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晨光
向西,向西,再向西。
向西的一路是沙漠,黄沙一望无际,天幕在远方被压得很低,风卷着沙子呜呜作响,在临近黄昏的时候,那风声愈发显得瘆人。抬头看去,天色也是昏黄的,间或露出一角惨白的太阳。
一个少年牵着一匹瘦马,艰难地在沙漠里行走,每次大风一吹,看上去都好像要把他埋在沙子里。他扑腾扑腾身上的土,从沙子里蹦出来继续走。
后面过来一个商队,看到他的样子都笑起来,打头的一位大叔吆喝道:“小哥,和我们一路走吧!”
少年刚要摇头,那匹瘦马忽然腿一弯,跪倒在地,马身上的水囊偏也摔裂了,水流得满地都是,他目瞪口呆,沙漠里没了水,可说是全无生路。刚才的大叔又笑:“一路走吧,是我们公子叫你过去的!”
“公子?”少年抬起头,然后他的眼睛瞪得更大,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在这大沙漠里,决不可能出现的人。
当然不是说这个人长得多奇怪,那是位长身玉立的年轻公子,穿一件淡紫的长衫,系白玉佩,笑意如同三月的春风。
在这一路向西的风沙里,他如同江南落花桥头洒落的点点阳光。
那位年轻公子微笑着对少年说:“一起走吧。”
少年不由自主地回答:“好。”
少年来这大沙漠里,并非是来闲游的,正相反,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仔细想想,和这样一個商队搭伙,说不定能多弄到一些信息,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刚想到这里,就见那年轻公子看着他笑了一会儿:“唔……你就当我的书童吧。”
“啥?”少年惊了。
“你没有骆驼,也没有水,和我们一起走总得付出点什么吧?”
“可是我有钱啊!”少年赶快从身上掏出银子。
年轻公子笑吟吟地摇手:“在这大沙漠里,银子是能吃还是能喝?”
少年一怒之下跳起来:“我不干,我不和你们一起走了。”
年轻公子也不阻拦,只慢悠悠地道:“离这里最近的绿洲也得走七天,你还有水吗?”
少年颓然停步,只得加入了商队。有道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在沙漠里,可是一滴水难倒天下人。
同商队的人都称那年轻公子为七公子,而当别人问到少年叫什么时,他想了一下道:“我叫小川。”
小川一身都是尘土,到了晚上休息的时候,两个漂亮侍女笑盈盈地走过来:“小川,我们带你去梳洗一下吧。”
她们带小川来到旁边的一个帐篷里,那里放着一桶温水,上面搭着一条雪白的毛巾,又有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别的暂且不说,就这一桶温水,在沙漠里已是十分奢侈的享受。小川不由心动。这时一个侍女走过来,就要帮他脱衣服,小川吓了一跳,连忙抓住衣襟:“你们要干什么!”
“帮你梳洗啊。”另一个侍女笑起来。
“我不需要!”小川脸都红了,“请你们出去!”
两名侍女微笑着,也不勉强,一起退了出去。小川长出了口气,又等了会儿,确定不会有人进来,才慢慢解开了衣服。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齐齐整整的少年才从帐篷里走了出来。他个子不高,眉目清秀,虽板着一张脸,可配上一身青衣小帽倒有种说不出的有趣。
七公子点点头:“这还像个样子。”然后冲小川点一点手,“过来侍候吧。”
小川觉得这句话听起来很不舒服,但一想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他的书童,也只好别别扭扭地走进七公子的帐篷。
这帐篷也让小川吃了一惊,虽然只是一晚的临时住处,可是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陈设着桌几矮凳,居然还摆了两个玉石盆景,珊瑚的花瓣和绿玉的叶片闪烁着幽微的光芒。这样的作派,小川见所未见,七公子却视若等闲,道:“去给我弄杯茶。”
小川这才留意到墙角还摆了茶具。他抓抓头,泡茶这件事,他虽也见旁人做过,自己却并未动过手。他想了想,一咬牙,拿起一个白瓷茶叶罐,取了些茶叶出来,照猫画虎地泡起了茶。一杯成品出来,居然自觉不错,便端了茶杯过去。
七公子拿过那只莹彻的淡青色官窑茶杯,看看茶水颜色,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道:“十分。”
小川很是惊喜,原来自己竟这般有天赋,却听七公子又道:“我这只茶杯可打十分,其他无论是水温也好,色泽也好,香气也好,统统打不出分数,我也只得看看这只杯子,聊慰心伤了。”说着把茶杯放下。
小川气结,还没想到如何回复,只听七公子又道:“来磨些墨,我写几个字。”
这个小川也没做过,但他想总比泡茶容易些,便取过墨条砚台,磨起墨来,还没磨多久,七公子便道:“停!”
