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行舸
一 苦辣酸咸终到甜,治大国如烹小鲜
冷冽的刀光从呆若木鸡的老耕牛脖颈钻入,倏忽间游走周身,刀光如万千蚕丝纠缠作一团白茧,刀肉吻合,竟不闻半点声响。
“好快的刀!”看客惊呼未定。
“哧!”茧中倏忽抽出一丝,化作一柄雪亮的牛耳尖刀,握在厨神牛一刀那青筋暴绽的大手中,却是滴血不沾。再看那牛,好端端杵在那里。
牛一刀眼中杀气隐隐,怒喝一聲:“走!”早有打杂的扯过一张崭新油布铺在地上。
那牛浑身一颤,无辜的大眼睛中眼泪滴出,蹄子迈出走了七步,踏上油布。忽然周身如瓷瓶龟裂、血痕交错,旋即头颅四肢分崩离析,化作一摊碎肉轰然摊在油布上。周遭看客热血沸腾掌声雷动。
这是高粱城帅府院子中临时搭建的厨房,气势恢宏。上有彩棚罩顶,下面一溜数十个锅灶,食材毕备。
高粱城地处西边边陲,与瓦剌接壤,数十年来,双方征战频仍。尤其近几年崛起的瓦剌王霸图,号称是草原上的狼王,不断滋扰大明。边关守将杨威擅长守城,双方交战互有胜负,谁也占不了便宜,时间一拖久,双方疲惫了,都有议和的趋向,尤其明朝一方。
瓦剌王有一爱好,就是吃,爱吃山珍海味,尤其稀奇古怪的东西,曾放言要吃遍天下。杨威上报朝廷,要和瓦剌议和,必须征服瓦剌王的胃。于是皇帝下旨,派御使陶胜巡边,并带来中原最有名的五味神厨,要做一场饕餮盛宴,消弭边关烽火。
双方接触后,瓦剌王狮子大开口,开的条件大得吓人。经过互派使者不断磋商,瓦剌王终于同意议和,杨威大喜,通报己方五味神厨来到,要举行金炊玉馔会,期间签订协议。瓦剌王一听有厨子,兴趣大增,于是先派帐下四狼之一的中山狼野先来选厨子,考较厨艺,看看能做什么稀罕物,值不值得来吃。
今日便是选厨子的日子。第一个上场的是五味神厨中厨神牛一刀,一上来便先声夺人,使出绝世刀法震惊诸人。
杨威与钦差陶胜对视一眼,面露得意,同时斜睨一眼瞠目结舌的胡人来使野先,俱想:厨神刀法神乎其技,料你番子还不乖乖允和?
陶胜故意提声问道:“老牛,你的刀工益发长进了!新刀初硎,细入无间,游刃有余。杀人、不,杀牛如割草,将老牛千刀万剐,还能其血脉尚且接驳不断,兀自前行数步,叹为观止呀!对了,这刀法叫什么名堂了?”
牛一刀躬身施礼:“回大人,是‘南朝四百八十寺,一刀中有四百八十种变化。小的看牛,只是一堆喘气的食材而已!莫说这头牤牛,便是犀象虎狼,小的也是一刀宰了,割而食之!”
杨威喝彩道:“高,太高了!只是我奇怪这牛为什么一见你就乖乖不动,瘫了一般?”
牛一刀沉声道:“小的杀牛上千,身上沾满血气,别说畜生,便是活人,与我对视,也要吓得浑身哆嗦。”说着瞪目看向野先。
杨威喝道:“老牛,贵客在前,休得无礼!”
野先缓过神来,眨眨眼,扯扯虬髯:“牛师傅这把刀子不错,给俺瞧瞧。”
杨威一使眼色,牛一刀将刀递过。野先伸出毛茸茸大手,手指甲上隐隐有不少黑斑,随手一抓,割牛刀从中折断,半截断刃当啷落地。
牛一刀面色一变:这把割牛刀堪称宝刃,却被番子随手折断,其力量不可小觑。
野先放声狂笑:“牛师傅你的刀杀牛杀多了,被血腐蚀后,酥得跟娘们的指甲刀似的。俺瓦剌多的是宝刀宝剑,回头送你几把!”
在场明朝官员无不骇然色变。双方脸上言笑晏晏,手下却各出绝技,敲山震虎,为议和加上筹码。
陶胜打个哈哈:“区区一刀,我大明车载斗量,改日送你一车。”
野先笑道:“俺瓦剌黄沙万里,鸟不拉屎耗子不作窝,最好送两车。”
陶胜暗骂,表面却哈哈笑道:“好说好说,咱们今日是为迎接瓦剌王的金炊玉馔会选厨子,谈论刀法刀工沦为末流了,还是回正题吧!老牛,入厨!”
牛一刀得令,收拾心情,喝道:“起火开灶!”
九名帮厨同时上前,添柴引火,“砰”,九口大灶火苗同时蹿起老高,九口铁锅同时烧热。
“放油!”九勺油同时放入,眨眼油烟升腾。九名帮厨齐齐后退。
牛一刀伸手在锅前厨案上一拍,三只白瓷海碗呼地震起,盛着的葱蒜姜末漫空飞出。牛一刀随手一挥,看似随意,实则幻出九股弧形力道,将漫天花雨的佐料一分为九,抟成九朵花苞落入锅中,登时哧啦作响,香味霍然爆出。
说时迟那时快,牛一刀从案头一排刀具中抽出一把玄铁切刀,俯身一挑,牛皮砉然中分,牛肉规矩有致地次第飞到锅灶上空,原来他杀牛时的一刀竟在无形中将牛剔骨分筋,做成了肉胚子,肉是肉,骨是骨,脂是脂,泾渭分明。肉胚子飞在半空,牛一刀撮唇大喝,旋风游走,手中切刀在空中幻出一团寒光,已不辨刀之所在。有内行眼毒的从他振臂转腕的细微差别中数出他竟用了切、剁、削、剞等九种刀法。眨眼之间,九块肉胚子他刀下变成块、丁、丝、片、丸等九种菜料,次第下锅,哧啦爆响,肉香四溢。
牛一刀刀交左手,右手攥住锅柄,依次颠翻。脚下不停,抽拉风箱,控制灶膛下火候。眼见得一锅肉条变色,牛一刀抓起案上盆中的一把翠绿蒜苗扔在空中,刀光闪处,蒜苗成段,扑入锅中。紧接着,牛一刀行动如风,抓起红红绿绿的蔬菜配料,抛起、出刀、下锅,一气呵成。旋即或放高汤,或加作料,或盖上盖子……锅勺撞击,如战鼓惊雷。菜肴在锅中翻滚挣扎,爆响沸腾,直如沙场混战,沸反盈天。
食客眼前倏忽间出现三个牛一刀,旋即变成六个,最后竟然出现了九个,走马灯般盘旋在锅灶前,纵横捭阖,沛然难御。
“一气化三清!雪影六出!九宫连环步!”杨威故作震惊,连声大呼。
野先斜眼冷笑:“一个厨子都这么邪乎,你大明卧虎藏龙,议和不合算哪!”
杨威赧颜干笑:“谬矣。我大明乃礼仪之邦,不愿擅动刀兵。来人,备案、上盘。”
几名侍童流水介抬上花梨木五福食案,碟碗交错依次摆开,并放上各种花瓣青叶拼成花式盘底。才刚放好,牛一刀那边菜已出锅,但瞧他坐腰沉马,摇臂旋腕,缓用太极螺旋柔劲,松散的肴块汤汁在巨大的勺子中滴溜溜旋转,凝而成坨,倏尔旋转抛出,不偏不倚落入数十步开外的盘中,又在盘中轻旋一周后,静止不动,汤汁竟然一滴未溢出。紧接着其余八道菜肴亦步亦趋,踅入盘中。
杀牛烹饪时牛一刀如沙场猛士,纵横捭阖,刚猛无比;而盛盘时又如座上谋士,运筹帷幄,指挥若定。此一张一弛,刚柔并济,端的见功夫。
“笃”的一声,牛一刀将切刀劈在案板上,垂手请御使品尝,围裙上依旧洁白如雪。
方才这道菜分别用了烧、炸、焖、炖等九种不同做法,红烧牛肉、水晶蹄筋、干炸牛丸、宫爆牛丁、青椒炒牛心、酸菜排骨汤……盘钵中翠绿嫩黄老红,色彩缤纷,香气扑鼻。
陶胜望着菜肴不住兴叹:“以一当九,举重若轻,煎炒烹炸中隐含阵法,深蕴哲理。攻则势如狂飙所向披靡不可阻挡,退则圆滑如球借力打力妙到毫巅。谈笑定生死,挥手决成败,正如老杜所言‘起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不愧为厨神。难怪古人说厨道通天道,这道‘九州同欢宴”,野先将军点评一二。”
野先哈哈笑道:“俺是粗人,只知道好吃孬吃,哪有那么多花花肠子!”说着一屁股坐上案头,也不取汤匙竹筷,端起盘钵,咧开血盆大口往里便倒。大嘴好像无底洞般鲸吞虎噬,九道菜全部落肚,大舌头一卷,一块牛骨头裹挟劲风吐出,竟将坚硬如铁的花梨木桌面硬生生凿穿。
野先不悦道:“他奶奶的朱师傅,你这骨头太硬,想硌掉俺的后槽牙吗?”
牛一刀大怒,这番子得了便宜还卖乖,没有骨头还能叫排骨汤吗?他刚想争辩,杨威急忙上前打圆场道:“野先将军休怪,若真崩掉了,老夫给你镶一副铁齿钢牙。”
野先打个哈哈,吧唧吧唧嘴:“俺和牛师傅开个玩笑,别说牛骨头,便是人骨头,俺这副牙口也给他嚼成骨头渣子。”
杨威、陶胜俱都呵呵赔笑:“瓦剌王驾临之时,由老牛主厨如何?”
野先摸摸肚子:“肚子细瘪,刚塞个牙缝,再看几道菜定夺不迟!”瞧瞧四周,“你们是不也馋了?对了,你们汉人有句话叫牛打江山马坐殿,还有句诗叫俺娶老婆你花钱,呃,不对,叫为人做嫁衣,形容现在的情形是不是贼他奶奶的合适!哈哈!”
在场明人闻言,无不怒目而视,几人拳头握得嘎嘣作响。
眼见要闹僵,杨威急忙打个哈哈遮拦过去,道:“请厨圣!”
话音落地,一个中年美妇白绢帕包头,绿围裙束腰,捧着一只硕大琉璃鱼缸缓缓行至。
野先睁目一看,这妇人四旬左右,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妇人把鱼缸放在食案上,野先探头一看,鱼缸中一黑一白两条鲤鱼,白鲤鱼黑眼珠,黑鲤鱼白眼珠,正在水中相互追逐嬉戏。那妇人目不斜视,两眼微合,缓缓坐腰沉马,两臂抬起如抱圆球,手掌如乳燕双飞,斜抄入水,左手为阴右手为阳,一上一下,绕着鱼缸壁缓缓旋转,水流被其搅动,绽开一眼漩涡,黑白双鱼头尾相衔,画出一个太极图案。
野先不明所以,问道:“奶奶的,这是玩什么?抓个鱼这么费劲?”说着便要上前帮忙。杨威急忙叫住他:“这是太极推手,等会必让你大吃一惊!”
那妇人双手越旋越急,渐渐地,左边脸白似覆雪,结出朵朵霜花,右边脸红如沁血,缕缕热气蒸腾。手下水流抟成一个硕大圆环,外圈舞雪飞霜,内里流火迸星,直若云衢之上风流云转,裹挟着雷火电光。
瞧此异状,野先大喝一声:“着火了!”随手抓起案头酒坛,奋力泼去,浇上鱼缸。猛听得“砰”的一声爆响,漫天酒水被点燃,化作一道火瀑,斜刺里倒卷出去。几名番人护卫躲避不及,浇了满身,兽毛翻卷的衣襟上登时蹿起通红火苗,虽然终被扑灭,却闹个狼狈不堪。
杨威得意笑道:“野先将军,这太极推手阴阳和谐交汇成圆,无懈可击,威力无比。外敌妄图侵入力道愈强,则反噬愈大,最终必落得个玩火自焚的下场。”
野先哈哈一笑:“高高高!”
那妇人心如古井,不为外物所感,脸上颜色恢复原状,内行人都知道此刻她体内阴阳二气已离坎相融,功行圆满。水环在其手下渐渐圆满抟成一球。“砰”,鱼缸四分五裂,水球倏忽飞上半空。那妇人踏离走坎,双手如磋如琢驭控水球,斜拉如偃月,团手如转环,水球便如稚童玩耍的蹴鞠一般,乖乖地贴臂绕身四下游走,两尾鲤鱼裹挟其中早已看不见。瞧得看客目瞪口呆。
那妇人双手抱元归一,缓缓收功,将水球置于案上一只青瓷大盘中,余劲未消,兀自滴溜溜旋转,片刻方停。
野先瞪眼瞧去,那水球并未涣散,变成了一只硕大冰球。忽听咔咔响声,冰球表面出现数道纵形裂紋,须臾炸裂,化作千叶重台偃伏盘中,形如莲花盛开。两尾鲤鱼卧在花心中,头尾相衔,盘成一个太极图案。双鱼栩栩如生,似乎注入一汪泉水,便会再次游动。
那妇人转身向杨威陶胜万福道:“这道‘太极有鱼已完成,请大人品尝。”
杨威递过一双银箸,微笑示意:“野先将军请吧。”
野先瞧着鲤鱼,无处下手:“他奶奶的,虽然俺番邦惯于茹毛饮血,这生鱼却未尝过,如何个吃法?又不添作料,淡出个鸟来,怎么下嘴。你换个厨子做熟了俺吃!”
陶胜哑然失笑:“我大明厨圣鱼巧妇的手段,哪个厨子敢僭越?这道‘太极有鱼乃是厨圣的招牌菜,除了王侯公卿,哪个有福品尝?巧妇以太阴真气烹白鱼,以太阳真气烤黑鱼,此乃平生绝学,前无古人。你看这黑鱼鳞上挂白霜,白鱼鳞上腾热气,正所谓阴极阳生阳极阴长,坎龙配离虎阴阳既相济,归元返真。此乃殊途同归天下归一之象。便如你我两国,战则两伤合则双赢……”
野先粗声道:“什么龙虎猫狗的俺不管,你直说这鱼是生是熟?”杨威忙道:“当然熟了,巧妇,你给野先将军试箸!”
鱼巧妇上前一步,半寸指甲如刀沿着白鱼脊部轻轻一划,随后指尖一挑,整个鱼皮如翻纸般揭在一边,内里鱼肉如凝脂雪乳,引人垂涎。黑鱼也如法炮制,露出鱼肉却是金黄闪亮,只是卖相虽好,半丝香气也无。
野先伸出筷子剜了好大一块白鱼肉吞进口中,登时张口结舌傻在那里,片刻喉头耸动,旋即抓起整条鱼三下五除二地吞进口中:“奶奶的,好滑好甜好香,比小娘们的奶子都好吃!”随即抓起那条黑鱼,风卷残云吞进肚里,咂咂嘴,“这条好酥好脆好香,奶奶的,这是什么鱼,往后老子要天天享此美味!”
陶胜面露得色:“鱼只是普通鲤鱼,秘诀在此水中,此水是以九十九种作料三蒸三煮,淋尽渣滓,取其香精美魄熬制而成,又经阴阳二气炼制,将精华悉数逼入鱼肉之中,再以冰霜锁住,不让外泄,故而精华中蕴,膏液内足,又无半点烟火焦烤之异味,堪称神来之笔。”
野先忽而一抓脖子:“哎呀,光顾吃鱼忘了吐刺了?”
陶胜笑道:“鱼刺都被真气融化炙酥了。”
野先两眼放光:“大明天美地美吃食也美,俺太羡慕了!还有没有,再来一道。”
二 同室操戈三万里,萁豆相煎五千年
厨师群中一人早按捺不住,虎吼一声:“让你尝尝佛爷的八大锤!”话音未落,轰然大响,一物从天而降,落在院落中央,将地下磨石方砖砸碎三块,三足深陷其中。
野先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座烧炭洪炉,上坐一口大锅,硕大无朋。黑影一晃,一个头陀旋风般跃到炉前,遮蔽了半天日光。但瞧他身高过丈,头如麦斗眼似铜铃,满脸钢髯,不住扇动。头戴铁箍,裸着上身,上面肌肉凸起,胸毛毵毵足有半尺。
野先虎背熊腰,但与其并肩也相形见绌,见他这般,不由怒上眉梢:“怎么?秃驴你想玩横的?”
杨威急忙上前:“误会误会,此人法名火工头陀,人送绰号‘厨霸,所谓‘八大锤是一道徽菜名称,并非兵器。”
野先大脑袋乱摇:“忒也无趣!”
火工头陀踢了一脚火炉,向野先一招手:“方才托大,一手一掷,才掷了十丈,这铁家伙横在院中好不碍事,麻烦大人帮洒家挪下。”
野先也不傻,知道对方借机示威,为议和添筹码。当下哈哈一笑,吩咐左右:“帮这位大师傅将炉子抬走。”左右得令,五位虎狼侍卫立刻蹿到炉前,扎马运气,十条臂膀抠住炉底,凝眉瞪眼,发一声喊:“起!”
岂料那炉子立地生根,纹丝不动。抬眼一瞧,却是火工头陀将蒲扇大手按在了洪炉上,向下施压。这五人都是草原勇士,向来自负神力,岂肯落于下风,齐声怒吼,声如焦雷:“起!”
