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亮
第一章 旧爱,戏火飞蛾
我的感情,是否冒犯到了你?
我对你的注视,是否已经令你感到不快……
明明知道你不可能接受,但我无论如何,就是无法自控。
你的羞愧,让我万分欢喜,因为那是只因我,而升腾的红晕。
你的愤怒,让我万分沮丧,因为那是只因我,而泛起的杀机。
你说一句话,我就可以去死。
——你说吧。
如果上天能够改变这一切,我也希望眼睛瞎掉,脑壳坏掉,从不认识你。
但是如果可以,我还是想看着你,为你而死,万劫不复。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是否能想到我的好?
那时在你的心里,是否能有一朵野花,为我开放?
1、
回天沼,黑水渊,石柱参天,二百年亡国旧恨,六姓人永志不忘。
新年已过。可是复国军中却一片死气沉沉。年前辛京城里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摇光公主与商思归、胡九公,三大高手联袂出击,却铩羽而归。孟浩天率六部空等一场,只能徒劳往返,唯一能做的,便是将公主与商思归重新接回军中。
九大尸王已遭破坏殆尽,六部之中弱水劳家、天罚莫家死伤惨重。就连那精英尽出、乾坤一掷的刺杀也失败得稀里糊涂,复国军不由士气大挫。
——哪怕是惨败呢?哪怕是战死到最后一人呢?
——输得这么不痛不痒,就好像是一口气堵在了咽喉,上不去又下不来。
文丞商思归与武将孟浩天忧心忡忡,四处奔走,想要找到那一次惨败的症结,以及复国军未来的战术。
这其中最难过的,无疑是摇光公主。
那根赤红色的中军石柱上,摇光的洞府房门紧闭,公主一病旬余,少饮断食。
摇光的灭宙术极为精妙,要运用神通控制时间,那无疑需要极强的心力。十多年来,她把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智慧,全都投入到了神通中去,一颗心早已是古井无波。直到禁宫一战,灭宙术竟被那“霹雳皇帝”随意压制,那对她造成的打击早已不仅是一次失败那么简单。
“为什么,我的灭宙术在那时竟无法使用?”
她倒在厚厚的兽皮被褥间,一双眼睛时亮时灭。洞府中的沙漏流流停停,黑暗中,摇光一次次地问道。
这一天的早晨,商思归带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来见摇光。
商思归宽袍缓袖,在山风中飘飘欲仙。他年约三十,相貌清癯,只是紧紧地闭着一双眼,眼皮也向下塌去。
商家是茉朝丞相的后裔,辅佐国君时间最久,复国军成立后,也一直担任军中的文丞一职。为了不忘复国大业,每一代的当家人在继承文丞之位时,都会自残双目,以此明志。
这些天来,为摇光的未来、复国军的前途四处奔走,劳心劳神,商思归的形貌更见憔悴。他带着那妇人攀上洞府前的平台,脚步起落,轻盈快捷,如同双目俱全。
“商大哥。”平台上,红甲黑剑的青年微笑道。
复国军中的将士之首,兵战孟家这一代的当家人孟浩天,大大咧咧地坐在洞府前的竹椅上。
孟家的祖先,昔日原是商家的保镖。茉朝亡国后,商家保着皇族遗血,辗转复国,出生入死,而孟家便保着商家。岁月变迁,复国军终于成立,孟家因为追随时间最久,功劳积累最多,而得以平民之身,位列六姓的次席,世世代代,传承着“武将”之位。
这一代的当家人孟浩天,年轻气盛、飞扬跋扈,與摇光也更为亲近。他风雨无阻,每日总会在摇光的洞府前亲自守护。
“孟贤弟。”商思归微笑道,“我们要见公主。”
“嘿嘿。”孟浩天笑了笑。他笑的时候,两道长长的剑眉微微一挑,薄薄的嘴唇咧开,便露出他一口雪白整齐的皓齿。与商思归不同,他的一双眼中精光四射,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和欲望。
“见她干什么?”孟浩天道,“事到如今了,还有什么人是她非见不可的么?”
摇光的灭宙术无人可敌,但她十多年来树立的信心已被一朝摧毁,商、孟二人一直担心她因此而想不开。可是普通的言语规劝是没有用的,如不能触动心灵,那再怎么天花乱坠,只怕也不入她的耳中。
“我还不想放弃。”商思归微笑道,“这次,也许可以……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真能指望……”
孟浩天话说到一半,忽地一愣,仔细打量那妇人,只见她虽然身形粗壮,一副农家的打扮,但眉目端庄,依稀有些眼熟——蓦然想起来,不由吃了一惊,叫道:“是三姑?你找到了三姑?”
那个女人来自孟家,在上一辈中排行第三。自十五年前起,作为眼线远嫁到了吉州,而自五年前起,便已失去了联络。
“是小天……将军。”孟三姑颇为局促,上一次见孟浩天的时候,这青年还是个孩子,是她一个颇有出息的侄子,可是现在,他却已经是孟家的家长,六姓武将之首了。
孟三姑道:“咱……咱……是商大人叫回来的……”
她原是个精明强干的女子,可是嫁到吉州之后,时乖运蹇,夫家的男丁死的死、病的病,一家子的生活重担全都压到了她一人的肩上。
五年前,孟三姑甚至不得不再次离家,带着唯一的儿子进山采参。什么卧底,什么复国,早已全都顾不得了。被商思归派去的人找到时,已与山野农妇没有什么区别了。
“火二与艳僵的事,时间过去太久,许多知道内情的叔伯都已牺牲。查来查去,幸好孟三姑还在。”商思归微笑道,“孟三姑是昔日明贵妃的贴身侍女。我调她回来,她一定可以解开火二克制公主‘灭宙的真相。”
孟三姑嚅嗫着,笑了笑,说不出话来。
“那也许能改变复国军的未来……我们,也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孟浩天看着孟三姑那被晒得黑红的脸膛,眼中神情,瞬息万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三人进了石洞,孟三姑下跪行礼,摇光蜷缩在兽皮中,定定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摇光,她是我三姑。”孟浩天说着,将孟三姑拉了起来。
这人对公主越来越是不敬,许多人说他们青梅竹马,孟浩天对驸马之位已是志在必得。如今他当着商思归的面,也敢直呼公主的名讳;而公主没让孟三姑起来,他也敢拉。商思归站在一旁,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公主……那个,知道艳僵……是谁呗?”孟三姑大着胆子问道,说话时一口吉州的土音。
“她是公主的母亲,明贵妃。”因摇光迟迟不出声,商思归只得接话道。
二十年前,复国军倾全军之力,在九州埋设尸王,淆乱天下灵力。九大尸王尽是用了忠臣烈士、明主贤臣的尸身炼化。只是尸身须得是半年内新死,因此其中五人,乃是临时自戕而殁。
其中一人,便是当时刚刚生下摇光不久的明贵妃。
上一代,复国军的领袖为大茉朝第三十七代皇帝青月。为了确保皇家血脉的延续,青月皇帝娶有三位妻妾,其中一位,便是明贵妃。
复国军历来的规矩,为了扩大势力,鼓励外娶内嫁。六姓之间应尽量与复国军外的普通百姓婚娶。但大茉的继位者为了要示恩于忠烈,则必须与商、孟两家通婚。青月皇帝那一代轮到商家,娶了商思归的堂姐商晴,被立为明贵妃。商晴天姿国色,青月帝英雄过人,两人结合,正是复国军的一段佳话。
明贵妃与青月帝婚后三年,诞下一个女孩,便是摇光。
生下摇光三个月后,尸王大计开始执行,九大尸王陆续就位,各有所长,只有阼州一地,缺了一具够资格的女尸。斟酌之际,明贵妃挺身而出,说她已为青月帝生下摇光,此生了无牵挂,而后慨然服毒,成了阼州的艳僵。
“她为国而死。”摇光冷冷地道,“我军自然不会忘了她。”
明贵妃殉国,摇光自幼丧母。后来青月帝又生有二子一女,可是却前后夭折,直到摇光七岁时,便连青月帝也英年早逝。从此以后,她才以稚龄之身,孤零零地担起复国重任。
“公主啊……不是那么回事……”
孟三姑在摇光尚在襁褓时,曾多次抱她。可是后来自己远嫁,偶尔回来探亲,也只是来去匆匆。她这时见摇光已出落成如此美人,而眉眼间依稀可见明贵妃与青月帝的样子,不由得心酸落泪。可是又见摇光如此冷漠,似是对明贵妃颇有怨恨,不由心如刀割,叫道:“您别怪明贵妃呀……这……这其实都是外人瞎说……”
“沙——”的一声,他们身后那金色的沙漏猛地一停。
时间,骤然停止。
不知过了多久,沙漏重新流动,摇光冷冷地看着孟三姑,不发一言。
“咱伺候着明贵妃……所以咱知道,她一心求死,可不是单单为了尸王大计。”孟三姑啜泣着。
在明贵妃死后不久,孟三姑便被远远地嫁了出去,甚至在青月帝驾崩之前,连回来探亲也不被允许,为的就是要永远地将那个秘密埋藏起来。但是今天,她必须要重新提及了——
“她是为了要躲开一个人。造孽呀!那个时候,在明贵妃身边多了一个吃了熊心豹子膽的男人。那个人看上明贵妃了,没完没了地缠着她不放。青月皇帝啊、六姓家里头的老爷儿们啊,都没让他放在眼里。明贵妃让他烦得没辙了,周围的人也都帮不上忙。明贵妃实在是没法儿了,这才喝了毒酒,图了个清净。”
青月帝乃一时仁君,复国军内好手如云,更个个是形如烈火的好汉。那人竟在太岁头上动土,真是不知死活。
“那狗贼是谁?”虽然隔了二十年,孟浩天仍是勃然大怒。
“那人是广来峰的,姓狄,叫狄烈。因为善于用火,又在师门排行老二,一般人哪,都叫他火二。”
孟三姑声音颤抖,说出那个名字,虽然隔了二十年,却仍为那狂人的气焰压迫。
一瞬间,摇光脸色大变,洞府里的气氛陷入到了可怕的沉默中。
2、
二十多年前,青月帝是一个潇洒风流的人物。
他喜好游历,因痛觉复国军二百年来,人单势孤、复国无望,而刻意在外面结识天下好汉,为复国军找来不少强援。立了明贵妃不久,他再一次出游,终于请回了此前多番笼络的广来峰火二。
天下术法,出自广来。广来峰神通六将,誉满九州。火二狄烈尤其惊才绝艳,早就是复国军一直加意联系的人物。只是那人天生是个江湖豪侠,虽有雄心,却无野心,于兴亡社稷之事毫无兴趣,一门心思只是想修炼神通,在江湖上扬名立万。
复国军与火二接触过数回,青月帝又亲自在甘州水关上,与他豪赌数日,这才和他结交。
青月帝慷慨豪迈,见识非凡,火二与他一见如故,虽然仍不肯轻易入伙,但终于同意到复国军中盘桓几日,再诉衷肠。
可谁也没想到,火二这一住下,便惹下了滔天大祸。
“他刚来的时候,傻好傻好的。人长得俊,本事也大,咱们军中上下知道又多了他这么一个帮手,也都美着呢。他是真有才啊,出身广来峰,天下的神通术法几乎就没他说不上话的。啥叫举一反三?他反个十来八回的,也不是个难事。尤其他会一个叫‘火炼火本事,更是能把一切碰上的玩意儿都给烧成了一个。”
孟浩天“哼”了一声,显是想到了那被熔成了奇形怪状“春菩萨”的身体。
“他虽然不愿加入咱,可是还是挺大方,东说一句,西说一句,不到大半个月的工夫,就把胡家的‘神算、莫家的‘天罚,给改得老祖宗都不认识了。胡家的神算,以往就是装个神儿、弄个鬼儿,在打架上根本用不到,但给他指点几句,你再看,都变得不得了啦。莫家的那些‘天罚,原本是六姓之中排名最后,大家掐半拉眼睛都看不上的废物点心。可是让他给加了把火,你再看,一下子就把苏家、劳家、胡家给超过去了,跟商家、孟家也能比画比画了。”孟三姑道,“他点石成金,大家就更稀罕他了。六姓这些糊涂蛋,争先恐后地把自己压箱底儿的神通秘诀都交了给他,眼巴巴地盼着他能将它们烧一烧、炼一炼,再压别人一头……恐怕就那两个多月啊,他就知道了咱们这些人半数以上的神通了。
孟浩天倒吸了一口冷气,摇光眼中的怒火几乎烧了起来。
商思归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春生剑。春生万物,此剑本是商家祖传神器,可是在禁宫中竟为沉香木所破,形同废铁。如今看来,竟是在二十多年前,在上一代主人的手里便被火二拿住了破绽!
