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绍龙
回忆起萧娴90寿辰的书法展,依稀记得展览的场面轰轰烈烈。现场“道登天门”四个大字,以夺人的气势涵盖了整个展厅。85件力作光彩照人。萧娴被热情的人群包围着,我竟不能走近她一点,只好远远地站着,从老人慈祥的微笑中分享她内心的幸福。
记得那天揭幕仪式结束后,我和美术馆副馆长老马去隔壁汉府饭店看她。轻轻敲开308号房门,她女儿江凤子蹑手蹑脚迎出来,说老人睡了。“她太激动了,没想到一生清贫,粗茶淡饭,竟能活到90岁,更没想到有今天这样的盛况。我怕她累了,劝她安安静静躺一会。”
我们不敢打扰,另找一处小坐。谈起萧老的身世经历,都十分感慨。
有人说萧娴是大器晚成,其实,她从少年时代就脱颖而出了。父亲萧铁珊善写字,篆、隶、行、楷都会,萧娴自小帮他磨墨牵纸,耳濡目染。有一天他写了字就出门了,萧娴照着写了一张。父亲回来,发现多了一张,问女儿有谁来过了。萧娴说没人来,是她写的。父亲不信,萧娴又写一张,果真不错。从此就正式教她写字。13岁,为广州大新百货公司落成写丈二匹对联,字大如斗,社会震惊。15岁,应邀参加宋庆龄举办的名家书画义卖,受到孙中山赞赏。20岁时,萧娴写给朋友的一幅西周金文 “散氏盘”,被当时的碑学大师康有为看到,大为欣赏,并且很有兴趣地补了一段题跋:“笄女萧娴写散盘,雄深苍浑此才难,应惊长老咸避舍,卫管重来主坫坛。”卫夫人、管夫人都是我国古代著名的女书法家,卫夫人(卫铄)还是王羲之的蒙师,曾著有“笔阵图”,影响深远。康有为作此比喻,可见他对萧娴的器重。
说萧娴大器晚成,或许含有另一层意思。萧老曾经向我谈起,她的生活道路很坎坷的。其夫江达青年时期在法国和德国勤工俭学,30多岁回国结婚,怀着一腔热血,想通过炼钢救国图强,却得不到当权者的支持,处处碰壁。萧娴通过父亲求人,才找到个 “抄写”的差事。日本侵华战争爆发后,一家人颠沛流离。为图生计,她在成都与画家王东培联名搞了个书画展,卖了几百元。后来还是朋友帮忙,到西北路局当过收发,又去造纸厂做些写写算算的杂事。在那种社会状况下,书法艺术有谁重视呢?可以说,萧娴在相当长的岁月里,是被社会遗忘了。
我认识萧娴,是在 “四人帮”被粉碎不久,正是拨乱反正、百废待兴时期。她的书名已经很大了,生活上却依然清贫。印象最深的,是她的住所。那是在玄武湖畔,一个菜农市民杂居的近乎乡村的地方。竹篱笆院墙上,爬满丝瓜一类藤蔓,院子不小,种着几畦菜蔬。破旧的平房里光线似乎很暗,连橱柜等老式家具也蒙上暗黑的调子。萧老心情却很好,跟我谈了许多书法上的事。她说写字要下苦功,甜水中不容易学到东西。写字又是一種修养,所谓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不可把名利金钱看得太重。这些话,我一直牢牢记着。
80岁以后,萧老的境遇有了很大的改善。她从江苏省文史馆调入江苏省美术馆,成为专业书法家,并被评聘为一级美术师。她的平房,由于女省长的亲自关心,迁入锁金村宽敞明亮的新居。她的体魄也比以往更健壮了。萧娴的书法艺术,进入一个新的时期。用她自己的话说,写字的时候,性格、环境、乃至社会,都一起反映到笔底下来,那面貌还能不变吗?1981年,萧老先后在南京、贵阳、济南等地举办个人书法展,作品被各地博物馆、纪念馆、名胜地收藏或刻石、制匾,享誉国内外。
这么说,萧娴也真是大器晚成了。
萧娴书法最大特点是有一股豪气。这当然与她的性格有关。萧老说:“我的脾气急,性子野,喜欢写大字,不喜欢写小字。”小时候先写颜真卿麻姑仙坛记,她嫌其板,改学邓石如隶书,那“疏可走马,密不透风”的结体一写竟成了黑墨团。于是又改学“石门颂”、“ 石门铭”、“ 石鼓文”,一拍即合。石鼓文是战国时石刻大篆,朴茂浑古,不烦整裁,自有奇采。石门颂是汉代摩崖石刻,结字极为放纵舒展,奇逸奔放,气势磅礴。石门铭系北魏汉中石刻,自然超脱,飘逸奇宕。萧娴从“三石”中汲取、借鉴,遍览浩如烟海的历代碑帖,滋养了自己的艺术个性。又经康有为亲授,特擅擘窠大字。那种浑厚、苍劲和洒脱之气,不要说在女子中独一无二,就是在整个中国书坛也是十分难得的。近几年,萧娴以其八旬高龄,游历祖国名山大川,山川奇气、日月精华,更添胸中豪情,运思挥毫,意气常在画中。当年,她为琅琊山书写“天门登道”,弟子桑作楷、庄希祖灵机一动,将其调换组合,成为“道登天门”,隐喻恩师艺术造诣之深,已臻化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