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人参

2015-06-11 09:38吉方君
参花(下) 2015年8期
关键词:李春宋先生人参

九·一八事变那年,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七少从关东带回一女,芳名金玉,芳龄十八。金姑娘柳眉杏眼瓜子脸,大红花袄绿棉裤,一条辫子粗又长。

七少这辈,三兄弟,四姐妹。他是家中老幺,自幼跟著当地名医李一贴当学徒,年纪轻轻就习得李家真传,采药行医颇见功力。两年前,他只身一人去长白山采参,却一去杳无音信,家人以为他遭遇不测,几次北上寻找无果。那时军阀混战,天下动荡,七少偏要走关东,硬往死里闯。老爷仰天长叹:“这都是命,命啊!”

不曾想,七少不仅平安归来,还带回这么一个丫头。大哥、二哥听说此事,都带着勤务兵赶回吉家看稀奇。已出嫁的几个姐姐,也都笑逐颜开地赶了回来。瞧着金姑娘乖巧灵秀的模样,姑嫂们都乐了,独有二老眉头打结。

大家正在堂屋里围着金姑娘问这问那,厨娘周氏拉了一下七少的衣袖。“少爷,”她悄悄说,“老爷太太叫你过去。”七少并未意识到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就兴冲冲地哼着曲儿来到静安堂。

静安堂是吉家议事和会客的地方。老爷和太太端坐在太师椅上。在太太旁边,立着一位妇人。七少一看,是母亲王氏。刚要开口,王氏一声喊:“畜生,还不快快跪下!”

七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他刚说声“爹”,就听老爷一声断喝:“不知廉耻的东西!你在外面浪荡两年,就把祖宗的训示抛到脑后,居然把人领到家里,你是要垸里老少爷们戳我的脊梁骨吗?”

七少一听,知是父亲把金姑娘当成窑姐儿了,就急赤白脸地说:“爹,您误解孩儿了,也误解金姑娘了!她是我在长白山采药遇到的,她爹是放山人……”

“放山人?”老爷一眯眼,打断儿子的话说,“只听说过放牛放羊,山也能放吗?”

“啊,这是当地的叫法,”七少解释说,“放山人就是采参人。金姑娘她爷爷可有名了,那地方有个民谣:关东山,三宗宝,人参貂皮乌拉草,还有参王把头佬……”

“不要扯远了,”老爷瞪着眼问,“你是怎么遇上金姑娘的?”

“是这样,爹,”七少跪在地上说,“我去长白山采参,最想采的当然,当然是老人参。去之前,一贴师父给我一张图,标出几个地方,让我找一个姓金的老把头。师父说,只要找到这个人,去长白山采药就不会空手。进山后,我依着师父的图示,虽然挖到了一些人参,但很少,除了换些盘缠和食宿费用,极少有余。师父说到的老把头,更是找不到。本想回来,又觉得对不住师父,千里迢迢地白走一趟枉费盘缠。我就另寻他路,安下身来再说,先是在乌拉街火锅铺子当小二,后来又去瓮声砬子做帮工,辛辛苦苦做了一年多,有了一些积蓄,才跟着道上朋友拉帮放山,打边棍,做端锅,在长白山里呆了几个月,悟了一些道道,学了一些本领,后来我才单棍撮,自个儿进山采参,恰巧碰上金姑娘家里遇上坏人,亲人都被杀了,我就救了她,把她带回来。再说了,她也愿意跟着我。爹,从小您就教导我行善积德,我怎么能够拒绝人家呢?”

老爷听了有点意外,半晌才挥了挥手,说:“起来吧!”

七少刚起身,太太却慢腾腾地开了口:“这么说来,小七子,你是喜欢上金姑娘了?”

七少脸一红,说:“我觉得吧,她人挺好……”

太太冷冷一笑,不动声色地问:“既然喜欢上了,你是打算把她娶进门来?”

七少复又跪下,说:“我和金姑娘的婚事,恳请爹娘成全!”

老爷一听,再次勃然大怒,一拍茶案喝道:“混账东西!婚姻大事,岂是你等儿戏!”

七少虽是偏房王氏所生,但毕竟是富家公子,不到三岁就定了亲。那家是当地富户,姓张,也是吉家的世交。

王氏怕老爷动用家法,就在儿子身旁跪下说:“老爷,您不要气坏了身子!这畜生,我看他是鬼迷心窍,一时糊涂!你们放心,有我在,只能是张家小姐进吉家门!”言毕起身,“我这就去,把那野丫头赶走!”

七少一把拽住母亲说:“娘您不要啊,不要赶她走……”

王氏一回头,毅然决然地说:“这由不得你!”

王氏正要出门,却听堂上一声喊:“慢着!”

太太慢条斯理地说:“天寒地冻的,你把丫头往哪儿赶?”她看了老爷一眼,“我看不如这样,人先留着,我身边正缺个使唤丫头。老爷,你说呢?”

老爷点头说:“这样也好。不过,”他又话锋一转,“我看这丫头性子有点野,能不能使唤好了可不好说。夫人,你得有个耐性才行!”

王氏附和说:“老爷说的是。这丫头小户人家,初来乍到就牙尖嘴快,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放在府上只能添乱,还是索性打发走吧!”见老爷太太没吱声,又说,“我们吉家的使唤丫头,在垸里垸外也是个人物,一颦一笑,一言一行,是有方寸的,她个东北娃儿哪懂这些!”

太太不以为然,说:“东北娃儿又怎么了?难道是个孙猴子不成?多少丫头片子进了吉府,不都也守起规矩来了?再野的丫头也是丫头,我就不信调教不了!”

眼瞅着这事就要尘埃落定,七少却说:“不行!”

“不行?”太太脸一沉,“为什么?”

七少说:“金姑娘跟我过来,是要拜师练武的!”

“一个丫头片子,练武干吗?”老爷又生气了。

这时只听门外一声喊:“报仇!”

金姑娘不请自入,大声说:“我要跟哥学武,回家报仇!”

两个月前,七少还在长白山中。那时他已单棍撮,只身在东北林海穿梭来往。

那时的七少并不知道,关东军蓄谋已久的军事入侵已经开始,日本人自导自演的奉天事变势如破竹,张学良不战自退,东北军兵败如山,沈阳、长春、吉林等地先后失守,东北全境即将沦陷。

遇到金姑娘时,是个秋风肃杀、落叶纷纷的日子。其实那天是中秋,只是七少来往于山中,忘了人间的节日。那天一早,他走出栖身的山洞,用了干粮,饮了水,便在朦胧的晨雾中出发了。他越过几座山,趟过几条河,进入一条人迹罕至的峡谷。峡谷长达十几里,两边的山崖刀削斧劈。行至晌午,抵达一山。抬头望,但见椴树参天,阔叶蔽日。椴树林中,杂生着一株株粗壮的柞树,呈现出一幅优美而又神秘的七彩画卷。七少心跳如鼓,这不正是传说中的仙人岭吗?假如传说是真的,这里就有千年人参。采到千年参,他这一趟关东行,就大发了。

此时此刻,七少并不知道,一场血腥暴行正在离此不远的一个小山村里上演。

在他穿越峡谷时,几名行踪诡异的黑衣人从另一方向进村。他们当然是有备而来。因为在这小山村里,住着一位极富采参经验的把头佬。

草屋门前,有个白发老人坐在凳上打草鞋。他就是把头佬。

老人旁边,有个大男孩在趴在地上捉虫子。他是老人的孙子,是个智障儿。

一名黑衣人将老人的孙子拉到怀里说:“金爷,我们看您来了!”

老人一回头,说:“你不是矢川吗?先生呢?”

老人提到的“先生”叫宋山,在瓮声砬子开着一家药店,在街坊邻里之间口碑极好。宋山收购药材,从不打价压价,遇到无家可归或是走投无路的还要出手相助。他还在自家店里开蒙馆,教他收养的孩子读书。因这一点,当地人都叫他先生。这矢川,原本是个日本兵,半年前来瓮声砬子寻山珍,误食毒菇倒在街头,被宋先生搭救并收为义子。今年端午,矢川跟着宋先生来过一次仙人岭,因此老人有些印象。

“先生病了,”矢川说,“他托我来看望您老!”

老人扫了一眼围着自己的黑衣男子,意识到来者不善,便不动声色地问:“矢川,真是先生让你来的吗?”

“当然是先生让我来的!”矢川煞有介事地说,“先生还说,今年中秋不送月饼了,他让我给您带了根金条。”

他一努嘴,一名男子掏出一根金條递给老人。

老人接过看了下,又将金条还给那人,对孙子说:“小冬子,来了客人要倒茶,你都忘了吗?快去屋里倒茶去!”

小冬子要走,却被矢川拽住。“小冬子走路歪歪的,怎么倒茶呢?他不是还有一个姐姐吗?”

老人说:“他姐去瓮声砬子看她老师了。”又盯着矢川问,“她昨天就出山了,你看见没有?”

矢川一愣,随即笑道:“啊,看到了,我以为她回来了。”

老人一声冷笑,说:“矢川,先生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背着先生?”

“我没有啊,金爷,”矢川狡辩说,“我今天来,就是先生安排,为您贺中秋的!先生还要我收点人参回去,免得白走一趟!”

老人心中一怔,但仍保持着平静的语气:“收点人参,先生让你?”

“是的,”矢川说,“先生特意交待,让我来收千年人参!”

“千年人参?”老人哈哈一笑,说,“哪有千年人参?我活这么大岁数,从来就没见过!”

矢川说:“你是把头佬,什么人参没见过?先生说,收购不到千年人参,就不要我回去见他!”

老人闻言一惊,不由重新打量这群不速之客。“矢川,先生是我孙女的义父,也是她老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你应当知道。”老人停住打草鞋的手,“我要是真有那宝贝,早就给他了,何必等到现在!”

“你撒谎了吧?”矢川一声冷笑,“你采的千年人参,先生说他见过!”

“那不是千年人参,顶多只有百年!”

“千年也好,百年也好,你都得给!”

“先生从来就不夺人之爱,”老人气愤地站起来,“矢川,你想据为己有吗?”

“老东西!”矢川脸色一变,不来软来硬的了,“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将小冬子交给另一男子,大声说:“吊起来!”

老人过去阻拦,却被两名黑衣人摁在地上。

矢川说:“老东西,你再要嘴硬,你这心爱的独苗苗,就没命了!”

老人喘着气说:“矢川,你为非作歹,我找先生告你!”

“告我?你有这个机会吗?”矢川冷冷一笑,说,“老东西,我最后问你一句,千年人参,你拿是不拿?不拿是吧,那好,”他转身一挥手,“把小冬子吊起来!”

听到孙子撕心裂肺的哭声,老人不得不作出妥协:“我给,我给!”

矢川一挥手,两名黑衣人松了手。老人从地上站起来,对孙子说:“乖乖别怕,站好了,爷爷这就去拿!”

小冬子站在一条木凳上,哭着喊:“爷爷,我怕!”

老人进屋,取出一只紫木盒,当着矢川的面打开。一支人参,洁白如玉。

矢川一阵狂喜。他把人参捧在手上,仰天狂笑。

老人说:“矢川,快把我孙子放下!”

矢川却恶狠狠地一挥手:“灭了!”

一名黑衣人“嘭”的一脚踢掉小木凳,小冬子来不及哭叫,就被悬在空中。可怜的孩子挣扎几下,就不动了。

老人一声喊:“我跟你们拼了!”他刚要扑过去,却被矢川甩手一枪……

这一切,当然是七少后来才知道的事情。此时此刻,他在全神贯注地寻找,心中默默念叨:“三桠五叶,背阳向阴,欲来求我,椴树相寻。”拄着索罗棍,在草丛中拨拉搜寻。不多时,奇迹果然出现:一株罕见的六品叶呈于眼前。七少心中一喜,双手合十,连忙跪在地上祈祷神灵。他取出红绳,一头小心地系住参茎,另一头系在索罗棍上。这是采参人的风俗,是怕参神跑掉。七少取出镐头,俯下身子,准备抬参。

山里人管挖参叫抬参,以示对参的敬重。

就在这时,忽听前方一声枪响。

这里地处大山深处,人迹罕至,居然传出枪声。七少心中一惊,急忙解下红绳,收好索罗棍隐藏起来。一会儿,几个黑衣人从密林中窜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下来。其中一人说:“那丫头,不会躲在山里吧?”另一人说:“怎么可能,走吧!”

那帮人走后,七少才又取出工具,将六品叶从松软的黑土中取出,包好后藏入怀中。他再次四下环顾,确认无人,才从林中钻出,循着黑衣人来时的方向疾速前行。

不多时,密林中露出一座草房。七少走到草房门口,顿时傻眼了。

草房门前,长着一棵古柞。树干之粗,三五人恐难合抱。树冠如伞,遮天蔽日。一根平伸的树杈上,吊着一个人。细看,竟是一男孩儿。男孩儿下方地上,躺着一位老人。老人须发全白,衣襟满是鲜血。七少大惊,忙取出参刀,一手托着孩子,一手砍断绳子,将男儿轻轻放下。再看,男孩儿已经气绝。七少转身察看老者,还好,老者还有呼吸。他忙解开老人的上衣,发现一个血眼还在冒血,便从包里取出止血散,敷在老人的伤口上。一会儿,老者睁开了眼睛。“爷爷不要怕,我是单棍撮,采人参的。”七少托住老人问,“是不是几个黑衣人把您打伤的?他们是什么人?”老者吃力地说:“是,是日本人,倭寇,强盗……”七少入关后,与日本人打过不少交道。但他接触的,都是一些点头哈腰的日本商人。这些人穿着和服,说着汉语,都挺面善。想到黑衣人连老人孩子都不放过,他的头发就竖起来。也就是从这一刻起,七少有了杀倭之心。

但是当时,七少最想做的是救人。他说:“爷爷,我要救您!”从包里取出绷带,欲替老人包扎。老人摆手,声音微弱地说:“不要管我,逃命吧,带上她……”七少以为对方要他带走那男孩儿,便说:“爷爷,您孙子没……没的救了。”老人一听,溢出了眼泪。“这帮畜生,天打啊……”七少取出水袋,要给老人喂水。老人摇摇头:“没用的——”说完头一歪,再无声息。

七少流着泪,摇着老人喊:“爷爷,老爷爷,您不要死,我救您,救您……”

任凭七少怎么摇,怎么喊,老人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七少擦着眼泪站起身。他意识到,此处危险,不宜久留。他环顾左右正要离开,忽听树上一声喊:“别走!”