想到这天下间,竟有一人牢牢地掌握着复国军的命门,商思归不由冷汗淋漓。
“火二先前哪,原本说只住几天就走。可是来到黑水渊后,屁股一沉,就足足住了三个月还挂零。那时我们都当他义薄云天,是为了帮咱们长本事,可是谁也想不到啊,暗地里这白眼狼藏着坏心,早就对明贵妃有了非分之想了!”
那一夜,火二终于决定要走。
青月帝设宴,明贵妃、复国军六姓之首作陪,在演武台上为他设下了饯行的酒宴。
浩浩星河,徐徐清风,复国军二百年南征北战,视生死如同等闲,何况这一场小别?因此送别宴开始时,大家浑没当作一回事,一个个说说笑笑,其乐融融。就连孟三姑站在明贵妃的身后,也分到了一杯酒。
可是很快,气氛却开始尴尬起来,送别的主角火二不知为何,心事重重,那一身热烈张扬的红衣在月色下也显得说不出的暗淡。
他神情萧瑟,与人推杯换盏之际,虽然酒到杯干,但却只是强颜欢笑。他原是个豪爽开朗,能说会道的一个人,可这一次低垂着眼皮,却仿佛只是在喝闷酒而已。
“我的狄兄。”青月帝见他神似不舍,不由欢喜,笑道,“小别不用伤怀。日后你若是喜欢,常常来黑水渊做客。我们复国军永远欢迎你。”
六姓之首更是喧嚣纷纷,争先恐后地请他得空再来指点。
火二沉默着,又喝了满满一杯,他低垂的眼皮在饮酒之际微微掀起,一瞬间眼神一扫,电闪雷鸣,又向青月帝的身旁望了一眼。
“狄大俠!”商家的当家人笑道,“广来峰术法神妙,人们都说,神通六将,皆是一时高手!六将横行,更是天下无敌。若是狄大侠不嫌弃,下次再来的时候,何不妨也带风四侠、石大侠等一起,让我们一睹风采?”
他作为复国军的文丞,念念不忘的,自然是想让臂助更多。火二听他说到自己的师兄弟,虽仍垂着眼皮,也已微微笑了一下。
火二的神情似乎颇有商量的余地,青月帝等见了,不由大喜过望。
可是火二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一暗,“啪”的一声,已将酒杯掷下,振衣站起。
“我不会再来了。”火二突兀地道,“我没有脸再回来。”
此言大是乖张,众人猝不及防,不由一愣。
“青月帝贤明仁义,待我如同手足,我火二本该赤诚以报。可是我来到黑水渊后,却已有私心。明贵妃是我命中魔煞,我对她一见钟情,初见后便已不能自拔。在军中流连三月,全是为了能有机会多看她几眼。这等淫心,已是天理难容。”
火二忽然说出这么私密的话来,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明贵妃更是全无防备,给他羞得满面通红。
青月帝轻轻地拉住明贵妃的手,沉下脸来,冷冷地望着火二。
“把话说明了,我也便绝了这个念头。”火二一语道破,反而又洒脱起来,“再呆下去,我怕我真的会做出禽兽不如的事情。火二有愧各位英雄,咱们就此别过,永不相见。”
火二向众人团团一揖,向青月帝和明贵妃的方向深深地望了一眼,转身而去。
“珍重!”他大喝一声。
背影孤寂,火二纵身一跃,已是消失在黑水渊茫茫的黑夜中。
“这不知死的鬼!”孟浩天怒喝道,“我这便去辛京,杀了他!”
火二私藏艳僵,原就是个匪夷所思的恶行。今日听孟三姑一说,才知道他竟是早已对明贵妃有了非分之想,以至于明贵妃成为艳僵后,还要淫辱她的遗体。孟浩天火往上蹿,转身就要出洞,却给商思归拉住了。
“商大人!”孟浩天两眉竖起,喝道,“你们怕了他,我的寒寂剑可不把他放在眼里!”
商思归摇了摇头,道:“只怕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去管他了。”
孟浩天愣了愣,抬头去看摇光。
摇光苍白的脸上,正因为愤怒而浮起红霞似的浅晕。
“凡事有个轻重缓急,我们先听孟三姑把其中的内情说完。”商思归道。
孟浩天按着腰间的寒寂剑,“哼”了一声,终于按捺下来。
“不过明贵妃艳丽无双,我那时虽然小,倒也知道这位堂姐长得好看。火二心生爱慕也是难免,若是能发乎情,止乎礼,从此与明贵妃永不相见,倒也不失英雄本色。”商思归沉吟道,“只是不知后来,为什么如此丧心病狂,做出拘禁艳僵的事来。”
“他那会儿也没真想要放过明贵妃了!”孟三姑恨声道,“他嘴上吹喇叭嘀嗒响,可是实际上,不到一个月又夹着尾巴来了!”
火二回来的那一晚,黑水渊中忽然响起了淡淡哀婉的笛声。
那时青月帝正与明贵妃准备就寝。笛声在夜风里凭空出现,开始时若有若无,仿佛吹笛人心中犹豫,渐渐的,稳定下来,又充满哀伤疲惫,似是吹笛人已经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再也无力挣扎。
青月帝愣了一下,披衣出门。明贵妃又惊又怒和孟三姑躲在窗后望下去,只见在复国军的包围下,火二正在她的洞府旁的石柱上盘膝而坐,吹着一管长笛。
“狄烈,你一直来做什么!”青月帝如青鹰般跃到了火二的面前,厉声喝道。
火二停下笛声,口唇离开笛管时微微颤抖。
“我对不起你。”他脸色惨白道,“我……还是忘不了明贵妃。”
上一次他忽然表白,说明了自己的心迹后,立刻发誓一刀两断,青月帝虽然对他不满,但欣于明贵妃的绝色,却也不觉十分厌恶。可是这时见火二竟然出尔反尔,竟似真的有所图谋,登时敌视起来。
“火二,食言而肥,你算什么好汉!”
“我忍不住。”火二哽咽道,“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忘不了她。这些天来,我身在黑水渊外,可是一闭眼睛,眼前便全是她的样子。我对不起你们,可是我又不能以命赎罪……”
火二随手在身后一抓,已向青月帝扔了一颗人头过来:“这是大臧驻孚州的守将王元镜,他在上个月设伏杀了复国军四十一条好汉。”
孚州守将王元镜,极善搬兵之术,腰中一口金印,专门搬动手下八千精兵,排兵布阵,快得如同小儿做戏。复国军每每给他以多胜少,堵在黑水渊中十年来难逾雷池半步。
但现在他人头落地,一张脸上还满是惊骇之色,已经再也不是威胁。
围拢过来的复国军将士一片哗然。
青月帝又惊又喜,望着那人头,一时说不出话。
火二却在一片纷乱中站起身,向明贵妃立身的窗口望去。
明贵妃“啊”了一声,连忙向里一躲,和孟三姑一起站到灯影照不到的地方。
外面火二痴痴地站着,原本英气逼人的一张脸,自责与失望交织着,苍白得像是一堆快要熄灭的灰烬。
良久,火二终于发出一声叹息,又纵身而去。
3、
“从那天起,火二便差不多隔一月就回来一次。”孟三姑长叹道,“他回来的时候,肯定是别人都钻了被窝的时候,他也不多说话,就在明贵妃房外的那根石柱上吹他那根儿破笛子。好听是好听,就是跟哭似的。开始的时候,军中上下那个气呀,觉得他干的不是人事,许多人以前和他有点交情,现在也都想弄死他。可是他也知道理亏呀,任人打骂,一不还手,二不还口。”
“原来是他!”商思归惊讶道,“那时每月一次的笛声,原来出自他手?”