小川不解何事,七公子指指他身上,小川“啊”了一声,才发现自己只磨这一会儿墨,两只袖子上便已溅了好些墨点。
这可如何是好?七公子摇头微笑,拿了支牙管羊毫笔,略蘸了些水,笑道:“不要动。”便拿着那支笔在小川袖上勾勒,小川不明所以,待到七公子放下笔,他低头再看,却见袖上已被描画出数枝水墨桃花,风姿嫣然。
小川正呆呆看着,一点温暖忽然落到他的脸上,七公子洁白修长的手指在他脸上轻轻一点便离开:“这里怎也溅了墨。”
小川忽然脸红了,他拎着袖子,紧张道:“我、我先去睡了。”便匆匆溜出了七公子的帐篷。
小川自己单独住一个帐篷,紧挨在七公子帐篷的旁边。他心中有事,晚上和衣而眠,过了良久刚有些困意,却忽然听到隔壁似乎有什么声音。
若换成别人,也就不在意,可小川出身不同,他听出这是刀剑撞击之声,便纵身跳起,悄悄来到七公子的帐篷外,从缝隙里向内张望,借着星月之光,只见一个黑衣人手持长刀,正向七公子的枕畔挑去。
小川“啊”了一声,也不顾其他,纵身就进了帐篷,他一手抄起矮几上的烛台向那黑衣人砸去。这一击无论方向力道都极漂亮,迫使那黑衣人不得不回手反击,谁也没想到这年纪轻轻的少年,功夫竟然不俗。
黑衣人也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反身便是一刀。小川也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两人交手数招,一时难分上下。忽然间黑衣人虚晃一刀,一个飞镖便向七公子掷了过去。这是围魏救赵之计,小川一看不好,也没多想,展身便挡到了七公子前面,短刀横于身前,他自己却也不能确定这短刀能不能挡住飞镖。但就算挡不住,自己是会功夫的人,中了一镖,总比打到七公子身上好。
铿然一声,火花四溅,飞镖与短刀相击,掉落在地。小川不由惊喜,原来自己武学又有精进。
这般打斗,七公子身边的护卫也已听到声音,都赶了过来,那黑衣人一看不好,转身便走。他一出帐篷,有月光照在他身上,小川眼尖,见到他衣角处有用青色丝线绣着的云形,不由叫起来:“果然是青云盟的人,站住!”
那黑衣人听得小川声音,跑得更快。众护卫欲追,七公子却道:“不必了。”
别人还没说话,小川已经急了:“喂,那个人想杀你呢!”刚说到这里,忽觉胸口一痛,原来方才那一飞镖,到底令他受了内伤。
七公子手腕一翻,拿出一枚丹药塞到小川手里,小川也是识货的人,认出这是难得的疗伤药物雪参丸,连忙道谢咽下,只觉一股热流散布全身经络,霎时舒服了许多。照此来看,只要再调息一个晚上,剩余的内伤也会痊愈。
他忍不住看了七公子一眼,心道这雪参丸寻常江湖人也难得,这公子哥倒有这好东西。
第二天,是个很好的天气。
小川调息一晚,身心舒畅,出帐篷后却觉外面有些不对,商队的人数似乎多了一倍——不对,好像根本就是又来了一支商队的样子。
恰好商队的总管走了过来,他看到小川便笑道:“昨晚多谢小哥了,倒看不出,小哥好俊的功夫!”
被人這般夸赞,小川很不好意思:“我这点功夫,在江湖上也算不得什么。”又道,“昨晚来那个人,你们可要当心了,我看到他衣服上的云纹,那是青云盟的标记!”
小川见总管仍是笑呵呵的,心道这总管并非江湖人,或者不晓得这青云盟的厉害,便又道:“这个青云盟,是最近几年兴起的一个正邪难辨的组织,人数虽不多,可是个个武功都很了得。他们的盟主身份神秘,更是一个难缠的人物。实不相瞒,我这次一路西行来到沙漠,就是听说青云盟要做一件大案,因此才跟了下来……”说到这里,他忽然一怔,这青云盟莫非正是冲着这家商队来的?