这声喊,太突然。七少一怔,惊出一身汗。他抬头一看,只见树上滋滋溜地滑下一个人来。

这是一个蓬头垢面的丫头,正是老人临终之前要他带上的孙女金玉,也就是后来名扬千里的八姑娘。

恶人来袭时,金玉正在柞树杈上的树洞里,跟弟弟躲猫猫,捉迷藏。山里的娃子就是野,十七八了还顽皮淘气。正是顽皮淘气,她才逃过一劫。

金姑娘扑在爷爷身上喊:“爷爷,爷爷!”又转身摇着男孩喊,“冬子,冬子!”

此情此景,催人泪下。七少抹着泪说:“姑娘,你节哀啊!”

金姑娘慢慢站起身,泪眼朦胧地望着七少。她在树洞里听到了一切。她突然喊了一声“哥”,就扑过来,抱住七少。

七少泪如雨下。他拍拍金姑娘,安慰的话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姑娘,姑娘……”

金姑娘摇着七少的肩头哭道:“哥,救我爷爷吧,救我弟弟吧,我知道你是好人……”

七少说:“你冷静些,姑娘,你爷爷已经,都没救了……”

金姑娘哭了一会儿,终于冷静下来。她抬起衣袖抹去脸上的泪水,抱起弟弟说:“哥,帮我个忙。”七少说:“请讲。”金姑娘说:“我爷爷,你能抱起来吗?”七少一点头,便从地上抱起老人说:“能!”

七少拜李一贴为师,学的不光是医术,还有武艺。十年苦练,他的太极拳出神入化,八卦掌击石成灰。甭说是个老人,就是石人也不在话下。否则,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千里走单骑,只身闯关东。

七少抱起老人跟着金姑娘往后山走。老人的身子还是热的,软的。七少抱着,就像抱着一株千年人参。在放山人眼里,人参是有灵的,是不死的,特别是千年人参。随着七少迈动的脚步,老人白发和胡须飘动起来,像是飘动的参须。

他们来到一座墓前。金姑娘放下弟弟,在墓碑上连摁几下,一推,碑石竟像一扇门,开了。原来这墓是空的。金姑娘抱起弟弟,身子一低钻进墓里,回头说:“哥,把我爷爷抱进来。”

七少抱着老人钻进墓里,发现内有两张床,还有一张石桌。床上铺有棉被,桌上有水壶和碗筷,还有几支人参。七少后来知道,这个地洞是金姑娘爷爷挖的,为的就是躲避杀人越货的强盗。然而,爷爷还是遇害了。

洞里有些冷。金姑娘把弟弟平放在床上,又轻轻盖上被子。七少也学着她的样子,把老人抱到床上平躺下来,也拿被子盖上。

“你爷爷,”七少本不想问,但还是问了,“他是遇到仇家了吗?”

金姑娘便说了爷爷的身世及她在树洞里听到的一切。七少这才知道被害的爷爷就是李一贴师父要他寻找的人。于是,他也便将自己的身世和奉师父之命来长白山的经过告诉了金姑娘。

出洞后,金姑娘关上墓门,又跪着磕了几个头,说:“爷爷,我走了,以后回来看您。”

七少也跪下磕头,又摁住胸口说:“金爷,我向您保证,从今天起,金玉就是我妹妹,我会用生命来保护她!”

当下,二人对拜,义结金兰。

二人来到草屋门前。金姑娘说:“哥,你等一下。”便进了屋。

七少来到柞树脚下。地上血迹还在。系在树枝上的一截绳子,在风中晃动。

不一刻,一身参农打扮的金姑娘提着包裹出现在七少眼前。她头戴狐皮帽,身穿虎皮衣,俨然是个小子。出门后,她返身将门锁上,又将钥匙塞到墙角的一个小洞里。

七少接过金姑娘的包裹背在肩上,说:“玉儿,我们走吧!”

金姑娘默默地点点头,又看了一眼屋后山,说:“去后山!”

七少以为她还要看看爷爷的墓,便说:“玉儿,以后再回来看爷爷吧!”

金姑娘说:“哥,我要去老师那儿,向他告个别。”

七少已从金姑娘口中知道,“老师”就是瓮声砬子的宋记参铺掌柜,便说:“你是对的,我们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免得他担心。”

金姑娘说:“去瓮声砬子要从后山走。”

七少恍然道:“啊,我都忘了,这里的路你比我熟!”

于是七少跟着金姑娘走。他们一路翻山越岭,话也多起来。

“哥,你看到的凶手是几个人?”

“五个,都穿着黑衣服。”

“人你看清了吗?”

“没,有点远。”

“你知道他們是什么人吗?”

“你不是说,他们都是日本人吗?”

“不全是的,有个人的声音我耳熟,好像是李春。”

“李春是谁?”

“李管家的侄儿。”

“李管家是谁?”

“我老师的管家啊!”

“啊,我想起来,那个李管家,挺厚道的一个老头。”

“最凶的那个,不用猜就是矢川,端午他跟老师来过我家。”

“矢川?”七少一愣,“我见过,矮矮胖胖的,金鱼眼,塌鼻梁……”

“对对,就是这个人!”金姑娘说,“哥,你咋认得他呢?”

“岂止是认识,我给他治过病!”七少说,“上个月,我在瓮声砬子春来药房坐诊,有天来了一个伤寒病人,就是矢川。当时,他病得很重,要死不活的样子,还是宋先生领过来的。”

“哥,”金姑娘说,“你救的是白眼狼啊!”

“没想到啊,”七少说,“在那以后他见了我,总是点头哈腰的,还送我小龙呢!”

七少所说的小龙,是刻有“宣统元宝”字样的银元,当时在东三省是流通货币。

金姑娘说:“我们去瓮声砬子,一定要把这个矢川逮住了!”

七少说:“还要问问宋先生,这些人到底是不是他派过来的!”

走了一程,七少担心起来,说:“玉儿,瓮声砬子还远着,我们晚上哪里落脚?”

金姑娘说:“放心吧,再走个把时辰,就到姨妈家了。”

“姨妈?”七少说,“没听你说过啊!”

“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金姑娘说,“我姨父你知道吗?”

“你姨父?”

“参王痣!”

七少眼一亮,说:“原来参王痣是你姨父啊?我一到瓮声砬子就听说过他,我还去参家河子拜访过他,只是没有见到。久仰,久仰啊!”

天将黑时,二人来到一个山坳口,一座村庄呈于眼前。

金姑娘伸手一指,说:“哥,参家河子,到了!”

金姑娘和七少都没有想到,他们还在路上,已有不速之客投宿参家河子了。

二人正要进村,走在前面的金姑娘突然站住。路边灌木丛中,有个人影一闪。七少也看到了,心中一凛。二人闪到路边草丛中躲藏起来。

一会儿,从灌木丛中站起一人,向这边张望。

金姑娘一看,就放心了,对着七少耳语说:“是我姨妈。”

七少拨开草丛观察着,小声说:“看你姨妈的样子,躲躲闪闪的,像是遇到什么事了。”

金姑娘点点头。“是呀,挺慌乱的,我姨妈。”她摘下狐皮帽,放下大辫子。“哥,我去见见她,可不可以?”

“当然可以。”七少说。

金姑娘正要起身,又被七少拉住。“你要有危险,就把帽子扔出来。”七少小声嘱咐,“如果没危险,就拿帽子扬一扬!”

金姑娘点点头,站起身,拿着帽子走了过去。然而到了灌木丛中,却不见了姨妈的影子。

正自诧异,有人可着嗓子喊了声:“玉儿!”

转身一看,正是姨妈。

姨妈招招手,要她蹲下。

金姑娘小声问:“姨妈,天快黑了,您咋在这里?”

姨妈扬扬手里的一个小布袋,说:“我放山,才回来。刚才小花说,家里来了药贩子……”

小花是金姑娘的表妹。

“药贩子?”金姑娘一听大了眼,“姨妈,难道您家也出事了?”

“事倒没出。”姨妈说,“小花说,有个金鱼眼的,你姨父说在瓮声砬子见过,叫矢川,日本人。她爹就叫她出来等我,要我把货藏起来,不能让日本人给弄走了……”

“那小花呢?”金姑娘问。

“她又回家了。”姨妈说。

“嘿,咋让她回家呢?”金姑娘着急地说,“姨妈,那些日本人是来打劫的,他们杀人了!”

姨妈一听大了眼,说:“这话咋讲啊?”

金姑娘便将爷爷和弟弟遇害的事说了。

“这帮畜生,天谴啊!”姨妈一听,哑着嗓子诅咒。忽又着急起来,说:“那你现在,还有我们一家子,咋整啊?”

金姑娘说:“姨妈甭急,我有个哥哥,刚结拜的,他会武功!”

“那敢情好!”姨妈喜出望外,“他人呢?”

金姑娘站起身,举着帽子挥了几下。七少一见,就快步闪了过去。

蹲下后,金姑娘说:“哥,杀我爷爷和弟弟的日本人,来参家河子了!”

“好哇!”七少一拳砸在地上,“报仇的机会来了!”

姨妈见七少是个身子单薄的年轻后生,就担心地问:“他们有两个,你单枪匹马的,能行吗?”

“只要他们不开枪,我就不怕。”七少说。

“哥,”金姑娘忽然问,“你中午看到的,不是五个人吗?”

“是啊,”七少说,“怎么少了三个人?难道他们,在村子外面有埋伏?”

姨妈一听又紧张起来,说:“那咋整啊?”

七少沉着道:“我会见机行事的,姨妈您放心!”又对金姑娘说,“你和姨妈先在这里躲起来,注意观察村外。一有情况,就给屋顶扔个石头!”

临别之前,七少取出中午采挖的六品叶,交给金姑娘说:“这个你拿着。如果天亮之前我还没有出来,你和姨妈就走!”

金姑娘抓住七少的手:“哥,小心!”

七少一点头闪进树林,从另一方向进村。

此时夕阳已经西沉,孤伶伶的草屋沉浸在浓重的暮色之中。一缕昏黄的灯光,从草屋的门缝里溢出来,落在石板上。

七少目不斜视,径直走到门前,抬起手来敲了敲门,大声说:“我是单棍撮,能在这儿借个宿吗?”

屋里一阵响,却又安静下来。

七少再次敲门:“我是单棍撮,能在这儿借个宿吗?”

門“吱呀”一声开了。因背着光,开门人面目有些模糊。七少作揖说:“大伯,我想借住一晚,明早就走,我给您钱……”

“哟西!”那人突然一笑,“吉公子!”

此人正是矢川。七少做出喜出望外的表情,说:“矢川君,你怎么在这儿?”

他迅速扫了一眼屋内。堂屋内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摆了几道菜。桌边坐着两个人,其中年长的脸上有颗痣。七少明白,他就是参王痣。

参王痣旁边,坐着一个女孩儿,年龄与金姑娘相仿。七少一看便知,她就是参王痣的女儿小花。

此时,矢川说:“太巧了,吉公子,我收购人参来这里投宿,遇上你了!”又往堂上一拱手,“参先生,这是我朋友吉公子!”

参王痣端起筷子说:“既然是矢川先生的朋友,那就一起吃吧!”

七少说声谢谢,放下背囊,入席就坐。

参王痣说:“小花,你去添双筷子,盛碗饭来!”

“不用了!”矢川说,“吉公子,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李春有点不舒服,你就吃他这碗吧!”

“李春?”七少心中一愣。他接过矢川移过来的碗筷,说声谢谢,就低头自顾吃了起来。为了麻痹矢川,他故意做出饿不择食的样子。

矢川忽又摁住七少的手,对参王痣说:“参先生,您有酒吗?”

参王痣眉头一扬,说:“有,有啊!”

矢川从身上掏出一块银元,往桌上一拍,说:“这是宣统通宝,买点酒喝!”

参王痣一笑,收下银元说:“小花,把窖里那瓶人参酒拿来!”

小花起身,一会儿拿来一瓶酒。参王痣接过酒说:“矢川先生,这是我珍藏多年的人参酒。你看这参,不敢说有一百年,至少也在五十年以上!”

矢川接过,仔细看了看,说:“参先生,您太客气了,把这么贵重的人参酒都拿出来了,我那一块银元就太少了。”言毕起身离席,又从房里取出两块,双手递给参王痣说:“先生笑纳!”

参王痣正要推辞,小花却一伸手拿在手中,说:“我要!”

“这丫头,太没规矩了!”参王痣正要阻拦,却被矢川摁回座位。“参先生不要客气,”又往耳房喊,“李春,出来喝酒!”

李春听到喊,从房里踱了出来。他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地坐在下首。

参王痣让小花端来碗筷和酒杯,给大家一一满上。

矢川率先举起杯说:“吉公子,李春,我们先敬参先生一杯!”

参先生也举起杯说:“同饮,同饮!”

七少抿了一小口,咂咂嘴,果然特别甘醇,就一仰脖,一饮而尽。

“好酒啊,好酒!”矢川干了杯,啧啧称赞。

酒过几巡,矢川的舌头就大起来。“参王痣,”他忽然问,“你见过金条吗?”

参王痣一笑,说:“金条?没有啊!”

“我有!”矢川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离席,手舞足蹈地说,“我有,我有金条!”

参王痣说:“矢川先生,你是不是……喝多了?”

“不,我有!” 矢川晃晃悠悠地歪进耳房,一会儿就声嘶力竭地喊起来,“李春,金条呢,我的金条呢?”

李春沉着脸,坐在席上不回答。

矢川晃晃悠悠地荡出来,一把揪住李春的衣领。“我问你呢李春,我的金条呢?”

李春说:“我没要你金条,这么快你就忘了吗?”

“你这头猪!”矢川再次揪住李春的衣领,“肯定是你偷了,你这个贼,你偷了我的金条!”

李春扳开对方的手说:“矢川,我真的没有偷你金条!”

“你偷了!”矢川用力一拉,将李春摔倒摁在地上喊,“就是你偷了金条!”

李春还想分辩,却被矢川掐住脖子说不出话。七少正要离席拉架,却见李春一个翻身把矢川压在身下,挥起拳头猛击对方太阳穴,又将对方的脖子掐住。“我说过,我没有偷!”

自己尚未出手,他俩就打起来,而且是为金条。七少有些意外,也有些兴奋。但是,当他看到矢川被李春掐得直翻白眼,又有些担心起来。如果千年人参让矢川藏在什么地方,矢川一死,就不好找了。于是他喊:“李春,你快松手,快松手啊!”

李春却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他死死掐住矢川,直到对方气息全无才松开手。

猝然发生的一幕,让参王痣也很吃惊。他对李春说:“快,把他抱起来抖抖,不然真就出人命了!”见李春愣着,他就要过去施救。

“姨父!”金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回到屋里,伸手一攔说,“这个矢川,他死了活该!他杀了我爷爷!我弟弟,也被他吊死了!”说完,就呜呜地哭起来。

姨妈跟出来对参王痣说:“爷爷和冬子,都被他们害死了!”