火工头陀陡然松手,几人用力过猛,仰面飞跌,撞上青石地,头破血流。巨大洪炉直冲霄汉,便在此时,野先撩袍振臂,凌空跃起,一脚踹去,那洪炉轨迹陡转,直向府外飞去。火工头陀瞠目大喝,身如渴骥奔泉,奔近砖雕围墙,蹬墙踢壁,横走八步,堪堪追上洪炉,翻身勾腿,一招“海底朝天蹬”硬生生将洪炉踢回。
野先不肯示弱,猱身欺上,复又将洪炉震回。火工头陀怪眼圆翻,举掌回拍。硕大洪炉在两人之间走马灯般盘旋往复,震得窗棂哗哗乱响,周遭看客纷纷捂耳后退。十个回合,火工头陀迈进十步,野先后退十步。胜负昭然若揭。
此番选厨子是战与和弈局上的一个棋子,既要示强占得先机,又要留有斡旋余地。杨威向鱼巧妇丢个眼色,鱼巧妇会意,盘龙绕步转到两人中间,觑准洪炉来势,弓步斜拉使出太极云手,手心轻搭炉边,左手捋右手推,逆来顺受借力使力,洪炉轨迹随之变化,力道成一圆环,如磨盘原地旋转,越转越慢,最后轻轻落地。鱼巧妇抱元归一,缓缓起身,长吁一声,鼻中两条白气喷薄如龙,可见这四两拨千斤之术,亦要功力悉敌。
杨威佯装斥责火工头陀:“就知道争强好胜,一味蛮力硬冲硬撞。没有巧妇这太极推手以静制动,化狂暴为和平,你就被洪炉砸倒了。你服不服?”
火工头陀心中不服,嘴上却不好说,只能吹胡子瞪眼。
杨威斥道:“下厨完膳!”
火工头陀低吼一声:“取食材!”
“嗷嗷!”随着凄厉的猪号声,几名虎相彪形的帮厨抬上两口大肥猪,那猪并未绑缚,拼力挣扎,凄厉哀号。火工头陀扯过肥猪,两手一分,竟将两猪八只大腿硬生生撕扯下来。又有帮厨抬来八只榆木大桶,里面装满花花绿绿早已配制好的汤汁,酸甜苦辣味道十足,直冲鼻孔。
火工头陀腕子一翻,手中早多了一把杀猪刀。“唰唰唰”将八只猪腿扒皮,蹄子剁掉,将小腿肉顺胫骨割开,翻卷向上,做成有柄有头的锤状,分别扔入八只桶中腌制。又转身来到炉前,坐腰沉马,嘿的一声,裸露的腹部处猛地凸起一个碗大肉包,肉包飞速上升,顶过贲门,穿过喉管,蓦地喷出口外,竟是一口纯阳真气,钻进炉膛中,膛中陡然火苗升起,火势熊熊,烧得锅灶大热。
真气点燃炉灶?野先瞧得目瞪口呆!
扑,一桶黄澄澄的豆油倒入锅中,片刻油花翻卷,火工头陀将八只猪腿一齐扔入滚热油锅,“哗啦”,油星四溅如雨,周围看客吓得一齐后退。火工头陀任凭热油浇到脸上,仿佛铜浇铁铸岿然不动。少时,猪腿炸好捞出,盛在八只铜盆中,于案上一列排开。
又有八名帮厨裹着面纱戴着手套,扮相怪异,端上八只扣盖砂锅,放在案上。
野先不明所以。杨威同众人纷纷后退道:“将军小心,马上揭晓谜底。”
野先哼道:“怕你何来!”
火工头陀揭开砂锅锅盖,登时一股辣气蹿出,呛得野先猛地打了个喷嚏。没等他反应过来,其余砂锅依次揭开,登时,酸、甜、苦、咸、麻、涩、臭七种气味如蝗灾泛滥,肆意蔓延开来,周围人虽有准备离得又远,但也给熏呛得喷嚏连声,丑态百出。原来砂锅里是熬制的八味酱汁,如今半凉,味道尚且凶猛,炝锅时不知有多霸烈,难怪那些帮厨遮鼻捂嘴全副武装。
唯有火工头陀面色如常,指着猪腿道:“这道徽菜‘八大锤,取自‘八锤大闹朱仙镇的典故。想当年他奶奶的胡虏完颜兀术进犯我大好中原,摆下一座狗屁金龙搅尾阵,将岳爷爷困在阵中,这时岳云使一对擂鼓瓮金锤、狄雷挥镔铁亚油锤、严成方用青铜倭瓜锤、何元庆执梅花亮银锤,八大锤一齐杀入阵中,救出岳爷爷,杀得金狗屁滚尿流,狼狈逃窜。后人为了纪念岳爷爷帐下四猛将,便发明了这道著名徽菜。”当着瓦剌说金狗,颇有指桑骂槐之意。
野先攒眉皱鼻,被砂锅里的酱汁呛得难以开口。
火工头陀瞥他一眼,目露不屑,端起砂锅,将八锅酱汁浇到八只猪腿上,一边介绍:“这道辣汁名为‘地狱之火,能辣死一头牛;這道酸汁 ‘醋海兴波,能酸掉大牙;这道苦汁叫‘苦海无边……洒家久闻瓦剌都是勇士,今日便与你一同品尝这八大锤,你一锤,洒家一锤,不能下咽者便输,敢么?”
此次来使名为选厨,实为两国交锋,野先怎能怯阵不前,咧着大嘴强自笑道:“本将军还怕你秃驴不成?比!”说着抢先伸手抓起一只甜锤。那甜锤挂着晶莹糖浆,水晶也似十分诱人。岂料他一口咬下,方待下咽,忽然干呕连声,“哇”地吐出。
火工头陀冷笑道:“这甜汁乃是熬制十月的糖中之精,甜得腻人,别以为甜就是好东西,过犹不及。”说着抓起苦锤,几口咬个罄尽,“不吃苦哪有甜?该你了,吃俺一锤!”
野先掂量半晌,选了咸锤,舌尖一舔,尚能承受。随即耍威风一口咬下,差点没把他齁死,一把撇了猪腿,慌不择路寻到水缸,一头扎进去,将肚子撑如孕妇,方才罢休。
随即火工头陀吃了酸、麻、臭三锤,野先咬一口涩锤,辣锤实在不敢再试,悻然认输。
野先捂着肚子:“俺说楊帅,你这些是厨子还是杀手?”
杨威哈哈大笑:“我汉人诗书之国礼仪之邦,凡事无不求其终极道理,譬如茶有茶道,琴有琴道,便连做人也有人道,做饭也有厨道……将军若是有心,你我不妨同领厨道共参天道。”
野先大嘴一撇道:“俺和你吃饭,你和俺论道,俺与你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就此分道扬镳,俺走俺的独木桥,你走你的阳关道。”
杨威面皮一红:“哈哈,离题万里了。好,继续上菜,有请厨师百味先生。”
三 旧梦南柯成鼠洞,故剑莫邪改姓田
野先怪眼扫视半天:“厨师在哪呢?”
杨威一指灶前。野先道:“那个锦衣大汉?”
“旁边的。”
“那个高挑少年?”
“左边的。”
“呃,那个干巴老头?”
“嗯。”
野先定睛细看,这百味先生是个干巴老头,脸蛋皱皱巴巴像个长裂的核桃,满是沧桑。一身土黄裤褂,高帽围裙。无论长相和打扮都是其貌不扬,落在人堆里总是被人忽视的那种,难怪他怎么登场的自己都没看到。
百味先生来到灶前,其他帮厨尽都下去,只剩他孤零零一人,鬓角一缕白发钻出帽檐,在秋风中孤独地瑟缩着。瞧他起灶生火、切菜放油、颠勺翻炒,一点花哨也无,既无牛一刀游刃有余的绝世刀工,也无鱼巧妇的冰火神通,更没有火工头陀的巨灵神力。他只是一丝不苟地做着菜,苍眉时皱时舒,浊眼忽明忽暗,看得出,他已如老僧入定,心无旁骛,将全部情绪都融入在这青青翠翠之中了。
野先瞧着瞧着,忽然瞧出点什么来,怪眼眨了眨,竟然挤出几疙瘩眼泪来。
片刻,百味先生的菜做好了,七只盘钵中盛了七样家常素菜,围成环状摆在案上。这几道菜没有一丝肉星,也无花式盘底相衬,看着很寒酸。周围看客都连连摇头,这道菜果腹都不能,文化底蕴更是与前三道判若云泥,太失败了。杨威心中恚怒,本来已定百味先生做“焚琴煮鹤”,仙鹤都预备好了,谁知他临时改了菜式,但菜肴已经端上,无法挽回。
野先出人意料寻了凳子坐在案前,神态一扫倨傲之色,变得恭谨异常,未曾动筷子,先双掌合十拜了拜眼前菜肴。众人大惑不解,火工头陀大嘴一撇,颇为不屑。
野先没去拿金筷银筷,却挑了一双竹筷,轻轻挑起一根菜丝,送入口中,然后闭目细嚼,细细品味。虽然浅尝辄止,但也用了半晌才品尝完,长叹了一口气,缓缓睁开二目。忽然起身,向着百味先生冲去。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后退。百味先生一愣,眉头攒起,干巴巴的身躯却如金刚般岿然不动。野先扑到他脚前,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什么狗屁厨神、厨圣、厨霸,给先生提鞋都不配。先生,真乃厨林大师,垂范千古。请受野先一拜。”说着便欲磕头。
百味先生侧身一闪,冷淡道:“你方才受挫于其他三人,如今见我上场,故意大加赞扬,老朽尝遍百味,对名利视若浮云,你这反客为主挑拨离间之计,用错人了。”
野先一跃而起:“先生太小看野先了,俺野先,骑草原上在最暴烈的儿马,杀高山上最凶残的独狼,全凭马鞭和弯刀,哪用过什么诡计?”
百味先生冷淡依旧。
野先道:“俺跪拜的不是先生的人,而是先生的绝世厨艺,因为你这七道菜,让俺陷入了一生的回忆,酸、甜、苦、辣、咸、涩都在心尖上翻滚,把那喜、怒、哀、思、悲、恐、惊全他奶奶的回味了一遍。”
百味先生浑浊的眼睛倏地一亮。
野先道:“先生满脸风霜,好似死了爹娘一般,呃,这个比喻不好,俺形容不出来。从这七道菜来看,先生就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我想鲁班门前耍斧子,说道说道,有不对的地方,请先生指教。”
百味先生波澜不惊的眼中罕见地腾起一丝异彩,破例开口说了一个“请”字。
野先指着其中一道菜,白瓷碗中盛了半碗浓汤,半边黑半边白,泾渭分明,黑用黑豆汤,白是白豆汤,各用荞麦粉藕粉勾芡成互不相容的一半。在黑白汤上横了两行长短不齐的类莼而圆的菜叶。野先道:“这菜叶有人可能不认识,这叫荇菜,俗称水荷叶,俺幼时曾在江南看到过。关于荇菜最知名的就是诗经中的那首《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所以这碗汤有个名堂叫‘君子好逑汤。”
牛一刀嘴角一撇:“野先将军,你对汉人学问了解很深,令人震惊,不过你这般解释却是驴唇不对马嘴。‘君子好逑汤历来做法是象形取意:汤中加樱桃喻淑女,荷瓣笋丁喻君子。这道菜没有君子美人,只放了点缀的荇菜,哪里是什么君子好逑汤!”
野先转头瞧瞧百味先生,他表情木讷,但眼底那一丝痛色却抵死遮拦不住。野先厚唇边勾起一抹阴冷笑意:“做菜之人便是君子,怎会没君子?美人是没有了,因为美人已被人所夺!”一语出,举座皆惊。
百味先生浑身一震,面色惨变。牛一刀攥紧案头刀柄,鱼巧妇面色颇不自然。原来中原有五味神厨,那便是厨神牛一刀、厨圣鱼巧妇、厨霸火工头陀、厨魔司马老饕,这四人系出同门,都拜在厨仙张大勺门下,可谓名师高徒。只有厨师百味先生无根无蒂无门无派,却也跻身其中,颇显另类。而且他做的菜全是素菜,独辟蹊径与众不同,虽有绝世功夫深邃寓意,却不为食客老饕那惯于食荤逐腥的齿牙所喜,故而颇多争议。其他四人亦是瞧他不起。当年他与鱼巧妇曾因一次厨师大会结缘,谁料有始无终,最终被牛一刀横刀夺爱,百味先生心灰意冷,一直未娶,才过不惑之年便已白发萧然。
不知野先如何瞧出了其中破绽,一语点中死穴。
场中一时无比尴尬。
野先率先打破僵局:“这君子好逑汤平常做法都是将樱桃核挖出嵌入斑鸠肉,其实大错特错。‘关关雎鸠讲的就是雌雄斑鸠间关和鸣,情爱相洽。而庸俗鄙陋的厨子为了象形取意,竟将这爱情鸟当作盘中餐,为此一情而毁彼一情,是君子所不取也!世人庸俗丑陋至此,连俺这大老粗也看不过眼了。”
这一番话,正中百味先生下怀,他做菜也有三十年了,却无一人能懂他的苦心孤诣悯天情怀,如今被野先一语道破,不禁生出知音难遇英雄相惜之感,激动得老泪纵横白须乱抖。
牛一刀不屑道:“鸡鸭鹅犬,本就是阳间一道菜,便是牛羊驴骡,也有卸磨杀驴一说,何况一小小斑鸠,小题大做的人,忒也矯情。”
野先冷笑道:“谁说这君子好逑汤名不副实了?这碗汤非但有君子,有荇菜,更分黑白二色寓意寤寐求之。而且亦有淑女窈窕雎鸠关关,你们看!”说着一仰脖将汤喝尽,咧咧嘴,指着瓷碗内壁,“这不是美人雎鸠吗?”
众人定睛看去,果见白瓷碗内壁绘有美人斑鸠的釉彩装饰,一时瞠目结舌:“这也可以?看来百味先生是个有心人,这碗想来是为了这道菜特别烧制的。这道菜外观平淡,内含丰富,真有匠心独运之妙处。”
野先续道:“这道菜不仅形似而且神似,汤中放了蜂蜜山楂汁,吃起来酸酸甜甜,正与《关雎》中描写男子的单相思既酸又甜的诗意符合。”
牛一刀依然不屑:“顽童把戏,是个厨子便想得出来。”
野先指着另一道菜,这道菜更加寒酸,汤汁上面漂浮着半只蛋黄几根韭叶,中间还有根蔫耷耷的畸形白萝卜。这菜色香味俱无,打眼一看便无食欲。
野先瞧着众人鄙夷神情,哈哈大笑:“这道菜名取自柳三变的蝶恋花‘为伊消得人憔悴。用半钵苦酒寓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半只蛋黄指落日衔山时的‘残照,几根韭叶代表‘草色,最妙的是这只酷似人形的蔫巴白萝卜,萝卜皮剥开,内茎显得极为瘦小,岂不正应了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吗,哈哈!”
百味以如此拙劣的菜肴待客明显是对客人的不尊重,但客人却甘之若饴大加赞赏,几位神厨鼻子差点没气歪了。
接下来是黑豆白豆拼成鹊桥的‘两情若是久长时;白萝卜丝摆作大雁形状的‘问世间情为何物。还有‘上邪、‘我生君未生、‘人生若只如初见(注:此句出自清朝纳兰性德词《木兰花令》,而书中设置为明朝,文学作品不是历史,不必吹毛求疵),共是七道菜。
野先一一评点,溢美之词滔滔不绝,末了道:“这七道菜有七种颜色、七般滋味,寓意出初恋、单恋、苦恋、热恋、失恋、迷恋、留恋人生的七种情况,真可谓妙手天成。除此之外,这道菜中还暗藏了很多秘密,诸位都是汉人,比我胡人要懂得多吧?”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云。
野先得意道:“都说汉人卧虎藏龙,俺看是吹牛拍马。你们知道这七道菜为什么要摆成圆环形状无头无尾吗?那是因为这在七种情况每人所经历的次序不同,每一道菜都可能是开头也可能是结尾。作者如此用心,是让食客自己寻找属于自己的答案。知道其他菜多用盘钵盛装,而‘我生君未生这道菜却用碗来盛装吗?那是因为寓意‘晚了。更绝的是这七道菜交互拼盘,又能组成上百个其他菜肴上百首其他情诗,道尽人生百般滋味,譬如文章架构回环往复妙不可言,真个穷极想象,令人叹为观止!王羲之的字、李太白的诗、吴道子的画、成吉思汗的弓、百味先生的菜,注定要横绝一世无可匹敌的!”
野先一改先前粗鄙不文拙嘴笨舌的形象,喷珠唾玉夸夸其谈。这边厢百味先生激动得涕泗横流,梦呓般喃喃自语:“知我者野先也!”
鱼巧妇偷觑一眼牛一刀,但瞧他脸色铁青,不免心中怨恨百味先生,觉得他在离间自己的夫妻关系。
火工头陀暗骂:“他奶奶的鸟番子,瞧他挑挑拣拣,想来那菜味道极差,番子不过是为了贬损我等,故意抬高那个蠢货而已!”正想争辩,野先叫道:“百味大师,敢问贵庚?”
百味先生兀自语无伦次自说自话,杨威在旁掐他胳膊,他这才激灵灵回过神来:“四十有二。”
野先道:“先生长我七岁,我野先是个俗人,但仰慕先生品德,愿与你结为安答,不知可能高攀得起?”
杨威率先击掌叫好:“好好好!没想到厨师大会竟会引出义结金兰的雅事,从今厨史上又添一段佳话!”
百味先生犹豫片刻:“野先将军是我知音,更是敌人,老朽可不敢叛国通敌。”
野先道:“先生差矣!相识满天下,知心有几人?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崔珏有诗道‘七条弦上五音寒,此乐求知自古难。唯有河南房次律,始终怜得董庭兰。大丈夫一言投契把酒论诗,一言不合拔剑相向,恩怨分明,婆婆妈妈瞻前顾后算哪门子好汉!”董庭兰是唐朝著名琴师,由于弹奏古老冷门的七弦琴,听众寥寥。但当时很多诗人都欣赏他,高适的《别董大》诗,李颀的《听董大弹胡笳》诗,写的都是他,当时宰相房琯房次律对他更有知遇之恩。野先提出这首诗登时勾起百味先生衷肠,他就是当时的董庭兰,只是他不走运,尚未遇到房次律。可如今,也许,房次律出现了…….