他心中思量,便询问那总管,那总管却只是笑着打岔过去,并不正面回答。小川有些不乐,又问:“那外面又是怎样一回事,我看似是又来了一个商队?”
这次那总管回答得痛快:“正是,有个商队前来投奔我家公子。”
小川奇道:“我看那个商队规模不小,为啥要来投奔你们?”
总管笑道:“我家公子是奉皇命前往伊循的使节,这些人前来投奔也是正常。”
“原来这样……等等,那个七公子原来是朝廷派来的使节吗?”小川惊了,他还以为这人只是个家里有钱来沙漠行商的富家公子,可是那种派头,还真是金马玉堂中人才会有的。
“原来他要去伊循啊……”小川自言自语。
伊循原是汉属楼兰国,唐代时被吐蕃所占,后来便也逐渐消逝。然而在若干年前,有人于沙漠中一处绿洲重建伊循城,朝廷派人来此,倒也说得通。小川对这伊循城闻名已久,也甚是向往。
总管尚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小川便在外面闲走,当来到七公子帐篷前时,忽听到里面一个年轻男子正与七公子讲话。按说,小川此刻理应避嫌离开,但那声音竟十分熟悉,小川一怔,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
只听那男子道:“这次我们商队因带着那‘希望之星,一路遇到许多麻烦,没想到能遇到七公子,又得蒙收容,实是至大幸运。”
七公子微笑道:“小事一桩,不必多提。何况韩公子也去伊循,大家同路,也是方便。”
韩公子,果然是那姓韩的!小川的心“怦怦”跳了起来,里面那姓韩的青年又说了两句,便出了帐篷,小川连忙闪身躲在一旁,只见一个相貌端正俊朗的男子走了出来,虽只能见到侧脸,却可确认,这正是他所知的那个人。
这一天,商队并未继续行路,而小川也在外面刻意躲了一天。夜晚时他仍未回去,只在外面闲走。
这是个安静的夜晚,小川漫无目的地闲走,不知不觉中,他又想到了自己的亲人。
堂哥、表哥,你们当年走过的地方,看过的景色,也是这样的吗……
不知何处传来芦管的声音,幽咽低沉,曲调虽简,听在小川耳中却是千回百转,他忍不住抬头望去,吹芦管的人并未见到,偏见到了另外一个人。那人似乎也是被芦管的声音吸引而来的,走到小川近前,看清小川的脸时却也吃了一惊。
“白姑……”
“闭嘴!”小川叫起来。
这人正是白日里与七公子交谈的那韩姓青年,他看到小川一身青衣小帽的男装打扮,硬生生吞掉了最后一个字:“真没想到,会在这里和白……小哥见面。”他的脸上也有些尴尬。
小川板着脸:“我也没想到会见到韩文韩公子你。”想了想又说,“我是来沙漠里散心的,和七公子他们也只是顺路搭伙一起走,以后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说着转身就走。
韩文张了张口,似乎是想叫住小川,终究还是颓然沉默。
小川愤愤地踢开一颗石子,不爽,不爽,真是不爽!怎么在沙漠里也能碰到这个人!
他一路抱怨,一路向前走,也不知到底走了多远,才终于停下脚步——糟了!刚才心情不好,也没辨认方向,自己身上连个水囊都没有,迷路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川紧张起来,赶紧四处张望,方向没看出来,却看到前方不远处铺了块花色精美的毛毯,上面坐了一个人,是七公子!他身边还摆了一只镶嵌着宝石的银壶,又有两只酒杯和一支芦管。
“原来芦管是你吹的!”小川赶忙跑了过来。在这里看到他,小川真是又惊喜又激动,可是话到口边,却只说出了这么一句。
七公子笑了笑,拍拍身边:“小川,过来坐。”他的笑意在清冷的月色下显得很温暖。
小川犹豫了一下,没有动。七公子又笑了:“今晚我心情不好,能不能陪我喝一杯酒?”