二十年多前,摇光尚未出生,孟浩天尚在襁褓中,可是商思归却已经开始记事。他隐约记得,孩提时那在夜风中如泣如诉的笛声,婉转好听,却令人听了之后只想放声大哭。每次那声音出来,他的父母都是如临大敌、关门闭户,严禁他们兄弟下床,说是黑水渊中的厉鬼在哭着寻找替身。
“就是他呗。”孟三姑叹道,“这事你说青月帝多没面子,六姓中人哪个还敢提这事?当然是压下去再说。知道的呀,都怕掉脑袋;不知道的呀,也就不知道了。”
“难道就由着他乱来么?”孟浩天急切地道,“觊觎有夫之妇,更是我大茉一国国母——他这是大逆不道!不教训一下,他不知道复国军的厉害!”
“当然有人打他呀。”孟三姑犹豫了一下,道,“有好几次,大伙实在压不住火儿了,把他打得那个惨啊。最厉害的一次,老莫家的当家下了狠手,逼着要他发个毒誓再也不来,可他什么也不说。莫当家一点情面没留,在他背后连印了三掌。人家火二也只是吐了口血,就逃走了。他的脾气是真好啊,又真没做撒盐的事儿,咱们复国军上上下下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其实也不太好往死里打了。”
商思归长长地吸了口气。他在禁宫中曾经真正见证过火二的手段,越是知道他那令人肝胆俱裂的神通,越能体会他任人打骂时的痴绝。
“更何况人家每次前来,都会带着一颗伪臧大人物的人头做上门礼。咱们多少恨得牙根痒痒的死对头,一拨一拨刺杀失败的伪臧将相,都在他手上没了命。大家一边气恼着他,一边又盼着他下次杀的是自己的仇人,慢慢的,更没脸说打说杀了。”孟三姑叹道,“于是啊,不知不觉,大家就谁也不把这事儿捅破了:火二每杀一个伪臧的大人物,就可以来黑水渊一趟,给明贵妃吹个小曲儿。他来的时候,没有人拦着他,可也没有人多看他一眼。明贵妃躲在房中,再也没与他照过面。
“那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没怎么样呢。就又过了两年多,明贵妃有了喜,十月怀胎,又生下了公主。火二仍然每个月都来,甚至有叔伯私底下说,就照这样下去,咱们也甭费心了,也许等到公主长大的时候,伪臧的人就已经给火二杀光了。”
以一人对抗一国,二十多年前火二的悍勇与孤傲,不禁令人咂舌。
孟浩天哼了一声,虽然不好明说,但这样强横的做派倒是颇合他的性子。
“可是谁都知道,哪那么容易啊。”孟三姑继续道,“火二杀人,那也是越来越难。他再来黑水渊的时候,不知不觉地身上就已经挂彩了。伪臧的人又不傻,还能没个准备?据说他们又得到伏羲宫的支持,弄了一大堆法宝来对付他。火二想的事儿多,还怕连累了广来峰,不能在杀人后留下火烧火燎的痕迹。那不是自己把自己的手脚都给绑上了?他这一趟趟的,就越来越惊险。有时候在夜色中吹笛子,那瘦得啊,那一身的伤啊!我老是琢磨着,下一次,他应该都没命回来了吧。”
“又是伏羲宫。”商思归叹道。
先前时,伏羲宫的刺客南宫野潜入,几乎毁掉复国军的九尸灵棺,断绝了他们从九州各地汲取灵力的渠道。
孟浩天冷笑道:“复国军与伏羲宫的梁子,原来早就结下了!”
“后来火二终于失手了?”摇光的注意力却还在孟三姑的故事上,冷笑道,“才索性破罐破摔,把辛京给一把火烧了?”
火烧辛京,那正是火二迄今仍在天下间流传的滔天罪行与赫赫事迹。
“不……这是我一直怀疑的地方……”孟三姑盘算了一下道,“他劫走明贵妃之后没两天,这个消息传到了黑水渊,当时我就觉得对不上!他火烧辛京,其实是在明贵妃殉国之前——他是烧了辛京才过来的,可不是太难受了,才去泄的火!”
二十年前,波詭云谲。
火二的刺杀不仅未能削弱伪臧的实力,反而令伪臧得到了伏羲宫的强援。伏羲宫的法宝源源不断地流入伪臧的军中,复国军的局面由此越来越是艰难,不免人心惶惶。
青月帝再三忍耐,终于决定,要实行胞弟赤眉王上呈的九尸古法。
九具尸身,八具陆续就位:雄州的帝僵,是一直想要报国的胞弟赤眉王;寿州的毒僵,是长生商家的女诸葛商白云;孚州的干僵,是兵战孟家常胜百战的孟华;端州的水僵,是弱水劳家郁郁不得志的逆子劳思年;甘州的金僵,是天罚莫家的急先锋莫百仇。吉州的飞僵,是神算胡家的元老胡不可;侑州的铁僵,是书山苏家的儒将苏忧;而墨州的兽僵,则是青月帝座前的神兽。
只差一具,便可实行那淆乱乾坤的大计。
——按照地图指示,阼州的艳僵,须得是个美艳动人的女子尸身才能炼成。
复国军中的女子虽然不少,但当得起“美艳”二字的却不过十数人,这其中的翘楚自然是明贵妃商晴。可是明贵妃刚刚产下摇光,劳苦功高,自然是不能牺牲的。青月帝将其余女子招到面前,让她们抓阄以定生死。
“复国本是我家一家私事,却连累六姓之臣,二百年赴汤蹈火,已是不安。最后一具尸王,仍需各位牺牲。诸卿去留,凭天而定,对大茉的恩德,青月没齿不忘。”
那几个女子个个都是韶华之龄,虽然忠心耿耿,但一想到从此长眠地下,还要被制成僵尸,不由个个脸色惨白,有的也已经哭了出来。
众人还未定夺之际,明贵妃却已越众而出,伸手夺去了毒药。
那是决死之物,在场众人不由都大吃一惊。
“陛下。”明贵妃却微笑道,“我已为陛下产下一女,此生了无遗憾。请陛下成全。”
她笑容明媚,大义凛然,众人莫不落泪,青月帝犹豫良久,终于同意她的选择。
她死的那晚,火二恰好又回了黑水渊,在她的房外吹笛。
月色下,他伤痕累累,摇摇欲坠。洞府中,明贵妃盛装梳洗,已经准备好。摇光在摇篮中酣睡,孟三姑拼命忍着,没有哭出声来。青月帝看着明贵妃慢慢喝下了毒酒,笛音终了之时,明贵妃也终于咽气。
青月帝手托她的尸身,跳上火二吹笛的石柱。
“你对她一片痴心,不该无所回报。”青月帝的声音像是心已经死了,道,“她活着的时候,是我的人。她死了,你送她一程吧。”
他将明贵妃和安置艳僵的地图,全都交给了火二。
火二放声大哭,携尸而去。不久,便传来了他火烧辛京的消息。
不过总算明贵妃的尸体被他安置无虞,后来就转为莫家的高手看管。
再往后,他最后的消息,便是为广来峰清理门户,赤龙谷一战,死在三位师兄弟的手下。
那漫长的故事终于告一段落。
孟三姑长长地吐了口气,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作为明贵妃的贴身侍从,她只怕已是最清楚这件事的四五个人之一。在明贵妃死后不久,她就被青月帝远嫁到了吉州,从此将这秘密烂在了肚子里。
随着时间流逝,知情者或死或亡,她偶尔回来探亲,更觉孤独。现在她成了除火二之外,唯一的知情人。
“公主。”孟三姑哽咽道,“你别怪明贵妃,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那她为什么要死?”摇光忽然道。
摇光的声音低沉,隐隐地带着一点哽咽。当过去的真相终于呈现在她眼前,当她终于明白母亲不是为了空洞的一个复国目标就将她抛下之后,忽然间,她心里的委屈和理解已是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
“她……她怕自己喜欢上火二对不对?”
“她……”孟三姑犹豫着,也落下泪来,道,“公主,明贵妃为国捐躯,她……她没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父女的……”
商思归和孟浩天站在一旁,脸色惨白。
“她怕自己做出对不起先帝的事情,于是就去死了?”孟浩天忽然道。
“不……不……”孟三姑喃喃道,“不是的……”
可是到底如何“不是”,她却又说不出口来。
——火二一往情深,便是铁石心肠的人,时间久了,也不由动容。当年青月帝甚至在私下里问过明贵妃,是否愿意与火二远遁江湖,他也可以成全他们这一段佳话。
——但明贵妃,终究还是拒绝了。
明贵妃那温柔端庄的面容,又浮现在孟三姑面前。
“公主。”孟三姑重重跪下道,“我没有老胡家的本事,不会洞察人心。明贵妃心里怎么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陪侍在她的身边,她的起居言行,决没一点失礼的地方。”
她自进洞府以来,便唯唯诺诺,仿佛没见过世面的村姑一般。可知道这时,口音渐去,言语中终究露出了兵战孟家的锋芒。
摇光看着她,眼圈微红,微微点了点头。
“公主……”商思归忽然道,“我们要不要去抢回明妃遗体?”