杨威、陶胜面面相觑,没想到百味先生临时改变的菜式歪打正着,竟然博得了野先的赞赏,坏事变成了好事,两人心中窃喜。陶胜道:“百味先生多虑了,我们与野先将军马上就要从敌人变为朋友了!大家都是证人,你与他结义并非叛国而是爱国!”
野先哈哈大笑:“陶御使果然深明大义,来来来,这把描金腰刀送给哥哥,或者你我按照汉人规矩堆土为炉插草为香,再痛饮一斗!”
百味涩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你是我兄弟便是我兄弟,何必弄什么互换礼物磕头拜把子?若是虚情假意,便真拜了把子换了礼物又能撑得几时!”
野先哈哈笑道:“是俺迂腐了!杨帅,今日厨艺便是我哥哥魁首,你看如何?”
杨威笑道:“甚好。”
牛一刀和火工头陀怒气填膺:“不行,我等不服!”
杨威劝道:“既然如此,等最后一道菜登场后,再做决定!”
野先瞧瞧百味先生。百味道:“厌我者众,爱我者寡,人生得一知音足矣,老朽岂敢奢望。”
野先道:“也罢!便依哥哥。”
四 胡儿一好餐秀色,汉子便多作天阉
阶下乐手抚琴鼓瑟,曲韵悠扬,奏出一片和谐之声。随着一阵环佩声响起,影壁后转出五个老头。四人前导做福禄寿喜四神打扮:福星官服朝靴,雍容华贵,手执如意;禄星披员外袍,头插牡丹,怀抱婴儿;寿星秃头大脑门笑容可掬,弓背弯腰,左手拄拐杖,右手捧仙桃;喜星喜气洋洋,手捧双喜临门大礼盒。财神居中,宛如鹤立鸡群,头戴纱帽,非常富态,手捧巨大金元宝。
野先一愣:“这是福禄寿星?还是……厨子?”
杨威微笑:“少安毋躁,答案马上揭晓。”
几位星官款款来到席前,野先这才看清,并非真的老头,只是带着面具而已。几人各将手中物什放在案上,财神开口道:“开盘。”
四星从宽大的袍袖下探出雪藕般白嫩手臂,野先一对铜铃眼陡然瞪得比牛眼还大:“奶奶的,这么白的小手!”
四星挥动纤纤葱指,宛若拨琴按筝般灵巧,将如意、婴儿、仙桃、礼盒四个金箔银箔做的道具打开,露出四只瓷盘来,分别烧成不同形制:鲤鱼跃龙门、双雁宿芦花、流云掩钩月、菡萏未坼苞。盘中各盛菜肴,香气扑鼻,闻之令人心醉。微微冒着热气,显然是新做不久。鲤鱼盘中是半下膏汤,汤中摆着七只沙蛤,蚌壳微张,吐出一截晶莹白肉。双雁盘中竟然盛着一双玉手,色白而腴,互相环抱,蜷成兰花指状,指端拈着一朵合欢花。钩月盘中竟然是十几颗大大小小的心脏,复又拼成了一个心形,不知如何做法,那心脏有黑红紫青,瞧来触目惊心。菡萏盘中瞧来细腻如豆腐,上琢一颗鲜红樱桃。
野先瞧得两眼发直:“这都是什么玩意?”
杨威笑道:“厨魔给他讲解一二吧!”
那财神将面具摘下,袍服褪去,却原来是个中年书生,天生笑面,正是中原厨魔司马老饕。司马老饕指着鲤鱼盘中沙蛤:“这是西施舌,传说当年勾践灭吴之后,迎回西施,越王后害怕西施得宠,便将西施沉江溺死。西施死后化为‘沙蛤, 期待有人找到她,她便吐出丁香小舌,尽诉冤情。瞧见蚌壳中吐出的白肉没有,这便是西施的香舌。”
野先惊讶不已:“这鸟蚌壳如此奇怪,原来是西施的舌头。那么谁吃了这道菜,不就等于亲了西施。他奶奶的,俺好想吃啊!”
司马老饕哈哈一笑:“这是每个男人的梦想。野先将军,可知为何不多不少,正是七个沙蛤么?”
“哈哈,是有七个色鬼想吃这道菜么?俺一个,御使一个,杨帅一个,你一个……”
司马老饕尴尬一笑:“将军,你想歪了。你看七个沙蛤,有一个却吐出了两段舌头,这就叫‘七嘴八舌。这七个沙蛤,分别用了八种烹制方法,油炸的叫‘油嘴滑舌,挂浆的叫‘甜嘴蜜舌,浸发的叫‘摇唇鼓舌,干煸的叫‘唇枪舌剑,还有‘贫嘴薄舌、‘拙嘴笨舌、‘三寸不烂之舌、还有舌嘴分离的‘拔舌地狱。这些舌头都不学好,搬弄是非,俗话说祸从口出,终究要给人吃掉的。”
野先笑道:“他奶奶的,你们汉人真会玩!”
司马老饕得意一笑:“这第二道菜叫‘昭君手。”
野先抻脖瞪眼:“这是人手做的?”
司马老饕笑道:“这是马皮熬制的。传说昭君和亲路过黑风沙漠,粮食尽为风沙埋没,昭君提出要吃战马。随行将官说战马是对付匈奴用的,不能吃。昭君说如今汉与匈奴和亲便是一家,还要战马何用?便将马杀了吃掉。连马骨头都吃没了,只剩马皮,可巧老天眷顾下了雨水,士兵便将马皮毛层剥落,单刮其膏脂,剁碎,用雨水熬制成黏稠汤汁,冷却后变成了颤巍巍的皮冻,嫩滑爽口。后来昭君到了匈奴,为单于熬制这道菜,淋尽渣滓,皮冻晶莹剔透,竟和昭君玉手一般洁白无瑕,单于大喜,说食此皮冻如吃爱妃之手。后世便有了这道菜。”
野先咂舌道:“狗单于口味真他奶奶的独特。”
司马老饕道:“将军看见这手能想到什么?”
野先怪眼翻翻:“双手?”
“再想,不是双手,这两个都是右手,可见不是同一人之手。”
“二手。”
“同个意思还有?”
“对手?”
司马老饕哈哈一笑:“不错,是对手,可对手也不妨握手言和啊!”
野先一愣,随即醒悟:“哈哈,他奶奶的还有这个道理啊!”
司馬老饕指着第三盘的心脏:“这道‘貂蝉心来自三国典故,传说吕布白门楼授首,貂蝉被曹操赐给关羽,关羽月下斩貂蝉,岂料貂蝉太美,关羽这一刀犹犹豫豫,没砍断貂蝉脖子,反倒划开她胸口,一颗晶莹剔透宛若琉璃的心脏跳出来,只是九窍玲珑心上被刀斩出了一道红艳艳伤痕,伤人易痊,伤心必死。关羽大悔,这才知道貂蝉心地纯洁,并非水性杨花的红颜祸水。后人念此典故,所以炒牛心猪心也都附庸风雅,叫‘貂蝉心了。只是天下良心沦丧,再也找不到如此纯洁的初心了。你看,这是蛇心,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这是‘狼心,狼子野心;这是‘丧心病狂,这是‘痴心妄想,这是‘人面兽心,这是‘鬼迷心窍。这几道不好吃,这个‘兄弟同心、‘天下归心、‘诚心‘真心‘善心‘良心才好吃。”
野先喃喃自语:“良心好吃……俺记得良心不都是给……”
杨威察言观色,见他渐渐入港,忙丢眼神给厨魔,厨魔趁热打铁:“最后这道‘贵妃乳,说的便是杨贵妃出浴华清池,唐明皇瞧其酥胸白嫩,赞道‘软温新剥鸡头肉”,安禄山从旁接上“润滑初来塞上酥”。这道贵妃乳便取材于此,是用牛乳马乳制成。这四道菜集齐四大美女,是以名为‘四美图。乃在下精心烹制而成,请野先将军享用点评!”
野先道:“什么四美图,白惨惨红鲜鲜,哪里美了?”
司马老饕早有准备,闻言哈哈一笑:“美食美器确实还不完美,不过,再加上美人呢?”话音未落,福禄寿喜四星纷纷摘去面具褪去长袍,登时衣香鬓影,多了四个丽色逼人的美人,分别打扮成西施、昭君、貂蝉、杨玉环。一时间,天上浮云不流,院中百花暗淡。
野先眼珠子像被胶住不动窝了:“真他奶奶的美啊,汉人就是有才,这说的就是‘秀色可餐吗?”
杨威察言观色,不禁喜上眉梢。
司马老饕道:“美食美器美人,这道‘四美图已臻完美,可还入得将军法眼吗?”
野先咂咂嘴,所答非所问:“你们汉人说话不如放屁,从来没一句真的。”
野先陡然冒出这么一句,众人脸色顿变铁青。
野先道:“这道‘四美图叫什么西施舌、昭君手、貂蝉心、贵妃乳,你汉人却拿沙蛤、马皮、猪心、牛乳糊弄俺,说话不是放屁是什么?”
杨威气极反笑:“这些名字不过是菜肴的修饰手段而已,比喻夸张拟人双关谐音用典,不下百种,适才阁下点评百味先生菜谱的时候不也用到了好几种么?”
野先怪眼一翻:“那俺不管,俺就要吃西施的舌头昭君的小手貂蝉的心……就拿她们充数吧。”
司马老饕顿时脸色大变,这四女乃是四小神厨,有他女儿司马美馔,有火工头陀出家前生的女儿诸葛珍馐,还有牛一刀和鱼巧妇的双胞胎女儿牛粉丝、牛香芹。为了让这道菜脱颖而出,也为了和谈成功,四大神厨才让女儿抛头露面。没想到野先狼子野心,竟然提出这种惨绝人寰的无理要求。
杨威始料未及,若同意寒了属下之心,若拒绝只怕议和变成梦幻泡影。一时如羝羊触藩,进退两难,忽而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呵呵笑道:“野先将军懂我汉人诗赋,当知道怜香惜玉一词,这种妙人啊,我见犹怜,恨不得以金屋贮之,阁下舍得割舌剜心?
野先咂摸出他弦外之音,淫笑道:“俺没金屋,只有牛棚马圈,不知贮得贮不得?”
杨威莞尔:“当然贮得。”朗声吟道,“闺阁堪垂世,明妃冠汉宫。一身连逆漠,数代靖兵戎。若以功名论,几与卫霍同。小女子能得野先将军垂青,是她们的造化,也是你我两国亿万百姓的福泽。”
野先嘿嘿淫笑:“那俺就不客气了,现在就想尝尝西施舌、贵妃乳的味道,事后一一点评,俺看厨魔定能胜过俺哥哥,嘿嘿!”
在场诸人一时默然,这番子竟要白昼宣淫,这该如何是好?
杨威额上汗出如浆,此刻边关是起狼烟还是生炊烟,甚至大明王朝的气数、历史车轮的走向,全系在他即将并定将迸出喉管的那一个决定中,他岂能不心如鹿撞天人交战?
牛一刀霍地攥紧了刀柄;鱼巧妇眉头拧成疙瘩;火工头陀犹如待宰的猪般发出嗬嗬低吼;司马老饕脸都绿了。四小神厨似羞还喜,以袖遮面,垂头不语。
杨威鼻孔重重一哼,喷出两股浊气,攒起眉头旋而解开,看来他心中某种郁结已经释然了:“野先将军,快言快语不假矫饰,和我汉人忸怩作态大大不同,是一条真汉子!既然如此,请玉趾移步暖风阁,品评佳肴!”说话的同时,眼光如刀扫过四大神厨,官大一级压死人,况且此举深系大明安危,四人敢怒不敢言。
此时已有侍童引着四女同野先拐向角门。忽然一个干巴巴的声音叫道:“兄弟,等等我!”
众人引颈回头,却见百味先生越众而出,叫住野先。野先一愣:“哥哥叫俺啥事?”
百味先生道:“兄弟,不瞒你,哥哥当年为了这个女人,终生未娶,至今还是童身。”一指鱼巧妇,“并且我虽然名列五味神厨之一,但屈列末席,被这四个狗东西压制,一辈子未能扬眉吐气,今日看到这四人女儿如花似玉,陡然春心复萌,你能不能让哥哥先拔头筹,睡了这四女,一雪当年之耻?”
牛一刀再也按捺不住,一步跃出,薅住百味先生的衣领:“若说这番子也还罢了,你这狗一般的蠢材也想癞蛤蟆吃天鹅肉,信不信老子剐了你下酒吃!”
百味先生冷冷一笑:“往日里你们视我如草芥,随意讥讽,我受尽冷遇。可如今我是野先将军的大哥,你能把我怎样?姓牛的,此时此地,你若真敢剐了我下酒,老子便服了你!否则,你这欺软怕硬的无耻东西,连狗都不如!”
牛一刀牛眼瞪圆:“你?”
杨威在旁重重一咳,牛一刀手指攥得嘎嘣响。杨威咳了三咳,牛一刀攥了三攥,这才一跺脚,愤愤然甩开百味先生。
野先驻足,这回轮到他进退维谷了。驳了百味先生的面子,己方没了内应;答应他,瞧他这脸褶子,实在是糟蹋了美味。前思后想,亦如杨威般天人交战,终于哈哈大笑:“哥哥,俺只是和杨帅开个玩笑,瞧他是否真心罢战而已。等俺瓦剌王来访,必定让哥哥遂了心愿。”
五 诞生无数胡儿种,葬送多少漢衣冠
一场风波总算结束。午后,天色阴沉,春风料峭。野先起身告辞。城西点将台,三千戎装甲士一水儿身高八尺二寸二,虎背熊腰,昂首挺胸怀抱刀枪,列成方阵,纵横成列,齐如刀裁。随着杨威号令,吼声震天,为野先送行。野先哈哈一笑,送行酒一口鲸吞落肚,低声对杨威道:“杨帅,你的士兵很强大!”
杨威呵呵一笑:“我也这样觉得。不过两国交锋,百姓枉受兵燹之灾,我想瓦剌王也不愿如此吧?”
野先重重一叹:“俺草原苦寒贫瘠,物什匮乏,便说这饭食,除了牛羊肉还有什么?哪像你中原把菜都做出花来了。再说俺草原女子都被风沙蹂躏成汉子一般,哪像你中原美人嫩得能掐出水来。偏生俺大王好吃与好色,为了美食美人,才与大明交战,也是迫不得已啊!”
杨威呵呵一笑:“美食美人,我大明有的是,你我若议和,变成了兄弟友邦,上意恩准开通马市,你我互通有无,何乐不为。”
野先眼睛一亮:“若能如此,野先替天下百姓先谢谢杨帅了,不过俺瓦剌王却不像俺这般好说话,一个甜枣就收起刀子了,只怕议和困难不少哇。”
杨威道:“请将军指点迷津。”
野先道:“俺大王最爱美食与美人,将军只要投其所好,做出绝世好菜献出绝代美人,哄得大王满意了,议和必成。明日便请厨魔掌勺。别忘了,请四大美人帮厨哦!”
杨威道:“敬请放心。”随手摘下头盔,吩咐道,“取菜来!”近卫取过一只油布包,放在头盔内。
杨威将头盔递给野先:“这是我送给瓦剌王的菜肴,请将军代为上呈,就说杨威恭候大驾光临。”
杨威伫立在点将台上,望着野先一行扬起一路沙尘,渐渐隐没在山冈尽头。
渐渐斜日向晚,钩月如刀挑衅似的斜挂天穹,杨威不知站了几个时辰,山那边响起断续清凉的猿啼雁唳,那阵亡沙场的汉子啊,正不知化作了多少虫沙猿鹤,在寂寥如斯的夜里呼朋唤侣,吟唱着断肠之歌,却还有甚人记得?旧梦经年,已是丝蔓萦绕荒芜一片了。
帅府内,红烛高烧,照得窗纸雪白。杨威陶胜高踞上位,四大神厨在下,呼呼直喘,脸上青筋暴露怒气未退。百味先生独坐一隅,干巴巴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也淌了血,但神情愈发冷漠,此时他瞧鱼巧妇的眼神再无一丝眷恋,只剩下十二分的怨毒。原来适才杨威召集几人商议,说起白天之事,四大神厨再也按捺不住满腔怒火,捋袖揎拳动了粗,杨威喝止迟些,百味先生并不还手,便挂了彩。杨威能感受到,百味先生骨子里的兽性复活了,伤人易好,伤心难愈。
百味先生咬着槽牙,喃喃自语:“你们这些狗东西,番子碰得俺碰不得,你们这些狗东西…….”
牛一刀呼地站起,拔出割牛刀:“老不死的东西……”
杨威沉声断喝:“都给我闭嘴!”
牛一刀气喘吁吁,一屁股坐烂锦墩,兀自怒气难平。
杨威道:“大敌当前,不思量一致对外,自己人还在窝里斗,给人看笑话吗?”
牛一刀阴阳怪气道:“在座的可不全是自己人,有一个番子的哥……”
百味先生反唇相讥:“不光有番子的哥哥,还有很多番子的岳父老泰山……”
两人越说越不像话,杨威脸色一赧:“住嘴!”
司马老饕道:“百味先生擅自改动菜式……”
杨威一摆手:“好在已经将功补过,下不为例。”
大厅一时鸦雀无声,墙角蝉吟院外蛙唱适时响起,给这寂寥的夜平添了几许悠闲惬意。杨威心烦意乱,随手一弹,一枚翡翠扳指脱指飞出,墙角蝉吟戛然而止!
杨威起身,正正衣冠:“今日厨子甄选可谓喜忧参半,喜的是我们先武后文,软硬兼施,有理有据,占据了先机。野先是个人精,定然领悟了其中道理,上复瓦剌王。忧的是番人向来粗野,只怕野性难驯。如今,是我们要给这匹野马戴上笼头的时候了,哪怕是金笼头,也要戴!老馬,明日金炊玉馔会,由你掌勺,四小神厨侍宴。记住,不管发生什么情况,瓦剌王提出什么无理要求,你们都要忍忍忍!千万不可意气用事,坏了议和大事。这几幅百忍图,你们拿回去好好参详。三十六计当中第三十一计就是美人计,如勾践以西施重宝取悦夫差,乃可转败为胜。对美人来说,这也是她们的造化,西施、貂蝉、王昭君哪一个不是名垂千古,流芳百世。”
火工头陀拍案而起:“杨帅,俺如今是方外之人,但五蕴未空六根不净,瞧不得你这般窝囊,如今俺大明和瓦剌相持不下,俺吃不掉他他也吃不掉俺,凭啥给他美食美人,不是他给俺美食美人?我大明四大神厨个个武功绝顶,以一当百,怕他番子作甚?”