他笑若春风,半点也没有心情不好的样子,小川却信以为真,心想我心情不好也就罢了,原来这个人也会难受啊,那就来陪陪他好了,于是便走过来坐在七公子身边。七公子拿起芦管,吹了一首不知名的曲子。
沙漠中一片静谧,一轮金黄的圆月高高悬挂在九天之上,下面是辽阔黄沙,苍茫天地,那芦管的声音,便显得格外清晰。一曲吹毕,七公子放下芦管,指着头顶的天空,笑道:“小川,你看那天。”
明月如水,星辰密密麻麻,搭配上身侧空寂的一片黄沙,小川只觉得自己身处其中,格外渺小。七公子微笑道:“这明月不知在天上悬了多少年,这沙漠也不知经历了多少沧海桑田,就连我们要去的伊循城,也已经灭亡了许久却又重建。相比之下,我们不过是这茫茫世间的一粒微尘罢了。”
七公子自银壶里倒了一杯酒,那酒是金黄色的,黏稠如蜜,只一倾,酒香和着蜜瓜的甜香霎时弥漫出来,他曼声吟道:“世事无凭,偶尔成忧喜。歌声里,落花流水,明日人千里。”
亘古不变的明月依然高高地悬挂在天上,小川忽然觉得,自己那点恼怒的小心思,已经随着这一番话随风飘散。
七公子看着小川释然的表情,慢慢笑了,又倒了两杯酒,把其中的一杯递过去。
“伊循城的蜜瓜酒,试试看。”
小川的酒量很差,不过这杯酒看上去一点也不像酒,小川心想喝一点也没关系吧,于是拿起酒杯,很豪气地一饮而尽。
味道真好啊,酒香、果香和花香协调地混合在一起,像蜜水,可又比蜜水好喝得多……小川只想到这里,随后“砰”的一声栽倒在毛毯上。
七公子也吓了一跳,探一下小川的鼻息随即失笑,这蜜瓜酒入口香甜,其实是有些烈的,可也没想到,这小家伙酒量居然差到这个地步。
他脱下披风,正想为小川盖上,忽然眼神一凛,长身而起,振袖一挥,周遭空气无风自动,三把飞刀被他袖风一击,无声无息地落到黄沙上。同时他右手一沉,轻轻为醉酒的小川盖上了披风。
“回去吧,”七公子微笑,“你不是我的对手。”
静谧一刻,随即黄沙飞舞,天地之间一片昏暗,地上的沙尘被不知何处而来的风暴卷起,纷纷向七公子身上袭去,在这黄沙之中,隐藏了不知多少暗器,寒光点点,交织成一片大网。七公子却依然立于当地,双袖齐挥,片刻后黄沙委地,飞刀、铁莲子、丧门钉落了一天一地,七公子身上依然洁净如初,一声哀号远远传来,一道人影飞奔离开,在他的衣襟上,却绣着与前日袭击七公子那黑衣人一般的云纹。
“明天,让你们主子来见我。”七公子平静道。
小川醒來的时候已是次日清晨,他对于昨晚的事情还有点迷糊,就见那两个漂亮侍女笑盈盈地送了早餐过来,又说:“公子说今日原地休息一天,小川你不必急。”说罢双双退出。
小川有些茫然,这七公子不是使节吗?怎么又不急着去伊循了?
他自然不知,七公子并非无所事事,此时这位中原来的俊雅使节,正孤身位于侧近一处废弃古城,此时他换了一身春水色的衣衫,手中还拿了把折扇,仿佛身处江南烟雨中。
“请出来吧。”他的态度彬彬有礼。
随着他的声音,在被风沙侵蚀,几已看不出原本模样的旧日城墙后面传出一声轻笑,一个一身水红色劲装的女子含笑步出,衣角一枚云纹刺绣,黄沙虽大,却掩不住她面上的娇美。
七公子躬身一礼:“未想青云盟的罗绸罗盟主竟是如此佳人,宋某失礼。”
罗绸微微一笑:“能在此处得见七公子,是小女子幸事才对。谁不知七公子宋其出身清贵,文武双全。既是翰林出身,又有江湖声名,乃是京城中大大有名的佳公子。”
宋其笑道:“罗盟主谬赞。”又道,“若我所料不差,前日夜里与昨晚的两批人手,都是青云盟的手下吧,可是为了那‘希望之星来的?”
罗绸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正是如此。第一次我派那人却是弄错了,他见宋公子队伍声势赫赫,便以为这是携带希望之星的商队。后来,那姓韩的机灵,竟想到投奔宋公子。我手下人自不甘心,因此自不量力地昨夜前来,欲与宋公子比试。不过见识了宋公子的本领后,小女子自觉派这些手下前来,实在唐突。”
宋其道:“姑娘客气,但若贵盟之人一直前来,却也未免繁琐,不如便在这里,你我做一个了结吧!”