参王痣和小花听了,都大惊失色。

“金小姐,”李春见了金姑娘,就很痛心地说,“我上当受骗了,我没想到矢川敢欺师灭祖!”

金姑娘却愤怒地揪住李春的衣领喊:“你们今天,是不是还想杀了我!”

七少扯开金姑娘的手说:“玉儿,你冷静点,听李春慢慢说!”

于是李春便说了事发经过:两天前,宋先生让矢川进山看金爷。从瓮声砬子到仙人岭,要经过人迹罕至的深山峡谷,宋先生以前进山总要带上三两个人,这次就让李春和另外三个人结伴前往。那三个人,都是宋先生曾经收留过的日本浪人,年龄最大的四十多,最小的也三十了。他们本已离开了宋先生的铺子,到外面谋生,但也常回来。他们三人前一日回瓮声砬子看先生,先生就让他们陪矢川进山。路上,矢川说,金爷有一支千年人参,能治百病。又说,先生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只有吃了千年人参,才会百病全消。他说为了宋先生,就让同行四人帮帮他,哄一回金爷;万一金爷不肯,就吓唬他一下,把他孙子吊起来。李春说不妥,另三个却说,为了先生,可以一试,反正千年人参搁在家里也没用,不如给先生延年益寿。这么一说,李春就不好反对。因为他和叔叔也就是李管家,都是宋先生收留的,他还被宋先生收为义子。今天中午,矢川在同行四人的配合下,还真把金爷吓住了。可他拿到千年人参后,就变脸了。他不仅吊起小冬子,还向金爷开枪。李春要去救,被矢川用枪顶住。而另三个,也都瞪着血红的眼睛,用刀指着他。李春这才知道,原来他们是提前串通好了的,就忙改口,说是去看看小冬子死了没有。矢川收起枪,说你看看。李春就弯腰用手试试小冬子的鼻息,又在小冬子身上摸了几下,说,他死了。矢川怕有人来,便催大家离开了。

“那三个人呢?”金姑娘急着问。

“那三个人也不是省油的灯。”李春说,“其实他们,也对千年人参起意了,都想据为己有。这一点,我想矢川也心知肚明。离开仙人岭后,矢川一招手,让大家坐下。他说,先生年纪大了,就是吃了千年人参也没什么用,不如送给你们。他说千年人参是稀世珍宝,只能属于黑龙会最勇猛的武士。矢川这一说,左藤、龟田、晋二这下可高兴了,因为他们都是黑龙会武士。矢川假惺惺地问我想不想要千年人参,我说,我当然想。他说好啊,这才是真男人。他让我们四个抽签,两人一组进行比武,胜出的再比一次,最后胜出的,这支千年人参就归他所有。矢川这么一说,三个黑龙会的就摩拳擦掌。于是我们抽签,左藤、晋二一组,我和龟田一组。这签一抽,我就泄气了。龟田给内田良平做过保镖,武功极高,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没有跟他比武,当即认输。左藤和晋二两个,功夫不相上下,他俩就比。开始,他俩还讲个点到为止的武德修养,比到最后就红了眼,晋二稍一分神,就被左藤一刀刺中心脏,身子晃了晃,倒在地上死了。按浪人规矩,左藤下此杀手,是有违武德的。可他却没有任何愧疚。为了千年人参,他们都想置对方于死地。接下来,左藤就与龟田比武。那龟田更是阴险狠毒,没过几招,就将左藤刺中,但未刺中要害。左藤正要还手,又被龟田连刺几刀。就在这时,矢川出其不意背后一刀,将龟田刺了个对心穿。龟田可是武功高手,出道后尚未遇过敌手,竟被矢川暗算。他拄着刀跪在地上,张口想骂,却无力发声。矢川做出义愤填膺的样子,说:‘龟田,左藤已经倒地,你赢了,千年人参本来是你的,你却还要杀死左藤,你犯规矩了!黑龙会里,犯了规矩就得死!说完又是一刀,龟田就伸伸胳膊蹬蹬腿儿,两眼一翻,死了。矢川问我,他杀龟田对不对,我说,龟田该杀。我说的是真心话。龟田太不像话了。我还说,这支人参现在无主,按比武规则应当归他。他说不,要把人参给我,我知道他别有用心,坚决不要。”

大家听了,都倒抽一口冷气,八姑娘更是目瞪口呆。这个矢川,太阴毒了。

“李春,”七少打破沉默说,“难道当时,矢川就不怕你对他下手吗?”

“这正是我要说的,”李春说,“他们四个,武功比我高还有佩刀。矢川当过兵,除了刀他还有把手枪,他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即使这样我想,”七少说,“他也不会放过你的!”

“你说得对,”李春说,“矢川的目的,就是独霸千年人参。龟田一死,我就预感到,矢川不会放过我的。路上,我趁他不注意,把他的手枪扔在路边草丛里。刚才他逼问我金条在哪儿,其实他是发现手枪不见了,他是借酒装疯想掐死我。不是我练过闭气功,晚上死的,就是我了。”

“如果你死了,那参叔,”七少望了一眼参王痣和小花,“也危险了!”

“你的分析完全正确,”李春说,“进村之前,矢川把他身上的三根金条都给了我,他让我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先生。我当然不会信他,不要他的金条。见我不收,他就赌咒发誓,说他一定会把千年人参献给先生,不然他就不得好死。说到最后,你们知道他说什么了吗?”他看了一眼参王痣说,“矢川告诉我,你家里也有人参,虽然没有千年的,但是百年人参肯定有的。他说等到半夜把你一家都杀了,你家的人参他都给我!”

“是我的到来打乱了他的计划,”七少接过李春的话茬说,“他迫不及待地想掐死你,是怕你说出真相。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没想到你会反败为胜,把他掐死!”

“李春,感谢你!”金姑娘说,“你替我报仇了!”

七少指指地上的矢川说:“要尽快把他弄出去,找个地方埋了!”

“这当然。”李春说,“要是被日本人发现,会连累你们的!”

参王痣打开门说:“跟我来,附近有个山洞,很深。”

李春身子一低,背起矢川出门。七少、八姑娘也跟了出来。

借着微弱的月光,大家来到一里多外的山沟。参王痣掀开一块大石板,露出一个洞口。李春将矢川的尸体竖着放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洞里传出一声闷响。

这洞果然很深。

盖上洞口后,大家回到草屋。

“李春,”七少问,“那明天,你还去瓮声砬子吗?”

李春摇摇头,苦笑一声说:“我杀了矢川,他们三个又死了,我如果回去,会连累先生的。这以后的日子,我只能隐姓埋名,浪迹天涯了。”

李春说罢,进房取出一个紫木盒,郑重交到金姑娘手上,“这个物归原主,你们珍重,我走了!”

刚出门,又返回身对七少说:“瓮声砬子那边,还有左藤、龟田和晋二的同伙。这段时间,日本人肯定搜山,你们先到外面避一避,等风声过去了,再去瓮声砬子,无论先生还是叔叔问我,你们千万莫说,拜托了!”

如果不是经历这次意外,七少肯定不会这么快就带金姑娘离开长白山,回到大别山。

第二天,他和金姑娘離开不久,另一队日本浪人就到了参家河子。几天后,关东军对长白山实施拉网搜捕,无数村庄遭血洗,冰雪世界笼罩在血色恐怖之中。

且说金姑娘进入吉府之后,就给太太做了丫环。只不过,做了个把月就成了吉府八姑娘。

金姑娘乖巧灵秀,深得太太宠爱。老爷得知姑娘身世后,也怜悯有加,视同己出。

当然,促使二老认金姑娘为女,还与七少的婚事有关。王氏为断儿子念想,暗中托媒去张府提亲。张家已闻七少从东北带回一女,怕婚事有变,就一口应承下来。这年腊月初八,也就是金姑娘进入吉府的半个月后,七少与张家小姐完婚。

这桩婚事,险些让七少走上绝路。结婚之前,张家小姐他从未见过,更甭说是耳鬓厮磨、情投意合了。然而父母之命难违,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绝食以示抗争。就在全府上下束手无策之时,金姑娘出面劝说,才让七少咽下苦果。

次年正月十五,吉家张灯结彩,正式接纳金姑娘为女。老爷太太摆下盛宴,当地豪绅贵族应邀出席,采茶戏班唱戏三天,隆重祝贺金姑娘华丽转身。从这天起,金姑娘成了富家小姐,成了后来大名鼎鼎的八姑娘。她有了雕梁画栋的凤凰阁,有了温馨的闺房,有了贴身丫环,有了三个哥哥和四个姐姐,有了视她如掌上明珠的老爷太太。王氏也一改往日的百般挑剔,对她呵护有加。

四个姐姐已经出嫁,三位哥哥都已成家。留在吉府老爷太太身边的,只有八姑娘。虽然贵为小姐,她仍像做丫环时一样服侍着老爷太太,端茶送水跑前忙后。这让老爷太太既高兴,又心痛。为了不让八姑娘太累,太太又聘了丫环小兰。

一天,小兰来到凤凰阁报:“八姑娘,太太叫你过去!”

八姑娘跟着小兰来到静安堂,太太端坐在太师椅上。屋里,还坐着一位年过半百的妇人。八姑娘给太太请了安,又给妇人施了礼,便挨着太太坐下。

妇人笑道:“哎哟,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天姿国色啊这是!老身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

太太开心一笑,说:“洪婶,您过奖了。”又对八姑娘说,“这是你洪妈,我娘家的人。”

八姑娘再次起身施礼:“洪妈好!”

洪妈连连点着头说:“好!好好!”

太太说:“按照我们吉家的规矩,姑娘大了是要说人的。你都十九了,也该替你说门亲了。”

八姑娘一听太太说这个,就说:“阿妈,我不嫁!”

太太笑起来,说:“你要不嫁,我可就要招个坐堂女婿了。”

八姑娘信以为真,一下子就急出了眼泪,说:“阿妈,我不结婚!”

太太又笑了,说:“好好,不结婚,不结婚!以后但凡有说媒的,我都替你打出去!”

太太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可别呀太太,”洪妈笑着说,“我这身子骨,可扛不住打!”

原来洪妈是个媒婆。只不过,她是太太娘家的媒婆。

太太抚摸着八姑娘乌黑油亮的发辫,语气一变,说:“我儿,娘也不是就想把你嫁出去,只是提前牵个红线。你愿意了,才嫁。”

洪妈说:“可不,太太可向着八姑娘了,前一阵子,几个说媒的都让太太给打发了!”

八姑娘这才知道,洪妈并不是第一个冲她而来的媒婆。

太太说:“洪婶,您把庄家的情况,也给小姐说说,让她心里有个掂量!”

洪妈欠欠身子,说话的语气就夸张起来。“是这么个人啊,叫庄槐,三十一岁,”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润了一下嗓子,“年龄呢是大了点,但他是留洋学生,一表人才的,刚从日本回来,学问老大了。再说了,他是庄府二少爷,他那个家底儿,太太您是知道的,南吉北庄,上半县里那家伙,可没比的呀!”

太太问:“这个庄二少爷,人品怎么样?”

洪妈拍了一下腿,可着嗓子说:“那还用说吗,可好了!他年纪轻轻,就做了县党部的书记员,前途老大了!”

见八姑娘低头不吱声,太太就说:“洪婶,这门亲,你先不要张扬出去。我跟老爷商量过了,以后但凡给八姑娘提亲的,我们一律不包办,由我乖乖自个儿做主。庄二少爷这个人,你说好,我说好,都不算数的,她说好才是真好!”

洪妈想了想,眼睛一亮,说:“过几天是庙会,黄梅戏班子要去麻姑庵唱戏,我让庄二少爷去看戏。八姑娘呢,不妨也去看看,我悄悄把人指给你看。看上了,我再来府上说这门亲。太太,您看这样如何?”

太太一笑,说:“洪婶,您可不要问我呀!”

洪妈是个明白人,便笑道:“八姑娘,你看这样行吗?”

“不就是看戏吗?”八姑娘不想过于违拗太太的美意,就做出开心的样子,爽快地说,“行,我去!”

送走洪妈后,太太说:“还有个人,等着要见你呢!”

一会儿,老爷领着一位老者步入静安堂。那老者瘦高个,头戴瓜皮帽,身穿长布袍,蓄着八字胡,双目炯炯,显得精明而又儒雅。

八姑娘双目一亮,迎上前说:“一帖爷爷!”

来者正是七少的师父、蕲州名医李一帖。

李一帖是大明医圣李时珍的后人,精通医术,善识百草,采药行医名满一方。十多年前,他去长白山采挖人参,在仙人岭住过一段日子,与八姑娘的爷爷结为至交。那时的八姑娘还是个小姑娘,生活在山里野惯了性子,李一帖采药一回来,她就缠着讲故事。因为记忆深,十多年后,八姑娘竟能一眼认出李一帖。

女大十八变。如果不是听了老爷的介绍,李一贴师父倒是不认得八姑娘了。

“玉儿,”李一帖突然湿了眼,“这些年,我常梦见你爷爷,还有你啊!七少文德,要是早一天到仙人岭,也许你爷爷、你弟弟,就不会遭此毒手了!”

落座之后,老人接着说道:“玉儿,你可能不知道吧,你爷爷于我有救命之恩。那年我在长白山中采参,有天掉进一个雪坑里,人都冻僵了,如果不是你爷爷搭救,我早就作古了。幸好文德把你带出险境了!”

老爷感慨道:“东北沦陷,倭寇横行,多少同胞生灵涂炭!”

太太让兰儿为大家一一沏上茶来。李一帖抿了口,清清嗓门,言归正传:“玉儿,我今天来,是有一事相求。”

八姑娘欠身说:“爷爷请讲!”

李一帖说:“我想把济世堂托付给你和文德。文德坐诊,你掌药铺,药材的采购、分类、炮制、贮藏等,都由你来打理。你意下如何?”

八姑娘一听大了眼,说:“一帖爷爷,我不懂医道,年纪又轻,再说,我也认不了多少字,这么重要的事情,我怕担待不起呀!”

“尽管放心,”李一帖说,“济世堂后街有个女子学堂,校长是我外甥女。这两年,你到学堂插班,白天习文,晚上问药,我会把药之精要传授与你!”

八姑娘听了,很是高兴。小时候,虽然在宋先生的蒙馆里读过几年书,但学到的文化并不够用。现在,她终于有机会进入正规学校读书了。

兴奋的八姑娘忽又担忧起来。她是想到了贴身丫环琴儿。琴儿是佃户的女儿,小她两岁。因为家贫,也没上过学。既然自己要上学了,那琴儿怎么办?虽然相处时间不长,她与琴兒已情同姐妹。

老爷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这时就说:“放心,我会让琴儿一直跟你。白天你去女子学堂,琴儿替你守药铺子。晚上呢,你也可以教她认字识数。”

八姑娘兴奋地说:“谢阿爸,谢一贴爷爷!”