杨威冷道:“说得轻巧。两军交锋,岂止几个武夫便能成事?如今我大明天灾频仍,年荒岁歉,兵饷粮草筹措不利,宜和不宜战。况且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妄自言战,要阵亡多少大明好儿郎?你可知道,兵燹之灾,赢,百姓苦,输了,百姓更苦。这些,你们想过么?”
陶胜在旁道:“不错,杨帅所言正是传达圣上的意图,如今无论用什么计策,也要议和、议和,还是议和!”
火工头陀一时语塞,半晌才道:“你说得也轻巧,敢情不是将你女儿送给番子。”
杨威莞尔一笑:“我倒想送,但是没女儿,如今想生也来不及了。瓦剌王身材魁伟,相貌堂堂,能征惯战,是一个不世出的英雄,我若有女儿,也巴不得嫁他呢!你们劝劝女儿。”
鱼巧妇出门,不过盏茶时分便已回转,原来出乎意料,没费口舌,四个女儿竟然一致同意,原来爱慕英雄是人之天性,英雄是胡是汉却不重要。
杨威心花怒放,四大神厨也没了脾气。
杨威想起一事:“野先告诉我瓦剌王嘴刁得很,寻常物事难入法眼,明天菜肴不要炫弄才学,一切以美味为主。还有,若瓦剌王相不中四小神厨,这个却不好办了。眼下城中美女以四女居首,若从中原再找,却是鞭长莫及。”
陶胜接口道:“我们何不反其道而行之,从瓦剌王身上下手?”
“如何下手?”
“天下食物有药膳一说,药膳之中又有壮阳宴席。而我听说,厨界有一道秘制大餐--极乐盛宴,能把君子变成色鬼。我想明天便给瓦剌王呈上这道极乐盛宴,议和之事便会板上钉钉!”
夜半子时,弯月西沉,一把刀子变成了半截钩子。送走御使和五味神厨,杨威刚要转身回房,忽然影壁后转出一人,却是火工头陀。杨威讶然道:“你还没走?”
火工头陀道:“洒家心中不平静,有一件事一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什么事?”
“洒家虽是粗人,但也知道人生最残酷的是才华无人欣赏,人在失势的时候一旦受到赏识,那种感激是无法形容的,漫说礼义廉耻,便是性命也不顾了!”
杨威沉吟道:“你是指百味先生?”
火工头陀道:“这是你说的,洒家可没说。我四大神厨或多或少都遭到野先贬损,唯对不起眼的百味先生大加赞赏,这其中关窍只怕不是知音那么简单吧?”
杨威沉思道:“这点我虽也百思不得其解,但对于百味先生,我还是了解一二的。他虽没你四人武功精湛,但厨艺还是不错的,只是特立独行,不容于世罢了。我和他有旧,他这人最重情意,要他背叛我,只怕他也不太情愿。况且以他厨子闲职,便要背叛,又能背叛什么?”
同一天的夜里。瓦剌王霸图金顶毡帐中。牛油大蜡映如白昼,霸图魁伟的身躯陷在雪白的羊毛毡垫中,瞧起来好似一头隐藏在芦苇丛中窥视猎物的猛狮。身边还站着一个瘦弱文士。
狂横嚣张的野先此时温顺如羔羊,跪伏在霸图脚下。霸图眯着眼瞧着野先呈上来的图纸,这张图纸详细描绘了白日里野先所历,图画纤毫毕现,文字细致入微。野先貌粗心细,堪称智将,否则霸图也不能委其重任。
霸图道:“野先,你的表现像草原上勇敢的白狼,有勇有智!”
野先受宠若惊。
霸图将图画递给那个文士:“易牙先生,你瞧瞧!”易牙瞧了半晌:“大王,这五味神厨的菜中藏了很多秘密!”
霸图道:“说说!”
易牙道:“这五道菜都是杨威事先排演好的,要演给野先将军看。每一道菜都是一个问题一个挑战,有文有武,软硬兼施。只是杨威始料未及,这五个厨子中出现了一个叛徒,他用菜肴向我们传递了一个密码,而我已经成功解开了这个密码。我们凶猛的狼群又增加了一只恶狼。”
野先接口道:“是百味先生?大王常告诫我,陷入绝地的孤狼往往更可怕,我按照先生教的说辞,攻心为上,已成功俘虏百味的心。将大明内部搅得四分五裂!”
帐中喁喁而语,不时传出得意的笑声。已是夜半,瓦剌王道:“陶胜是个文官,不值一哂。杨威武功不凡,还有那五味神厨各负绝艺,必须在明天宴席上解决掉。”
易牙道:“臣已想出了办法!”
野先道:“那个大明叛徒如何对付?”
易牙道:“兵者诡道也!鬼晓得他是不是诈降?只能见机行事,能利用则利用,无用则一并放倒。”
霸图点头。
野先刚想告辞,忽然想起杨威托他转给霸图的礼物,忙将头盔献上。
霸图道:“这是杨威的头盔?”
野先道:“没有簪缨,只是他平时戴的铁盔,不是帅盔。”
霸图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易牙接过头盔:“回大王,帅盔等同将印,如果献上帅盔他就是投降了。他这是效仿三国的曹孟德割发代首,提头来见向您示威。”说着打开头盔里的油布包裹,里面是一颗羊心,已经做熟了。上面插了一把精致小刀。
易牙哈哈一笑:“羊心羊心,杨威之心。心上插刀为忍,这杨威是用这道菜告诉大王,只要大王不开战,他就会忍。这心是热的,不过就算他有热血,又能如何?嗯,他为什么不用托盘送给大王,却用头盔呢?哈哈,我明白了,大王若吃了这道菜,便是认可自己可以‘吃亏(盔)了。”
霸图恍然大悟:“好个杨威,还是你自己留着吃亏吧!野先,你手下的兵士部署妥当了么?”
野先点头:“由我弟弟答虎带队,大王尽管放心。”不过又担心道,“我们六人赴会,会不会太冒险了?万一杨威翻脸……”
霸图笑道:“你看到草原上的羊群没有?争夺草场和母羊的时候,公羊们狠得很,而一旦遇到狼群的时候,公羊们跑的比母羊还快。放心吧,羊永远不会跟狼翻脸。”眯起的眼睛中放出毒蛇般的光芒来,“你跟我打机锋之时,我已经打进你的后院了!我不但要你一顿美食,更要夺你顿顿美食!我不但要你四个美女,更要你中原所有女人!”
六 百味凛凛咂摸遍,群雌粥粥未有男
数日后,三月十五,高粱城外。短促拘谨的绿洲如将军光秃秃的头盔戍卫着千年古城。绿洲外,是两条嚣张黄沙大路,好像草原饿狼要把古城一口吞噬!此际金乌悬天,撒下满地怒火。萎靡的枯草、偃伏的红柳、沸腾的蚁穴、捕猎的沙蜥……有死寂,有躁动,每一天都上演着杀戮与被杀戮,这就是阎浮世界。
午时,天空火伞高张,地下滚烫的沙砾能煨熟鸡蛋。从大漠深处,却飞起一道黃尘。渐渐地,烟尘弥空,绕过山冈,扑向高粱城。
杨威得报,急上城头观望。转眼,那道烟尘刮到城下,尘头撂地,露出七匹暴烈战马,马上将士髡发结辫,软革轻甲,裸臂执鞭。前驱一人,正是野先,后面众星捧月打着遮阳伞盖,护着一个金冠王者,面目依稀可辨,正是瓦剌王。
野先和杨威通话,杨威下令开城迎客。和陶胜并骑出城的当口,陶胜道:“瓦剌王未带重兵护驾,看来颇有诚意。”杨威长出一口气:“那也不能大意,等瓦剌王进城之后,再派哨探巡查,防有伏兵潜伏。”
陶胜道:“这几日哨探往还百余里,都无发现,瓦剌王的诚心应该不容置疑。”
后面火工头陀催马跟进,低声道:“杨帅,瓦剌王如此狂傲,几匹马就敢入城。此乃天赐良机,咱们关门打狗,把西北狼一窝端了。”
杨威眉头一皱:“瓦剌王匹马入城,足见诚意,我们出尔反尔,何以服天下?”
火工头陀鼻毛翘起:“兵者诡道也!跟敌人讲诚意,等于自杀!”
陶胜面色一沉:“诸葛,记得你的身份,不要煽风点火,你想让黎民百姓重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吗?”
火工头陀跌足一叹,掉身而走。
城门大敞,两位宿敌貌合神离,彼此寒暄,谈笑甚欢。瓦剌王将杨威头盔递过:“杨帅,你的心我留下了,这盔给你送回来了。”杨威干笑一笑,尴尬接过:“大王客气了。”
街衢两旁张灯结彩,阖城民众夹道欢迎英雄凯旋一般,热情高涨。瓦剌王笑得眼花没缝,好似天神高高在上受人礼拜。
杨威陶胜面面相觑,露出会意微笑。
为了显示至诚亲密,金炊玉馔会移师帅府后花园。后花园四周花团锦簇,细柳成阴,中间拓开一片空地,高搭厨台,上有彩棚遮阳,下安锅灶炉具,盆碗杯盘一径崭新。
瓦剌王在陶胜的陪同下登上水榭,大剌剌地东向就座。古代礼仪严格,安排座次“尚左尊东”,按礼陶胜是御使,所谓“代天巡狩如朕亲临”,自应坐东。陶胜、杨威只好南向作陪。瓦剌王帐下四狼:中山狼野先、白眼狼斩魄、黑心狼月朗、末路狼忽赖北向就座。白眼狼后背上还伏着一只青毛猴子,瞪着圆溜溜的眼珠窥探众人。瘦弱的易牙站在瓦剌王身后。为示至诚,杨威没在阶下安排士兵,只有帮厨和侍童。至于摆花进膳种种繁文缛节,甚至从人表情必须露出万分诚意的微笑等等细节,杨威陶胜都煞费苦心,足见赤城。
几人就座以后,瓦剌王反客为主,拍桌子叫道:“陶御使、杨帅,啰啰唆唆的话也不要说了,本王应你大明皇帝之邀来赴今天的金炊玉馔会,目的是议和。”
陶胜、杨威连连点头:“大王有何想法,我等洗耳恭听。”
瓦剌王道:“羊群逐草,狼群逐羊,这世上万物的生存无非都是为了一个吃字。你们汉人有句古话‘民以食为天,我瓦剌土地瘠薄,沙漠居多,羊群没了草场,咱们也就没了吃食。你大明土地肥沃,咱们只想借一疙瘩土地,养几只牛羊,给牧民找条活路,但你大明太过小气,这不行那不肯的。这也怪不得你们,这世道就是狼的世道,弱肉强食,只有虎口夺食,没有送上门的羔羊。草原的公狼每年都要决战,杀得血染大地,只有最强壮最凶悍的公狼才能当上狼王。但是我们毕竟是人不是狼,这么残忍的事情谁都不愿意做。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不动刀兵而各得所需。”
陶胜道:“那么大王有什么好办法呢?”
瓦剌王道:“不如你我各让一步,你们让出高粱城,作为我们的新牧场,两家休兵。咱们以黄花荡为界,互不侵犯,你看如何?”
高粱城外黄花荡方圆千余里,瓦剌王胃口太大了。陶胜为难道:“大王说笑了,便是我们答应了,皇帝也不答应,大明百姓也不答应。如今我奉圣旨,上意恩准开通马市,你需要粮食布匹,可用牛羊交换,我方可让利大半,这等买卖千载难逢,大王要想清楚。”
瓦剌王顾盼手下:“这法子你们同意么?”
白眼狼眼珠一翻,额头一块刀疤更显狰狞:“不同意。”他肩头那只猴子也跟着龇牙一叫。
瓦剌王两手一摊:“我的手下都野惯了,受不得拘束……”
陶胜道:“如果两家休兵,我方可出黄金万两,布匹万匹,粮食万石,弥补大王的损失。”
瓦剌王道:“这点东西还不够咱们塞牙缝的呢,你也知道,咱们穷得很啊!”
陶胜最后将筹码增加十倍,瓦剌王这才略微缓颊:“既然你们这么有诚意,本王就做这赔本买卖了。”
陶胜杨威大喜:“既然如此,金炊玉馔会现在开始吧,请大王尝尝鲜。”
瓦剌王一摆手:“等等!你们开出的条件我们太吃亏,你总得拿出点真本事让我手下将士心服,堵上他们的嘴吧?”
陶胜一愣:“大王想如何?”
瓦剌王道:“我也带了一个厨子来,咱们比试几场,如果我们输了,就按你开出的条件,如果我们赢了,礼物需再增加一倍。”
杨威踌躇道:“怎么个输赢法?”
瓦剌王道:“我方做五道菜给你们吃,你方做五道菜给我们吃,不敢吃者便认输,五局赢数多者为胜。当然,每一方做菜者都要自己试吃,然后对方才吃。如果这样你们都不敢,那还有什么资格议和?”
此时势成骑虎,陶胜杨威互看一眼,点头同意。
瓦剌王一摆手,易牙转身而出。众人注目一看,此人韭叶眉黑豆眼蒜头鼻子血肠嘴,一口玉米粒黄牙。身量细长,好似一棵大葱。
瓦剌王介绍道:“这是我瓦剌的厨子,名叫易牙。”传说齐国厨师易牙,被庖厨奉为祖师,后世很多饮食著作都托名于他。此人是个狠角色,为了讨好主子齐桓公,烹了自己儿子做成肉羹献上。杨威陶胜互看一眼,此人以易牙为名,看来是个狠茬子。
瓦剌王续道:“今日便由易牙对阵百味先生!”
此语一出,杨威陶胜都是一愣,杨威道:“昨日已与野先将军定好是司马老饕掌勺,怎么大王更改了人选?”
瓦剌王道:“你大明朝总是强调平等,本王深以为然。听说百味先生厨艺绝世,却为人所忌,大大不公。本王今天便要做他的伯乐,给他一个扬名天下的机会!”
陶胜、杨威暗自一拍大腿:这瓦剌王好生狡猾,前些天野先选了司马老饕,却是先放一幕烟花,用的声東击西的伎俩。百味厨艺平平,加上未做准备仓促应战,这次比试必输无疑。不过转念一响,即便输了,输给的礼物也未达到皇帝许诺的底线,还能接受。只是自己油水不太丰厚了。又一转念,如果己方败北,讨得瓦剌王欢喜,边关很可能再无烽烟。再三寻思,如何能讨得瓦剌王欢喜,又不损失银子”两人胡思乱想,但此时势成骑虎,只能点头同意。
易牙晃着两根瘦骨伶仃的长腿登上厨台,也不施礼,便冲台下叫道:“本人今天所做五道菜为:奢、异、残、夥、毒。现在为大家做第一道菜:奢!”底下瓦剌侍卫捧上一口箱子,外用羊绒棉被包裹,打开之后,冷气扑面。原来里面竟是一箱子冰块。待易牙将冰块中冷藏的物事取出一一盛盘,众人注目看时,有熊掌有动物心肝,还有一些看不出来的东西。
易牙指着盘中,一一介绍:“此乃海外八珍:龙肝凤髓、狮乳猴脑、猩唇熊掌、人猿心天鹅肉。”众人一听,此乃山珍海味,虽说稀有,却也无甚稀奇之处。
易牙瞧出众人表情:“此山珍非彼山珍,就看大人敢吃不敢吃。龙肝是交趾雨林中五步蛇之肝,凤髓是罗刹国丹顶鹤之骨髓,红毛国草原嗜血狂狮的乳汁,吕宋鬼面猴之猴脑,天竺猩猩王之唇,罗刹国熊掌。还有大秦国的天鹅肉。最绝的是柔佛产的能说人话的怪猿之心。”
杨威等人一听,都吃了一惊:“五步蛇的毒涎、丹顶鹤的鹤顶红,都是至毒之物。其他的听名字听解释也绝非美味,这可怎么吃?”
易牙非常享受地欣赏着众人恐惧的表情:“这些海外奇珍是我瓦剌王托人从天南海北贩运而来,若无人脉,便有倾国之富也休想得到。称它为‘奢不为过吧?”说着生火放油,用大明一方准备的蔬菜搭配,煎炒烹炸一顿忙活。
众人瞪大眼睛,瞧了半天,都极为失望,此人若非藏拙,那厨技便是稀松平常。
片刻,菜肴已好,盛为八盘。按照规矩,厨子要试吃,易牙每盘菜夹了一筷子,细细品味,摇头晃脑,啧啧自夸。随后有帮厨将菜端到杨威、陶胜面前。两人瞧着盘中花花绿绿的菜肴,想到那些特殊名字,心中一阵反胃,哪里咽得下。
瓦剌王瞧二人犹豫,嗤笑道:“两位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肚子难道还消化不了这道‘八珍烩么?”
陶胜、杨威老脸一热:“谁来吃这道菜?”
身后四大神厨都是顶尖高手,一看这道菜的搭配便全傻了眼。这道菜中各种主料听着吓人却无毒,像五步蛇毒在蛇涎,丹顶鹤毒在鹤顶,其肝其髓并无毒。然而食材搭配有讲究,有的配合成美味,有的配合味道怪,营养被破坏,甚至有的配合使本来无毒的变成有毒的,此为食物相克之理。而易牙配菜恰恰选了相克配材,从而使一道美味变成了毒药。
几人深通菜理,都看出此菜绝非如此简单,八盘菜中有相克亦有相生之物,八盘菜正如八卦,两两叠加演为六十四卦。某些配合成毒药,再配合又变作美味;某些配合成毒药,再配合则更毒。便如奇门遁甲中按八卦方位所定的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一般,究竟哪个是生门哪个是死门,几人全弄不明白,随便尝试是拿性命当赌注,一时额头都沁出汗来。
易牙等得不耐,取出一只香炉,放在案上,燃着一炷手指粗线香,顿时馥郁的香气盘匝半空:“以此香为限,香尽不食者便输!”