罗绸笑道:“小女子正有此意。”她自腰间拔出一柄晶莹剔透的短剑,敛袖一礼,忽地一剑,快如流星一般向宋其前胸刺去!
这一剑来得突然,宋其却全无意外,他合拢手中的折扇,向外一推,正抵在短剑的剑背之上,罗绸只觉一股大力袭来,不由自主地连退三步。她硬生生顿住脚步,剑刃一扬,再度袭来,这一次虽是一剑,剑招却如百花盛开一般,一柄短剑瞬间化为千万,宋其身前身后全是剑锋,竟似陷入了一张剑网,无论躲向哪个方向,都无法逃开短剑的侵袭。
宋其却依然不疾不缓,他折扇在手,也不躲避,只径直向正前方剑风最盛处一点,这一点看似寻常,所点却正是罗绸千百剑招中的唯一破绽,若非具有相当眼力经验,绝对做不到这一点。罗绸看到这一招,眼神一暗,不得已再撤剑招,退后数步。
虽只两招,罗绸却已看出,面前这笑语殷殷的年轻公子实是平生所遇劲敌。自己之前两招,无论求快,求变,皆不是他的对手。既如此,也只得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了。
她身上水红衣衫无风自动,显是已经凝聚了一身内力在其中,随即一剑刺出,这一剑既不快,亦不奇,看似平平,内中却蕴含气象万千,竟让人避无可避。宋其见了这一剑,却也不敢轻忽,他凝聚心神,以扇为剑,也是一招回击。
短剑与折扇在空中相遇,宋其身子微微一晃,后退了一步;罗绸却连退数步,一口血自嘴角缓缓流了出来。
虽只三招,罗绸却已知自己并非这位宋七公子的对手,她站稳身形,勉强笑道:“宋公子好身手,小女子自愧不如,这一路上,我青云盟决不再对希望之星打一分主意。”说罢转身欲走。
这原是示弱的言语,宋其却笑道:“罗盟主说的是这一路不再打希望之星的主意,看来,罗盟主是打算到了伊循城后再出手了?”
罗绸脚步一顿,全未想到宋其这般轻易便发觉了自己的意图,却见宋其收拢折扇,轻轻敲击掌心:“这两年,我倒也留意过青云盟的行动,那希望之星虽好,可也不值罗盟主一路西行追击直至大漠,我猜——”他笑道,“罗盟主只怕另有所图,那目标,莫非就在伊循城中?”
罗绸脸色一变,宋其笑道:“看来在下说中了,只是在下既为出使伊循的使节,便不能坐视此事了。”随即振袖一挥,沙地上无风自动,砂砾自起漩涡,可见方才对剑,他并未受任何内伤。
罗绸脸色再变,冷冷道:“宋公子心中既然有数,那便伊循再见!”
宋其笑看她展身离去,似乎全无追击之意。
再说小川这边,他可不愿闷在帐篷里一整天,又不想遇到韩文,索性带了水囊干粮,到附近查看。谁想走出一段,便见一块风化岩石上刻了三横一竖四道刀痕。这若换做旁人,也不在意,然而小川虽年少,却因出身使然,对江湖上许多暗号都有了解。他认出这是青云盟的记号,更有盟中大人物便在附近,于是忙施展轻功,来到古城畔,正见到宋其与罗绸交谈那一幕。
因离得远了,他并不知二人所说为何,只见宋其振袖一幕,心中不由暗惊:这宋其好高的武功!比我堂哥与表哥也不差什么,原来先前他都是瞒我的!可转念又一想,宋其从未说过自己不通武功,可见是自己眼力差劲,徒惹人笑。
又见红衣女子与那春水色长衫公子对面而立,周遭黄沙疾风,却愈发显得这两人身影如画。也不知为什么,小川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直退到那两人再看不到他的地方。而直到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来寻青云盟中人的,为何要这般离开?
