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文显
山东东阿有位姓葛的读书人,父母早亡,就他领着小妹俩过日子。小妹聪明伶俐,人长得也好,帮哥哥下炊烧饭,浆洗缝补,闲来跟哥哥学些诗文。兄妹俩家贫,过得却蛮有滋味儿。
葛秀才常对小妹说:“为兄眼下是亏待了你。有朝一日考取功名,封得一官半职,一定替小妹寻个好主儿,把嫁妆备得足足的,让你体体面面地嫁人。”小妹只是红着脸低头笑。当哥哥的心劲儿就更足,整天活在风光嫁妹的梦幻中。
谁知好景不长,当庄有个大财主的少爷看中了小妹,多次央人提亲。这大财主当过太守,门生众多,权势大得很;可他儿子却是个不学无术、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纨绔子弟。葛秀才思量,要是让小妹嫁这样的无赖,这一辈子可就毁了,他有何脸面去见九泉下的父母?便对媒婆一口回绝。
那少爷得不到葛小妹,茶饭不思。这样的人家不缺阿谀奉承之徒,挖空心思买通葛秀才的文友,约秀才去把酒谈诗,这边却打发人闯进葛家,把小妹搶去强行霸占。待葛秀才得知信息赶到财主家,小妹不堪受辱,已含泪自尽了。
五内俱焚的葛秀才哪能忍下这口恶气,半夜闯进财主家,把那恶少一刀捅死。想想杀人要吃官司,不敢在家乡安身,就逃到关东。
葛秀才在恶少家受了伤,到关东后又水土不服,身体日渐虚弱。但既然不想死,就得活下来啊,他寻着一伙放山挖棒槌的,要求跟他们搭伙放山,分多少利不计较,给口吃的就中。领头的挖参把头打量这人,虽说病病怏怏,可面相上带点富贵气,说不定能沾他的光呢,就点点头,允了。
葛秀才跟这伙人来到长白山,码好一处有水的地方,压好地窨子(挖参人住的临时窝棚),把头吩咐:“你这身板儿如何能翻山越岭,在家做饭看门吧。”葛秀才便留在窝棚内。
一连几天,这些人放山没开眼,连根参毛也没找见,把头整天丧丧个脸,不是吼菜汤淡了,就是吵小米没淘净。葛秀才知道大伙挖不着参心烦,他就是火性再暴,也只能忍着。
吃饱喝足,众人又进了山,一去就得是天黑回来。葛秀才想,我难道不可以在近处试试运气?他顺着打水小道走到山顶,嗯?一个小凹坑内长着一棵草儿,转圈的杂草都向四外倒伏,人参是草王,所以周围的草要臣服于它,这跟大伙说的人参差不多。
葛秀才琢磨,都说找不见,这不就有了?可是眼前这棵草叶蔫蔫的,像是活不起的样子,到底怎么回事,难道让虫子咬了?有心挖出来,知道挖参的规矩忒多,他手中又没有鹿角钎子桦树皮,看了一会儿,葛秀才就回去做饭。
傍黑,放山的回来吃饭,一看脸色就知道,还是没开眼。葛秀才便向把头说:“今儿我在前山上看到一棵稀罕草儿,不知是不是人参?”
把头道:“看你有些福相,备不住的事儿。”便点上火把,跟着秀才来到那凹坑地。把头打眼一看,“呸”地啐了一口,转身就走。嫌那东西太小,不值当一抠,把个一心讨好众人的葛秀才闹了个十分没趣。
葛秀才窝囊了一宿。
第二天,他又去附近转悠,不知不觉间又转到那坑凹地,这回他眼前一亮,昨日见的那苗参青枝绿叶,长势喜人,大不同以往!