杨威、陶胜皆额汗如雨,怎么办?难道大明尊严沦丧于此吗?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旮旯处一个声音响起:“大明没输,我吃!”杨威等人一惊,掉头看去。却见百味先生那干巴巴的身影突兀地闪出,来到案前,提起自带竹筷,落箸如风,挨个盘子吃去,还没等众人看清楚,盘子便已半空,但最后一个却没吃。
瓦剌王鼓掌叫好:“大明英雄唯先生一人而已!”
杨威等人脸色都变成了紫茄包子样。牛一刀等人更是奇怪,这道“八珍烩”俨然是个阵法,需要巧妙配伍趋利避害方能食用,百味这种吃法,显然是外行,如何行得?
百味先生一抱拳:“大王谬赞了!想必诸位都已看出来,这道菜配料取五行相克八卦联合之法,若不得法则有毒。实际上这些所谓山珍都是淀粉加菜汁勾兑造型,做出来的,只是做的以假乱真而已。”
易牙疑惑道:“这几味主材全是冰镇,烹制时又以芡汁裹住香味,便是混淆各位判断,先生如何看出来的?”
百味先生淡淡道:“没什么依据,只是不信邪而已。果然一尝后,辨出真伪。”
易牙喃喃道:“不信邪……”
瓦剌王笑道:“先生胆色过人,堪称易牙对手。但不知为何这最后一道菜没吃,你不敢么?”
百味先生道:“汉人有句话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汉人不是癞蛤蟆,也没有那种妄想,只想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守住自己的家园,保住本来就属于自己的东西。至于不属于我们的东西,从来不敢奢求,也没那个欲望!”
瓦剌王再次鼓掌:“先生不卑不亢,有国士之风。本王很欣赏你。本局因你,大明赢得一分。且请先生入厨,本王品尝你的绝世佳肴。”
牛一刀等人斜眼睨视,敏锐地捕捉到百味先生眼角一丝亮光,那是绽放的泪花。身怀绝技而无人欣赏,那是怎样一种痛苦?而万人睥睨一人微笑,那又是怎样一种感动?
杨威陶胜互看一眼,看来这瓦剌王吃硬不吃软!如此看来,此次比试要力争获胜,折服对手,然后再施之以利,瓦剌王服气之余感恩戴德,议和之举再无反悔之理。
七 珐琅盘内羊噀血,玳瑁屏前虎垂涎
两人打着如意算盘时,百味先生业已系起围裙,登台做菜了。己方菜谱昨日已定下八道,汉人对做菜一向极为讲究,也有很多忌讳,菜盘一般都取双数吉数,如六、八、十,没有取单数的。但今天情况有变,适才易牙做菜之时,杨威借故起身,偷对百味先生面授机宜,保留了两道主菜:“江山如此多娇” (此句借用毛主席词句,只为契合主题,不必吹毛求疵)和“极乐盛宴”,其余由百味先生自己掌控,做最拿手的菜,尽量争取胜利,最重要的是一定要美味,抓住瓦剌王的胃。
一切准备就绪,百味先生对着瓦剌王抱拳施礼:“大王,老朽今天也做五道菜:儒、释、道、兵、医。这第一道儒家菜,叫‘江山如此多娇,囊括我朝大部分代表菜系,请指教。”
这道菜是命题菜肴,百味先生不得不放弃了简约恬淡的风格,同时起灶十三口,帮厨不断递送食材,百味先生不紧不慢,或泼油猛炸,或细火慢煨,或浓汤熬炼,或清水焖煮……
忙活半晌,三十六盘菜全部做好。按原计划,四小神厨领着一班侍女涂脂抹粉描眉画鬓,打扮得花枝招展,袅袅登场。将各式菜肴用金盘托着,往来传递。席间顿时香风扑鼻,宛若开了一路鲜花。
初见美女,瓦剌王眼光一亮,终于原形毕露,亵意微呈,手脚言语渐渐放开。
陶胜杨威瞧在眼里乐在心头。三十六盘菜摆放有序,组成了一张大明疆域图。
百味先生来到席前,每盘菜按例吃了一口以示无毒,然后拱手道:“这道‘江山如此多娇,大王敢吃么?”
瓦剌王哈哈一笑:“瞧先生面善,自不会下毒,有什么不敢吃的?”抓起银箸,剛要夹,忽然嗖的一声,白眼狼肩头伏着的那只猴子蹿到案上,抓起两根竹筷,在菜中扒拉,并挨个菜闻去。末了,又蹿回白眼狼肩头。
瓦剌王佯斥斩破道:“这是赴宴,不是耍猴,拴住你的猴子。”
傻子也明白,这是瓦剌王担心饭食有毒,故而先派猴子试探。这只猴子名叫辨机猱,身负异能,鼻子比狗鼻子都灵,对毒物异常敏感,只凭嗅觉,便能辨别。
辨机猱转了一圈,未发出警告,瓦剌王便放了心,伸出银筷,指着西北角一盘菜道:“这是什么菜?”
百味先生道:“这是高粱城特产:咕嘟乱炖。取剩菜剩饭加汤炖煮,不拘成法,风味百变。”
瓦剌王哈哈笑道:“好好好,本王先吃高粱城!”黑心狼接过筷子道:“大王鞍马劳顿,先歇口气,我替你吃这道菜!”说着夹了一口,“嗯,炖得酥烂,没啥嚼头。咦,这盘里有肉丁怎么这么少?”虽然辨机猱判定无毒,瓦剌王还是很谨慎,自己不吃。
百味先生回道:“禀将军,大明包括高粱城,瞧着像只肥羊,其实已是瘦骨嶙峋。前些天送给我兄弟野先四道美味和今天献给大王的五道盛宴,全靠苛捐重税买来的食材。各位大嘴一张不打紧,我大明百姓不知要有多少人勒紧裤带饿肚子!所以这道‘江山如此多娇我也效法易牙先生,素菜荤做,鱼肉加得不多,只借个味,虚有其名而已。”
一旁的陶胜、杨威没料到百味先生竟然说出这一番以下犯上的言论。陶胜当下呵斥:“百味,你老糊涂了,胡言乱语什么?”
没想到瓦剌王毫不在意:“陶御使,休得斥责先生,先生所言极是。高粱城,羊蹄子大的地方,能有什么美味?吃它不过是垫垫肚皮而已。”指着另一盘菜,“这是什么?”
“柳州麻婆豆腐。”
瓦剌王笑道:“再吃柳州!”
黑心狼剜了一块豆腐大嚼,一口下去,这道菜却不好吃,味道实在太苦了,不禁眉头皱起。
陶胜、杨威这才醒悟:这瓦剌王支使黑心狼吃菜,不喊菜名,却喊地名,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要吃掉我大明江山!而百味先生肯定预先料到他会如此,便将菜做得极为难吃。这是告诉瓦剌王,大明江山不好吃,不要自讨苦吃。原来百味先生用心良苦,二人不禁后悔方才疾言厉色呵斥百味的事情来。
黑心狼甩开大嘴,吃完陇再吃秦,川鲁浙闽湘徽吃了个遍,不出意料,都极为难吃,不是苦就是咸再不就是没放盐。只有苏州松鼠鳜鱼里有不少鱼子,黄澄澄的诱人,黑心狼夹起放入嘴里,滑腻可口,哧溜哧溜自己钻进嗓子眼,不禁多吃了几口,大快朵颐。最后吃的是油炸臭豆腐,味道实在太冲,撂下筷子,对瓦剌王咧了咧嘴,那意思是:“这大明确实不好吃!”可他忽然又升起一个疑问,“为什么单单一个松鼠鳜鱼好吃呢?难道这是百味先生再向我们暗示,其他州郡都极为难打,唯有这苏州守备松懈,易于攻取么?可苏州离这里数千里,鞭长莫及啊!”
此局瓦剌方赢得一分,双方战成平局。
八 主灶分明文武火,掌勺把定死生关
第二局开始:易牙直接捧上托盘来到亭上。打开一看,杨威陶胜目瞪口呆。盘中并非食物,乃是黄土、砖块、铁屑、瓷片、头发……俱非能食之物。
易牙瞧着大明众人,似笑非笑道:“这就是第二道菜‘异,异指‘异食症,天下患此病者极为罕见,病人嗜食砖头瓷片等异物。在下虽未患病,但生性勇猛,人敢我必敢,人不敢我亦敢。”说着捻起一堆瓷片,送入口中,缓缓咀嚼。帮厨递上一瓢凉水,易牙喝一口水,在旁观者的目瞪口呆下,将瓷片吞下。随后将黄土铁屑等一一吞下。最后张嘴示意,口无余物。
杨威陶胜嘴巴都合不上了,牛一刀等也是眉头紧锁,心中敲鼓。
瓦剌王呵呵笑道:“不知贵国何人敢尝试啊?”
火工头陀奋臂而出:“俺来!”抄起盘子,张开大嘴,也不管黄土沙砾,只管一股脑儿倒去,随即端起水瓢一饮而尽。但见他喉头处赫然隆起一个鹅卵粗肉包,滚过食管,坠下心口,直入腹中。这可比易牙细嚼慢咽豪放太多,周遭众人骇然失色。
火工头陀咧开大嘴:“告诉你,瓦剌王,大明英雄不只糟老头子一个!”
瓦剌王拍案而起:“好和尚!”
火工头陀忽然一捂肚子:“娘的,这贼厮鸟在洒家五脏庙中闹腾,不安分,要他娘的出来另寻主人!”忽然收腹吸胸弓如虾米,旋即摇颈摆头,那腹中肉包陡然飞速上升,蓦然大口一张,一道混合砖块瓦砾的水箭脱口喷出,直射瓦剌王!
事发遽然,四狼不及转念,那道水箭已迫在眉睫!生死攸关,千钧一发,瓦剌王安坐如素,眉头都没眨一下。
杨威、陶胜心中大骇:完了!脑中已然狼烟遍地,耳畔忽然战鼓震天。
但听瓦剌王面带微笑,拍案而起:“好和尚,你的武功,可媲美草原的四狼!”
陶胜循着瓦剌王的目光看去,原来火工头陀这一口水箭快到瓦剌王眼前时陡然转弯,悉数印在旁边雕花亭柱上,竟如雕刻般嵌出了一个月牙形状。
火工头陀这一手震惊四座,虽然吐出来,但毕竟还是吃过,赢得一分。瓦剌四狼狂傲嚣张的气焰稍稍收敛。易牙盯着那枚月牙,若有所思。
百味先生第二局做的是“释”家菜:佛眼传灯!这道菜取上好的黑白糯米,碾成粉浆,捣成面筋。此刻,百味先生将两块糯米团依次放入臼内,取杵再捣。向台下人道:“佛教将释迦佛眼譬喻为灯,又代指佛法,能照亮冥冥世界。佛法传承便叫‘传灯。这道佛家菜便据此做成。佛法传承须经三关,这道菜同样效仿,那便是捣面的‘千击万打,揉面的‘千揉万搓,炸面的‘千烧万炼。”一边说着,手下捣杵运转如风,片刻已捣了上千下。黑白两块面团筋性被完全捣出,摊在案板上,像狗皮膏药般死死黏住。百味先生也不掸面粉,枯瘦的双手便阴阳互转,效法鱼巧妇的太极神功,揉起面来。瘫软的面团在他手下神奇翻转,由于动作太快,逐渐变成了一个影子,瞧不真切。等停下时,已抟成一个黑白对立巨大面球。再次揉搓,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巧劲,大面球忽然分成两个小面球,搓揉翻转,最后变成三十三个小面球,圆溜溜颤巍巍排在面板上。更为神奇的是,面球黑白镶嵌,白底黑纹,中心一颗翳子,宛若人眼一般。至于他的手法,众人都未看清。
四大神厨微微侧目,心中惊诧:百味居然真人不露相。可他平时惜字如金,沉默寡言,为何今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难道是因为野先包括瓦剌王的欣赏,让他觉得今日遇到知音了。可要小心,他对大明不利。
百味先生取过一坛烈酒,倒入锅内,旋而将火在酒上一晃,顿时呼的一声,酒水蹿起蓝色火焰。他将面球全部倒入锅内,道:“这道菜为了保持面的原色,不能用油炸,只能用酒慢慢烧熟。还要慢慢搅动,否则面筋粘合成一坨,这佛眼便成了瞎子了!”他不用木勺,却将袖子高高挽起,没有半丝犹豫,双手伸入酒火中,顿时,青蓝色火苗蜿蜒爬上枯木般双臂,宛如蛟龙游走。
周围人顿时发出一声惊呼。
酒火焚身,百味先生丝毫不惧。酒水清澈见底,三十三个小球在他手掌的搅动下宛若万千星子晃漾在银河之中。倏然,一枚小球抛出锅中,滴溜溜旋轉,上面沾满酒液,遇火便燃,一圈火焰纹缠着小球,好似喷火的佛眼怒视众人。随即又是一枚枚小球抛出,先前的小球复又落下,宛若杂耍般此起彼伏,越来越快,曳出万千火线,连成数道纵横交错的幽蓝火圈,煞是好看。
约莫盏茶工夫,百味先生额角见汗了,可见这“千烧万炼”确实不好受。有帮厨端上一碗酥油,百味先生腕子翻转,三十三枚“佛眼”贯珠般落入碗中。
百味先生托碗登上水榭:“我先试吃。”抄起竹筷一挑,一枚“佛眼”倏地跃起,正跳入百味先生张开的口中,百味先生抿了两口,然后咽下,“请大王品尝。”
白眼狼肩头那只辨机猱又跳到席上,来回嗅了一圈。瓦剌王再次佯作呵斥。
白眼狼忙道:“我吃!”说着有样学样,也伸出筷子去挑,岂料那“佛眼”很难挑起,嘣了一脸油星。白眼狼怪叫一声,伸筷子去夹,那“佛眼”却如泥鳅般在筷子缝隙间钻来钻去,就是夹不住。白眼狼气极了,伸手去抓,这回真给抓住了,可惜往嘴里送时,倔强的佛眼又滑脱了。百味先生手疾眼快,伸手一捞一转,那枚“佛眼”乖乖回到碗中。白眼狼屡次出丑,怪叫一声抄起油碗,一股脑儿倒入口中,没等嚼,佛眼全部滑入喉管,落入肠胃。周围人忍俊不禁。
第二局双方再次战平。
九 有刀有剑有矛盾,该剐该杀该可怜
第三局瓦剌方菜:“夥”。夥就是多的意思。说白了就是比谁能吃。易牙焖了一斗生米,烤了一只全羊,端上一坛老酒。放下话来:“明方任何一人能将其全部吃完,不准吐出来。便算胜利。”
司马老饕看似书生,身材也没牛一刀火工头陀雄壮,但他人称饭桶,生就一张无底洞的肚皮。但瞧他大嘴张开,风卷残云般眨眼便将这三样饭食笑纳肚中,肚子好像吹气似的鼓了起来。四大神厨浸淫厨道数十年,舌尖一尝,立知有毒无毒。瓦剌方第一道‘奢菜,他们之所以不敢吃,是因为被其表象蒙骗了。
百味先生做的是道家菜:白日飞升。他早已制好,是一盘黄豆粒大的仙丹,浸在油汪汪的托盘中。让瓦剌方指出任意一块,他自己服下数十粒,证明无毒。随即说明这些仙丹,乃道家秘制。弟子初次辟谷时不吃食物,为了防止饿毙,发明了这种仙丹,吃一粒能顶三天饭食。
瓦剌方那辨机猱毫无例外又挣脱嗅了一遍,四狼当中末路狼吃了这道菜。这菜和那佛眼传灯一样滑溜无比,他索性也端起盘子一口吞下大半,没等细嚼都滑入嗓中。
双方再次战平。
瓦剌王道:“这样比试干巴巴不好玩,不如赌点彩头助助兴!”
陶胜笑道:“大王要赌什么?”
“简单得很,下局我方赢了,便亲你方人一口。你方赢了,便亲我方人一口。这样化敌为友,更显亲近。至于谁亲谁,由胜方决定,怎么样?”
陶胜瞧他色迷迷模样,心照不宣,哈哈一笑:“好!”
易牙来到席前,一把揪住辨机猱,将它从白眼狼肩头扯下,没等它挣扎,一把枷锁已将其锁住,枷锁旁带有卡扣,随之锁在食案边缘。
易牙道:“这就是本人第四道菜‘残,鄙人久闻贵国有诸如以婴儿为食的人参果等禁菜。今日班门弄斧,做这一道‘猴脑,还请杨帅品尝点评!”说着拽出厨刀,信手一挥,猴头上毛发尽落,露出白惨惨头盖骨。辨机猱似乎听懂了他的话,龇牙咧嘴吱吱惨叫,两只乌溜溜的眼珠里眼泪成串滚落。
明方各人都不禁侧目。易牙递过一把尖锤,道:“用这把锤子敲开猴头,如何吃法不用我教了吧?请吧。”瞧众人不动窝,冷笑道,“杨帅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难道也怕了?”
杨威眉头一皱:“这只猴子想是斩破将军的爱宠,我们怎忍吃它,伤了将军的心!”
白眼狼哈哈一笑:“杨帅考虑太多了,这只猴子我爱之胜过儿子,但为了两家和谈,休说吃了儿子,便是吃了亲爹,也顾不得了!请吧,哈哈。”
杨威、陶胜对视一眼:“此局我们认输,放了这只猴子吧。”
易牙放了猴子,笑道:“扁毛畜生,还不谢谢杨帅不杀之恩。”那猴子居然到了杨威面前,鞠躬行了一礼,然后哧溜蹿回,又藏在了白眼狼背上。
瓦剌王淫笑道:“方才赌局的彩头算不算数了?”