“我……”摇光犹豫良久,终于道,“先放一放好了。”
4、
商思归带着孟三姑下去,那妇人怎么说也是孟浩天的本家三姑,孟浩天更得相陪。
三人离去后,洞府中一时便只剩了摇光一人。
摇光卧病许久,一直是茶饭不思。今天听到火二的旧事,心潮起伏,却忽然有了食欲。让侍女准备了一碗清粥,两样小菜,草草吃了,出了一点汗,便又觉得困意袭来,昏昏睡去。
恍惚中,仿佛看到火二手持利剑,杀死了她的父亲,又抢走了她的母亲,然后才怀拥艳僵,登上了青月帝的皇位宝座。
摇光望着火二,不知为何,却不恨他。
二十年来,她孤零零地活在这死气沉沉的黑沼中,肩负着一个仿佛永无尽头的使命。母亲早早地就成为一具名为“艳僵”的兵器,存在于复国军的复国蓝图中,而一直忙忙碌碌的父亲也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已死去,只留給她一点模模糊糊的记忆。
忽然间,在火二的故事里,这两个人居然鲜活起来。
摇光努力望向火二,与在商思归他们面前表现出来的愤怒不同,她其实并没有那么讨厌这个狂人。
一种微妙的情愫,在她的心中醒来。
——和母亲一样,她是复国军的一具名为“灭宙”的兵器。
——可是母亲这具兵器,却是在生前死后,都有一个男子不顾一切地深爱着她的。
火二微笑着望着她,手中拾起一管铁笛,轻轻地吹响。
笛音婉转,似有无限的哀愁,但却极其温柔,像是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抚过她的后背。
虽在梦中,摇光的唇角也不由浮起一丝笑容。
可是就在这时,洞府门外忽地传来“飒”的一声轻响。
摇光猛地睁开眼来!
多年来出生入死的经历,早已令她对危险有了超人的警醒。她一睁眼,便看到洞口处侍女的身子一软而倒,一道黑色的人影如箭一般,已向她的石榻扑来。
摇光两眼一瞪,“灭宙”术,已然施展开来一
那黑衣人身形高大矫健,人在半空之中,五指如钩,一爪毫无迟滞地便已向她抓来。摇光大吃一惊,身子向旁一滚,“扑”的一声,那一爪已紧擦着她的面颊,抓入了兽皮堆。
——她的灭宙术,居然又失灵了!
摇光又惊又怒,一骨碌已自兽皮堆中爬出,跳下地来。地面冰冷,她的赤足给冰得一痛,如被针扎,不由一滞,而就在这一瞬间,那人的手已紧紧扣住她的胳膊。
“呼”的一声,巨力袭来,她被那人一把掀起,重重地又摔回到了石榻上。
那人两眼中凶光大盛,合身扑来,一爪探出已经扣住了她的咽喉,向下一按,已将她按入了兽皮堆中。
摇光全身心都投入到了“灭宙”的神通中。神通固然无敌,可论及身手气力,却不过较之常人略胜。一旦灭宙失灵,在那黑衣人面前,几乎不堪一击。
那人将她压住,蒙面的黑巾下一双凶狠的眼睛里忽然一阵迷茫,一瞬间竟像是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了。
旋即,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眼中精光四射。
在这一瞬间,摇光心头大震,只觉那人的眼睛竟似有些似曾相识。
他一手扼住了摇光的咽喉,令她无法出声,另一手在腰间一摸,已拽出一把短刀,高高举起。
光天化日之下,此人潜入复国军的腹地,打倒了复国军的第一领袖、第一高手,只消再有一刀,便可令她丧命。
摇光又惊又怒,奋力挣扎,可是身子纤弱,却怎么也挣不开那人铁箍似的一只手。
摇光的双手在那人身上乱打。可是那人身高臂长,一手压在她的脸上,头稍稍向后仰起,便全避开了要害。任摇光双手在他肩上乱打,也毫不躲闪。
其时正是傍晚时分,石洞外不时传来复国军的喧哗声,可是摇光为图清净,容身的石柱远高于其他,二人的打斗外面根本无从得见。而她现在既然发不出声,外面的将士虽近在咫尺,却也根本无从相救。
那不知何处而来的笛声,若有若无,仍丝丝缕缕地飘入她的耳朵,令她心烦意乱。
她两手攀住那黑衣人的手臂,一双眼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那黑衣人。
黑衣人那一刀迟迟不落,仿佛挑衅一般,也冷冷地回望着她。
他的眼中,愤怒、失落、欲望、愧疚一一闪过。
然后猛地一刀,终于向摇光心口扎落。
寒光一闪——
摇光那一双清澈的仿佛冰泉的眸子里,瞳孔蓦然收缩。
与此同时,在石榻的对面,那具一直流动不停的沙漏骤然止住。
——灭宙之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终于发动。
在摇光的身边,一切事物忽地一暗。
洞壁、盆栽、石榻、兽皮、短刀……甚至就连从洞口照射進来的阳光,忽然间仿佛全都被抽离了色彩,变成了单调的黑白两色。阳光苍白,凝固成笔直地一束,从洞口搭上石榻。晦暗的洞壁上,如同铁笔刷过,留下一道道粗粝的阴影。雪白、浅白、灰白、青黑色的兽皮堆在身旁,通体乌黑的黑衣人高高在上,只有一双眼睛惨白疹人。
天地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灭宙之术,消除一切时间,停止一切运动,也令一切色彩,全都失去了生命。
——除了摇光自己。
摇光在自己的咽喉上摸索着,找到了那个黑衣人扼在她颈侧的小指,抠起来一扳,“咔嚓”一声,已将那毫无知觉的手指掰断。
一指之后,她又掰断了黑衣人的无名指。
可是再往后,她已觉得气息不足,黑衣人的中指、食指、拇指,较之小指远为粗壮,她虚弱之下,试了两下,居然再也未能伤之。想要将黑衣人推开,力气也是远远不够。
集中最后的力气,她将黑衣人刺下的那一刀勉强推向一边。
“啪”的一声,“灭宙术”已然解开。
那原本直刺她心口的一刀落空,重重地扎入一旁的兽皮中。
“啊!”
那黑衣人正稳操胜券,蓦然间两指已断,稍一用力,已觉痛彻心扉。
那疼痛来得实在太过突然,他的手不由一缩,身子也向后仰起。摇光借势一挺身,已将他掀下石榻,自己一骨碌坐起,向枕后一摸,已抓出了护身短剑。
她气力不足,单凭赤手空拳,即便停止了时间,一时竟也不能全胜,可是只要有了这口削铁如泥的短剑,立刻便是战无不胜。
石洞外的笛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那黑衣人捂着伤手,狼狈后退。
摇光在石榻上站起身,冷冷地看着他。
她衣衫不整,可是居高临下,眼前所见的黑衣人又已如逃生的蝼蚁一般。
“你是谁?”她冷冷地问道。
那黑衣人深深地吸了口气,面罩下的一双眼睛望着她,眼神闪烁,似有无限的绝望与愤怒。
“你不说也可以,我摘下你的面罩也就是了。”
摇光冷笑一声,眼中神光聚合,正要再使出灭宙术,可是蓦然间,山洞外却猛地传来一声尖锐的笛声。
那笛声如同一把钢针猛地刺入人的双耳,摇光心中一乱。却只见那黑衣人一个转身,已逃出石洞。石洞外只有一个小小的平台,平台下石柱壁立千尺,一片苍茫夜色。
黑衣人一步跃出平台,笔直地便向沼泽中坠落下去。
外面复国军的嘈杂声一下子停了下来,旋即响起的是一阵惊呼。
摇光又惊又怒,整理衣衫,迈步走下石榻。剧烈交战后,她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她将短剑收回袖中,踉踉跄跄地走到石洞外,几名恰在左近的复国军将领正沿着索桥飞快地向她靠拢。
石柱下方,雾气氤氲,那坠下的刺客已经不见踪影。
“公主,出什么事了?”最快赶到的将领问道。
“有刺客。”摇光冷冷地道,“传商大人与孟将军!”
居然已经有刺客潜入大本营中,惊扰公主,六姓中人个个义愤填膺,纷纷下到沼泽中去搜寻那刺客。这时天色已晚,回天沼下层泥潭瘴气、蛇虫遍地,无疑已是禁地。可这事非同小可,一个个青壮年登时打着火把,顺着索道下了去。
从高处望去,透过雾气,只见石林底部,一条条火龙蜿蜒盘旋,煞是好看。
摇光在石洞中稍作喘息,将那洞口的侍女救起,万幸她也只是昏倒而已,悠悠醒来,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过来不久,商思归已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
“公主,你没事吧?”远远地,他已颤声叫道。
“我没事。”摇光将方才遇刺一事简单说了,忽然发现孟浩天没到,问道,“孟浩天呢?”
“他……”商思归迟疑了一下,道,“我们安顿孟三姑食宿,中途他突然被胡夫子叫走了。说有要事商议,我后来就没见到他了。”
摇光心头一沉,蒙面人那一双似曾相识的眸子,在她的眼前不住地闪过。
——那充满了志在必得的、满是野心的眸子。
她沉默不语,商思归虽然目不能视,却马上注意到了异常。
“公主,你……你不会怀疑浩天吧?”