说不清,道不明,心思终难定。
之后的一段路程一切顺利,只是小川从此不但避着韩文,也一并避着宋其。前者有意避开小川,而宋其也不像开始那样,开玩笑地要小川做他的书童,他也忙碌起来,只那两个侍女对小川照顾得周到。这样一来,小川却也免得尴尬。
在经过一处小绿洲时,小川原想取了水便离开,可他那匹瘦马却病弱起来,没奈何,他也只好继续随同大部队一路前行。
内心深处,小川不是不知自己若当真要走,并非没有其他办法,可最终,他还是留了下来。
又过了大约半个月,宋其率领的使节队伍与韩文的商队终于一路进了伊循。这里依绿洲而建,虽然面积不大,却自有一番异域风情。韩文向宋其郑重道谢之后,便与使节团分路。小川本想去城中逛逛,宋其身边那两名漂亮侍女却对他说,宋其请他一并进伊循城主的官邸,又奉上一套伊循当地的服饰。
小川心想穿伊循当地服饰,亦有尊重之意,又见那套衣服袖子窄瘦,色彩鮮明,与中原服饰大不相同,很是别致,也便换上,随后他揽镜自照,自觉英姿飒爽,便和宋其一路进了官邸。
这伊循城主的官邸,其富丽精致处与中原的建筑虽不能比,却也是雕梁画栋,气派不俗。小川一路看来,深觉有趣。只有一点,官邸里的侍女似乎都在注视自己,小川想大概是自己这身装扮十分地道的缘故,倒也有些沾沾自喜。
走了一段,有侍女请宋其一行人在一个房间先行休息,又殷勤招呼小川道:“姑娘请这边坐。”预备将他引到旁边单独一个房间里。
小川险些跳起来:“你说什么?谁是姑娘?我、我是……”他犹豫了一下,“我是男人”几个字到底没说出来。
那侍女掩口而笑:“姑娘穿着我伊循的女孩儿服装,也很合适呢。”
这下,小川真的跳了起来,狠狠瞪向宋其,可宋其全不在意,摇着扇子笑得开心。这里是伊循,况且宋其又是中原来的使节,似乎也不能在这里揪着他揍上一顿。她跳起来之后,竟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你、你、你……”她连续说了几个“你”字,却再也说不下去,最终只得恨恨地一跺脚,还不忘和那个侍女说,“对不住,我、我先出去一下……”
小川并不是这使节团中的什么重要成员,那侍女自然没有拦阻的道理,宋其也只笑着不说话,小川一扭头,转身就走。
她在伊循晃了一天,进来的时候一派忙乱未曾留意,现在一看,这里的年轻女孩儿,穿的可不就是和自己一模一样?自己连这个都没弄明白,也真是好笑。又想自己好不容易来了一次伊循,连城主都没见到就跑了,好像也很可惜。
可是,那宋其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真实身份的?发现了他为什么不说明?难道是故意看自己笑话?太过分,这人真是太过分!
想是这样想,可是想到这一路来的相伴,月下的对饮,小川居然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只愤愤然地将“太过分”这三个字念了十几遍。
算了,索性去逛逛。
伊循和小川想象的不大相同,虽然是西域的地方,可这里的人讲的依旧是汉话,有些人穿的也是汉地的衣裳。可这里又确实不是中原,天很蓝,人笑得开怀,小川买了一块蜜瓜和一串葡萄,甜得她几乎叫出声。
她就这样在伊循闲逛了一天,中午时品尝了当地有名的烤肉,晚上跟着一群青年男女一起围着篝火跳舞,自然,酒是绝对不敢再喝了。
玩累了,她从篝火边起身,在一个安静的角落抱膝而坐,抬头仰望,漫天星斗琳琅如珠,看得她一阵目眩。
“伊循好玩吗?”有人在她身后问。
“挺好玩的。”她听出了是谁的声音,却没有回头。
“越大哥和莫贤弟他们还好吗?”那人又问。
“都好……等等!”小川一下子回过头,“你怎么知道我堂兄和表哥是谁?”
那人笑了,笑意清清如江南春水,正是宋其。他手里依然拿着那柄折扇,掉转过来轻轻敲一下小川的头:“你叫白小川,是青林庄庄主越赢的堂妹,悠然公子莫寻欢的表妹。你和你堂兄住在一起,原本是想到北疆找你表哥,未想听说青云盟要做一起案子,又听说伊循之名,想借机游览,因此一路向西追了下来。”他忽然带点调皮意味地眨眨眼睛,“我还知道你为什么要出来散心。”
小川瞪大眼睛看着他。
“韩家商行为他们的少东韩文向越庄主的堂妹提亲,可是还没等对方有回音就反悔……”
小川一下子站了起来。
“我才不是因为韩文这个人生气的,我和他根本就不熟,可是他们反悔的理由太过分了!他们查到了我的身世,说我不是堂兄的亲堂妹,是他捡来的穷小孩养大的,说我身份不明,出身不好,配不上他们的少东,又说堂兄不该收留我在身边……”她眼睛红红的,“他们凭什么说堂兄啊!”