陶胜道:‘当然算。”
瓦剌王哈哈大笑:“那本王就不客气了,你俩,过来,让本王亲一下!”他指着四小神厨中的牛粉丝、牛香芹,别看牛一刀相貌粗鲁蠢笨如牛,生的女儿却极窈窕,尤其二人是孪生,站在那里如对镜顾影,袅娜多姿,比单生的美人又多了一番娟然可爱之处。
牛一刀夫妇虽然默许了女儿献给瓦剌王,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任人亲吻,实在玷辱门风,一时恨不得凿地钻入。
牛粉丝、牛香芹听到召唤,却如得到上天眷顾一般,面现娇羞,不自觉腰肢款摆,莲步轻移,裙裾曳地,更显摇曳多姿。
便在此时,司马老饕腆着大肚子叫道:“大王且慢,我方还未做菜,胜负未分。”
瓦剌王淫兴正浓,给人打扰,十分不悦:“陶御使,这是怎么回事?”
陶胜急忙给司马老饕丢个眼色:“司马,你吃饱了撑的吧!”
司马老饕和牛一刀交厚,不忍其出丑,道:“大王,若此局我方再输,大王不但想亲谁便亲谁,在下也愿亲大王脚趾以示拜服!”此语铿锵落地,举座皆惊。
牛一刀老眼一红,眼泪险些夺眶而出。
瓦剌王眼眉一挑:“真的?”
司马老饕硬着头皮道:“真、的!”
瓦剌王仰天狂笑:“一言为定!”
司马老饕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百味先生面前,开天辟地头一回握住他的手,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变了调:“拜、拜、托、了。”不过片刻,嗓子已然哑了。
百味先生冷冷抽回手,并不答话,掉身登上厨台。司马老饕嘶声道:“你的厨艺堪、堪为万世师表,我相信你!”
百味先生踏上台阶的脚微微打了个站儿,旋即如常登上厨台。冲台下一抱拳:“这局我做‘兵家菜。”帮厨将几袋面粉倒入几个盆内。百味先生拿出自己裝家什的铜箱子,打开来,从里面取出几只瓷瓶,倒出不少粉末胶质等物,掺入面粉中。
瓦剌王等人瞧得清清楚楚,立生警惕:这是什么东西,掺了还能吃吗?
转眼间,百味先生往盆中倒水,开始和面。面团和成,指掌切磨,又修成各种形状。摆在面案上。瓦剌王伸长脖子观看,惊诧不已。面团既不是馒头花卷也不是包子麻花,却做成了十八般兵器模样,尺寸和真的相仿,刀有锋、剑有刃、锤有棱、鞭有节,令人望而生畏。
这一番颇费工夫,转眼已是黑云压城暮色暗,万点寒鸦绕孤城。斜阳挣脱黑魆魆的云海,将一抹暖色投到了百味先生干巴巴的身上,让他看起来仿佛穿了一件金甲圣衣。
百味先生腰背拔得笔直,立在案前,冷漠目光多了一丝凌厉,缓缓开口道:“老朽和锅碗瓢盆打了三十年交道,经我手宰杀了无数食材,有伤人猛虎吃人凶鳄;也看过了无数食客,有撒泼醉汉白吃赖汉也有一饭千金相报的好汉。我有我的底线,那便是四不杀四不做,四不杀:不杀耕田老牛、卸磨老驴、看家老狗、下蛋老鸡。四不做:不给恶人做、不给歹人做、不给奸人做、不给贱人做。世人懂我怜我的,赐给我一个‘厨师的称号,所谓厨界万世师表,老朽一直铭记在心,不敢做半点愧对良心的事。不过有很多人一直对这“厨师”的名号耿耿于怀,认为我厨艺不精,火候不到,不配此名。老朽不才,今天愿为自己正名,在场诸位可取任何兵器,老朽以这面食为兵器迎战,便以这厨台为擂,任何一人能踏上台面,老朽便输,自此退出厨界,永不做菜!”
一语出四座皆惊!杨威、陶胜万没想到,百味先生公报私仇,竟然放出如此狂言!他不说“瓦剌一方”,却说“在场诸位”,已明目张胆将己方也当作了敌人。
陶胜怒斥一声:“百味,你算什么东西,大言不惭……”
瓦剌王却鼓掌大笑:“先生好气魄!”将陶胜的话拦腰斩断。
野先放声长笑:“不愧是俺野先的哥哥,你们谁敢?”这话是对着明朝阵营说的。几句话,瓦剌方已将百味先生收入自家麾下。
瓦剌王煽风点火:“百味先生若输了,便算本王输。”
瓦剌王喧宾夺主,杨威等无奈,只好命人抬来兵器架子。
牛一刀怒不可遏:“姓龙的,今天不杀你誓不为人!”抽出两把割牛刀,愤然跃起,如一头发疯的公牛,直扑厨台。割牛刀在牛一刀两只青筋纵横的大手中爆出两蓬硕大的刀花,凌空斩下,刀鸣殷然如牛吼。这一刀中蕴藏了四百八十种变化,正是那招“南朝四百八十寺”,恨不得将百味先生变成一堆碎肉,剁了下酒。百味先生从面案上掣出一把面食捏成的青龙偃月刀,冷然转身,使出春秋刀法中的“开天辟地”,以刀对刀,毫无花哨,一刀劈去,这一刀,无声无息!
铁刀与面刀,终于碰撞一处!嚓!一刀破百刀!疯狂的刀光奄然而灭,钢刀断,面刀存!
百味先生抬起瘦腿,一只烂麻鞋印在牛一刀胸口,牛一刀像一坨牛粪甩到了台下,撞翻了一面助兴的鼍皮画鼓。
鱼巧妇眼见牛一刀败北,嗷的一声尖叫,一脚踢中兵器架上挂着的日月五行轮,轮子受力,斜刺里画出一个怪圈,呜呜尖啸着飞斩百味先生!这是鱼巧妇独家兵器,百味先生眼中痛色一掠而过,扔了面刀,抓起一条面食做的软鞭,凌空打个鞭哨,抽向五行轮!
五行轮被鞭梢抽中,触动机关,锵然裂开,化作五个半月形飞轮,分从五个刁钻角度袭向敌方,劲道之猛,更胜方才。百味先生木然呆立,腕子振动,软鞭如一条飞龙,夭矫腾挪,五只飞轮在鞭梢处打转,始终不能越雷池一步。鱼巧妇怒斥一声,身如紫燕穿波,几个起落,扑到厨台上空,袖口钻出一口涡痕剑,分开鞭影。这剑是个连环剑,剑中套剑,一寸变一尺,一尺变一丈,直刺百味心窝!
百味先生怔然。眨眼,剑尖抵进皮肤,有滚烫的液体迸流!伤心的疼痛让百味先生陡然一惊,蓦地腾出左手,一把攥住剑刃,用力一拧,剑刃碎如粉芥,簌簌而落。百味先生指縫间顿时血流如注,恍若未觉,蓦地仰天怒吼:“去死吧!”软鞭一抖,将尚在空中的鱼巧妇抽得翻滚飞起,撞中影壁,跌在地上,好半天才爬起来。
百味先生陡然变得疯狂,软鞭怒卷,将五行轮绞成万千碎铁,漫空飞溅如雨。便在此时,台下呜呜怪啸响起,两只窝瓜大的风火流星自右攻上,一柄丈八蛇矛在盾牌的掩护下从左杀来。百味先生弃鞭,右手抓起一只面锤砸向流星锤,左手抓起一扇面盾撞向丈八蛇矛。
轰,流星锤撞上面锤,竟然被一撞而飞,链子扯起火工头陀的庞大身躯,砸夯般冲向院墙。面盾顶住丈八蛇矛,丈八蛇矛竟不能寸进。哗啦,飞溅的碎铁崩在司马老饕头上顶着的铁盾上,火花乱跳。司马老饕一脚站第二级台阶上,只要再迈一步,就能登上厨台,只是这一步被那扇如高山般的面盾硬生生阻住。司马老饕额头汗水涔涔而下,两眼瞪视那扇面盾,眼中各种情绪杂糅交战。
牛一刀两女的命运此刻便系于他这一步中!
百味先生左手抓着那扇面盾,指缝间的鲜血在盾牌上画了一支香冷的梅花!他向前迈进一步,司马老饕便退一步,连退三步,司马老饕蓦地掣矛后纵。力道陡失,百味先生的面盾呼地脱手飞出,正糊在司马面门上,司马老饕一个倒翻,凌空坠下厨台。
一个照面,四大神厨铩羽而归。陶胜、杨威目瞪口呆:“百味先生的武功竟然这么高?”
更令在场人骇然失色的是:“面捏的兵器竟然破了铁打的兵器?”
一静之后,瓦剌王放声狂笑:“杨帅,这回你们输得无话可说了吧?”说着斜眼瞧向娇滴滴的牛家二女,满是猥亵神气。
鱼巧妇挣扎起身,想要再战,可是蹭了几步,又摔倒在地。火工头陀气脉逆行,脸色铁青,想要再战已无可能。
牛一刀像受伤的野兽发出凄厉的哀号,数十年间,他与百味的争斗,都是他站在台上,百味趴在台下,此际角色转换,他感到了深深地绝望,也因此才领会到百味先生这数十年究竟是个什么心态。
司马老饕从地上爬起来,用力扯断粘在脸上的面盾,鼻血长流。那面盾是虽是糯米粘面制成,但力道奇大,他的鼻梁骨险些撞断,此刻他顾不得擦拭,哑着嗓子叫道:“我、我、赢了!我、踩到了、台面!”说着费力弯下腰,从脚下抽出一块刷漆的木板。
原来司马老饕坠台时,蛇矛放低,矛上倒刺挂到厨台台面的木板上,硬生生扯下一块。他落地之时,不偏不倚,两脚正踩在那块木板上。
周围人惊呼出声!
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百味先生放下狂言:谁能踏上台面,他便输。如今司马老饕竟然以这种独特的方式踏到了台面!
百味先生一生失败,准拟今天扬眉吐气,没想到天意弄人,结局竟然如此让人哭笑不得。他眼神数变,蓦然哇的一声,一口血箭喷出!捂住心口,缓缓说道:“我又输了,从今退出厨界,再不做菜!”说着一步步走下擂台。
瓦剌王笑到半截,结局竟然惊天逆转,百味先生由胜转输。瓦剌王虽然痛失良机,未能得到美女的身,但无形中笼络住绝世高手的心!瞧杨威等人的暧昧态度,必会让美人侍寝,几朵娇花早晚能摘,何必急于一时,于是假惺惺站起:“耍诈的不算好汉!此局我愿替百味先生接受惩罚,先生万不可退出厨界,你还有一道菜本王没品尝呢。”
杨威、陶胜心中恨怨百味,但明面还是附和瓦剌王。
百味先生长叹一声,喃喃自语:“也罢,就做完这最后两道菜!”
瓦剌王亲自来到厨台上,把玩那些面捏的兵器,发现锤硬如铁,鞭韧如藤,不禁啧啧称奇。百味先生解释道:“这硬的里面掺了石膏、韧的是面里掺了胶。”虽然食物做了手脚,终究比不过钢铁,百味先生能取胜,自是凭借盖世无双的武功了。四大神厨都奇怪,为何往常一向怯战的百味先生武功变得如此之高?
这一局双方俱输,再次战平。
十 灶火前边勾欲火,炊烟背后起狼烟
最后一局,易牙做的是“毒”菜。毒分三品,一品毒:鸩酒、牵机药、断肠草等;二品毒:河豚卵、毒蛇吻、蟾蜍皮等;三品毒:发芽白薯、苦生杏仁、花色蘑菇等。
当这几盘菜端上时,易牙将鸩酒向地上一浇,登时一股白烟腾起!最可怕的是辨机猱闻到酒菜味道,一直惊叫不停,连声报警,直到白眼狼给它嘴勒上方才作罢。明人颜色惨变,看来和第一道“奢”菜弄虚作假不同,这是名副其实的毒物。易牙介绍道:“一品毒,吃了必死。二品毒,生死由天。三品毒,吃不死人,但弄个半身瘫痪口歪眼斜,生不如死。丑话说在前面,若是吃了便吐,可不算数。在下不才,机缘巧合之下吃了雪山圣物人面雪蛤,练成百毒不侵之身,所以我先试吃。”说着端起鸩酒,一股酒液悬垂而下,落入口中,而后吞下,张嘴给众人验看。然后拾起筷子,挨个菜肴夹去,吃得啧啧有声,看那享受样子哪像吃毒药,入口的分明是珍馐美味。
吃罢,易牙如毛猫戏老鼠般瞧着对方:“哪位大明英雄敢一饱口福?”
杨威、陶胜心中嘎噔一下:最后一局己方已经商议好做极乐盛宴,这道菜全是补药,没有忌口,瓦剌王一方自不会怯阵。不过,如果找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拼命吃了这道菜,还能博个平手。一条命换十万两黄金、匹布、粮食,这买卖太划算了!可是谁做这个冤死鬼呢?
二人眼光交汇,心照不宣,挨个瞅去:四大神厨不能吃,这是得力战将;百味先生也不能吃,这是野先的义兄、瓦剌王的知音;四小神厨也不能吃,还得用美人计对付瓦剌王。忽然瞄到阶下一个瘦小且木讷的侍童,两人眼睛同时一亮,这侍童不过十五六岁,叫阿风,心拙口笨,不会讨主人欢喜。最主要的是他耳背,肯定没听清真相。
陶胜笑眯眯招手唤阿风:“阿风,过来!”阿风受宠若惊,赶紧跑过来施礼。
陶胜指着桌上毒菜,笑道:“你尝尝这些美味!”边说边比画。
阿风耳背眼却不花,前后一联想,便知绝非好事,听闻此言顿觉如五雷轰顶,像一摊烂泥委顿在地。
陶胜暗骂窝囊,嘴里循循善诱,手里比比画画:“尝尝这些菜,赏你百两黄金,你不是一直暗恋小蘭么,有了这么多金子,就可以风风光光地娶小兰了。”
陶胜再次逼问,阿风吓得面色惨白涕泪横流,一句话也说不出。陶胜喝道:“不准哭!”
旁边有人冷冷道:“大人,杨帅,阿风一个下人,骑不得马坐不得轿,不配享受美味,这菜我吃!”正是百味先生。
杨威踟蹰道:“这?”
野先哇哇怪叫道:“俺的亲大哥,这菜你不能吃!”没等二人说完,百味先生筷子如查更点卯,早将桌上毒菜尝了个遍,末了又喝了一口鸩酒。面色微微变青,脸上肌肉也簌簌震颤。
易牙破天荒收敛起笑容:“先生,你中毒了,还是吐出来,或者服用解药吧。”
百味先生感激地瞅了他一眼:“多谢,我这副肚肠装得百味,毒药也没少吃,死不了。”果然说话间脸上青气渐渐褪去,他转头对陶胜杨威道,“我希望大人兑现承诺,将百金赐给我,另外我吃了毒菜,辜负了我义弟和瓦剌王,十分惭愧,我希望这次赌局的彩头能折中兑现,不知大人能否应允?”
陶胜、杨威险些没气破肚皮:你百味不过一个厨子,狗屁官职没有,竟然大言不惭妄议国事,你以为你是谁?但时移事改,如今的百味走了狗屎运,甚得敌方欢心,他如天平上的一个砝码,巧妙的维系着两边的平衡。此提议既保全了瓦剌王的面子,又为己方争取了利益,算得两全其美,于是两人装模作样一起鼓掌称赞。
这番议和瓦剌王本来就另有打算,对于条件的争多论少,不过是他声东击西迷惑人的诡计而已。于是故作大度,慨然应允。
杨威道:“接下来也不用比试了。这最后一道压轴大菜名为‘极乐盛宴,可都是大补的好东西,不但大王敢吃,我也求之不得。”
瓦剌王哈哈笑道:“这么说,你赢四局,我也赢四局,你我打成了和局。”
杨威笑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
瓦剌王道:“既然是长生天的旨意,看来本王是没得选择了,这和议--签了!”
一锤定音!杨威和陶胜互看一眼,一颗心终于放下,当席将拟好的和约取出,双方核对无误,签字画押,盖上象征着名声与诚信的大红印鉴,各取一份珍存。这哪是薄薄一张纸,这是大明的万里江山啊!
又有哨探来报城外百里并无伏兵。杨威、陶胜抑制不住兴奋,通报全城鸣放烟火助兴,所有兵士一律发饷银二两,酒肉管够,庆祝胜利。又吩咐百味先生置办酒席。
天也应景,此时云开雾散,斜阳枕山回光返照,晒在身上暖洋洋地非常受用。
为表赤诚,双方同鼎而食同坛而饮,当然那辨机猱也没闲着,东闻闻西嗅嗅。双方各怀心思,表面还是宾主欢洽。瓦剌王喝了几杯酒,身上发热,扯开皮坎肩,露出黑乎乎胸毛,翻卷如马鬃。更扎眼的是胸口当中有个杯口大的疮疤,上面尽是密如蚯蚓的肉瘤,疮口犹未封口,食物入喉扯动胸口肌肉,便有黄绿的脓汁挤出来。
牛一刀瞥见顿时大惊失色:花蛇疔!这是一种罕见的、因食用蛇、穿山甲等感染的皮肤病,极难治愈,而且皮肤接触便会传染。得了这种病,疼痒难忍,瓦剌王确实是个英雄,谈笑自如,毫不在意。
鱼巧妇暗掐牛一刀大腿,两人离席慌忙拐过月亮门,进入偏宅,寻一僻静角落站住,司马老饕和火工头陀也跟了过来。
牛一刀涩声道:“瓦剌王……花蛇疔……你们都看到了?”几人沉重地点头。鱼巧妇妇道人家,首先绷不住了,呜咽出声:“孩子命真苦,给人糟蹋也罢了,连命也保不住了……”
牛一刀烦不胜烦:“叫唤有个屁用!”鱼巧妇骂道:“你敢动手救人?”
火工头陀道:“洒家早就劝杨帅动手宰了瓦剌王,可杨帅和御使这俩酒囊饭袋胆小如鼠,奶奶的,气死俺也!”