摇光沉默着,一时无话可说。
“公主,我们去找浩天!”商思归低喝道,“浩天虽然狂妄了一些,但决不可能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第二章 求欢,有的放矢
傍晚的天空,火烧一般的云霞低低压下。
远远近近的石柱,如同一个个乌黑的巨人站立在天地之间。
这将是他最后看见的景象,最后看到的壮丽夕阳。
远远的,忽然有一阵歌声传来。
“石头尖尖顶着个天,
“雀儿喝水花心心甜,
“哥哥离我那么老遠,
“妹妹咋能不把你怨,
“唉——
“妹妹咋就不把你怨……”
清脆的歌声,伴着女孩银铃一般的笑声,飘飘荡荡,久久不息。
1、
在回天沼石林的西南角,远离营房,一根格外粗大的石柱,是复国军的英灵塔。
英灵塔下细上粗,笔直陡峭,远远望去,如同擎天之柱。孤零零一条索桥,将它与复国军大本营的石柱连接起来。英灵塔自下而上,以半镂空的样式,凿出了三层石洞:第一层,石洞中摆满石碑,石碑上密密麻麻地刻着二百年来阵亡将士的名字;第二层,一层层牌位供奉着六姓中涌现出来的名将;第三层,则是历代皇帝的雕像与祭天台。
黄昏时分,胡夫子就在第一层的石洞门口坐着。背靠着二百年来的将士灵位,他干枯的身子显得异常渺小。
他歪坐在一块石碑旁,手里把玩着几块木片,木片或三角或长方,乃是儿童常玩的四巧板。
胡夫子今年四十三岁。神算胡家,除胡九公以外,以他的神算之力最强。神通“一叶知秋”,可以让他借一颗星辰闪烁,一朵落花离枝来预知未来。当初就是他预测出了海天会的刺客唐霆,与伏羲宫的刺客南宫野,才保得复国军有备无患,中军不失。
可是这项神通却也有禁忌:若需预知多久之后的事,预测完成后,他便有相应多久的时间,无法使用这一神通。
不久前,他强行突破自己的极限,做了一次长达三个月的预测,预测的结果令人大吃一惊,而他也因此在这复国军生死攸关的时刻,失去了神通,形同常人。
手中的木片相撞,发出“嗒嗒”的轻响,胡夫子默默长叹。四巧板构成简单,却千变万化,小时候,他被那些巧妙的构成所吸引,一度玩得没日没夜,废寝忘食。但后来却忽然厌恶起来,收起来束之高阁,直到最近,才又将它拿出来把玩了。
从某个角度来看,四巧板就像是命运。
单调的四个形状,便仿佛是吉、凶、时、运,稍加组合,便可以拼出匪夷所思的结果。正如人生,一件一件的小事叠加,最后引出的结果却往往出乎人们的预料。拼出的不同形状,恰如不同的命运,由四块木板拼成,每一块都不多,每一块都不少,在最后一片落入正确的位置时,严丝合缝,更不由令人忽生命运注定之感。
——命运……
如果事情真的像他先前预测的那样的话,那么他们未来的命运将会悲惨无比。复国军两百年来的努力即将全部付之东流,而无数志士的死也都将变得毫无价值。
胡夫子心烦意乱,远处复国军的大营石柱上,也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有一个人穿过了连接祭台与军营的唯一一道索桥,踏上石柱。那人出现在胡夫子的视野中,红甲白袍,腰悬黑剑,意气风发,如同天上神将一般不可一世,自然正是在复国军中,掌管一切战略的孟浩天。
胡夫子试图站起,可是身子一晃,他实在太累了,未能成行。
“你坐着吧。”孟浩天微笑道。
“公主那边,到底怎么说?”胡夫子急切地问。
孟浩天在胡夫子身前站定,微微仰起头来,望着四下里林立的石碑。在这样的肃穆之地,这跳脱张扬的年轻人也不由显出一些庄重。
胡夫子低下头来,孟浩天的一行一站,皆虎虎生威,那一双脚在他的面前,几乎是落地生根。
“上次你预测到的那个结果,我们绝对不能接受。”孟浩天忽然道。
“是……是……我也这样想……”胡夫子颤声道。
“所以,我要你再测一次。”孟浩天道,“我们已经做了一些事,我要你告诉我,‘未来是不是已经被改变了。”
孟浩天自腰带中掏出一枚小小的瓷瓶,递了过去。
那是孟家祖传的禁药“天魔散”。服食后,可以激发本身数倍的潜力,可是一旦效力过去,使用者轻者致残,重者致命。孟家虽已贵为六姓次席,但江湖气不减,一直仍以死士自居,随时做好了与强敌同归于尽的准备。
胡夫子吃了一惊,可是却也算早有预料,颤声道:“孟……孟将军……”
他现在本已筋疲力尽,再以药物催逼,即便又能施展神通,只怕以后也永成废人。
“没有别的办法了。”孟浩天冷冷地望着胡夫子,语气中毫无回旋之意,道,“你是我军屈指可数的战力,牺牲你,我也于心不忍。可是时不我待,公主、我们复国军,都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你也不希望公主最后走到那一步吧?”
胡夫子的身子一颤,那句话准确地触动了他的心。
——公主,复国军唯一的希望,大茉朝流传至今唯一的血脉。
——公主,他眼看着长起来的,如同自己女儿一般的回天明珠。
胡夫子将天魔散接在手中,瓷瓶冰冷,意外得很有分量,竟像是真的把他下半辈子的命运都托在了手中。他颤抖着拔开瓶塞,往掌心里倒出了一些粉末。
“你残了、废了,我孟浩天养你一辈子。你这次救了公主,救了全军兄弟,我孟浩天永远记得你的恩情!”
胡夫子看着掌心的粉末,心潮起伏,又是害怕,又是激昂!
——渐行渐远,摇光公主黯然而去的身影。
——血火交征,黑水渊化为人间地狱。
他一咬牙,已将天魔散送入口中!
药粉入口即化,一过喉头,直如一道火线,烧入五脏。胡夫子大叫一声,周身灵力四溢,连忙盘膝坐好,施展神通。
一片落叶自中天飘落——它被剑气带起,凌空被绞得粉碎一持剑人仰天大笑,状若疯癫——吊桥轰然坠落,消失在深远的暮色里——摇光放声大哭——大茉朝历代皇帝的灵位仿佛活了一般——急速掠过的雾气和扑面而来的沼泽——杀气腾腾的锦衣公子——复国军人仰马翻——孟浩天口吐鲜血,尸身栽倒……
“啊”的一声,胡夫子的身子猛地一挺,复又摔倒在地。
以刚才的那一片落叶为引导,他在瞬息之间,就已经看到了三天三夜之后的事!
“孟将军,”胡夫子挣扎道,“你……你的手……”
孟浩天微笑着,举起了一直藏在身后的左手。
那只手红肿难看,小指、无名指软绵绵地耷拉着,竟已被折断了。
“孟将军……你竟然……”胡夫子嘴唇颤抖,连说到那几个字,都已是觉得不安,道,“你竟然以下犯上,行刺公主?”
“一叶知秋”的神通,已令他在一瞬间,看到了已经发生了改变的命运。
——而那改变的起点,竟是源于不久前一场未能实现的罪行。
“只要能够改变你预测出来的命运……”孟浩天冷笑道,“什么样的‘罪,我都担了!”
他如此决绝,胡夫子的脸色也不由变了变。
“现在,未来改了么?”孟浩天问道。
胡夫子口唇颤抖,像是想哭,又像要笑,道:“改……改了……可是……也没有……没有。”
他仍是看到了那个悲惨的未来,看到了他们那仿佛被诅咒了的命运。孟浩天的行为虽然使得一些细节已经不一样了,但也令那惨剧的起承转合,越发清晰。就像是被蛛网缠住的小虫,越是挣扎,越是动弹不得。
孟浩天的脸色变了一下,原本白玉一般的俊脸,一瞬间变得铁青。
——在那个宿命的结局中,他是一个必死之人。
“锵”的一声,他骤然拔剑。
剑风卷起那片落叶,将它绞得粉碎,然后“叮”的一声,砍在了石碑上。
石碑前,原本应该身首异处的胡夫子,这时已经就地一滚,逃到了一丈开外。
“你为什么躲开了?”孟浩天微微侧头,冷笑着问道。
“我看见了……”胡夫子吞了口唾沫,道,“刚才我看到自己死在将军的剑下了……”
在刚才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他也看见了自己惨死的结局。震骇之余,才及时地躲开了孟浩天的那一剑。
“为什么?”胡夫子难以置信地叫道,“我对大茉忠心耿耿,就连这一次,也是全力以赴……”
“可是你却只能带来坏消息。”孟浩天冷笑道,“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也没有别的办法。是吉是凶,都只能干到底。你的预测只会扰乱我们的军心,你死之后,我可以假装未来已经在我们的掌握中。”
孟浩天的理由虽然乖张,但却令人无从辩驳,胡夫子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一对一,你还想和我的‘寒寂剑较量一二么?”
孟浩天遥遥地平举黑剑,那乌黑得没有一丝光泽的剑身散发出吞噬一切的引力,一瞬间已令胡夫子须发皆张。
胡夫子挣扎着站起身,一个踉跄,单手扶住身边一块石碑,才没被那引力给拉倒。
可是面对那复国军中几乎无敌的孟浩天,一旦对敌、便令敵人尸骨无存的寒寂剑,再拖着自己这一具几乎已油尽灯枯的残躯,他实在已经失去了一战的勇气。
“啪”的一声,胡夫子手一松,掌中的四巧板落地。
可是那一声脆响,却猛地令胡夫子的头脑一阵清醒,一股不甘之意也随之而来,蓦然涌起。
“孟将军……”他喃喃道,“我常常在想,我和九公的神通,到底有什么意思……”
他和辛京城里胡九公的神通,殊途同归,都是预测未来,是胡家最强的神通。可是他常常会怀疑,所谓的未来是否真的存在,他们的神通是否真的存在。和别人的神通不同,天罚莫家的神通,杀人就是快,眼睛就看得见;书山苏家作画,就是能将画中食物,化为实体,手也摸得着。可是他和胡九公的神通,却是作用于谁也不曾经历过的命运之上。
他能够预测到唐霆行刺,于是复国军瓮中捉鳖,杀了唐霆。那么,到底命运是“唐霆‘本该行刺成功,但被他预测‘改变,‘才被杀死”,还是“唐霆行刺,‘注定被他预测,‘只能行刺失败,‘便被杀死”呢?
——那被改变的未来,真的存在吗?
——或者说,那天地不仁的命运,真的可以改变吗?
为了这个难题,胡九公郁郁寡欢,终于在十几年前不告而别,滞留辛京。
而他也在成年后惰于修炼,只把可以预测的未来,停留在一两个月左右。
胡夫子一直以为,不能解决“真实”与“虚妄”,那么他就永远也不会打起精神来,将“一叶知秋”的神通发挥到更高境界。可是现在,当他面临死亡的时候,却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本能已将超出了真假、虚实,而令他浑身颤抖。
——那就是“求生”。
——无论如何,都想要活!