八姑娘全新的读书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她是女子学堂年龄最大的学生,也是最用功的学生。她用半年时间学完了两个学期的国语课程,学到最后都把老师难住了。

让人称奇的当然不止这些。每天放学之后,她就当起了家庭老师,教贴身丫环琴儿识文断字。在此期间,她还跟着李一帖师父学医识药,熟记了济世堂三百多种常用中草药的识别、采集、性味和炮制方法。照着这样的劲头学习下去,八姑娘也许会成为医圣门下的一代药师。

然而,1932年的夏秋,对于八姑娘,注定是个梦断的季节。八姑娘当然不会知道,被赶下台的溥仪,在日本人扶持下又当上了儿皇帝;沦陷的东三省,变成了满洲国;她的故乡长白山,成了倭寇的乐园。而在千里之外,在她贵为千金小姐的大别山,虽然没有外敌入侵,却也战事频繁,国共两党势同水火,红军白军你死我活。最让八姑娘受不了的,是她一白一红的两个哥哥针尖麦芒,闹得吉府鸡犬不宁,弄得她左右为难。

吉家大少是国军团长,参加的是国民党。他认为吉家的佃户种田交租天经地义。交不起租子的佃户,拿自家女儿进府当丫环冲抵租谷,也没有什么不妥。有个佃农因收成不好,把该交的租谷藏了起来,大少得知后,竟带着勤务兵打上门去,在当地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老爷得知后,把大少臭骂一顿。

吉家三少是红军连长,参加的是共产党。因其头上有个姐姐,按吉家规矩称为三少。三少上过武昌农民运动讲习所,听过毛泽东的报告,较早接受了共产主义思想。他认为富人穷人是平等的,种田交租是有前提的,一要自愿,不能强迫;二要留足口粮,不能饿死人。交不起租子的佃户,拿自家女儿进府当丫环,不仅不能冲抵租谷,还应发给薪酬。为此,他不止一次给府里的丫环发工钱。有年天旱,他还瞒着老爷开仓放粮。为此,老爷不止一次骂过三少。

老爷骂大少,是骂大少缺乏同情心,做人不地道;老爷骂三少,是骂三少自行其是,做事荒唐。老爷太太心慈仁善,吉府的丫环老妈,从未受过虐待,生活久了都不愿走。至于佃户,多少年来,但凡有揭不开锅的,吉府都要救济,这在当地有口皆碑。

这年重阳节,是老爷七十大寿。老爷发话,大少三少回府祝寿,一律不准带兵。

这天一早,大少三少还有他们的媳妇,当然还有七少的姐姐、姐夫都赶回了吉家湾。七少奶奶怀有身孕,早在三个月前已经回府,由丫环老妈侍候。八姑娘按太太吩咐,提前一天带琴儿回府。

大少三少果然没有带兵,甚至连军装都没有穿。他们给老爷太太请了安,奉了礼品,不约而同地来到凤凰阁,看望八姑娘。

一番寒暄过后,二人落座,八姑娘亲自为二位兄长沏上龙井,又取出一副围棋,置于棋桌之上。大少三少各为其主,政见不合,却都爱围棋。八姑娘的意思,是要以棋为媒,弥合两位哥哥的裂痕。

两个月前,大少带着八姑娘去了他团部。团部设在县府旁边,门前立着一对石狮子,庄严气派。大少说,凭八姑娘的心灵手巧,在他团部当个机要员,最合适。

一个月前,三少带着八姑娘去了他连部。连部设在一个小山村里,偏僻,寒酸。连部外面,有几个伤兵躺在树荫下,身上缠着绷带。三少说,凭八姑娘的过人才智,在他连部当个卫生员,最合适。

此时,大少一边摆着棋子一边问:“八妹,我跟你说的那个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三少当然明白大少说的“那个事”。没等八姑娘回答,他也问道:“八妹,我的事情有点急,你得优先考虑我啊!”

大少当然也知道三少的“急事”。听了这话,心就有些火。你一个连长,十几条破枪,饭都吃不饱,你有什么资格招兵买马?

“三弟,”他一推棋子,以教训的口气说,“今天这日子,爹的寿辰啊,难听的话我就不说了。但是呐,你我都是行伍出身,这个规矩还是要讲的。你说我俩,这一个团长一个连长的,到底谁是长官?退一步讲,就是不讲军中的规矩,江湖上的规矩总得讲吧?做什么事,总得讲个先来后到。八妹你说,是不是大哥先找的你?”

八姑娘说:“当然是大哥先找的我。”

“大哥,”三少一笑,说,“你说的是,你是团长,我是连长;你是兄长,我是弟弟;你找八妹在先,我找八妹在后,你说的规矩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是大哥,我也跟你讲个规矩。在我们的队伍里,不论官大官小,不论干部战士,都是兄弟姐妹,都是革命同志!在真理面前,我们一律平等!大哥,你兵多将广,装备优良,多一个兵少一个兵,对你来说都无所谓。但是我呢,人少枪少,十分困难,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尤其是像八妹这样的,我们太需要了。你个做兄长的,就不能帮帮三弟吗?”

大少霍地站起,甩甩指头,气得在凉亭里来回踱步。

八姑娘劝道:“大哥,三哥,我们今天不说这个,好不好?”

“好,好好!”三少有意缓和,挥挥手说,“我听八妹的,听八妹的!”

大少复又回到座位上,端起茶杯喝了口,仍是生气的样子。“吉文亮,”他瞅着三少,敲着桌面一字一顿地说,“只要我一声令下,你就全军覆没了,你信不信?”

“我信。”三少认真地说。

“你信就好。”大少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我也听八妹的,不说别的了,下棋!”

于是哥俩在棋盘上一比高低了。

二人正杀得难解难分,琴儿报道:“七少爷来了!庄二少爷来了!”

庄二少爷的准妹夫身份,大少三少都已知道。数月前的那次庙会,庄二少爷的温文尔雅,让八姑娘难以拒绝。自那以后,虽只见过几次面,但是庄二少爷给八姑娘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庄二少待人热情,真诚,知识渊博,富有正义感。特别是他那一口流利的日语,让八姑娘很是佩服。打从记事的时候起,宋先生就教她学说日语,学了十幾年,可还没有庄家二少说得好。

七少见大少三少坐着走棋,就笑道:“哟嗬,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大哥三哥,你们国共又合作了?”

庄家二少双手抱拳,给大少三少施礼请安。七少调侃道:“庄槐,你在日本读了那么多年,算是一个日本通,我问你个问题好不好?”

“七哥请讲!”庄家二少身子一正。

“坐下,甭这么紧张!”七少把对方摁在凳子上,“你说啊庄槐,这个日本人占了东北,还搞了一个满洲国,下一步,他们会不会还要进攻别的地方?”

七少这一问,大少、三少还有八姑娘,全都瞪大了眼睛。其实他们,也都关心这个问题。

“这是肯定的!”庄家二少说,“以我的估计,占领东北只是第一步,他们的目标是整个中国!”

见大家都很吃惊的样子,庄家二少接着说:“我的老师福田有句名言,他说日本啊,作为一个民族,那是很优秀的;但是作为一个国家,又是很危险的。”

听了庄家二少的话,三少一拍桌子:“说得好!”

大少却紧锁双眉低下头来,咬咬牙,默不作声。

三少义愤填膺地说:“大哥,国家存亡,匹夫有责!我们中华苏维埃,我们的毛主席,都对日宣战了,可是你们呢?你的蒋委员长,放着日本强盗不打,却调集重兵来围剿我们!”

大少一拍桌子吼了起来:“这是政治,你懂什么!”

这对兄弟,又翻脸了。

老爷寿宴后,八姑娘将七少叫到凤凰阁。

“哥,”她说,“我想给爹送个寿礼。”

七少一听就笑了,说:“你个大小姐,还没出阁呢,没有送礼一说啊!”

“那是你们的规矩,”八姑娘说,“老爷收养了我,我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呀!”

七少想想,也觉有理,便说:“那你说,送什么?我这就去买!”

“谁要你买了?”八姑娘说,“是我送礼,当然得是我自己的!”

“你有什么礼品?”

“当然是人参!”

“人参我送了呀,”七少说,“昨天晚上,我就把六品叶送给爹了,还说是你采到的……”

“那是你采的,怎么算到我头上?”八姑娘转身,打开柜子,取出紫木盒说,“我要把千年人参,送给老爷!”

七少一看,眼就大了。

为了这支参,卑鄙的矢川吊死了她弟弟,杀死了她爷爷。

七少不禁潸然泪下。“八妹,”他说,“你的心意,我替爹心领了。这是你的传家宝,还是收藏起来吧!”

“哥,”八姑娘说,“人参再珍贵,也没有情义重要!再说了,我现在都小姐了,也不在乎这个东西,我早就想把这支参送给老爷太太!”

七少不好再坚持,只得点头笑道:“那好吧,等以后我去长白山,再采一支千年的送你!”

“不等以后了,”八姑娘说,“我想这几天就去长白山!”

七少一听,眼又大了。“八妹,是不是大哥三哥欺负你了?”他站起,“我找他们去!”

“别呀!”八姑娘拉住七少说,“我只是想回去看看。”

“这不行啊八妹,”七少说,“你家乡都沦陷了,关东军无恶不作,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往虎口里送呢!再说了,你家里一个亲人也没有,看谁啊?不行,绝对不行!”

“怎么没有?”八姑娘说,“参家河子,还有瓮声砬子的我老师啊!”

“啊,我倒是忘了,”七少不好意思地笑笑,“你还有姨父、姨妈、表妹,不过,”他又语气一变,“那个宋先生,还算不上你亲人吧?”

“当然是我亲人!”八姑娘抬起头说,“我五岁多时,弟弟一出生,妈就没了。那时老师正好在山里采药,见我家有难,就从山外捎来奶粉。见我没人照顾,又把我接到甕声砬子当成女儿哺育,我在他家一住几年。我长这么大,大半时间是跟老师生活的。其实在我心里,老师比阿爸阿妈还亲……”

“那你爸呢?”七少心里还有个问号,“我怎么很少听你提起过爸爸?”

“我妈死后第二年,爸也死了。”八姑娘说,“爷爷说,爸是上山采参,从崖壁上掉下来摔死的。”

七少的心情沉重起来。八姑娘,多灾多难。

“那,”他抬头问,“女子学堂你不上了?”

“课都上完了,还上什么?”八姑娘说,“吴校长让我明年正月去学校读高级班,现在正好有时间!”

“那武当拳,你不学了?”

“回来以后,你再接着教我……”

“那济世堂谁来打理?”

“不是有你吗?”

“你不要我做保镖了?”

“谁让你做保镖了?”八姑娘眼圈一潮,别过脸去,“你还是陪嫂子吧,她的肚子都大了,我让琴儿陪我!”

“琴儿屁用啊!”七少激动起来,“你知道去东北,这一路上有多危险吗?”

八姑娘突然双手捂面,嘤嘤地哭了起来。

一见八姑娘哭,七少就慌了,说:“八妹,你甭哭啊,哥答应你,还不行吗?”

八姑娘拭去泪水,又笑了,她抱起紫木盒说:“哥,我们一起去见老爷太太,你帮我打个圆场!”

这时琴儿在门外喊:“庄二少爷来了!”

七少双目一亮,说:“快请!”

庄家二少笑眯眯地走进门来。

“庄槐,你来得正好!”七少说,“八妹想回东北一趟,你给她做个跟班,好好表现表现!”

庄槐一听大了眼,说:“八姑娘,这么兵荒马乱的,你去东北?”

八姑娘有意激激庄家二少,就眉头一扬,说:“你就说吧,你敢不敢?”

其实庄家二少巴不得捞到这样的机会,就把胸脯一拍:“只要你一声令下,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八姑娘没想到对方这么爽快就答应了,反倒有些犹豫起来。“庄槐,”她说,“那你县衙的书记官,不做了?”

“不做了!”庄槐态度坚决。

七少说:“八妹,这回有人帮你打圆场了!”

当下,八姑娘、三少、庄家二少还有琴儿,一起来到静安堂,恰巧老爷太太都在。

老爷刚刚送走了最后一拨宾客,心情正好,见了他们便笑道:“都玩去吧,不要陪我了!”

八姑娘俯下身子,将装有千年人参的紫木盒举过头顶说:“老爷,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老爷有点意外,说:“玉儿,这是什么啊?”

七少接过紫木盒,打开,呈给老爷说:“爹,这是玉儿给您祝寿的——千年人参!”

老爷太太都瞪大了眼睛。

老爷拿起人参掂了掂,说:“我活这么大岁数,也见过一些极品,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他递给太太说,“你掂量掂量!”

太太掂了掂,说:“我的天,怕有一斤多重吧?”

“一斤三两,”八姑娘说,“我爷爷说,刚挖回时有五斤多,至少长了一千年……”

“玉儿,”老爷忽又语气一变,“日本人是不是因为这支人参,害死了你爷爷,还有你弟弟?”

八姑娘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老爷严肃起来,从太太手中拿过人参,扫了大家一眼。“这是人参吗?”他晃了晃紫木盒,“这是国仇,家恨!”他将紫木盒郑重递到八姑娘手上,“这是你爷爷留给你的一个念想,我儿,还是你收藏着吧!”

“爹,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还是收下吧!”八姑娘说。

“我儿,你的心意爹领了!”老爷说,“千年人参,世间少有。人参虫子爱蛀,你要小心保存!”

七少笑道:“爹,保管人参,八妹比我还有经验!”

老爷见庄家二少一直站着,就说:“庄槐,这宝贝,你可不要传出去,免得盗贼惦记!”

“老爷!”太太责备说,“二少都定亲了,你还说这些!”

“谢老爷教诲!”二少点着头说,“这是稀世珍宝,不可外传,我谨记!”

“很好!”老爷满意地点点头,“二少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

“谢老爷夸奖!”他看了一眼七少和八姑娘,“老爷,八姑娘想回东北看看。她老家里,虽然没有直系亲属,但还有姨父、姨妈、表妹和老师。她要我陪她回去看看!”

老爷一听,与太太相视一望。刚才,他正与太太商量八姑娘的婚事。按当地风俗,男方迎娶之前,是要到女方家里送彩礼和喜贴的。虽然八姑娘现在是吉府千金,但毕竟是吉家养女。既然金姑娘自己提出要带庄家二少回老家,老爷当然不好拒绝。

“终身大事,非同小可,回家一趟,这是必须的。不过,”老爷忽又话锋一转,“现在东北沦陷,倭寇横行,这时候 去很危险啊!”