司马老饕压低声音道:“小声点!决不能动手,就算杀了瓦剌王,他的队伍犹在,再冒出一个瓦剌王我们怎么办?”
鱼巧妇眼睛红了:“孩子就等死?”
牛一刀气急败坏:“死你娘,得了花蛇疔也死不了,瓦剌王不活得好好的么?”
司马老饕道:“每日里疼痒难忍,生不如死。”
几人都傻眼了。
鱼巧妇哽咽道:“能不能劝杨帅别做极乐盛宴了,这牛鞭、马鞭一吃……”
司马老饕道:“御使杨帅铁了心巴结瓦剌王,这道菜怎么可能取消?不过若是在菜中动点手脚,将牛鞭马鞭等壮阳物换成蹄筋,再于菜中添加锁阳草等抑制情欲之物,将衣冠禽兽变成不欺暗室的君子,到时再多多劝酒,瓦剌王酩酊大醉,就不会再碰我等女儿,挨过这一晚再说。”
鱼巧妇破涕为笑:“这个主意好!”
牛一刀怒道:“好个屁!如今做菜的是百味老狗,我们插得手么?”
司马老饕道:“大不了厚下脸皮求他一回!”
牛一刀怒道:“求个屁,我抢了他老婆,这老狗恨我入骨!”
司马老饕示意他噤声:“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百味先生并非你们想的那样,此人德行和我们判若天渊。你们知道第四局我为什么赢了他么?”
众人一愣:“怎么?”
司马老饕叹口气道:“你们都败北后,我手持矛盾打擂,便是暗示他我心里矛盾,并不想和他作对,希望他能网开一面,救救两个侄女。当他用面盾接住我的长矛并不退让,我就心冷半截,心想这下完了!可当我看到面盾上的花纹时,那一瞬间,我差点哭了,你们知道为啥么?”
“为啥?”
司马老饕一字一句道:“因为那花纹是八个字:‘切断台板踩在脚下,这是百味先生在救你女儿,保全你的老脸!怪不得他提出要挑战我等,而不是让瓦剌王吃菜,那便是为了万无一失!他为了保存仇人的脸面,宁可退出厨界啊!”
三大神厨都傻眼了:“真相居然是这样!”
鱼巧妇愧悔难当,火工头陀鼻毛旋转,只有牛一刀兀自气咻咻。
百味先生正在厨台上忙活,当他以出恭为名随着阿风来到偏宅角落,看到四大神厨紧张兮兮的表情,一切便洞然了。
司马老饕先表谢意,然后将乞求婉转说出。百味先生脸色阴沉:“方才落败是为了给大明省几两银子,你们的女儿又不是我女儿,死活跟我有屁关系。”
牛一刀刚要发作,司马老饕狠踩他脚:“龙大哥,从你‘四不杀四不做的信条就看出你境界太高,你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好汉,我们这些无物不吃无事不做的饕客自愧不如。这回你千万要帮我们一次,此恩此德,没齿不忘。”说着向其他三人努嘴,扑通跪下。
百味先生闪在一边:“要我同意也行,今晚你们将女儿送我房中。”
牛一刀蓦地跳起:“龙老狗,我女儿就是给了畜生,也不给你!”话没说完,百味先生早已拂袖而去。
司马老饕埋怨道:“老牛,你比牛还倔!这下好。”
鱼巧妇又啜泣起来,司马老饕长叹一声:“听天由命吧!”
十一 开斝腌臜轩辕鼎,分炙压倒紫薇盘
压轴大菜极乐盛宴共计冷热荤素一百零八品,水陆俱陈,虽然前一天便备齐了食材,又有幫厨搭手,更有易牙名为帮工实则监督,但煎炒烹炸还是用了一个时辰,置办好时已入夜了。
亭台水榭间挂起串串红灯,将偌大后花园映如白昼,四小神厨率领一众美女将菜品流水介呈上。此宴席共分十一道:全羊席、双龙会、三鲜盘、四美图、五鞭宴、六味汤、七珍锅、八宝菜、九天肉、什锦鱼,共计五十五品。另有药膳五十三品,合计一百零八品。
这道盛宴在易牙的监督下,全是真材实料,油足汤浓,火候恰当,一盘菜出锅,便是一道香气溢出,等全宴上齐,浓酽的香气席卷了半个高粱城。美食不能不佐以美酒,陶御使杨帅将窖藏的虎骨酒、三鞭酒统统搬上酒桌。酒过三巡,敌我双方红霞上脸,心情畅快,放下芥蒂,不知谁开了个头,便开始称兄道弟,插科打诨,不时传出爽朗笑声,真是酒逢知己相见恨晚。
四大神厨就在旁边另摆一桌陪席。
百味先生僻坐一隅,拣了几样素菜,面色阴郁,举筷难以下咽。此刻,人们早忘记了他,而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耳畔喧嚣咫尺天涯。
身边传来一句轻笑:“先生,有什么心事么?”是易牙的声音,这回破例不那么尖利。
百味也不抬眼,只道:“没什么。”
易牙坐在百味对面:“先生浸淫厨道三十年,难道不知纵然是琼浆玉液,自斟自饮也无味么?饮酒需要对人。”
百味淡淡道:“我喜欢孤独。”
易牙笑道:“正好我也是一个孤独人,你是豪侠,我是知己,两个孤独人为什么不能凑在一块呢!来,一个孤独的人敬给另一个孤独的人。”
百味道:“我不喝酒。”
易牙道:“十斤粮出一斤酒,天下还有不能果腹之人,我不敢喝这奢侈之物。我只喝水。”
百味倏地抬头,眼中精光一闪:“你?”
易牙莞尔一笑,露出玉米粒般黄牙:“先生名言我之所爱。”
百味端起水碗:“敬酒劝酒碰杯撞碗,我最讨厌,要喝便喝,敬什么!”说着只抿了一口。
易牙笑道:“哥哥好奇怪的言论,不过我喜欢,因为我也是一个奇怪的人。我还有一碗奇怪的汤,不知哥哥敢吃么?”
百味先生轻咳一声,随手捂住口鼻,偷偷将一口黑血吐在手心里,冷冷道:“这是我平生最后一餐饭,便让我吃人,照吃不误。”
易牙打个哈哈:“我还有很多菜式想请先生品尝,只怕一辈子都做不完。”说着,从褡裢里取出一只食盒,盒盖打开,里面是黑乎乎的小半盒黏稠汤汁,苦味冲鼻,“我这药膳,要人命的,先生敢喝么?”
百味先生接过食盒,仰脖吞了一口,咂摸半晌,接着一口气吃光。
易牙问:“先生可尝出汤中配伍了?将药量多寡排序。”
百味先生闭眼品尝余味:“木贼加茯苓,使君子当归,有茴香忘忧,续断车前子,合欢一见喜,蒺藜白头翁。”
易牙轻笑道:“不错。正是木贼伏岭(茯苓),早该衣锦还乡;君子当归,好看庭前萱草(忘忧)。铭记当年车前,一饭之恩;喜见今日亭上,续断前缘。祝君两姓合欢,白头偕老,大吉大利(蒺藜)。”一段话,恰恰巧用了十味草药。
百味先生眉头一皱,前半段明白了,后半段……瞧着易牙那皂白分明的眼睛,这个眼神那么无辜那么纯净,似乎在哪里见过?哦,原来是他?他长这么大了,怎的模样变了?越大越丑?稍一沉吟,冷冷道:“木贼踏生地,欺我马前(马钱子)蜈蚣(无公);败酱(败酱草,败将)来守宫,悔用黑白二丑(牵牛子)。有预知子苦楝子,力挽狂澜;急性子光明子,同仇敌忾。狼毒蛇蜕(蛇退),胡夸十大功劳;豆蔻(斗寇)砂仁(杀人),准拟王不留行。”
易牙嘻嘻一笑:“口风不严,先生犯了兵家大忌啊!”
百味冷道:“你不也是吗,什么伏岭?危急山吗?”
易牙颇有意味地笑道:“法不传六耳。若我没记错的话,先生方才说你将再做最后两道菜,一道极乐盛宴已经做完了,剩下的一道呢?”
百味淡淡道:“已经入锅烹饪,我相信这道菜将超越我以往的任何一道,横绝千古,无可匹敌!”
两人喁喁而语,声如蚊蚋,在喧嚣嘈杂的酒桌上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这顿酒席直喝到夜深,宾主俱都大醉,只剩下残羹冷炙,杯盘狼藉。盘中多是壮阳物,在座的都是色中饿鬼,吃饱喝足了更是春兴勃发,眼冒淫光。一切尽在不言中,在陶胜、杨威授意下,四小神厨同一群美女在侍卫的护送下,引导瓦剌王一行入驻城中最大馆驿暖风阁。
十二 蜡泪红消新牙帐,梆声隔断旧佩环
暖风阁的廊檐下,大红灯笼串串挂起,透出一团暧昧的光晕。阁中房间藻饰一新,到处镶金错银,极尽奢华。主房中更是豪奢,檀木合欢床横陈南北,鲛绡帷纱幔斜挂金钩,床上叠的是冬暖夏凉的蚕丝锦被;博山香炉里焚的是催情的韩寿香。
烟花落尽,满城喧嚣渐渐隐去。夜风醺然,带来杜鹃花的芳香。
司马老饕失魂落魄,拖着沉重的步子,漫步目的地闲逛,不知不觉登上了女墙。雉堞外,是漫无边际的不毛之地,夜幕下拖出长长的阴影,西边的危急山在模糊的天际画出崎岖蒙眬的轮廓,宛若蛰伏的巨兽。远处谯楼上传来三更梆点,司马老饕回望城中,暖风阁处一点暗红在夜幕中可恨地招摇着,他不禁在想:女儿到底怎么样了?这拿女儿换来的和平真的值得么?可是又想,一个女儿免去了连绵战火惨烈厮杀,难道不值么?他摇摇头,苦苦一笑。
患得患失际,不觉踱步来到戍楼前。今天高兴,全城狂欢,卸下戒备开怀畅饮。连当值戍卫也贪了杯,三三两两抱着锣倚着墙打盹,四下里一片死寂。
和约签了,以后都不需要这么严密的守卫了吧,天天可以打盹?司马老饕感到浑身无力,心里更不是滋味,偶一抬头,忽见戍楼檐上蹑立着一条暗影,喝道:“谁?”
那影子一闪,落在他面前,借着月光瞧得清楚,正是百味先生!今夜的百味先生与众不同,围裙解下,短衣襟小打扮,干净利落,更扎眼的是背后密匝匝插了二十口钢刀,宛若孔雀开屏,浑身一股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司马老饕怒氣勃发:“姓龙的,你来这里作甚?”
没等百味答话,身后脚步杂沓,一人喝道:“夜深探戍楼,定是倒反高粱城,宰了这老狗!”却是牛一刀的声音!
牛一刀、鱼巧妇、火工头陀三人咬牙切齿,各持兵器蹿上城头,不容分说,便下了死手。百味先生左躲右闪,并不还手。
便在此时,城外传来一丝沙沙的异响。司马老饕耳尖,循声望去,城下模糊的远处似乎浮起了一道黑线。片刻间,黑线趋近,阴影渐渐扩大。不多时,变成了一片黑黢黢的蚁群状!
司马老饕越看越惊,忽然大叫一声:“别打了!城下有人攻过来了!”
几人一愣住手,扒住城垛向下观看。转眼间,城外阴影分离出个个人头,全都黑衣黑帽,密密匝匝,前锋抵达护城河岸,后队兀自融于绵亘的夜色中。这群人骑的不是马全是双峰驼,跑起来急如旋风轻如棉花。宛若地狱之门涌出的死神,无声无息突然降临。
“这是什么人?”每个人脑中都出现这个疑问。
没等他们想明白,夜袭人群前锋已飞身下驼,搭上悬梯,越过护城河,迅速沿着城墙散开,纷纷抛出飞钩,勾住城垛,便向上爬,快如猿猱。
司马老饕首先反应过来,狂喊:“敌人来袭,快报大帅!”嗓子都破了。戍卫此时已被惊醒,有人撒脚如飞去通报,有人慌乱中撞响了警钟。
牛一刀眼珠血红:“百味老狗,你是给敌人打接应,准备里应外合吧!我和你拼了!”势如疯牛,举刀猛扑。
不提防城垛翻进一人,一刀劈下,眼见便要把他剁成两半,百味先生陡然拔出背后一刀,身形旋转,斜刺里撩刀,接住突袭那人的刀,救了牛一刀一命。牛一刀毫不领情,反手一刀再劈百味,这一刀并不快,但百味意想不到他恩将仇报,想躲已然迟了,被伤及左臂,血线溅出老远。
百味一脚将牛一刀踹下城垛,骂道:“牛一刀,你个狗日的混蛋!”
那偷袭之人筋骨雄壮,上身赤裸,纹着猛虎吼山图,正是瓦剌王帐下千夫长答虎。此时无数瓦剌兵涌上城头,将四大神厨淹没。百味先生血灌瞳仁,拔出背后双刀,直如狂狮楔入人群,道道血流随着刀的方向盘旋挥洒。双刀卷刃,再换双刀。
鱼巧妇于人群中望见,心中骇然,此时的百味再不复往年怯懦模样,他再不是一个任人欺凌的瘦弱厨子,而是阎王殿中的冷酷无情的鬼判、斩将台上的予取予夺的刽子手!他变那么陌生!又或许他根本没变,只是一直未曾发现。
此时全城鼎沸,司马老饕猛然醒悟:定是瓦剌王安排诡计,明面议和,暗地偷袭!杨帅啊杨帅,你派出的探子都是饭桶么?怎么就没发现伏兵?按脚程来算,这些驼骑定然是隐匿在危急山中,可是近十日来,并未发现敌踪,这是为何?他脑袋乱成一团,忽然大叫:“不好,我儿危险!”夺过一把弯刀,往外便冲。忽然身后恶风袭来,他躲避不及,被一脚捣中后腰,飞跌在地,扭头一看,偷袭之人让他目瞪口呆,竟然是火工头陀!
“诸葛,你往哪瞅呢,我是司马!”
火工头陀冷笑道:“打的就是你!”
司马老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
火工头陀长叹一声:“大明完了,兵懦将熊,苟合怯战,洒家屡次相劝杨帅,但他们全当狗放屁!有道是良臣择主而事,瓦剌王霸气天成野心极大,正合洒家脾胃,若我是瓦剌臣子,女儿又怎会送给敌人受辱!”
司马老饕如被五雷击顶,哇地喷了一口鲜血:“你,你这秃驴卖国投敌,瓦剌王也未必相信,谁不道我四大神厨都是忠良之后,从未出现过不肖子孙!”
火工头陀步步逼近,冷笑道:“八大锤中杀猪(杀朱,即杀掉明朝朱姓皇帝,造反的意思)传信,异食菜中留月(明字去头为月,同样是反叛大明)明心,瓦剌王早已知悉。这个就不用你多费心了!”
明朝皇帝姓朱,为了避讳,将猪改成“彘”、“豕”等名。老百姓则形象地管猪叫“万里哼”。本来这道徽菜八大锤一般用的是雞腿,但火工头陀为了气势惊人,选择了比鸡腿粗壮的猪腿,由于“猪”这个称谓很久不用了,所以惯于打机锋的杨威等人却大意含糊了,被火工头陀钻了空子,瓦剌王又成功接收了暗示,并且欣然做了回音。此时瓦剌军突袭,火工头陀为了取得投名状,自然要杀人邀功了。
司马老饕怒不可遏,想要反击,浑身酸软,挣扎不起身来,他心中奇怪:为何从来到城上时就感觉浑身筋骨如被抽掉一般,软塌塌提不起力气来?突听牛一刀一声吼叫:“诸葛秃驴,纳命来!”从后欺上,抡刀便劈!
火工头陀抖手飞出一锤,今日牛一刀大失水准,用刀一挡,震得口喷鲜血。火工头陀哈哈一笑:“洒家就先宰牛再杀马!”风火双流星舞动如飞,劈头盖脑砸向牛一刀。
本来两人功力悉敌,但不知为何,火工头陀迅如猛虎,牛一刀僵如羔羊,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鱼巧妇陷身军中,浑身乏力,太极神功运转不灵,瞥眼发现牛一刀危险,却又被困难以援手。正在此时,百味先生浑身血葫芦般抡刀杀至,鱼巧妇如见救星,大声疾呼,百味先生稍一打站,旋即掉头杀入人群,再没回头。
啪的一声,牛一刀大好头颅被流星锤击中,脑浆血流迸溅如花。
司马老饕趁隙爬起,连滚带爬下了城垛,冲向驿馆。他心中只有一个心愿,临死前再看孩子一眼!城中拥进无数瓦剌兵,这些兵犹如无头苍蝇乱撞,但他们一不先杀人,二不先抢东西,而是四下里寻找水井,汲水便喝,更有甚者将头直接扎进桶里泡着,撑得肚腹溜圆,这才沿着大街冲杀。
左右民宅被警钟惊动,胆大的出门窥探动静,胆小的哭声一片。远远但见暖风阁方向火光熊熊,司马老饕心急如焚,一路不知摔了多少跟头,终于赶到近前,但见朱门半敞,士兵乱窜,里面人声鼎沸,不知发生了何事?
十三 某地某人某些事,一粥一饭一斯年
暖风阁高三层,起火的是一层,雕窗里往外吐着火舌,朱漆雕梁毕毕剥剥地响。楼阁总管领着一干卫士仆妇正在拎水救火。嚷叫声乱成一片。
司马老饕揪住总管:“怎么啦?我女儿呢?”
总管嗓子都哑了:“死了,都死了!”
司马老饕差点没晕过去:“我女儿死了?”
总管的脸被火苗烤得黑紫,衣衫不整都是焦痕,说话颠三倒四:“死了,都死了,禀报杨帅了怎么还不来!”