在这一瞬间,他反而更明白了孟浩天那大逆不道、背信弃义的行为。
“孟将军,我要和你打。”胡夫子低声道,微微弯腰,捡起地上的四巧板,“我也要挑战我的命运,我也要证明,我的‘一叶知秋是错的。”
2、
“锵”的一声,孟浩天收剑回鞘。
碑林中一片狼藉,许多石碑已给寒寂剑“吞食”得残缺不全。巨大的缺口,如新月、半月,像是小孩子吃饼,齿印切入石碑,触目惊心。
硝烟散尽,半截铁笛在地上骨碌碌滚动,胡夫子已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
有一瞬间,孟浩天目光萧瑟,浑身无力。杀掉了一个本没有过错的人,还是昔日出生入死的兄弟、长辈,这于他而言,无疑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撕下一条衣襟,他匆匆将两根断指绑定。
先前袭击过摇光之后,他跃下石柱,为同伴所救,匆匆换好了衣甲,又来赴与胡夫子订下的约会。时间紧得甚至连绑扎伤口的间歇都没有,更遑论却找军中治伤的神通。一切胜负,全在这一两个时辰,他实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摇光性情之烈、灭宙术神通之强,他自是早有准备。在那样的情形下只给她折断左手的两根手指,说起来,其实已经是便宜了。
孟浩天将地上的天魔散捡起来,摇一摇,里面约摸还有两次的量。
刚才胡夫子在濒死时所爆发出来的力量,着实令孟浩天出了一身冷汗。那一直以来暮气沉沉的中年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无疑已将“一叶知秋”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到最后胡夫子浑身进血、为寒寂剑吞食时,连孟浩天也几乎给他逼到了绝路。
杀掉胡夫子后,孟浩天是真的没有退路了。摇光的灭宙神通一旦反应过来,势不可当,过了今天,他们即便偷袭,只怕也已没有胜算。而复国军上下对她忠心耿耿,事情一旦败露,她即使真要离开,只怕不顾一切保护她、支持她的人也决不在少数。
——在那之前,留给他们的时间,大约只有一个时辰。
孟浩天的视线在地上仔细观察,计算得当后,一剑剑刺入地下。
“这里怎么了?”
就在这时,吊橋上又传来脚步声响。
摇光和商思归离了中军石柱,既不知孟浩天和胡夫子约在了哪里,便只能一路打听。
只见复国军下饺子般一队一队地仍尽往沼泽下去。
“这样不行。”商思归忧心忡忡,道,“大家一窝蜂地下去,岂不是令营中空虚?”
他双目不能视,但微微侧头,稍一分辨,已经叫道:“苏先生!”
在匆匆赶路的军士间,人群一分,已经走出来一个文士,相貌儒雅,但神情却极为阴郁,正是“书山”苏家的大将苏寻。
苏寻方当壮年,一身“破壁”神通已有了相当的火候,原本在去年就能继承苏家的家长之位。可是一年之内,他却连续输给了盗墓贼蔡紫冠两次,以致于心性大变,成了一个颇不讨喜的人物,被苏家渐渐冷落。
“苏先生。”商思归叫道,“你去演武台敲鼓,让大家先回来,咱们再作计较。”
苏寻翻了一下眼睛,闷闷地答了一声。
“另外,你有没有看到孟将军和胡夫子?”
苏寻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顺手指了指西南,道:“我看见胡夫子去复国英灵塔了。”
商思归与摇光登时觉得事情不妙,叮嘱苏寻赶紧召集人马,二人则匆匆赶到英灵塔。
一眼看见碑林的惨状,摇光不由吃了一惊。
孟浩天回过头来,白玉一般的脸上仿佛没有一丝感情。
“孟浩天!”摇光叫了他的名字,“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你做了什么事!”
——孟浩天!
——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你做了什么!
孟浩天微笑着,眼前的女子怒气冲冲,仿佛又变回了过去。
他和摇光相差不大,很小的时候,两人已是玩伴。黑水渊虽是穷山恶水,但于孩童而言,却无异于天堂。他们一起在各个石柱探险,煞有介事地偷看各姓中人操练神通武艺,也溜到下面的沼泽中抓虫抓鸟。
有一次,他们在沼泽中抓到一只黄头小鸟,小鸟好看,叫声清脆,可是气性却极大,抓回来给他们关在笼子里,不吃不喝,只过了一夜,便死掉了。
摇光难过极了。那时青月帝刚好也渐渐病重,不久摇光被长辈们抓着,整日守在病床前,再也不能出来玩耍。没过几日,青月帝驾崩,摇光由商、孟两姓家长扶持,继承复国军领袖之位。
孟浩天远远地看着她登基,女孩小小的脸蛋绷得紧紧的。像是从那黄头小鸟死了,她便再也没有笑过;像是从那黄头小鸟死了,一切便变得不顺起来。
孟浩天在沼泽中千辛万苦,终于又抓了一只一模一样的黄头小鸟。这回不敢放入鸟笼,便用细线系了脚爪,踹在怀中,趁着没人,偷偷地溜进摇光的洞府。
摇光久等不归,孟浩天将小鸟拿出来透气。不料那小鸟脱手飞出,在洞府中没命地乱撞。孟浩天急着抓它,上蹿下跳,几乎将整个洞府掀了个底朝天。
就在这时,摇光和她的顾命之臣一起回来了。
那顾命之臣长身玉立,年纪虽然不大,神情却极为潇洒。
——孟浩天!
——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你做了什么!
摇光厉声质问,那只新抓的黄头小鸟趁机猛地从门口飞了出去,再也没了影子。
从那天起,孟浩天知道,自己的快乐已经再也不能回来。
“没干什么。”孟浩天微笑道。
那一瞬间,他英挺的面容冷漠而又迷离,哪里还像是那个每天守护在洞府外的武将之首?摇光看着他,虽然那眉眼如此熟悉,但却好像不认识他了。
“刚才……袭击我的,是你?”摇光冷冷地问道。
孟浩天慢慢扬起了左手,两根伤指给他扎在中指上,已肿得像是一块石头。
他毫无愧疚,仿佛理所当然的样子,令摇光一阵毛骨悚然。
“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茫然道。
虽然早对那个蒙面人的样子有了怀疑,可是当真相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摇光却还是无法理解。
“这要问你啊!”孟浩天猛地不耐烦起来,断喝道,“问你,为什么会背叛我们?”
——最开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身为孟家子弟,效忠公主、光复大茉,努力修炼,与商家的人并肩作战,乃是理所当然。
——然后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心思慢慢地变了,可是却仍然想要保护摇光,至少不令她失望。
——但到了今天,数害相权,他终于只能择其轻者。那无疑要令她痛苦,令她蒙羞,而他的心里却也如刀割一般。
十几年来日夜不休的努力,这一代寒寂剑继承人的无上荣耀,走到了这一步,又有谁能预料?
可是他的回答,摇光根本听不懂。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摇光镇定下来,道,“孟浩天,放下寒寂剑,你已经不配再持有它了。”
她面容冰冷,十幾年发号施令,声音中自带威仪。
孟浩天愣了愣,单手解下寒寂剑,在手中一举,道:“那你来拿吧!”
“你是一个人,还是有同伙?”摇光见他这么听话,不由又迟疑了一下,问道,“那个在洞府外吹笛乱我心神的人,是谁?”
孟浩天横持长剑,望着摇光的身后。
——就像是那一天,小鸟飞走。
——摇光的洞口前,那个人站在摇光的身后,长身玉立,状甚潇洒。
孟浩天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微笑。
“嚓”的一声,寒光一闪,那连接祭台与兵营的唯一吊桥蓦然折断,轰然坠落。
摇光猛地回头,只见五色斑斓,春生剑在夕阳掩映下如同一条潋滟的溪流。
“商大人?”摇光吃了一惊。
商思归手中提剑,塌陷的眼皮在夕阳下形成两个深洞。
“浩天的同伙,当然是我。”商思归清清楚楚地道。
3、
“你怎么把胡夫子给杀了?”商思归问道。
“该预测的都测完了,他已经没用了,何况他又想告密。”孟浩天笑道。
“测出来的结果是什么?”
“当然是皆大欢喜。”孟浩天大笑。
他们两个并肩而立,一个长身玉立,一个岳峙渊淳,原本是天塌下来,也足以撑住的复国柱石,可现在摇光看着他们对谈,只觉又惊又怕。
眼前的情形,商思归和孟浩天在说着戕害同僚的勾当,脸上毫无羞愧之意。在最荒诞的噩梦中都不会出现,她一直以来最信任的两个人,复国军中最为忠诚的两个人,居然同时背叛了她。
长生商家的商思归,为了矢志不忘亡国之耻,自残双目;兵战孟家的孟浩天,和她一同长大,情同手足,永远出现在她的洞府门口,永远守护着她。
可是,现在,这两个人突然对她露出獠牙,说“是我们在背叛你”。
摇光脸色惨白,身形一闪,与他们拉开距离。
“摇光,不要挣扎了,你走不了了。”商思归听见她的脚步声,长叹道,“你的‘灭宙之术再厉害,却只针对于时间。你没办法跨越这英灵塔外的万丈悬崖。我们把你带到这里,就是要令你无路可走。”
“你们为什么这么做,是我做错了什么?”摇光问道。
虽然不甘心,但面对这两个人的时候,她竟然无法相信,他们会无缘无故地背叛自己,反而宁愿相信,一定是自己有什么不当之处。
“你什么也没做错。”商思归长叹道,“但是很快,你就要大错特错了。”
从辛京回来后,商思归念念不忘的,除了火二的强横之外,还有胡九公的异状。
——“我虽然看透了一切,却无法预知接下来发生的事。留在辛京,我想要见证一个未来。”
胡九公的欲言又止,似乎透露出非同小可的信息。连霹雳皇帝其实是火二都不能震撼他,连火二杀死傅山雄都不能令他感到意外……那令他好奇的“未来”,到底会发生什么?
而在那样的未来中,他们的复国大业又会如何?