“这个,请老爷太太放心,”庄家二少说,“汉口、天津、长春,有我的日本同学,我们只去探探亲,会会朋友,不会有事的!”

老爷不好再说什么,便将询问的目光转向太太。

太太本是大家闺秀,自是明事讲理之人,便笑道:“既然这样,就去吧!只是这一路上,要格外小心才是!”又对琴儿说,“琴儿,你要好生侍候小姐!”

琴儿怯怯道:“是,太太。”

老爷嘱咐说:“庄槐,这一路上,你就多操心了。县府那边,你也要做好交接,不能误事。你们平安而去,平安回来,不得有任何闪失!”

两天后,八姑娘在琴儿和庄家二少的陪伴下踏上入关之路。

行前,她将千年人参送到济世堂,郑重交与七少,说:“哥,嫂子快生了,你拿去给她补补身子吧!”

“铺里的人参还少吗?”七少说,“她再需要,也不能用你这支啊!”

“你不要,我就带给我老师了。”八姑娘说。

七少一愣:“你是說带给宋先生?”

八姑娘点点头说:“他是我老师,也是我义父啊!”又说,“要是你不同意,就算了……”

七少知道是对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便笑道:“八妹,这是你爷爷的一生最爱,任何时候都是你的!既然你要送人,我岂有阻止之理?”说到这里,他转身从药柜顶端取下一个大木箱,打开后,取出一个同样大小的紫木盒,对八姑娘说:“这个,你也带去!”

“这是什么?”八姑娘挺诧异。

“你打开看看。”七少笑而不答。

八姑娘小心翼翼地打开,不由“啊”了声。

她看到的,是一支跟她紫木盒里的人参十分相似的人参。

“哥,你也有千年人参啊?”她瞪着眼说,“你咋不早告诉我?”

七少一笑,说:“这不是人参。”

“不是人参?”八姑娘更诧异了,“这明明就是人参,咋不是了呢?”

七少说:“这是大别山里的一味药,我们这里叫紫葡萄,可以止咳、利尿、消肿,但它有毒,吃多了会死人的。”见八姑娘仍瞪着眼,七少解释说,“千年人参是稀世珍宝,日子一长难免会走漏风声,引起贼人惦记。为防不测,我就从库房里挑了这支假的,又做了个一模一样的紫木盒,以假乱真。一旦恶人相逼,就拿这个应急。现在你回东北,正好带上它做个防备!”

“哥,你想得真周到!”八姑娘说,“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临别,八姑娘说:“哥,你把嫂子看重些,不要冷落她了。”

“我会的,八妹,”七少心里五味杂陈,“只是你这一去,要千万小心,不要让我等得太久了。”

“哥你放心,”八姑娘做出轻松状,“我会很快回来!”

谁也没有想到,八姑娘这一去,竟在外面辗转六年。

去时一路顺利。庄二少爷凭着他熟络的关系,带着八姑娘和琴儿,乘江轮,转海轮,坐火车,换汽车,甚至连马车、黄包车、三轮车、轿子、滑竿儿、乌篷船、皮筏子、竹排、雪橇和爬犁这样一些东西都坐过,日行夜宿,历时月余到达长白山。

长白山的冬天来得早,才十一月,仙人岭已是冰天雪地。

站在草屋门前,八姑娘百感交集。屋前的柞树还在,屋后的大山还在,山上的墓碑还在。可是八姑娘,再也听不到爷爷亲切的呼唤,听不到弟弟快乐的笑声。

八姑娘失声痛哭。琴儿、庄二少爷轮番劝慰,她才止住哭声。

离开仙人岭,三人去了参家河子。同样熟悉的草屋,也是人去屋空。参王痣、姨妈、小花全都杳无音信。

三人去了瓮声砬子。残破的街道还在,拥挤的店铺还在,可是不见了昨天的繁华。八姑娘找到宋先生的药铺,不由眼睛一亮:“李管家!”

李管家名叫李福堂,五十多岁,慈眉善目,待人和气。八姑娘小时候来这里读书,得过他不少照顾。

“金姑娘,我的小主子,我都等你一年多了!”李管家兴奋得直抹眼泪,“先生说你一定会来,我总算等到这一天了!”

“老师现在哪里?”

“新京!”

“新京?那不就是长春吗?”

“是的,就是长春啊!”李管家比划着说,“那里住着宣统皇帝,财源广进,生意好做。先生在那边开了间参行,比这里,大多了!”

“太好了!”八姑娘心中一喜,“李管家,您能带我去找他吗?”

“肯定的!”李管家说,“我会把你送到新京,不管路有多远,我是一定要护送的!”

“我还有两个同伴,”八姑娘说,“我要跟他们一起去!”

“当然!”李管家挥着手说,“金姑娘,你是先生的义女,就是我的小主子!”

“别啊,李管家,”八姑娘不好意思地说,“您才是长辈!”

当晚,三人在店里住下,受到了李管家的隆重款待。席问,李管家主动提起一件事,让八姑娘心中一震。李管家说,去年中秋节前,先生备了海参、燕窝、鹿茸和月饼,还特意备了一件翡翠观音。“不巧的是啊,”李管家叹口气说,“进山之前先生打起了摆子,一冷一热病得厉害,走不动了。本来先生想让我去,矢川说他路熟,就带着礼物去了。没想到他一去不回。先生苦等一个多月,那是天天等夜夜盼啊,没睡一个安稳觉,实在等不住,病没好就带我进山了。到了仙人岭,先生一声喊,天啊,出事了!”

“先生是怎么知道我家出事了呢?”八姑娘问。

“先生是个细心的人。”李管家说,“他看到树杈上悬着一截绳子,就晓得你们一家遭人暗算了,而且先生说,矢川有嫌疑!”

“就是矢川杀了我爷爷,吊死了我弟弟!”八姑娘咬着牙说,“当时,如果不是我躲在树洞里,我就活不到今天了!”接着,她便说了那天藏在树洞里听到的一切。

“我的天啊,还真被先生言中了!”李管家跺着脚说,“真没想到哇,这矢川年纪轻轻的竟如此狠毒!”

庄二少爷是第一次听到八姑娘提起家难,不由分外震惊。琴儿更是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没有想到快人快语的八姑娘,居然会有这种生离死别。

“金姑娘,那你,”李管家忽然问:“有没有看到我侄儿李春?”

八姑娘做出意外的表情,问:“李春也去仙人岭了?”

“可不是嘛,他这一去也不见了!到底是他做了坏事躲起来,还是被人害了,我都不敢想啊!”李管家叹着气说,“他爹娘死得早,从小跟着我,那年家乡发洪水,我就带他到瓮声砬子做工。我们举目无亲,是宋先生收留了我们……”

八姑娘说:“我相信李春哥是被胁迫的。”

“你说得对,”李管家说,“自家的侄儿我清楚,他断然干不出伤天害理的事情!”

“李管家,”八姑娘忽又问,“先生怎么知道我会来呢?”

“因为先生断定,你还活着!”

“他怎么知道的?”

“先生在门外墙角的小洞里,找到了一把钥匙。”李管家说,“找到钥匙,先生就喊,女儿还活着,我女儿还活着!”

八姑娘心里一热。爷爷出门,总是习惯锁上门后,把钥匙从门缝里塞进去挂在门闩上。曾有放山人知道钥匙所在,家里无人时,竟自取出钥匙开门进屋喝水。更有甚者,顺手牵羊偷拿东西。八姑娘于是多个心眼,每次爷爷出门后,她便将钥匙从门闩上取下来,悄悄藏在墙角的小洞里。只是没想到,她的这个小秘密瞒过了爷爷和弟弟,却没有瞒过一年中只在家里小住半月的宋先生。

“唉,先生哭啊,”李管家叹息着说,“我们屋里屋外到处找,盼着你们还活着。金姑娘,先生到新京开参行,其实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找你啊……”

第二天用过早餐,李管家让三人上了一辆马车。马车里,放了几个水葫芦和几袋干粮,还有三只座箱。李管家悄悄告诉八姑娘,座箱里装着宋先生收购的人参。临行,李管家又探进身来,说路上遇到盘查,你们不要开口。

李管家是个老把式,驭着马儿快步行走,一路上日行夜宿,饥餐渴饮。但凡遇到拦路盘查的,都让李管家应付过去了。八姑娘发现,李管家回话,有时用朝鲜语,有时用东北话,有时还用日本话。八姑娘还发现,李管家说日本话时,总是瞪着眼珠子,说八格,破口骂人。待到对方走了,才又笑起来。

八姑娘就很好奇。李管家说,现在的东北全乱套了。有打家劫舍的,多半是日本浪人,比土匪还土匪;有打小日本的,那是义勇军,比绿林好汉还好汉;也有从俄罗斯过来的红胡子,不過他们不要钱,盘查一番放人。最可恨也是最可笑的是汉奸,一个个耀武扬威,却不知他们是多么可悲。李管家告诉仨后生,遇到日本人,就装病,还说得了传染病;遇到汉奸,就装日本人,瞪起眼珠子,八格八格用日本话训人。当然当然,李管家说,要是遇到义勇军,就说老实话,义勇军不会为难老百姓。

李管家这么一说,八姑娘就来了劲。她说李管家,我想狠狠教训一下日本兵!李管家一听,连说别啊,我的小姑奶奶,你可千万不要招惹日本人,真要教训,也要等到新京以后,问问先生再说。庄二少爷和琴儿也劝,路上莫惹事。八姑娘不想违了大家的意愿,只得恨恨作罢。不过她又说,要是遇到狗汉奸,还得教训。她说她的日本话地道纯正,连先生都说,不带东北口音。

第三天下午,他们来到一个小镇,在一个路口被一胖一瘦的两个警察拦住。瘦个儿警察瞪着眼珠子问:“干什么的?”李管家忙陪笑说:“我家小姐病了,这不,上吐下泄的,还传给了她丫环,我们带她进城里看大夫。要不老总,你看一下?”

前两天遇到这样的情况,李管家这么一说,盘查的就挥手放人。没想到这回,那瘦个儿警察不仅没有放行的意思,还撩开马车窗帘,把尖尖的脑袋伸进马车里。八姑娘推开琴儿,“八格”一声吼,对着那张瘦脸就是两耳光。之后,又“八格牙鲁”地跳下了马车。

庄二少爷没有拦住,只得跟着跳下马车,对那警察说:“没长眼睛啊你们,这是关东军左藤大佐的千金,左藤小姐!”

俩警察一听,果然就态度大变点头哈腰了。那挨了耳光的瘦子双腿一并,“啪”地敬了个举手礼说:“请左藤小姐包涵!”另一人说:“左藤小姐好像没病吧?”八姑娘用日语说:“本小姐只是疲劳!”没想到胖个儿警察懂日语,此时也用日语说道:“左藤小姐,您看天色不早了,不如你们在此住下,我们也好尽地主之谊,您说好不好?”八姑娘得意地说:“哟西哟西!”

戏都演到这个份上,李管家只得同意。庄二少爷和琴儿,倒是高兴。既然是“左藤大佐千金”驾到,这帮汉奸狗腿子能不好好招待巴结吗?

俩警察一人在前带路,一人在后推车,将他们引至一座大院。院里雕梁画栋,气派豪华,一看就是个富贵之家。

当晚,主人果然盛情款待,十盆八碗,酒肉侍候。

但是八姑娘的这场戏,很快就演不下去了。喝了一盅酒,又吃了几个菜,她便两眼发花,晕倒在地。几乎与此同时,庄二少爷、琴儿和李管家,也都纷纷倒在地上。

一胖一瘦的两个人,将八姑娘一行四人绑了起来,抬进马车运进山里。八姑娘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山洞里。在她身边只有琴儿,不见庄二少爷和李管家。一群身着军装的汉子,站在洞两边。

琴儿可能是喝得少些,早醒了。此时,只听她哭着对那胖胖的警察说:“老总,我家小姐姓金,不是日本人,您放了我们吧!”

这时又有几名大汉走进洞里,其中一人说:“听说抓了个日本丫头,我看看!”

八姑娘一抬头,不由一愣,一惊,又一喜:“姨父!”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姨父参王痣。

参王痣也挺意外。“玉儿,”他忙蹲下解开八姑娘身上的绳子,“怎么是你啊?”

八姑娘便将她这一年多来的经历简要说了。参王痣朝洞外喊:“把那两位先生给我请进来!”

不一会,庄二少爷和李管家被人带进洞来。

参王痣哈哈笑道:“李管家,真没想到是你们啊!”

“金姑娘,你这玩笑开大了!”李管家跺着脚说,“今天要不是参爷,麻烦就大了!”

原来把他们喝晕并挟持到这里的,是当地的一支抗日武装。至此八姑娘才知道,她和七少离开参家河子之后不久,参王痣一家便投身抗日,参加了席卷敦化、额稷、蛟河等地的“中国国民救国军”,并被红胡子老王林也就是这支队伍的总指挥王德林任命为团长。义军一路攻城掠地,势如破竹,重创日军,不到半年队伍就发展到三万多人。关东军把这支队伍视为心腹大患,必欲除之,调集重兵围剿。危急时刻,国民党南京政府竟坐视不救,原因是老王林拒绝执行“剿共密令”。救国军陷入重围,孤军浴血奋战,被迫化整为零潜入深山。

听了参王痣的讲述,八姑娘就想起吉府大少三少的冰炭不容,就对大少多了些鄙视,对三少多了些好感。她问姨妈和表妹现在哪里,参王痣眼圈一红,说:“去年你们走后不久,日本人就来了,说要收购人参,我说没有,他们就搜,搜不到就把小花抓起来,要施兽行。你姨妈一急,冲上去护,结果被他们一刀捅了。我参王痣这辈子信奉的是以和为贵,但是遇到这种畜生,再也不想和了。我取出大刀说,有种的冲我来!他们有四个,都是嗜杀成性的日本浪人。他们放开小花,跟我单挑,被我一个一个的给砍了,为你姨妈报了仇。安葬了你姨妈,我就带上小花投了老王林。”

当晚,参王痣将八姑娘一行送到小镇旅馆住下。临别,又将八姑娘叫到无人处。“玉儿,到了新京以后,你就能见到小花了。”他可着嗓子说,“上个月,小花进了侍卫营,跟上金官长了。”

“金官长?”八姑娘挺诧异,“打日本人的?”

“她才不是,”参王痣说,“这个金官长叫金壁辉,是个汉奸。”

八姑娘一听急了眼,说:“姨父,您咋让小花跟上汉奸呢?”

参王痣说:“这个金官长可不是一般的汉奸,溥仪是她亲戚,日本人是她靠山,跟上她,能帮我们打听到许多消息!”