宋其像一个兄长那样摸摸她的头:“不气不气,咱们不为不相干的人生气,重视你的人对你好就成。”
小川想了想,笑了:“也对。”她忽然又想起之前的問题,“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
“小丫头。”宋其笑起来,“我问你,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小川怔了一下:“堂兄和我说过,他刚捡来我时我还小,他只知道我姓白,正想着给我取什么名字,他一个远房表弟恰好来看他,念了两句诗……”
宋其微笑着续道:“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表哥捡到你那天正下着雨,你又姓白,我便说,那便叫小川吧。
“这几年事情繁忙,我没时间再去青林庄。恰好最近听表哥说了这件事,他们听说你改道向西,我又要出使伊循,便托我一路照顾你,带你散散心。”
宋其摸摸小川的头:“小丫头,你还记得我吗?”
小川看着他在月下的清俊面容,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宋其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走。”
“干什么?”小川吓了一跳。
“跟我来。”
宋其带着小川,身形如巨鸟,飞快掠过了半个伊循城,小川这时也看出他是有事,带着自己能走快些。又想这原是和自己兄长一样的人,这般也是正常。可不知为什么,她的脸一点点地红了起来。
他们所去之地,是伊循城西的一座宝塔。塔身上的佛像已经被侵蚀得看不出原本模样,也不知有多久的历史,宋其带着她,一掠而上宝塔的最高一层,一进方知,这塔里与外面全不相同,修饰的整洁精致。宋其在西侧墙上按了几下,竟打开一扇门户,他带着小川进去,又将门合上,外面便全看不出端倪。
有光线从塔顶漏出来,这密室里并不黑暗,宋其指引着小川看到墙上还有两个隐蔽的小洞,从这里不但可以看到外面情形,亦能听到声音。小川心里好奇得很,正要询问,却见宋其竖指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川只好闭口不言,这密室虽不小,可也不能说有多大。她只觉鼻端有浅淡香气隐约传来,仿佛仲夏夜月下睡莲的清香。想了半天,她方醒悟过来这是宋其身上的熏香,空旷处不显,直到这密闭空间,才似有若无地散发出来。
就在这暗香缭绕之时,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分别掠上塔顶,随即只闻刀剑相击,一声长鸣,不知是那长刀利剑已相撞了无数下,还是长长的一声撞击。两道人影骤然分开,一个是一身红衣的娇美女子,小川识得她便是那日与宋其并立之人,又看清她衣上云纹,不由暗惊,原来这便是青云盟的盟主!
另外一人却也是个女子,汉人装束,衣饰简洁而不失华贵,容貌虽不出众,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她收起一柄青光闪耀的长刀,从怀中取出一样物事,笑道:“罗盟主,明人不说暗话,你要的可是这个?”
她手中擎的,赫然是一枚硕大的鸦青宝石,碧色光芒只映得她面容如蓝。是时宝石取其原型,并不注重打磨,这枚宝石却不知采用了何等打磨技术,光芒耀人眼目。罗绸双眼一亮,道:“闵城主,我要的正是这‘希望之星!”
闵城主!小川大吃一惊,难道这人便是伊循城的城主?她不但是个汉人,而且竟还是个女子!而“希望之星”这个名字,小川也曾在韩文那里听过,如今方知原是这样一块宝石。她心里又诧异,这希望之星原在韩文的商队手里,怎的又到了伊循城主的手上?
正想到这里,小川忽闻耳畔细细一缕声音,这乃是“传音入密”的高深功夫,宋其的声音含笑道:“韩家商队欲开拓西方行商这一条线路,伊循乃是必经之路,因此特地派少主韩文前来拜会,又送上希望之星作为觐见之礼。”
原来如此,小川点了点头。却听闵城主道:“罗盟主,我看你要的并不是这一块宝石,而是这伊循城的宝藏吧!”