几经斟酌,商思归终于找来了复国军中的胡夫子,让胡夫子用尽全部的灵力,去预测了三个月的未来。倒是要看一看,在这存亡之秋的复国军,在“未来”里,是吉是凶。
这一测,却测出了不得的结果:
毁灭尸王的蔡紫冠,携杜铭、花浓、阴小五,即将来到黑水渊。蔡紫冠报名闯关,过五关、破六姓,孟浩天战败惨死。蔡紫冠与摇光终于决一死战。破宇术对战灭宙术,一场空前绝后的恶战后,二人神通相克,不分胜负。摇光情愫暗生,竟然扔下复国军,随蔡紫冠远走天涯。
复国军从此之后,群龙无首,不久即为外敌所破,全军覆没。
“一叶知秋”的神通,百无一失。虽然个中的许多细节,尚不清晰,但摇光见色忘义、辜负祖训一事,却已是板上钉钉。
商思归大惊,无奈之下,只得找孟浩天商量,两人终于决定铤而走险。
“孟三姑回来,其实已经是我们最后的希望。”商思归长叹道,西来的余晖照在他侧脸上,眼睛上的两个黑洞触目惊心。
“她带回来的消息,让我以为,我们终于找到了你灭宙术的破绽。有三次机会,我们本可以不必走到这一步:第一,如果你与火二没有关系,和蔡紫冠没有渊源,那么我们会相信,你不可能和蔡紫冠走到一起;第二,如果你的灭宙术能够被笛声压制,那么我们会相信,即使你不知轻重,我们也可以把你留下,从长计议;第三,如果胡夫子说,山洞行刺就已改变了未来,我们已经可以中止,那么我们也就不用暴露,撕破脸皮。”
火二令摇光和蔡紫冠的命运彼此吸引;没有缺憾的灭宙术令摇光的决定没人能反对;而胡夫子既然不在这里,那说明他们需要犯下的罪行,就还没有结束。
“可是,这三个假设,竟然一一落空。你不仅与蔡紫冠渊源颇深,而且对火二那淫贼也抱有同情。对男女情爱,不辨对错,只知感动。无知如此,反倒让我们更相信,蔡紫冠如果来了,你会真的和他走。”
“我根本不喜欢他……我…一我甚至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
“可是女子心思莫测,谁知这次,会有什么变化呢。”商思归叹道。
“没有人能带走你。我们不信你!”孟浩天恶狠狠地道,“我们要把你留下来,把你的灭宙术留下来!无论如何,也要留下来!”
他们的背叛,竟是因为自己的“背叛”。
而自己的“背叛”,却是还没发生的“背叛”。
摇光初时又惊又怒,可冷静下来,更强的感觉却是荒唐和可笑。想到自己与他们朝夕相处,白以为情同手足,可事到临头,却被他们这样怀疑。身为公主,卻给两个下属如此逼宫,荒唐渐去,不由越来越是愤怒。
“好极了。”摇光冷笑道,“我虽然没有什么离开的打算,但倒也想知道你们能怎么留我。咱们军中最厉害的三项神通,我的灭宙术正好真正见识见识春生剑与寒寂剑的本事。”
“你没有胜算的。”商思归苦笑道,“灭宙术虽然是你与生俱来的神通。但你想好好控制还需多加修炼,到如今也只有近十年的修炼。其中各种的辛苦,我们陪伴在侧,固然感同身受,但也一直在想,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克制。”
他竟然一直都有这样的算计,摇光不由愈发羞怒。
商思归自怀中掏出一支铁笛,道:“第一个克制灭宙的办法,就是这笛音。”
摇光心头一沉,不由又想起了山洞中,孟浩天行刺时,自己使不出力的奇怪情形。
“火二的笛音,你在襁褓中时便已经挺熟了。”商思归轻抚长笛,道,“攻入万寿宫前,火二也在吹笛,给艳僵吹笛,吹的是同一支曲子——《山水相依》。那就是你使不出灭宙的原因,它就像是摇篮曲,只需几节音律,便已令你心中的杀气平和,无以为战。”
“可是我后来还是用出来了。”摇光瞟了一眼孟浩天的断指。
“生死交关,你是可以突破笛音。”商思归道,“不过反正,我们也没指望,只靠笛音就能彻底拿住了你。”
铁笛就口,商思归猛地吹出曲调。
山水相依,情深意长,而这便是动手的信号,孟浩天的寒寂剑也猛地出鞘!
一道黑光猛地扑向摇光。摇光向旁一闪,黑光过处又一块石碑已被剑气“吞出”一个圆盘大小的窟窿。
摇光的灭宙术一旦施展,便令人无从防备,孟浩天不敢太过靠近,便远远地以剑气相击。寒寂剑在他的手中,“黑吞”之力凝束,纵横吞吐,更为精准强烈。
商思归的笛音悠扬,令人昏昏欲眠,摇光施展身法,左右闪躲。
黑光剑气虽不及身,但每每掠过之际,她的发丝衣带都笔直地向那黑光指去。
灵力仿佛以可见的速度,被寒寂剑飞快地汲走。
可是每当她想使出灭宙术,那在商思归的笛音中舒缓下来的心情,却似怎么也紧张不起来。
——松弛、疲惫。
——仿佛是在被看不见的小刀慢慢地割着,再这样下去,那些不起眼的伤口就已经会让她彻底失去一战之力了。
摇光暗暗地一咬牙,洞府之中的情形重又浮现。
——也许只有生死交关之时,才能令她从这“摇篮曲”中醒来?
孟浩天刚好又是一剑挥来,摇光看得清楚,把心一横,脚下稍稍一错,不仅没有闪躲,反而正面迎上了那道乌黑的剑光。
黑光如同妖龙,直攫她的面门!
一瞬间,摇光只觉双眼胀痛,脸上皮肤如同细针密扎,血液竟像是要给寒寂剑吸走一般。
黑光距她三尺三寸,摇光的心中满是惊恐。
黑光距她二尺七寸,再不躲开,即使孟浩天手下留情,也已不及。
“你……”孟浩天惊怒交加,大喝道。
黑光距她一尺九寸——
摇光浑身绷紧,两眼空洞,耳中再也听不见那笛声。
澎湃无比的灵力,猛地在她体内炸开。
——灭宙!
摇光眼中那层薄冰骤然碎裂,黑光在她眼前一尺之处,登时止住!
世界蓦然失去色彩。
使剑的孟浩天、吹笛的商思归、远远近近地石碑,一瞬间全都变成了明暗交错的黑与白。
“咔嚓”一声轻响。
商思归正在吹笛,蓦然发觉场中情势不对。孟浩天一剑挥出,从衣袂风声听来,摇光是迎锋而上,眼看就要伤在孟浩天的手上,可是一转眼,孟浩天那一剑带起的气流完整而舒畅,显然并没有触碰到任何目标。
孟浩天一剑挥出,也吃了一惊。
就在这时,商思归猛地侧过耳朵,孟浩天的脚下传来一声低低的呻吟。孟浩天低头去看,便看见了摇光在他左侧三步之处,跌坐在了地上。
摇光一手按着左脚脚踝,一只纤足卡入地上一个深深的石缝里,已给扭伤了。
“原来你已经用过灭宙术了。”商思归垂下手,微笑道。
灭宙术的神奇令摇光在两人不知不觉的时候,躲过了孟浩天的一剑,又移动了丈许有余,直到被石缝绊足,才解开了神通。可是在这一过程中,商思归的曲子、气息、意识,竟似是从未停顿过,也没有发现半点异常。
若不是那石坑扭伤了摇光的脚,令她剧痛分神,被动解开了神通的话,只怕他们已经不知不觉地死在她的剑下了。
孟浩天看了看摇光,看了看商思归,心有余悸,却又忍不住得意。
“这便是我们克制灭宙的第二个办法了。”孟浩天微笑着走过来,一把握住摇光细细的手腕,将她提了起来,“你的灭宙虽能停顿时间,却无法消除你自己的‘时间。在你的时间里,你的体重、所面对的距离都不曾改变。你想要打赢我,就必须从你的立身之处,一步一步走到我的身边。”
他的寒寂剑一挥,已将卡住摇光纤足的石缝扩大,将她拉了出来。
“而我已经在这附近做了许多陷坑。我将寒寂剑刺入地下,剑尖在地下吞出坑洞,地表却还留着薄薄的一层石壳,你踩到它们便会陷落——那是你的重量、你的时间,灭宙术不会对他们产生影响。”
摇光疼得浑身颤抖,脚踝上转眼便已肿了起来,自己给他拖着一只手,脸色惨白,说不出话。
“然后就是克制灭宙的第三个办法。”商思归慢慢走过来,道,“你在施展灭宙时,必须心神合一。疲惫、疼痛,都足以让你施展不得。”
他和孟浩天紧紧地站在摇光的两边,只要摇光停止时间,再一伸手,便可以用短剑将他们结果。
可是摇光颤抖着,却根本用不上力。
“走吧!”孟浩天右手握着她的手腕,伤手挟着她的腰,将她带起。
“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摇光咬牙道。
“带到,能把你留下的地方!”
孟浩天森然道,半扶半拖地带她往英灵塔的上层走去。
4、
英灵塔的第三层被凿成一个半开放的平台。复国军历代皇帝的雕像环立于石盖下,而中间露天的空地则用于年节祭天。
孟浩天拖着摇光来到平台上,往地上一摔,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沉默不语。
他那一身鲜亮的月光铠像是落了一层灰,污蒙蒙的,没有精神。他俊美的脸上毫无表情,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就连那一双常常被人诟病的,因为太过灵动,太过充满了欲望的双眼,这时也冷冷地暗哑着,像是冻上的湖水。
商思归跟上来,青衣长衫,无声地站在他的身后。
摇光摔倒在地,触动伤足,不由呻吟一声。她抬起头来,眼前那两个人黑压压地遮住了半边天。他们阴沉的样子,反倒比穷声恶气更令她不安起来。
“好了!好了!”摇光气急败坏地叫道,“我不会走的,那个什么蔡紫冠,我根本不认识他!让他去死吧!”