是不是记错了方位,眼下所见是另外一棵?正纳闷儿,就听到“哧溜溜”的响声,野草分缝处,一条大蛇爬过来,它翘起蛇脑袋,伸出红鲜鲜的舌头,转圈儿舔那参苗,舔了几下,那参苗又蔫巴下去。蛇盘成一大盘,过了好一阵子,终于掉回头走了。
别看葛秀才连人都敢杀,那是逼在气头上,啥也不顾的。而这遭却叫大蛇吓了个半死:他从没见过恁大的蛇,脑袋上都长冠子啦!他伏在草中,直到大蛇走远,才连蹦加跌地逃回地窨子。
葛秀才迷迷瞪瞪做了个梦,梦见一个很俊的大闺女,红袄绿裤,脑袋上缠块白布,白布上渗出血来。闺女哭咧咧地对他说:“大哥要是不救我,我可就没几天活头啦!”一哆嗦,醒来,原来是个梦。当时没往心里去,可过了一会儿,又迷迷瞪瞪地梦见那闺女,还是说那番话。整整一下午,葛秀才连梦见那闺女三次,这下他可到底留了心。
荒山野岭,哪来的大闺女?脑袋上渗血,那不是让蛇舔的?怪不得早上见是青枝绿叶,后晌见是蔫头耷脑,那女子正受欺负呢。葛秀才一下子想到了死去的小妹,梦中那闺女跟小妹长相差不多!
这天晚上,把头冲葛秀才看了半天,问:“今儿上哪去啦,开了眼?”秀才知道,一说出那棵人参的根底,那结果可就不同上回啦,上回是把头看走了眼!他就信口遮掩道:“我在后坡上走了走,没看见什么呀。”把头是个十分有经验的放山老客,那眼力了得:“你明儿细点溜着,肯定有个景儿,你头顶放光,说明已经沾上参气啦。”
葛秀才暗地里为那人参闺女捏一把汗。第二天一早,他就将两把柳叶尖刀磨得飞快,到那人参处,见蛇每次来往,都走一条道儿,压在草地上一道辙沟儿,他顺着辙沟往前找,找到一根树藤根,贴地趴着,正横穿蛇通道,葛秀才把刀子绑在藤根上,刀尖冲上,旁边弄点草儿一遮,半点看不出来,然后,就去一边藏起来。
不大工夫,那蛇又带着风声来了。它高翘着头,离地尺把高,看不见草窝里的尖刀,笨重的身子爬上刀尖,一家伙扎进去,疼得够呛,就拼命往前一窜,窜出一丈多远,这下可好,整个肚膛借这股冲劲儿全部剖开,蛇翻滚轧倒一大片杂草小树,死了。
葛秀才过去看那棵人参,昨夜一宿,又变成青枝绿叶,在风中一个劲地冲着他点头,跟叩谢一般。
葛秀才把大蛇拖回地窨子,这下伙计们有好吃的啦。
傍黑收工回来,闻到蛇肉香,把头脸黑下来:“你怎么敢轻易动它?”挖参人规矩,奉蛇为“钱串子”,都当吉祥物供奉的,葛秀才哪懂这些呀,所以犯了大忌。
把头是精明人,琢磨了半天,招呼大伙:“跟我来!”便抓起家伙什儿,直奔秀才杀蛇那地方。
秀才欲拦不敢,欲动不能,急中生智,一把火将地窨子点着啦,他边喊,边假装卖力地打火,到底把走到山腰的人给引了回来。
葛秀才连续惹祸,被把头赶下山。他离开也放不下心啊,惦记着那人参精。夜晚睡在一个山洞里,又梦见那人参姑娘了,这回梳着黑油油的大辫子,含羞带笑,一再向葛秀才拜谢:“大哥既已知道了我的根底,我也犯不上隐瞒,那条蛇是我前世冤家,今春找见我,一天舔一次,已经一个多月了,若是满七七四十九天,它会成龙飞升,我就永无出头之日。”
葛秀才说:“我看见你,就想起了死去的小妹。这次救了你,却出卖了一同放山的朋友。当初不是多亏他们收留,我哪能活到今日?想想心中好惭愧。”
人参女说:“大哥不用犯难,我会代你答谢他们。明天,我仍有一场大难,你赶紧下山去,好歹给我弄套衣裳回来,在这儿等我。切记,若是衣裳见不到,咱俩可就今生无缘再见啦。”说罢,泪眼汪汪地看着葛秀才。
又一哆嗦,葛秀才醒了,回想梦中事,真真亮亮,半句也没忘,看洞外,天已放亮,他踏着露水下了山。