但凡是个江湖中人,听到“宝藏”这两字,少有不动心者,连小川都竖起了耳朵。闵城主续道:“伊循城历史已久,虽被吐蕃所灭,可一直有人疑惑,当年吐蕃军队并未带走伊循城中的财宝。更有传言道,那些财宝便藏在这宝塔中,而希望之星,则正是开启宝藏的钥匙。”
密室外的罗绸,密室内的小川,都没想到这位闵城主竟然径自道出这样一个大秘密,罗绸显是知情之人,惊诧之后,便冷笑道:“如今闵城主既然得到了希望之星,自然也不会将其拱手让出了!”
话音未落,闵城主一抖手,那块价值非同一般的宝石,竟然被她掷到了罗绸手中。
“这块宝石,便赠予罗盟主又如何。”她平淡道。
罗绸惊疑不定,闵城主却指着东侧墙壁上一处凹槽,道:“罗盟主可将希望之星镶入其中,左转三下,右转三下。”
罗绸虽疑心其中有诈,但自诩武功和机关之学皆是上乘,便依言而行,同时暗自做好防备,谁想那密室之门应手而开,并无什么机关。罗绸向里一看,又是一惊。
无他,那密室竟是空的。
“伊循城破败已久,几十年前,我的祖父自中原来到这里重建伊循,如今伊循城中的人,有些是我祖父当年带来的人,有些是当地的游牧民族,这些年来互相影响,风俗已与当初的伊循大不相同。”闵城主的声音悠悠响起。
听到这里,小川暗想:难怪此地亦说汉话,亦有穿汉人服饰者。罗绸似也是第一次听到伊循重建之历史,神情亦是专注。
闵城主话音忽然一转:“罗盟主,你可曾想过,伊循破落已久,建立这样一个城池,可是易与之事?
“这伊循宝藏之事,我祖父一早得知,这希望之星,也早就觅得,他利用希望之星打开了宝藏,又用宝藏重建了伊循。这希望之星,用过之后也被我祖父当做寻常宝石卖出筹备银钱,几十年来辗转各处,连我也没想到竟能见到它。”她的声音渐低,似有怀念之意,随即恢复正常,“罗盟主来看这里,这才是真正的宝藏!”
她来到塔畔窗侧,在那里恰可看到整个伊循城,在这浩瀚的大沙漠中,唯这一片灯火流离,仿佛硕大棋盘中镶嵌了一颗明珠。天上的星光合着地上的灯火映上闵城主的眼眉,映得那张并不出众的面容光辉灿烂,不可逼视。
后来,罗绸并没有拿那希望之星,而是径自离开。
她毕竟是一盟之主,自有她的骄傲。
而闵城主却也没有拿那枚宝石,反是将它留在地上,朝着宋其所在的方向微笑致意:“宋公子,多谢你代我与朝中斡旋,又告知青云盟一事,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说罢,竟不待宋其出来,亦是一掠下塔。
宋其带着小川,从密室里走了出来。小川回忆着刚才见到的一幕幕,难掩激动,道:“这位闵城主真是好气势!”想了想又道,“青云盟的盟主原来是这样子,也很了不起啊……”
宋其淡淡一笑,从地上拿起了希望之星,小川很有些好奇,想看一眼又有些不好意思,宋其却把那宝石塞到她手里,笑道:“送你了。”
“好……什么!”
小川手一抖,差点把宝石摔到地上:“你别吓我!”
“为什么吓你?”宋其笑着侧头看她。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要!”
“你也很好啊。”宋其笑了。
小川大惊:“我哪里好了?”不说别的,就只这一路,遇到的罗绸与闵城主两个女子,都比自己要强得多。
宋其笑而不言。
我也不知道何时开始觉得你很好,也许是从在沙漠第一眼见到你那时起;也许是从你以为我不会武功,纵身挡在我前边却不知是我打掉了飞镖那一刻起;也许是你以为我伤心,和我在沙漠里一起喝酒那时起;也许,是我在伊循城的篝火边找到你那一刻起。
他没有说出这些话,他只是问:“小川,我还要继续向西,你要不要和我一路?”
“继续向西?”
“是,伊循只是途中的一站,我的旅程还没有结束。”宋其微笑着看着她。
小川的手里还握着那颗希望之星,终于,她点了点头。
沙漠里的风沙依旧满地,这向西的旅程,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