八姑娘双目一亮,说:“姨父,我也想进侍卫营!”

“这正是我的意思,”参王痣点点头,忽又声音一低,说,“你到新京后,先不要去找小花,会有人跟你联络的。这个联络暗语,你要记在心里……”

十多天后的一个黄昏,李管家的马车停在了宋记参行门前。

八姑娘刚下马车,就见一个老头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宋先生抹着泪说:“女儿,我的小天使,我就知道你还活着!”

八姑娘哑着嗓子喊了声“老师”,就呜呜地哭了起來。

宋先生又笑了,说:“甭哭,女儿,我们应该笑,应该笑啊!”

八姑娘抹着眼泪,笑着点点头。琴儿、庄二少爷和李管家,也都抹着眼泪笑了。

当晚,宋先生在参行里摆下宴席,祝贺八姑娘死里逃生。听了八姑娘的脱险经历后,宋先生说:“我这辈子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会放过矢川,也不会放过另外四个人!”李管家为侄儿不明不白地成了矢川的帮凶,既内疚又憋屈。宋先生说:“李管家,你自责,我比你还要自责!矢川、左藤、龟田、晋二还有李春,我都当亲生儿子看待!特别是矢川,看他年纪轻轻就被征兵,还差点被野菇子毒死,我就特别悯他,为他熬药煎饼调理身体,付出了多少心血!可是他,竟然背着我杀人越货,去抢千年人参!”

八姑娘问:“老师,矢川是个日本兵,您为什么还要救他,收留他呢?他是什么来路,您一点也不怀疑?”

“他去年才当的兵,比你才大几岁,能有什么来路?”宋先生说,“当然,我那么竭尽全力去救他,也有个小九九,我想啊,等他以后当上军官了,好关照关照我们。”

八姑娘忽又想起一个问题,说:“老师,我爷爷的千年人参,您见过吗?”

宋先生点点头,说见过。“不过,”他又说,“当时你爷爷拿给我看的时候,只说是五百年的。可是据我推算,那支人参一斤多,起码在长白山里长了一千年,稀世珍宝啊。后来,我教矢川辩别参龄,还提起过……”

宋先生说到这里,不禁“哎呀”一声。

李管家说:“先生,您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啊!”

“怪我,这都怪我!”宋先生自责道,“女儿,是我害了你爷爷、你弟弟啊!”

八姑娘说:“老师,您待我恩重如山,我不怪您!”她让琴儿从行李中取出紫木盒,递给宋先生说:“老师,您收下!”

宋先生低头一看,眼就大了:“女儿,你这是?”

“这就是千年人参!”八姑娘含着泪说,“去年,我离开长白山的时候,就想去瓮声砬子,把这个送您!”

宋先生的神情忽然严肃了。他双手接过,打开,仔细端详,又轻轻取出掂了又掂,一连声地说:“就是它!就是它啊!”他双手将千年人参高高举起,“它是长白山,不,是整个满洲的瑰宝,是东亚的灵魂!”

说完这句话,宋先生又将千年人参置入紫木盒内,盖上,双手交予八姑娘说:“我的女儿,这是你的!”

八姑娘说:“老师,从今天起,它就属于您了!”

“女儿,”宋先生说,“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这是你爷爷拿命换的,是你金家的传家宝,如果我受了,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贪婪、最无耻的人。孩子,你愿意让老师成为那样的人吗?”

八姑娘感动万分。她收回紫木盒,离席,面朝宋先生双膝一跪,说:“老师,请受女儿一拜!”

宋先生慌忙离席,双手将八姑娘扶起。“女儿,老师这辈子认你,我之福啊!”

感叹一番,宋先生才转换话题。“现在的满洲,谁是真正的主子你知道吗?是关东军!”他扫了一眼庄二少爷和琴儿,“在这地方,你们千万不要招惹日本人!”

“宋先生放心,”庄二少爷说,“我们会尽快出关,回老家去。”想想又补一句,“我们三个一起回去!”

没想到宋先生忽然变了脸,将酒杯重重地一顿,说:“不行,要走你走,我女儿不能走,琴儿也不要走!”

护送八姑娘平安回府,是庄二少爷此行的使命。“宋先生,”他平静了一下情绪,“您也知道,这里是日本人的天下,只要住在这里,就会有危险的。而我们老家,那里是民国的天下,无论如何也比这里安全。小姐是您义女,您很疼爱她是吧?难道您老人家,愿意看到她落到日本人手里,被伤害、被摧残吗?”

“是的是的!”琴儿也着急了,“宋先生,我家小姐不能留在你这里!”

“你家小姐?”宋先生愣著眼问,“玉儿是我看着长大的,怎么变成你家小姐了?”

琴儿说:“她就是我家小姐!”

庄二少爷转向八姑娘说:“小姑奶奶,你也说个话呀!”

八姑娘便将七少相助、吉府厚待之事说了。“老师,我真的去了大别山,吉家老爷太太认我做女儿了。”

“去了大别山?认你做女儿?”宋先生摇摇头说,“女儿,你以为关东军不去大别山了?”说到这里他霍地站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日本人不会只在满洲服侍一个退位的皇帝,他们的目标是整个中国!”他瞧了一眼琴儿和庄少,又用力一挥手,“用不着多久,你们家乡就是日本人的!”

李管家见宋先生酒气哄哄的样子,就赶紧说:“算了算了,不说了,这话传出去是要杀头的!”

也许是“杀头”二字起了作用,宋先生伏在桌上不再吭声。李管家扶他回房,又为三人安排了房间。临别,他悄声嘱咐八姑娘:“安安心心在这里住下,千万莫提回去的事情!”

次日早餐,宋先生不好意思地说:“昨天晚上我失态了,你们别见笑啊!”又声音一低说,“我那些话,你们说出去是要杀头的。这些日本人,杀个人就跟碾只蚂蚁似的!”

琴儿有些害怕,想说什么,但见八姑娘、庄二少爷和李管家都不吱声,只得住了嘴。

饭后,宋先生交待女佣说:“张妈,你给小姐换身衣服,带他们三个出去玩玩!”

八姑娘回房后,张妈送来一套衣服。八姑娘穿上,觉得怪怪的,不知是啥式样。问琴儿,琴儿也不知道。过来问庄二少爷,才知是和服。

“张妈,这是日本人的衣服,我不穿!”八姑娘说。

“这是先生特意交待的。”张妈说,“先生说了,你出去不光要穿和服,还要说日本话,这样才会少惹麻烦!”

八姑娘来时吃过一次亏,仍然有些犹豫,直到庄二少爷说好,才穿和服出门。

上街后,张妈的话很快得到了印证。

冬日新京,寒风凛冽。走在街上的行人,有的貂皮大衣珠光宝气,有的蓬头垢面衣不遮体。行不多时,就见一个乞丐拿着破碗向路人乞讨。八姑娘见了心生同情。因为身上没钱,她正想问庄槐要个钱币,却见那乞丐看她一眼,一声不吭就走开了。

在一家拉面馆前,八姑娘正好奇地看师傅拉面,突然来了几个日本兵。日本兵们围着一张桌子坐下,一人要了一碗拉面。其中一人刚吃了口,便“八格”一声骂了起来。“味道的不对,老板的,重新的再来!”

店主慌忙点头哈腰地说:“好好,我亲自做,亲自做!”

一会儿,由老板亲自张罗的几碗拉面,热气腾腾地端了上来。几个日本兵端着碗,滋溜滋溜地吃得山响,坐在旁边席上的两位西装男子都皱起了眉头。日本兵吃完拉面,“哟西哟西”地背起三八大盖,没付钱就往外走。老板哈着腰跟上去说:“几位爷,你们面钱还没付呢!”

走在后面的日本兵一转身,对着老板就是一拳:“八格!”

店老板没有防着,捂着脸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八姑娘突然发现,这个施暴的日本兵竟是矢川!

矮矮胖胖,金鱼眼,塌鼻梁,走起路来八八的。没错,就是他,矢川!

八姑娘愤怒得浑身打颤。庄二少爷见她怒目而视,以为她是看不惯这个飞扬跋扈的日本兵。他轻声说:“不招惹他,我们走!”八姑娘凑近他说:“他是矢川,杀我爷爷的人!”

庄二少爷一听,不由瞪大了眼睛。“你不是说,他死了吗?”八姑娘说:“是啊,我明明看到他死了,扔到洞里一声响,死猪一样,怎么又活了?”

庄二少爷耳语说:“你放心,我会盯住……”

几个日本兵嘻嘻哈哈地走到店外,忽听一声喊:“站住!”

声音不高,但很威严。

几个日本兵转过身来,又骂开了。显然,他们没有意识到一场惩罚即将来临。

西装男轻步上前,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忽然飞起一脚,将最近的金鱼眼矢川踢出老远。另几个日本兵来不及取下三八大盖,就被西装男打翻在地。

另一西装男用日语大骂一通,几个日本兵像是断了脊梁骨的狗,乖乖回到店里付钱,然后捂脸的捂脸,跛脚的跛脚,狼狈不堪地落荒而去。

两名西装男子走后,庄二少爷悄悄对八姑娘说:“那个人我认识。”

八姑娘一愣:“你也认识矢川?”

“不是矢川,”庄二少爷说,“我是说那侠客,我在日本见过。”

“你见过?”八姑娘亮着眼。

“她叫川岛芳子,是个女的!”

“女的?”八姑娘张着嘴,半响没吱声。怪不得西装男那么帅气!

张妈催促说:“小姐,我们快回吧,不然先生会担心的!”

回到参行,八姑娘便把上午在街上所见所闻说了一遍。宋先生瞪着眼说:“女儿,你真的没看走眼,那个日本兵就是矢川吗?”

“不会有错!”八姑娘说,“我虽然只见他两次,但他烧成灰我都认得!”

“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宋先生咬牙切齿,激动得来回踱步,把拳头握得格格地响,“女儿,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放过他,不会放过他的!为了你爷爷,你弟弟,也为了你,我一定要他遭到报应!”

当天下午,宋先生将八姑娘单独叫到一旁,说:“我有个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八姑娘意识到,宋先生可能有重要事情交待。果然,宋先生望着她说:“女儿,为了你的前途,我想把你的千年人参送给一个人……”

八姑娘心中一怔。没等她表态,宋先生接着说:“因为这个人,能让你飞黄腾达!”

“谁啊?”八姑娘忍不住问。

“金官长,金壁辉!”宋先生一字一顿地说。

八姑娘没有想到,老师与姨父不谋而合。其实她这两天一直在想參王痣的问题,进安国军,跟金官长。但她知道,这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正这么想着,宋先生问:“女儿,你的意思呢?”

未等八姑娘开口,宋先生又说:“当然,你要不同意,我不勉强!”

“老师,这支人参我本来就是要送给您的。”八姑娘想都没想,就急忙回房拿来紫木盒,双手递给宋先生。宋先生打开盒子看了眼,忙又盖上说:“我这就去金官长府上,你等我消息!”想想又说,“这事要保密。晚饭的时候我要是没有回来,你就说我会朋友去了,不回来吃饭。”言毕,他用丝绸将紫木盒包了几层,放入小皮箱,提着走了。

宋先生一去就是几个小时,至傍晚仍然未归。李管家急得直转,说:“先生去哪儿也不打个招呼,莫不是被日本人捉去当差了?”

八姑娘说:“宋先生会朋友去了,他说不回来吃饭。”

李管家一听才放心,招呼大家用饭。

饭后,八姑娘与大家说了一会儿话,便回房。琴儿打来热水,要侍候她上床休息。她说:“你先洗吧琴儿,我等老师呢。”

等到半夜,宋先生终于回了。他敲敲房门说:“女儿,你睡了吗?”

八姑娘打开门说:“老师,我等您呢!”

宋先生摘下帽子,拍拍身上的雪花,可着嗓子说:“到我房里来!”

八姑娘来到宋先生房里,宋先生关上房门,可着嗓子说,“女儿,从明天起,你就是金官长的贴身侍卫了!”

八姑娘心里打鼓:“老师,贴身侍卫要武功的,我能行吗?”

“我教你的摔跤、射箭、打猎,这些都是武功啊!”

“这也算啊?”八姑娘眼睛一亮,说,“对了老师,前些日子我还跟哥学过武当拳……”

“太好了!”宋先生说,“到了金官长那儿,你就说是镶白旗人,原来的名字叫爱新觉罗·金玉,现在的名字叫爱新觉罗·满玉,父母早逝,自幼被我收养,别的不要说,特别是千年人参,提都不要提。还有,金官长是满清格格,跟宣统是自家人,在日本那边后台很硬,给她当侍卫,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情。当然,当侍卫就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每天到了哪里,见了哪些人,说了哪些话,做了哪些事,你都要悄悄地看着,并要记在心里!”

八姑娘不解地问:“当侍卫应当是替她防坏人,为什么还要记这些?”

“这你不懂,但你必须一五一十说实话,老师不会害你!”宋先生说,“不然,我们就无法保证金官长的安全!”

“我们?”八姑娘又不懂了,“老师,您也在保护金官长?”

“当然!”宋先生说,“金官长的父亲肃亲王对我有恩。老师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情义,我来新京后,一直都为金官长的安全操心。这以后,我要是不方便出面,就让张妈来,她是信得过的!”

八姑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宋先生嘱咐说:“我这些话,出了这个门,你谁也不要说,记住了吗?”

“记住了。”

“一定要记住!不然,你,我,还有这里的所有人,命就不保了!”

次日,八姑娘变身镶白旗人爱新觉罗·满玉,成了伪满洲国女官长金壁辉的侍从。她剪去乌黑的发辫,戴上大盖帽,穿上军装,女扮男装,威武帅气。

这天午餐后,她和一百多名侍卫列成方阵,接受官长训话。当她看到威风凛凛的女官长就是前一天痛打日军的西装男时,她的心里充满了崇敬。这样的人怎么会是汉奸呢?

