设聋儿语训班以来,已有10名学生康复,其中4人在普通学校、6人在普通幼儿园随班就读。亲历个训课后,才知道这其中的付出与欣慰。
特殊教育学校的学生最终要走向社会,白食其力,特教是题中应有之义。那天,听障班的烹饪老师正教5个十六七岁的女生面点制作;“嘎日工坊”,3个十六七岁的男生在老师的指导下手工制作民族风格皮雕;楼下便是智能化温室,虽然已是寒冬,但里面的花卉依然郁郁葱葱,平日,这里是听障学生学习花卉栽培的实训基地。这些通过职业教育培训的学生,有的留在学校实训基地工作,有的去了对口单位就业,也有的参加对口高考,进入高校继续深造。
安静的他们,不喧哗,白有声。
“太阳是黑色的”
——视障生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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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2013年教育事业统计》,内蒙古自治区特殊教育学校42所,在校生4328名,教职工1317名,其中专任教师1121名,专任教师学历合格率99.73%。
从2011年起,自治区设立特殊教育专项经费,由原来每年不足50万元增加到每年1000万元。
自治区教育厅组织制定的《内蒙古自治区特殊教育提升计划(2014~2016年)实施意见》于2014年出台。拟利用三年时间,初步建立起以特殊教育学校为骨干、以普通学校举办特教班和残疾儿童少年随班就读为主体、各类教育并举、学段衔接、普职融通、医教结合的特殊教育体系,办学条件和教育质量得到进一步提升。提出30万以上人口的县市建一所特殊教育学校的要求。基本普及残疾儿童少年义务教育,2016年残疾儿童少年义务教育普及率达到90%以上。
在一楼的视障班里看到学生们使用的盲文教材时,我才真正理解《著作权法》里“将已经发表的作品改成盲文出版,属于合理使用,可以不经著作权人许可,不向其支付报酬”这条法规制定的初衷。
他们的书是大16开,同样的教材,比普通教材厚三到四倍,每页上的那一片麻点儿就是他们和世界连接的通道。这些低视或者全盲的学生,靠着这些凸起的网点以手代眼来认识这个世界的五彩斑斓,为他们茫然一片的世界添一些新知。看到他们在那牛皮纸的书页上摸索盲文时,就会理解“盲人摸象”这个词何其残忍。作为视障班的老师,他们不仅要根据普通教材备课,还要看盲文教材那些点字来对比授课。
郝托娅老师是视障班的班主任,2014年9月,她曾被评为鄂尔多斯市教育系统优秀班主任。那天她上《济南的冬天》,讲到济南的地理位置的时候,用纸做了一个四面环绕的山,把粉笔盒放到正中间,说这就是济南,然后拿着让4个学生一个一个地摸,感知地理环境。
相比听障学生,视障学生的就业范围更窄,大都是盲人按摩,少部分做调音师。
但他们同样有自己的梦想——
17岁的林爱(化名)的梦想是做一名主持人。她不愿接受命运的安排,不止一次地问:“为啥我们盲人只能是按摩,我是女孩子,不喜欢这个职业。”《超级演说家》播出天津盲人芭蕾舞女孩赵蕴辉登上演讲台的演讲,老师把这个视频的配音拿给她听时,她说:“可能我做不到,但我希望做到。”
12岁的罗辉青(化名)在班里和林爱最好,她到特校之初,很多事是这个大姐姐在照料和帮助她。她说她喜欢读书写作。我留意了一下,她桌子里除了语文、数学教材,还有一本盲文杂志。借过来一看,是2009年的一期《中国盲童文学》,书都翻得卷了边。
下课的时候,同学们说浩宇会弹钢琴,老师说:“你随便给客人们弹一首好不好?”皮肤白皙、干净利落的浩宇害羞地在琴边坐下去,先是弹了民歌《跑马溜溜的山上》,接着弹了贝多芬的《致爱丽丝》。他说:钢琴,才只学了一年。
郝托娅老师说她最心疼视障班的孩子,凶为聪明的他们,听得到也能明白得了,却被黑暗遮住了眼睛。曾有记者来学校采访,正好采访到罗辉青,问她想象太阳是什么样子的。罗辉青回答说,太阳是黑色的。托娅老师说,你们要是写作,说太阳是黑色的,别人会说这就是诗;可对这些视障班的孩子,就是残酷的现实。
郝老师带班策略是乐观,她说得让这些孩子有自信,接受现实,然后克服困难。学校的公共区域卫生一直都是学生按班划片儿自己打扫,但之前从未给视障班划分过责任区。她带班的时候,向学校要了一小片区域。有个别学生抱怨:“明知道净是些瞎子,打扫甚?”作为旁听的我,也对郝老师的用心不理解,可她的一番话,让我顿开茅塞:我当然知道视障学生打扫的困难,凶为他们看不见,不知道哪里脏哪里干净,得按着边界来回走直线打扫,可如果不分给他们公共区域,他们始终就会存有被照顾、被怜悯的心态。于是郝老师每天自己先拿着扫帚去打扫,两周之后,学生们提高了打扫教室的效率,分工合作,把公共区域打扫这件活儿接了过去,而且做得并不比其他班级逊色。
在2014年8月举行的自治区残疾人田径选拔赛暨第九届全国残疾人运动会选拔赛上,视力女子200米和400米比赛,托娅老师班上的一名同学打破了上届运动会纪录并获得冠军。该校参加这次比赛的有4名学生,共获得金牌5枚、银牌l枚和铜牌1枚。
记者采访离开的那天中午,我去林爱的宿舍告别,我只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便听出了我是谁。她送我到宿舍门口,微笑的样子很美。听《冬吴相对论》,有一集他们说,当人失去很多时,才发现只有一点点也是足够的。当时听的时候并没有多大感触,看到林爱笑的那一刻,我一下子懂了。
学校里也有需要陪读的,但由于种种原因家长不能陪读的学生,鄂特校的教师就是名副其实的家长——学生生病了,送医院、陪床;某个学生缺衣少鞋时,教师们就在教职工圈里“打秋风”,谁家的孩子多少岁,他的衣服鞋子适合班里的谁,特别是班主任,一个个都门儿清。为了节省开支,老师们白发组成了几个给学生理发的小分队,虽然他们的花样不多,男生清一色的平头,女生修成齐刘海儿,但理发的推子用坏好几个了。
有人说教育孩子就像牵着一只蜗牛在散步,对鄂特校的教师来说,和他们一起散步的,是真的行进很慢的蜗牛。所以当他们听普校的教师让班里的后进生来特校读书的时候,他们是真打心里难过,为那些教师的焦躁、为那些教师的不珍惜。
“看到这些缓慢爬动的‘蜗牛,我们所有的不幸都变成了幸运;看到这些特校的教师,所有的普校教师都该放弃浮躁、埋怨、倦怠……”
临别的时候,我问教务处的刘老师要了一套《中国手语》,争取下次去特校,见着和我玩翻绳的听障班的学生们,我不是只会比“等一等”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