那工夫,别说集镇店铺,找个人家也难。葛秀才也不知跑了多少路,好歹寻到一戶人家。他撒谎,说有个兄弟在山里遇上土匪,衣服被抢了去。好说赖说,人家才给了他一套旧衣裤。
葛秀才跑回山洞,心里还是踏实不下来。
参女所指的大难,毫无疑问就是她让把头给瞄上了。如今她能不能脱身呢?越想越难熬,他索性爬起来又奔那凹坑处去了。
那棵人参已被大伙抬了出来。葛秀才远远从树棵子里瞅见,却不敢近前。讲情吧,那么大的财富,想也别想,放山的跟人参本是死对头;何况放山人有规矩,见面有一份,他现在出现,免不了有贪图便宜的嫌疑。
葛秀才只好退回那石洞里叹气。伙计们欢天喜地地下山,那样子是发了大财。可他救人救了半截,对不起参女呢。想呀想,天黑透了,没什么吃,也没心思寻去,就这么呆呆地躺着。
突然,洞内一道白光闪进,照耀得跟白天一样。葛秀才揉揉双眼,呀,只见参女光着身子站在洞口,对秀才说:“衣裳呢?快!”秀才又慌又窘,急忙把要来的旧衣裳扔过去。
参女换上衣裳,过来,挨着葛秀才坐下,说:“好险呢,今儿差一点儿!”
秀才半信半疑:“是梦?我怎么亲眼见他们把你给挖了去。”
参女道:“不是梦。也没看差。大哥,管怎地我已修行千年,多少有些道行,能说挖就挖去?不过那个把头真是少见的高手,把我的衣裳都扒了去。中了,那也够他们过几年好日子的啦。”
把头一伙挖走的是一副人参皮。
参女对葛秀才说:“大哥,你救了我,我这身子也让你看了去,咱这是缘份哪。你家乡正四处抓你,也不敢回去,你如不嫌弃,就娶我为妻怎么样?”
葛秀才和参女在长白山老林子的山洞里成了亲。沾上与人参接触的灵气,他的病不知不觉地好了。跟参女在一块过,从来不想吃的,也从来不觉得饿。闲下来,俩人携手并肩,看看山水野花,赏赏月亮,吟诗、下棋,无忧无虑。一年后,参女有了自个的衣裙,二年后,他俩生下个大胖孩子。
老话说:“人没有遭不了的罪,却有享不了的福。”葛秀才这样舒心的日子过久了,却也渐渐生厌,他想,人这么一天到晚不吃不喝,不屙不尿,有什么劲头?人这么一年四季,不冷不热,不喜不悲,有什么过头?咂巴来咂巴去,感到的确没滋味,心里就烦。心里烦,他就时常独自一人山前山后自个儿转,参女问他,他说没什么,就是闷。
参女说:“葛郎,你我结合至今,转眼已七载,我又为你生了许多儿女,本想与你相伴下去,度化你成仙得道,现在看来,你不是仙界中人,还得回凡间去。实话告诉你,山东东阿的案子昨日已了结,你想回去就回去吧,我不强留。”
葛秀才听说他可以回去,十分高兴,离家多年,怎能不想?可又舍不得参女,虽说七年来每天几乎重复老一套,可毕竟好处多着呢。他说:“娘子,你随我一同下山去吧?”
参女说:“凡间人心怀叵测,我怎可与他们同处?遭不起的暗算。你执意要下山,就自己走吧。这些孩子也不是凡间物,你不能带走的。”
葛秀才哭了一通,还是告别参女下了山。参女说:“我穿过的这件旧衣,你拿上,以后用得上。”
葛秀才走出洞口几步,回头想跟参女作别,却不见了那个石洞,只见白茫茫一片雾气。他知道人和仙之间,一线之差,万里之遥,再也不能相见,此时后悔,却也迟了。
下山之后,葛秀才腹中开始饥饿,便摘野果子吃;那套旧衣,却变成一副人参皮,挺厚,拿到营口,换了很多银子,坐船回东阿老家去了。
葛秀才以后的事,谁也没打听过,咱不能瞎编不是。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