司马老饕无暇再问,冒烟突火冲进阁门,烟雾中一具焦尸横在窗边,衣衫燎没了,但瞧其额头有块弯月形伤疤,原来是白眼狼。
司马老饕心急如焚,四下寻找,好在有的灯笼还没灭。二楼没人,三楼并排十个房间,其中一个房门半开,司马老饕一脚踏进,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屋中地面躺着歪着末路狼,肚腹不规则形状破开大洞,肠肚血渍涂得满地都是,血渍呈扇形喷溅分布状,看来似乎肚腹突然爆炸所致。中山狼窝在墙角,七窍流血,面庞扭曲。瓦剌王敞怀躺在大床上,面色平静,好像睡着了一般。
司马老饕忽听吱的一声尖叫,急扭头看时,登时吓得魂飞天外,蜡烛的光晕下,黑心狼卧在侧面的太师椅上,那只辨机猱附身其上,尖爪拈起什么东西往嘴里填去,仔细一看,却是只只蚂蚁般虫豸,从其七窍之中爬进爬出,辨机猱如得美味,大快朵颐。
司马老饕心惊胆战,是谁杀了这几人?
搜遍阁中,并无一个女人或者女人的尸体,便在此时,夜风忽起,一楼火苗蹿上二楼,封锁了楼梯。楼下传来杨威声嘶力竭的喝骂声。司马老饕扑到窗前一看,只见杨威陶胜衣衫不整,从马上跳下,后面还跟着四小神厨一帮美女。
司马老饕心如火焚,纵身跃下三楼,咔嚓一声,双腿摔断,此时他也觉得浑身酸软无力,酒席散后便出现了这种症状,一定是中道了,但在哪里中的道,却想不出来。此时也顾不得许多,狂叫:“杨帅,陶御使,瓦剌兵攻进来了!”
杨威陶胜今日陪酒,虽然竭力控制,没有酩酊大醉,却都是醺醺然,又吃了极乐盛宴,情欲高涨,送走瓦剌王,两人便回归寓所,搂着娇妻美妾胡天胡地去了。门外都挂上了暗示着请勿打扰的红灯笼。警钟响起,两人正醉倒温柔乡,根本充耳不闻。
戍卒来报,又被门卫拦在外面,连暖风阁主管派来报告火情凶信的四小神厨都被拦住。直到外面人声鼎沸,两人才惊起。
两个消息如同两座大山沉沉压下:瓦剌兵攻进高粱城!瓦剌王一行离奇暴毙!
陶御使是个肥胖的文官,没经历过战争,这两个噩耗加上沸反盈天的喊杀声,更兼席上都是壮阳食物壮阳药,药性冲头,全身血流过速,这一惊一怕脑血管破裂,翻身落马,一命呜呼。
不过个把时辰,高粱城天翻地覆,陶御使又死在身边,这如何向皇帝交代?杨威只觉天旋地转,晕厥在地。
哗啦一声,暖风阁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塌,烧成一片狼藉。
御使主帅先后伤毙,手下兵士有如无头苍蝇,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一名素有威望且没喝醉的副将站出来,率领残兵剩将向外冲杀,和瓦剌兵展开巷战。
奇怪的是,不少瓦剌兵本来势如猛虎,打着打着忽然歪倒在地,莫名暴毙,黎明时分,战局结束,高粱城中留下三千具瓦剌兵尸首,明军亦死亡数千。收拾战局的明军发现,很多瓦剌兵肚腹鼓胀如球,不知患了什么疾病,也许是天佑大明吧。
高粱城东郊,往北是黑风黄沙的大漠,往南是杏花春雨的中原。两棵柳树下,一棵红柳,一棵绿柳,站着两个人,一个如红柳般枯瘪,一个如绿柳般青葱。在广袤无垠的天地间,两人显得那样渺小。
一个是百味先生,一个是易牙。
两人已站了两个时辰,早晨是晴天,现在已然乌云盖顶。
易牙首先开口了:“先生,认出我来了?”
百味先生淡淡“嗯”了一声:“你的容貌变了,你的眼神没变,这眼神,我一生也只见过一次!”
易牙眼中滚下两串泪珠:“当年我和父亲逃荒南方,眼见便要饿死,是先生没有嫌弃我们是瓦剌人,停下车子,将我们救走,并做了一盆天底下最好吃的疙瘩汤,救了我和父亲的命!临走还送了我们十两银子。我那时虽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却也知道先生是我见到的唯一一个好人。”
百味先生眼角也濕润了:“你也救了我一命,那碗汤中除了那几味药,还有一些甘甜味道,我喝下去,五脏畅快,一定是解药吧?你也是我唯一遇到的一个好人。”
“滴水恩当涌泉报,好人不该搭救好人么?”
“我这一生,救急无数,但从没人念我一句好。你是唯一一个还记得我的人!只是你本是瓦剌王手下,既然察觉了我的计划,为何不加阻止?”
易牙道:“其实我和你一样,明人不爱你,胡人同样不爱我,他们不过都是利用我们而已,我的母亲便是被瓦剌王逼迫而死!我们都是这天地间最孤独的人。许多年后,念起你不曾以我鄙陋而厌弃我的那一刻,我依然感动万分。现在我们终于相逢,我只想说一句:‘我愿意为你而死!”
百味先生久久无语。
十四 江山万里不足恃,尽付老饕齿牙间
半晌,易牙平静了一下心绪,问道:“先生做菜我一直悄悄监视,先生究竟如何做的手脚,杀死了瓦剌王等人?”
“你先说说瓦剌王等人是怎么死的?”
易牙道:“本来瓦剌王计划好,以和约麻痹对手,尽量争取满城狂欢,趁明人懈怠之时,埋伏在危急山的三千驼骑趁夜偷袭和城中人里应外合,一举拿下高粱城。这些天,杨威派出很多探马都没查到伏兵踪迹,那是因为伏兵早在一个月前便埋伏在山中胡杨林里。昨夜瓦剌王等为了显示和谈诚意,拼命争利,又对四小神厨垂涎不已,对这极乐盛宴更是赞不绝口,那都是障眼法。进入暖风阁,瓦剌王便装醉支走四小神厨那些美女,借口让她们做醒酒汤,就是为了养精蓄锐等到深夜里应外合。四小神厨上来几次,都被打发走了。
‘这样过了一个时辰,白眼狼最为好色,忍耐不住,借口上茅房溜下楼,我悄悄跟在后面,发现他去找四小神厨,可他进去后很快就出来了,并且扯掉了上衣,我以为他要图谋不轨,刚想过去制止,忽见他嗬嗬喘气,弯腰捂住肚子,表情非常痛苦,转眼间张嘴竟然喷出火来。火焰燃着了旁边的幔布,幔布又引燃了干柴,等四小神厨发现着火了,急忙召唤主管救火。
“我趁机回到三楼,进屋就发现情形不对。瓦剌王躺着床上竟然睡着了。黑心狼浑身刺痒四下抓挠,中山狼和末路狼也都皱着眉头,感觉不舒服。末路狼说他吃撑了,不停地松腰带。中山狼将末路狼扶在太师椅上。黑心狼自己伸手往嘴里抠,啊啊怪叫,说肚里有虫子咬他。我不知何故,过去查看,就见他嘴里忽然爬出蚂蚁般大小的怪虫来。黑心狼浑身痉挛大叫,一番挣扎过后,七窍都钻出虫豸,气绝身亡。
“我和中山狼都骇然,这时就听末路狼哼哼唧唧,回头一看,只见他捂着肚子,满地打滚,肚子撑得如孕妇一般,我俩不知何故,刚要过去搀扶,忽然砰的一声,他的肚子竟然炸开了。我吓了一跳,中山狼却吓得惊叫一声,叫到半截,歪在墙角不动了,七窍流血。四狼莫名暴毙,只有瓦剌王睡着了,呼吸还有,但是雷打不动。我知道这定是先生耍的手段,这时,暖风阁总管冲上来召唤瓦剌王报告着火之事,我便悄悄从窗子缒下,趁乱出了高粱城。”
百味先生点点头:“果然和我设计的一样。瓦剌王一向狡诈狠毒,贪得无厌,和他议和无异于与虎谋皮,而杨帅和陶御使却猪油蒙心了。为了迎接瓦剌使者,杨帅、陶胜恨不得倾尽所有美味,我怒不可遏,我大明多少百姓三餐尚不能饱,却给狼群山珍海味。于是便做了那道滋味寡淡的‘情天恨海,万没想到,野先竟然尝出了其中含义,这让我大为震惊,难道他也是性情中人?但瞧他对其他菜肴的评点中完全是门外汉,不由得让我百思难解。
“后来野先撒泼,要白昼宣淫,我这才明白,他绝非那种诗情画意之人,一定是有高人背后指点与他,让他这样做。我这道‘情天恨海做过无数遍,很多人吃过,有人窥破其中奥秘并不奇怪。但是瓦剌一方为何要抬举我贬损其他人呢?我稍加思索便想通透,这是离间之计。其他四人祖上都是忠良,唯有我是籍籍无名之辈,并与其他四人有隙。瓦剌王如此做,必能让我感恩戴德,即便不投诚而去,也必会暗中相助。
“只是他们的算盘打错了,他们对我虚与委蛇,只不过想利用傻子罢了,我怎么会没看出来呢。野先背后的高人便是小兄弟吧?”
“正是我。自从受先生一饭之恩,我便立志做个厨子,让天下苍生都吃上饱饭。而先生的一切,我都悄悄关注,我料定以先生的性格,做菜时必做‘情天恨海,所以事先教野先背好了那套说辞。”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一直觉得先生是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一代厨侠,万世师表!”
百味喃喃自语:“厨侠?”
易牙道:“先生还没说,是如何杀死瓦剌王一伙的?”
百味先生长叹一声:“那夜杨帅、陶御使商议如何用美人计诱使瓦剌王议和,我便知道高粱城完了!有句诗说的好‘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以色事敌,敌欲岂足!这天下就是野兽的天下,只有打出来的和平,没有乞求出来的苟安。但以我武功,杀不掉瓦剌王一行,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菜中动手脚。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终于想到一些方法。本来当时预定的掌厨不是我,我还患得患失,可没想到瓦剌王突然指定我做菜,换下了司马老饕。”
易牙插口道:“当时我们虽然破解了火工头陀的杀猪谜语,但不敢轻信,相较而言,还是先生最安全。”
百味先生接道:“于是我便在菜中做了手脚,你们带来了辨机猱,用毒根本不可能,于是我便将想出的另辟蹊径的办法用上了。第一道‘江山如此多娇每盘菜都很难吃,只有那道松鼠鳜鱼好吃,吃菜之人必然多吃此菜,其实菜中的鱼子并非鳜鱼的鱼子,而是一种热带鱼子。这种鱼子内常被一种嗜血虫豸寄生,这种虫豸常温下僵硬如死,一旦温度升高便逐渐复苏。鱼子入锅,虫豸复苏,等黑心狼吃进肚中,那虫豸慢慢咬破卵皮钻出,再咬破他的胃壁,最终从七窍钻出。而我在试吃这道菜的时候只吃了鱼肉,没吃鱼子。
“那道佛眼传灯我在炼制的过程中将纯阳真气包裹其中,一旦大量饮酒,体内充满酒气,等糯米消融,纯阳真气遇到酒气便会燃烧,酒火便从体内烧起。而我不饮酒,试吃的佛眼真气没有引柴,所以慢慢熄灭。
“那道白日飞升,乃是我用特殊方法将干粮压榨浓缩,一斤的食物只压榨出三钱,这种食物吃后,一旦喝多水,食物吸水在胃内疯狂膨胀,轻者将人胀晕,重者胀破肚皮。而吃了这道菜的末路狼喝了很多酒,酒和水的功效一样。为了延缓食物膨胀的时间,免得食者当席胀死,我将不易消化的蚌壳等研成粉末包裹其外,等两个时辰蚌壳等化掉,那压缩的食物迅速膨大,将本已吃饱的末路狼肚子生生胀裂。这道菜也异常滑溜,没等咀嚼几粒便都滑下了肚肠,这才能使得膨胀延缓,否则当庭便可能撑死。而我之后基本没再吃什么东西,只吃了你半盒解药,水也只抿了一点。
“这些东西与毒无关,瓦剌王太依赖辨机猱,所以让我钻了空子。‘兵家菜我对付四大神厨了;极乐盛宴要大明官员一起陪吃,无法做手脚,但是天意让瓦剌灭亡。
“我那所谓的野先兄弟是脑出血而死,我曾留意到,他的指甲上有很多黑斑,这是体内气血运行障碍的前兆,平时饮酒或许无妨,但今日这酒太烈,菜太猛,每一道都有活血功效,野先吃了很多,血流过速,冲不过脉管中狭窄处,便将血管硬生生冲破,死于非命。
“至于瓦剌王,喝了太多的三鞭酒,那酒入口芳香,但是后劲绵长,和塞外的马奶酒、烧刀子并不一样,瓦剌王自诩千杯不醉,一时喝多了,醉倒过去。席上我暗中观察野先和瓦剌王的举止,他们的结局已在我意料之中。这就是我平生最得意的一道菜!这道菜有很多不稳定的因素,比如佛眼传灯和白日飞升被嚼碎,野先和瓦剌王不多喝酒,但或许是本性使然,或许是天意如此,我的赌博平生第一次赢了。以人为鱼肉,以鱼肉为刀俎,我这平生最后一道大餐纵然算不上空前绝后,也算震古烁今了!
“和议达成,全城放下戒备狂欢痛饮,我猜如果瓦剌王有异心,必乘今夜袭城,便到城头守城。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有一点我不太明白,我和四大神厨作战,伤他们的都是皮外伤,为什么他们夜间动作那样迟缓,不堪一击,而火工头陀依然生猛异常,而我的功力也未消减,一定是你做的手脚,是如何做的?”
易牙笑道:“手脚在我点燃的那炷线香上,香上掺了散功茶粉末,闻多了便会渐渐手脚无力。你们四大神厨对瓦剌威胁很大,我早就和瓦剌王算计好了这个方法,比试菜肴你们的注意都在菜上,于是让我们有机可乘。而我们都预先服了解药。先生之所以没受影响,玄机也在我给先生喝的那碗汤中放了解药。
“至于火工头陀,我猜他向我们示好,必先取得投名状,肯定要拿其他神厨邀功,于是我偷偷在他的菜中也放了解药。即便他是诈降,去杀瓦剌王,也合我意。我并不担心他对先生不利,因为先生的武功高出他许多呢。”
百味先生道:“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为什么大多数偷袭的瓦剌兵都肚子撑爆了呢,难道也吃了那些压缩的东西了?”
易牙哈哈笑道:“不错,这一绝招我和先生不谋而合。为了躲避探马追踪,瓦剌王早在半个月前明军巡查松懈时,就让答虎率三千驼兵悄悄埋伏在危急山中的胡杨林中。那里荒凉至极,无水无草,是个死地,选择那里才可以避开明军耳目,等待三月十五奇袭高粱城。
“但人马承重有限,难以多带干粮清水,于是我便将自己发明的类似于先生的那种压缩干粮献上。这种干粮便于携带,且膨胀起来以一当十,只是不能多吃和饮水。半月过去,瓦剌兵的食物和水都没了,只剩下这压缩干粮,他们吃完后口渴难忍,所以一进城中便疯狂找水,将我当初的警告抛在脑后,所以大多数人都胀死了。不然的话只怕这高粱城已经易主。瓦剌兵每夺一城便会屠城,为了无辜民众,我这次背叛了祖宗。”
百味先生道:“如果为了正义和无辜,我也会背叛祖宗。”
易牙眼中柔情无限:“我们是同一类人。”
不知不觉中,斜阳向晚,百味先生拱手道:“易牙先生,你我有缘重逢,老朽死而无憾,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我这就告辞了。”
易牙眉头一皱:“先生往哪里去?”
百味远眺天之尽头:“如今兵气消弭,瓦剌元气大伤,百姓暂时安生了,要我何用?只希望杨帅能痛定思痛,好好守好这边关。牛一刀已死,鱼巧妇已残,我和他们的恩怨一笔勾销,现在想来,我未出手相助牛一刀,倒有些后悔。火工头陀不知去向,我想他不会服气,总有一天要和我生死一决!我那野先兄弟和瓦剌王也都驾鹤西归了,可惜他们都看错了我,现在想来也有些怅然。”
易牙不屑道:“先生心肠太好了,人家夺你老婆时何曾心软过,何曾后悔过。你武功高过他们太多,却处处忍让,已经难能可贵了。至于瓦剌王和野先不过是听我说了你的事迹,于是极力拉拢,让你给他们卖命而已。可是,你心肠这么好,为什么偏生对一个人不好?”
“谁?”
“我!”易牙说着,将头巾一甩,一片青瀑迎着晚霞飞扬开来。脸一抹,百味先生眼前出现了一个二八佳人,粉面桃腮,唇如点朱,牙如编贝,亭亭玉立。
百味先生讶然:“你是女子?”
易牙嘻嘻笑着嗯了一声:“比你的心上人鱼巧妇如何?”
百味先生三十年来第一次呵呵一笑:“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是老头子,不适合你。告辞了。”说着猛一转身,如飞而去。他慌不择路,竟然奔向了西方,清癯的影子投入巨大的夕阳中,渐渐远没。
易牙想要去追,却又止步,犹豫间,两行珠泪潸然滑落。便在此时,忽听身后有人道:“你将这封信交给百味先生,便说肖不平请他在七月十五前赶赴秦皇陵,有要事相议。”
易牙讶然回头,却见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匹汗津津的骏马,马上客风尘仆仆,戴着斗笠,看不清面貌,手中正拿着一张牛皮信封。
“你是谁?”
马上客淡淡道:“你不用问我是谁?只要送这封信就好,如果你不愿意,我就亲自送了。”
易牙心念电转,一把抓过信封:“我愿意。”转身便向夕阳落下的方向狂奔而去。
马上客连喊两声:“你骑我的马去吧!”但易牙只顧狂奔,充耳不闻。
马上客莞尔一笑:“真是个急性子!”
是啊,夕阳就要下山了;丁香花就要凋零了;成双成对的天铃鸟就要回巢了;春天过去大半,秋天就快要来了。你说,我们能不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