此时的八姑娘当然不会知道,这个发誓重振满清、恢复帝制的女官长,正在助纣为虐并已罪行累累。

接下来发生的事,八姑娘终料未及。原以为侍卫就可以每天跟着金官长,就可以看到她“见了哪些人,说了哪些话,做了哪些事”,结果发现这只是宋先生的一厢情愿。她和一百多名侍卫被几辆大车拉到一个偏远的营地,接受严酷的军事训练,射击,格斗,擒拿,刺杀。

这些人都是“八旗子弟”,花花公子娇小姐,还有地痞小混混。几天训练下来,一个个痛哭流涕,哭爹喊娘。

一天金壁辉足蹬马靴、斜挎着军刀来到营地,大家都打起百倍精神蹬马步,独见一个男兵松松垮垮。金壁辉走过去“啪啪”就是两个耳光。那人用日语说:“少佐,我不是旗人,您不能这样对我!”金壁辉一愣,改用日语问:“既然不是旗人,你是怎么混进来的?”那人仍用日语说:“是川岛先生介绍来的!”“你是日本人?”“是的,我是大和武士川岛流二!”“川岛流二,你听着,我可以特赦你,前提是:你必须改姓爱新觉罗,做个旗人!”“爱新觉罗是个没落的姓氏,做旗人是我的耻……”

说时迟,那时快,川岛流二一个“辱”字未出口,金壁辉刀已出鞘。但见寒光一闪,流二的脖子便断了。她飞起一脚,那颗张口结舌的头颅便像皮球一样蹦出老远。没有脑袋的流二身子晃了晃,像截树桩子,扑地一声倒在地上。

金壁辉用刀指着流二的尸体,改用汉语喊道:“这就是偷懒的下场!想从这里活着出去,就给我练!”

其实在场的很多人都懂日语,知道金官长杀人的真相。即便如此,大家也不敢有丝毫懈怠。想想吧,连日本人都敢杀,她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八姑娘从小生活在山里,会跑会蹦能吃苦,又有武功底子,成了这批侍卫新兵的佼佼者,自然引起了金壁辉的重视。

次年春,侍卫营变成了安国军,金官长成了金司令。一天,金司令在她的司令官邸召见八姑娘,问了出身、姓氏、年龄和家庭情况。八姑娘按照宋先生的嘱咐作了回答。当她说到“父母早逝,被人收养”时,金司令冷漠的脸上闪过一丝悲戚的神情。那时的八姑娘当然不会想到,这个女扮男装的东方魔女,十七岁时就被她的日本养父川岛浪速强奸。正是那个卑鄙龌龊的日本浪人,毁了她的一生。

金司令让八姑娘担任了一个近卫小组的组长。小组八人,四男四女,清一色的“镶白旗人”。平日里,小组在执政官邸附近活动,行动比较自由。身为组长,八姑娘还可以根据任务的需要,以东洋仕女、日军少尉、民国学生等不同身份出现,并配以相应的证件、服装和随从。

行动自由后,八姑娘最想的是回家。当然这个家不是长白山中的仙人岭,不是瓮声砬子,也不是千里之外的大别山,而是老师在新京的宋记参行。

身为皇宫侍卫,回家当然要请假的。金司令行踪诡秘,平日里极难见人,请假只能找卫队长。周五午后,八姑娘来到卫队室。队长是个男的,她还没有见过。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她轻轻敲了下,听到“请进”声,才走了进去。

一抬头,不由愣住。这个人,竟是李春!

对方一招手,说:“坐吧,满玉组长!”

“队长,”八姑娘仍然站着,“真没想到是你……”

“我也没想到啊,”李春笑道,“你这么快就提近卫组长,坐,请坐!”

“队长,”她坐下说,“我想回家看看。”

“可以啊!”李春说,“明天周末,后天端午,我特批你两天假,够不够?”

八姑娘喜出望外,连说谢谢。她起身,双腿一并敬了个礼,向后转准备离开,却听李春小声问:“小姐,你要老人参吗?”

八姑娘心中一震。这是参王痣要她记在心里的接头暗号。

她转身,轻轻笑了下:“是三片叶还是五片叶?”

“我只有三片叶的。”

“三片叶,我要三支。”

八姑娘眼一热,说:“我姨父……”

李春急忙摆手,起身关上门,握住八姑娘的手说:“我现在的名字叫爱新觉罗·满春。”

八姑娘说:“满春哥,叔可想你了!”

“其实,”李春说,“我也想叔,想先生,我都去过几次了,只能远远地看几眼……”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我来了?”八姑娘问。

李春点点头。“你来之前,我就接到信了,早想找你,一直没机会。”

“我表妹你看到没有?”八姑娘问。

“你表妹?”李春说,“你是说小花?”

“是啊,姨父说她在这里,”八姑娘说,“我找遍了,也没见着她人。”

李春诡秘一笑,说:“你当然见不到,她给金司令当跟班了。”

八姑娘忽然想起拉面馆外用日语骂矢川的西装男,醒悟道:“原来是她啊!”

“你见过她?”李春问。

八姑娘点点头,便说了六个月前她看到的一幕。

“这么说,”李春谔道,“矢川没死?”

“是的,他又活了。”八姑娘说,“我一定要找到他!”

“你只能暗中查找,”李春说,“找到了,由我们的人来解决他!”

“我要亲自宰了他!”

“不行!”李春严肃起来,“你抓他,你就暴露了。你的任务是当好侍卫,要学会隐蔽自己。以后,每周五下午三点,我们在这里接头。现在日本人已经打到关外,河北天津快要保不住了。参团长去了察哈尔,跟着吉鸿昌打鬼子了。你的任务,是进一步取得川岛芳子的信任,争取成为她的跟班,这样就有机会了解到关东军更多的阴谋……”

“我表妹不是成了她的跟班吗?”八姑娘问。

“川岛芳子非常狡猾,跟班经常换,有时女扮男,有时是男扮女,小花已经两个多月没有露面,可能被替换了。”李春握住八姑娘的手说,“所以,参团长对你是寄予厚望!”

八姑娘既紧张,又兴奋。她忽然声音一低,悄声问:“李春哥,您是共产党吧?”

李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这你甭问。是不是共产党不要紧,只要打日本,都是我们的同志。”又说,“公开场合,叫我卫队长,过去的事情不要提。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八姑娘点点头:“我明白!”

别过李春,八姑娘回到侍从室,安排好周六周日值班,上街招了一辆人力车。

从侍从室到宋记参行只隔几条街,不多时便到了。

八姑娘下車后,忽又想起要给老师带点礼物,刚转身想去附近的礼品店,却听身后一声喊:“女儿!”

回头一看,是宋先生。六个多月没见,宋先生竟满头白发了。

“老师!”她哑着嗓子喊了声。

宋先生竟像孩子一样哭起来。“女儿,你总算回来了!”

李管家听到说话声也跑出来,抹着泪说:“小姐,这长时间你也不捎个信儿,先生都快急死了!”

八姑娘甚觉愧疚,说:“老师,对不起,这半年不在宫里,我去山里训练了……”

宋先生又笑了,说:“我们进屋,进屋。”

张妈迎出来说:“小姐,先生刚才还念叨你,你就回来了!怪不得今天早晨,喜鹊直叫啊!”又伸手一指,“小姐,你看谁来了?”

八姑娘回头一看,竟是七少,不禁喜出望外。“哥,你咋来啦,这兵荒马乱的?”

七少说:“我要不来,老爷太太还不急死?”

八姑娘心里一热,本想说点感激的话,出口却是:“哥,我已经当上皇宫侍卫了。”

“宋先生已经告诉我了。”

“仙人岭,石家河子,瓮声砬子,我都去过了。”

“琴儿已经告诉我了。”

“安国军还在招人,你去好不好?”

“宋先生安排了,我在参行当伙计。”

“那,哎,”八姑娘左右四顾,“琴儿呢?”

“我让庄二少爷带她回府了。”七少说。

“哪个府?”八姑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当然是吉家湾啊!”七少说。

“吉家湾?你让他们回去了?”八姑娘挺诧异,“走多长时间了?我去喊回来!”

“都走三个多月,”七少笑起来,“早回大别山了!”

宋先生、李管家和张妈,也都笑起来。

“这么说,哥,你到这里都三个多月了?”八姑娘瞪着眼,又问宋先生,“老师,您不是说,让他俩去当安国军吗?”

“琴儿不去,”宋先生说,“庄二少爷也不愿意,说在这里等你。”

七少说:“庄二少爷是县党部的书记官,他得回去。”又说,“你一出门就是几个月,老爷太太着急。”

八姑娘挺感动,说:“琴儿、庄槐回去了,哥,你可不许走!”

当晚,宋先生让张妈张罗了一桌菜,为八姑娘接风。晚餐后,又悄悄把八姑娘叫到房里,关上门,可着嗓子说:“女儿,快说说金官长的情况!”

八姑娘说:“老师,她现在是司令。”

宋先生笑起来,说:“对对,是司令,金司令!”

八姑娘便将所见所闻说了。末了,她说:“老师,金司令下手好狠。那个流二,只是不愿意改姓,她就把人砍了。”宋先生听了,久久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深深叹了口气,说:“显玗啊,本性难改。这样下去,会有危险的。”

八姑娘挺诧异:“老师,显玗是谁?”

宋先生说:“就是金司令。”

“您怎么知道她会有危险?”

“一两句说不清楚。”宋先生站起身,“女儿,你也早点休息吧。”

次日早餐后,八姑娘穿上军装,邀七少逛街。逛街当然只是个由头,她有悄悄话要说。

出门前,宋先生说:“女儿,不要逛远了,记得早点回来,张妈包粽子,我们提前过端午!”

八姑娘做了个鬼脸:“记住了!我们早点回,提前过端午!”

初夏的新京,行人匆匆。街道上,不时有挤满日本兵的军车驶过。街道两旁的门面,像一张张要打喷嚏的嘴。掌柜们无精打采,像要随时打烊收摊。门面上方的太阳旗,像贴在脑门上的膏药,瞧上一眼就不舒服。

“哥,”八姑娘说,“嫂子生了吗?”

“生了。”

“是公子,还是千金?”

“跟你一样,千金。”

“好哇,我有侄女了。”

“是的,我也做爹了。”

“她满月了吧?”

“都半岁了。”

“哥,你应该陪嫂子。”八姑娘瞧了一眼天上的云,“你出来,她该想你了。”

“她有琴儿,还有我娘。”七少紧走两步,“八妹,庄二少爷人挺好的。”

“当然,我知道,”八姑娘说,“我会考虑的,哥你放心。”

“来的时候,老爷太太说,”七少低头说,“你出嫁时,让琴儿陪嫁……”

“哥,”八姑娘忽然伸手一指,“矢川!”

“矢川?”七少一抬头,“你是不是见鬼了?”

八姑娘仍指着手:“你看,那个背枪的日本兵!”

在离他们不远处,一个又矮又胖的日本兵在水果摊前挑水果。七少马上认出,这个人就是矢川!

“哥,这回,千万不能让他跑了!”八姑娘可着嗓说,“我回卫队室叫人,你盯着!”

八姑娘转身,疾步拐进另一条街,叫上一辆人力车去队部报信。途中,一队日本兵提着三八大盖奔跑,挤满大盖帽的军车急驶而过。身着少尉军服的八姑娘坐在人力车上,觉得自己特别威风。车到队部门外,她给车夫付了费,一转身,却见李春站在墙角向她招手,神情有些异样。她走过去,正要开口,却听李春说:“金玉你快走,离开新京,越快越好!”

“为什么?”

“宋记参行刚被宪兵抄了,宋先生、我叔叔,还有张妈,都被打死了!”

八姑娘哭起来:“为什么呀?”

“不要哭!”李春说,“我们分头走,在车站外面赵氏理发店会面,去长白山!”

“可是,七少还在街上,咋整啊?”

“哪条街?”

“参行那条街!”

“那条街现在全是日本兵,这时去是自投罗网!”李春果断地说,“快走,不然就晚了!”

八姑娘跟着李春逃出新京后,几经周折潜回长白山。李春将她带到一个隐密的山洞,才知弟弟冬子还活着。

是李春救了弟弟。李春说,他趁矢川不注意,点了冬子的穴道,让其假死躲过一劫。

凭着采参人独有的生存能力,他们在长白山中熬过了寒冷的冬季,次年參加东北抗日游击队,随后加入抗联。八姑娘凭着在侍卫营里练就的功夫,加之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常常深入敌后袭击日伪,屡建奇功。

东北抗联的发展壮大,引起日军恐慌。他们调集重兵进山围剿,战斗异常残酷。在一次战斗中,八姑娘所在部队被日军包围。李春为了掩护她身中数弹,壮烈牺牲。在生离死别的最后一刻,八姑娘才知李春是共产党员。

突围后,她和另几名抗联战士潜回仙人岭,意外遇到了七少。当年新京街头一别,竟是三年。七少逢头垢面,形如乞丐,只是他的眼睛还闪闪发光。是长白山的人参、香菇和野味,让他活了下来,并且留下了一副快步如飞的身子骨。

兄妹相见,抱头痛哭。七少说,那天八姑娘坐上人力车走后不久,身后就传来枪声。他急往回赶,发现宋记参行被兵包围,枪声、打砸声不绝于耳。他急忙钻进一条巷子,找个地方藏起来。因为担心八姑娘的安全,天黑后他又潜回来,发现参行灯火通明,兵丁进进出出,正往车上搬东西。他不敢久留,找家旅馆住下,次日又到参行附近观察,发现参行的门贴着封条,附近还有便衣走动。第三天,还是这般光景,他才到别的地方寻找,从城东找到城西,从城南找到城北,从城内找到城外,从夏天找到冬天,从瓮声砬子找到仙人岭,并在草屋住下,开始了漫长的守望。他抱定一个信念,不见八姑娘,不离仙人岭,不回大别山。

七少与八姑娘,原本天南地北素昧平生,却因人参结缘。他们越过了红男绿女的世俗性别,成为至爱至洁的兄妹。

在这之后,他们跟随抗日队伍袭扰日伪,碾转于白山黑水之间,并与小花相遇。此时的小花,不再是新京街头的“西装男”,而是身着虎皮大衣的抗联勇士。八姑娘从小花口中意外得知,当年血洗参行的不是日本宪兵,而是安国军,并且还是金壁辉亲自下令。他们说宋先生是共产党,假借人参买卖秘密从事反日活动。可是杀手们进了参行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杀,不留一个活口,就连在参行里买人参的两个顾客也被乱枪打死。有人看见宋先生中弹后还喊了一声:“我是旗人啊,我要见十四格格。”杀手们持枪齐射,宋先生面目全非。杀人后,又将参行洗劫一空。

宋先生的死给八姑娘以沉重一击。一想起老师临别时的话,她就悲从中来。在这之后,也连续多年不吃粽子,不过端午。带着对金壁辉、矢川的仇恨,八姑娘开始了新的征程。她和七少跟随抗日义勇军,从关内打到关外,从长白山打到太行山。1938年秋,他们回到了大别山。

正如宋先生所言,七少的家乡已成日占区,古城蕲州挂上了膏药旗。八姑娘并不意外。此时的她已经知道,去年7月的卢构桥事变,12月的南京大屠杀,蒋介石移都重庆,武汉三镇失守,中华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八姑娘还知道,国共两党已联合抗战,大少的国军不再攻打红色根据地,三少的红军成了新四军,兄弟俩握手言和。

为了展开敌后斗争,已是共产党员的七少,由李一贴师父举荐,就任古城蕲州荆王府治济世堂第十任掌柜。济世堂汇聚百草,驱除百病,尤以长白山人参品质的独一无二,在当地享有盛誉。时不多日,七少便成了小有名气的参七爷。

国难当头,七少变身参七爷突然发迹,当地人都非常意外,只有八姑娘心知肚明。

因为据守蕲州的日军队长,是七少在瓮声砬子救过的“故交”,也就是八姑娘苦苦寻找的仇人矢川。为了七少能在蕲州城中扎下根来,为新四军提供情报,八姑娘只得将家仇按下。

这年中秋傍晚,七少带上人参鹿茸月饼,与八姑娘一道大模大样地来到城北门。这里是鬼子中队的营地。守门鬼子见了,端起三八大盖喝道:“什么的干活?”

八姑娘上前一步,用熟练的日语说:“通报矢川少佐,他的老朋友,济世堂掌柜参七爷来贺!”

鬼子兵愣了一下,赶忙到岗亭打电话。一会儿,矢川“哟西哟西”地迎了出来。他的身后,跟着身穿鬼子军服的翻译。虽然此前已得通报,但是八姑娘见了,仍觉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因为这翻译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曾经发誓一辈子守护她的未婚夫——庄二少爷。

庄槐看出八姑娘的情绪变化,内心一阵隐痛,但在面上却笑容可掬。按矢川要求,他在前面引路,将矢川和七少、八姑娘带到百里香肠铺。

这百里香肠铺乃古城蕲州的金字招牌,其糯米香肠薄如蝉翅,香甜酥脆,进口即化,堪为极品。老板田桂贤一手飞刀削片的独门功夫,让矢川佩服得五体投地,拜其为师。

庄翻译挑了一间临江的厢房。众人入席,矢川举杯说:“参七爷,啊不,我还是叫你吉公子吧,来,我们品酒赏月,共庆中秋!”

饮了酒,矢川又斟满酒,举起杯说:“吉公子,这一杯,我敬你的救命之恩!”

在此之前,七少已经拜访过矢川,并说了七年前参家河子那个晚上的事。他告诉矢川,那晚李春把矢川压在身下,他本想过去营救,却被后面的什么人给打昏了,等醒来时,身边没有人,他就逃命了。他这么说,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的。果然矢川说,他听到七少喊了“你快松手”并且喊了两声。

此时,矢川又想起了七少的“救命之恩”。“吉公子,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患难见真情,日久见人心,你我是患难之交,患难之交啊!”

七少做出谦虚状,说:“少佐阁下,救命恩人我可不敢当啊。当时,我也差点被打死了,哪能救您啊!”

“啊不不!”矢川说,“你知道吗吉公子,第二天,我爬出那个洞,我还记得你喊,李春,你快松手,快松手啊,我太感动了!”矢川说到这里,竟然流下了眼泪。

七少说:“少佐阁下,今天中秋,我们应当高兴啊!”

矢川说:“对,高兴,高兴,来,干杯!”

饮了酒,矢川望了一眼八姑娘,问七少:“这位是……尊夫人?”

显然,他没有认出八姑娘。

“少佐见笑了,”七少说:“她是我在瓮声砬子结拜的义妹!”

“瓮声砬子?”矢川一怔,“敢问芳名?”

八姑娘只是笑了笑。七少说:“少佐,说起来,她应当是您的师妹……”

“师妹?”矢川眯着眼仔细打量,忽然笑了,“我想起来了,你就宋先生的义女金玉小姐!”

这时八姑娘才开了口:“少佐,你总算想起来了!你知道吧,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找你!”

矢川做贼心虚,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你一直……都在找我?”

“当然啊!”八姑娘说,“那年中秋,我在瓮声砬子老师家里玩了两天,回去之后爷爷弟弟就不见了!后来,我又去瓮声砬子找老师,老师说,中秋之前,你们几个就去仙人岭看我爷爷了,至今没回来。我又进山去,来来回回地找啊,找啊,就是不见我爷爷和弟弟的影子。这么找来找去的,就遇上我哥了。我哥说,在参家河子你跟李春打架了对不对?是不是你们两个把我爷爷害了?”

矢川这才吁了口气,哈哈一笑说:“吉公子你做证人,你跟她说!”

七少故意瞪着眼说:“八妹,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是李春偷了金条才跟少佐打起来的,与你爷爷弟弟没有关系!”

“对对!吉公子你的对!”矢川竖起大拇指,又声音一低说,“金玉小姐,你爷爷的千年人参,我知道在谁手里!”

“谁?”八姑娘做出激动的样子。

“川岛芳子!”

“川岛芳子是谁?”

“她是满洲国安国军司令,”矢川说,“我告诉你,宋先生的管家,那个姓李的老头,是李春的叔叔。李春抢了千年人参,杀了我的三个朋友,又在参家河子对我下手。然后他把千年人参交给他叔叔。昭和八年,我记得很清楚,端午节聯队放假,我想买点水果去看先生,当然,我也想打探千年人参存放何处,可是没等我去,安国军就抢先动手,他们杀了参行里面的所有人,抢走了所有东西。这正应了你们中国的一个成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金小姐,千年人参落入谁手,这不是一清二楚了吗?”

七少说:“少佐分析得很有道理,就是川岛芳子抢走了千年人参!”

八姑娘这才笑道:“少佐,刚才真是错怪您了,对不起!”

“消除误会了,我很高兴!”矢川大笑道,“来,为了大东亚共荣圈,我们的,干杯!”

当晚回到吉府,八姑娘闷闷不乐。他是想到了惨死于乱枪之下的宋先生。矢川也许真的以为是川岛芳子为了千年人参才向参行下手,可是八姑娘心里明白,进侍卫营前,她明明把千年人参交给了宋先生,宋先生又连夜送给了川岛芳子。以她对老师的了解,宋先生决然不会说慌。那么,金壁辉为什么又要对参行痛下杀手呢?

想到这里,八姑娘蓦然一惊。她把琴儿叫到跟前,说:“琴儿,人参你带回来了吗?”

琴儿说:“带回来了。”

八姑娘一听大了眼:“你带回来了?”

琴儿见八姑娘的表情异样,就说:“小姐,人参我放得好好的,我没有动它……”

“快拿我看看!”八姑娘说。

琴儿拉把椅子垫在脚下,从衣柜顶端取下一只大皮箱,打开,取出一个紫木盒,双手递给八姑娘说:“一直搁在里面,我没打开过。”

八姑娘打开紫木盒,手就发抖了。

“哥,你过来!”她喊了声。

七少听出八姑娘的声音有些异样,就急忙走进来问:“怎么了,八妹?”

“哥,你看!”

七少仔细看了看,莫名其妙地说:“没错啊,这就是千年人参,爷爷留下的!”

八姑娘突然呜呜地哭起来,说:“哥,是我害死了老师,害了参行里面的人……”

“八妹,到底咋回事,你慢慢说。”七少安慰说。

八姑娘便说了当年进侍卫营的经过。七少说:“八妹,幸好当年你拿错了,不然,这千年人参真就落到日本人手里了。你想,千年人参是稀世珍宝,川岛芳子得到了,她一定会献给日本人。宋先生以假当真送出去,敌人吃了,肯定会痛得满地打滚,哭爹喊娘。宋先生是为受难同胞还了一报!”

七少这么一说,八姑娘才破泣为笑。

在此之后,八姑娘返回根据地,并让七少给矢川捎话,她去寻找千年人参了。她带着抗日游击队转战鄂皖边,炸雕楼,端敌营,除汉奸,“八姑娘”的名声越传越远,日伪军闻之色变。

而七少,凭着与矢川的“生死之交”,来往于敌营,巧妙获取了许多情报,为抗日队伍袭击日伪立下了汗马功劳。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

1945年8月15日,日本帝国军人为之效忠并犯下累累战罪却又逃过五个月后东京审判的二战亚洲罪魁裕仁天皇,以低沉的语调发表《终战诏书》。

在此之前,也就是这年7月下旬,八姑娘已经得到了日本人即将投降的消息。她捎信给七少,一定要把矢川拖住,不能让这个作恶多端的鬼子逃过惩罚。她要赶在日本投降之前击毙矢川。

但是晚了。当她带着部队赶到蕲州,已是8月下旬,血债累累的矢川和他的中队,早已离开。

八姑娘站在长江岸边无限惆怅。他怪七少没有拖住矢川,很长时间不理七少,直到两年后听到金壁辉也就是川岛芳子被执行死刑的消息,才与七少举杯相庆。

因为张家小姐媒妁在先,八姑娘与七少有情无缘;因为庄二少爷的汉奸经历,八姑娘断然拒绝了庄家的求亲。她成了吉家湾里唯一终身未嫁的老姑娘。

我的家乡解放之前,老爷太太先后逝世。身为国军师长的大少,在解放军渡江前夕率部起义,给蒋家王朝以沉重一击;三少随四野十二兵团南下,在解放海南岛的战役中英勇牺牲;身为地下党员的七少,解放后当过乡人武部长、区长和县长;庄二少爷担任矢川翻译其实是受大少之命,为抗日武装提供情报,但此身份直到 “三反五反”才公开,1952年娶了琴儿;而战功卓著的抗日英雄八姑娘,解放后却归隐山林,去麻姑庵做了尼姑。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八姑娘遇上鬼了,只有七少知道她的心思。

八姑娘是在为死去的宋先生赎罪。她说当时如果没有拿错千年人参,宋先生就不会死。

八姑娘是在为矢川的逃脱而心生怨恨。明明是杀人放火血债累累的刽子手,一投降就受到优待,就好吃好喝送回日本,这是什么王法?因为矢川的逃脱,她对国军和新四军都有意见。她把手枪一扔,说,不玩了。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一转眼,又是四十多年过去了。

1991年,我的家乡来了一家经营饮料的日资企业。县里领导很重视,把日企老板当财神。这年中秋,县里召开外资老板茶话会,还把老板的爹也接来了。老板的爹是个中国通,他一来便提了个要求,说他想见一个叫吉文德的人。在我家乡,吉文德这名字可是家喻户晓。那年七爷年过八旬,仍然健在。县里派车将他接到县宾馆,推门一看,竟是矢川。

七爷一个电话打到麻姑庵。八姑婆说,哥,这回,你一定得把矢川给我接过来,不然,我可生气了。都六十年了,再深的仇恨也该淡了。七爷这样一想,就说,老妹子,哥一定把他带来。

茶话会结束后,七爷果然就把矢川带到了麻姑庵。路上,矢川说,他对中国的道教很感兴趣,能到麻姑庵看看非常荣幸。七爷说,麻姑庵里住着麻姑,是天女下凡。矢川就笑,说,这是《西游记》里的故事,神话。七爷说,《西游记》是吴承恩在蕲州写的,麻姑庵就是王母的瑶池。这么一说,矢川就更期待了。

进了麻姑庵,仙风道骨的八姑婆迎了出来。她笑眯眯地望着丑陋不堪的矢川,说,矢川先生,你还认得我吗?矢川眯着眼看,仔细回忆着,最后还是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八姑婆说:“你还记得千年人参吗?”这一提,矢川就认出来了,哈哈一笑说:“你是金玉,我的师妹啊,哟西!”

八姑婆將矢川迎至大殿。殿内,摆了一桌菜。八姑婆说,矢川先生,你远道而来,我没有什么招待你,用点素的吧?

矢川连连点着头说,素的好,素的好!

八姑婆招呼大家说,出家人只有这些了,随便用,随便用。

矢川吃了,感觉味道极佳。县宾馆的大鱼大肉,他都吃腻了。

七爷见气氛如此融洽,倒为自己先前的担心感到好笑。

餐毕,八姑婆说,你们到外面走走,我跟矢川先生说会儿话。

八姑婆将矢川引至后室。矢川鼻子一皱,说,哇,这是人参的味道!

八姑婆让矢川坐下,指指香炉上的一个小瓦罐说:“矢川先生,我今天让你品尝一下稀世饮品!”

矢川表情夸张地问:“我的师妹,你会让我品尝什么稀世饮品呢?”

八姑婆说:“你还记得我去东北找过千年人参吗?”

“記得记得!”矢川连连点着头说,“难道,千年人参,你找到了?”

八姑婆微笑着点了点头。

矢川迫不及待地问:“哪里,千年人参在哪里?”

八姑婆一指小瓦罐说:“那儿。”

矢川激动起来,连连鞠躬说:“您太客气了,您太客气了!”

八姑婆说:“矢川先生,你从日本远道而来,不容易啊!你看,我们都老了,再不享受就晚了!”

她给矢川舀了一小碗参汤,又给自己舀了一碗。

“尝尝吧,矢川先生!”她舀起一点,放在嘴边吹了吹。

矢川早就等不住了,捧起小碗吸了口,一种特有的清香浸入心肺。哟西,太美味了!

贪嘴的矢川,一连喝了三小碗。他抹着嘴,意犹未尽地说:“美味,世间美味啊!”

八姑婆说:“矢川先生,你啊,太贪嘴了。这样的好东西,喝多了反倒不舒服……”

矢川一听这话,脸就变色了。他感觉腹中疼痛,刀绞一样。想吐,又吐不出来,只能张嘴喘气,额头的汗珠直往外冒。不一会儿,就见他眼珠暴突,鼻孔扩张。他垂死地望着八姑婆,说不出一句话来。

八姑婆的脸虽然还笑着,但说出的每个字都让矢川肝胆俱裂。八姑婆说:“矢川,那年中秋你去仙人岭,为了一支人参,你吊我弟弟,杀我爷爷,到今天,正好六十年,一个甲子了。你欠下的血债,不能两手一举就了结了吧?你说呢,矢川先生?”

矢川鼓着一双金鱼眼。他已肝肠寸断。

“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叫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八姑婆继续着轻言慢语,“川岛芳子厉害吧,还不照样遭报应了吗?她血洗参行,杀我老师,这笔血债也有你一份。你要是不去杀我爷爷,不抢千年人参,宋先生还会遭毒手吗?为了我老师,为了所有被你们日本鬼子杀害的中国人,我也应该让你尝尝绞肠的滋味……”

矢川的眼睛、鼻孔、耳朵,已经浸出血来,瞳孔渐渐散大。命将绝时,他拼尽最后的力气,嘶哑着说:“老师不,不叫宋山,他是特高课的,叫山本太郎……”

(责任编辑 刘月娇)

作者简介:吉方君,男,湖北蕲春人,曾在海军某部服役,湖北作协会员,湖北省长篇小说重点项目签约作家。近几年在《解放军文艺》《西南军事文学》《西北军事文学》《神剑》《战士文艺》《北京文学》《延河》《安徽文学》《山东文学》《芳草》等刊发表小说。作品曾获湖北省“五个一工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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