可是那两个人却只是沉默着,没有反应。
复国军的文丞与武将一言不发,看不见的、看得见的两双眼睛落在她的身上,审视得她浑身都不自在起来。无从捉摸他们的心思,气氛奇怪得有些尴尬,好一会,商思归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孟浩天的肩膀。
那是他们此前的一个约定,孟浩天震了一下,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我们两个……”商思归慢慢地说,“你选一个。”
“什么选一个?”摇光一时反应不过来。
“选一个做你的夫婿。”商思归道,“那样,我们就相信,你会真的留下来。”
他竟提出如此大胆的要求,摇光不由惊呆了。
“摇光,复国军不能没有你,不能没有你的灭宙术。可是要保证你不会跟了蔡紫冠走,除非你先就有了夫婿。”
摇光一愣,一张俏脸羞得通红,叱道:“你别胡说!”
“这不是胡说。”商思归笑道,“你猜明贵妃,最后是喜欢先帝,还是喜欢火二?”
摇光一愣,一时跳转不过来。
“先前听了孟三姑的故事,我其实就已在怀疑。女人总会被男人的甜言蜜语打动,她最后一定是喜欢火二多些,以致于怀你在身的时候,只要听到他的笛声,她都身心愉悦,才令你也对《山水相依》有了感应。可是她还是没跟火二发生什么,甚至为了确保不发生什么,她不惜自戕,成为一代尸王。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她早已是青月帝的人。”
商思归微笑着,深陷的眼皮向着摇光,道:“明贵妃和火二的故事已经告诉我们,女人的心是留不住的,但女人的身子可以。所以什么承诺都是虚的,你今天成为我或孟将军的人,我们才会继续辅佐你。复国军的存亡全都系于你一身,你选谁,我们都高兴。选了之后,就在大茉历代先皇面前洞房,你的祖先看到你懂事,也会放心的。”
他面色平和,可是提出的提议却是这般无耻,摇光大吃一惊,羞愤交加,脸上的血色褪下,惨白如同冰雪。
“没什么大不了的。”商思归继续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公主亦然。你迟迟不愿招婿,早已令军中上下,人心浮动。我和孟将军都不曾婚配,又都是两姓家长,你选一个,大家少了误会,以后复国大业,更可同心协力。”
复国军的传统,皇位继承者必须从商、孟两姓中择偶。这些年六姓中的家长,也多曾为摇光安排夫婿的候选,可是不知为何,那些商孟的子弟还不及出现在摇光面前,便总是先后死去,摇光的婚事也就耽搁了下来。
摇光惊呆了,嘴唇颤抖,几乎哭了出来。
“为什么还让她选?”孟浩天忽然道,“商怀英死了以后,大家就是说让她选,才给她拖拖拉拉地延了这么久。女人要那么多选择干什么?男人怎么安排,她听话照办也就是了!”
他的话,却与先前和商思归议定的计划不符。
商思归愣了一下,道:“那孟将军的意思是……”
“我退出——她是你的。”孟浩天看着摇光,一字一顿地道。
一言已毕,扔下二人,他已转身走下了英灵塔的第二层。
孟浩天的脚步声虚浮、紊乱,显然已是伤心欲绝。
商思归站在那里,侧耳听着他快步下塔,脚步渐远,不觉微微一笑。
“我就知道,他不会和我争的。”商思归对摇光说道,“他是一个滥好人,还想着做你的忠勇大将军,无论如何,也不会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一即使必须要做,他也一定尽量不会亲自动手,好给自己留一个好名声。”
商思归摸索着解下春生剑,放到一旁。又解开衣带,脱下长袍铺在地上。有很一会,摇光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然后蓦然明白过来,不由发出一声惊叫。那惊叫令商思归苍白的脸上马上泛起两坨不正常的红晕,他塌陷的眼皮剧烈抖动,紧抿的嘴角像是想笑,又像是想要绷住,也控制不住地抽搐起来。
“我就不同了。我会希望一切的事情,都由我亲自完成。”
那一向和蔼可亲的兄长,口中说得一本正经,可是手上的行动却满含下流意味,忽然间似已变成了一个怪物。摇光目瞪口呆之余,头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坐在地上向后退去。
“你走不了的。”商思歸的一双盲目紧紧闭着,伸手一抓,却听声辨位,抓住了她的伤足。
摇光痛得低叫一声,刚刚聚起的一点灵力又烟消云散。
“我终于找到你了。”商思归微笑道,一把拖起摇光,一甩手,便将她扔到了自己铺好的长袍上。
“商大哥……”摇光惊叫道。
她直到这时,才勉强从这一连串巨大的震惊中清醒了一些。
商思归微微侧头,听着她的声音,慢慢脱下了衬袍,露出苍白的身体。
摇光吓得傻掉了,连忙捂住了眼睛,叫道:“商大哥,你不要这样……你快把衣服穿起来!我决不会和蔡紫冠走……”
“你居然真的相信,我是为了那可笑的蔡紫冠,而对你下手?”商思归忽然道。
商思归站在淡淡的夜色中,嶙峋的身体被风吹动,微微发抖,配上他紧闭的双眼,看起来竟有些说不出的怪异,在森然与疯狂中,竟似又有些可笑与可怜。
“蔡紫冠,只是我用来逼走孟浩天的一个借口罢了。”
摇光一愣,愕然望向商思归。
“我从来不相信,我们的摇光公主会被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毛头小子拐走。”商思归低声道,唇边挂着诡异的笑容,“但我却担心,你和孟浩天青梅竹马,会有情愫。他越来越没规矩,我看他就快忍不住要向你示爱了。那我便只有抢在他的前面,将他对你的感情挡回去。这次的机会很好,他或许喜欢你,可是他必须要忠于我,所以只要我说,我这么做是为你好,为了复国军好,他便会乖乖地将你擒住,献给我。”
在这卑劣的阴谋当中,竟然还有这样阴险的计较。摇光愣愣地望着商思归,完全无法想象,那个儒雅的商先生竟会是如此龌龊。
“不……不是的……”摇光喃喃道。
忽然间,已给商思归伸手一抓,握住了她的手腕,再一推,便已给压在了身下。
在英灵塔的下层,一排排先烈牌位,整整齐齐,层层叠叠。
孟浩天在牌位前跪下,拼命捂住自己的耳朵,可是上层商思归和摇光争执厮打的声音,却还是断断续续地传来。
那令他心如刀割,一颗头颅几乎要炸裂开来。
這十余年来,他对摇光和商思归的感情满是矛盾。孟家的人要忠诚。一要忠于大茉,二要忠于商家。可是他要怎样才能忠诚于自己的感情?他拼命修炼,拼命压抑,唯一能做的,便是成为孟家的家长,在摇光需要的时候去战斗,在商思归危险的时候替他们去死。
忠诚令他无欲无求,也令他终于能够压抑自己,将感情深藏。
可是却从来没有想到,如果在未来,“他们”有了分歧,他又该如何自处?
近年来,他早已发现商思归对摇光的态度,越来越暧昧。他惊觉摇光已是芳华少女,惹人遐思,而商思归始终未娶,竟似对她有意。商思归比摇光大了快有十岁,他竟然敢如此僭越,孟浩天不由又惊又怒。
——于是他又能怎么办?
他想要阻止,却又不能阻止;他想要无视,却又永远在意。
许多与摇光相配的少年英雄,被商思归似有意似无意地送入了必死之战,使之再也不能对他构成威胁。孟浩天心如刀绞,几次与商思归争执,却又无凭无据,无以为继。不知不觉,他越来越是张狂,不停向商思归挑衅,不停地令摇光难堪。他恨不得摇光一气之下,将他杀死;也恨不得商思归下一次派人送死,就能把他选上。那么无论怎样,他都能一了百了,再也不必痛苦。
可是商思归,却不会给他这样的解脱……
他竟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商思归一点一点地靠近摇光,无声无息地令摇光走入商思归布置好的罗网,而他却不能阻止。在懵懂无知的情况下,那女孩已逐渐失去了可以选择的命运……
—那也许是一件好事?
——毕竟商思归终究是如此出色的一个男子。
而直到这一回,他忽然被告知,摇光将会和一个叫蔡紫冠的小贼私奔,而他会死。
他在愤怒、震惊之余,居然也感到了一阵欣慰。
忽然之间,当期盼已久的死亡终将降临,他反而已能理解明贵妃的选择。
在爱恨两难之间,原来“死亡”所能赐予的永久宁静是如此可贵。
商思归决定不顾一切后果,抢先得到摇光,以期将她留下。孟浩天心如刀绞、怒不可遏,可是却又不得不承认,那也许是最为“有效”的一个办法。
——他会死。
——而他们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复国军大旗不倒,将来一定会光复大茉。
商思归提出行险,他几乎立刻就同意了。他未必相信摇光会和那个什么蔡紫冠走,但他实在太想让这件事有一个结果了。不管怎样,让商思归和摇光在一起吧,那是他唯一能够接受的选择。他们在一起了,他就死心了,解脱了。
再不解脱,他真的会失控,会成为不忠不孝、令祖先蒙羞的孟家逆子了。
只是这计划万般周全,却只有摇光的哭声无法抹去。那挣扎呼救不断地钻入他的耳中,孟浩天心头滴血,在这一瞬间,也终于理解了二十年前饱受煎熬的火二。
——深爱的人注定无法在一起,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委身于别人,却不能出手抢回……火二空有万夫莫敌的神通,却又能改变什么呢?
那么他也学火二吧:把自己的感情交给道义、把自己的性命交给忠诚!
反正在那样的大旗下,什么样的懦弱都可以被掩盖起来。
就在这时,暮色忽然一暗,晚风中忽然传来一阵如同急雨的振翅声,一大蓬五颜六色的鸟群从天而降,飞进英灵塔的二层迅速消散不见。
只余一个青袍士子,手持《百鸟朝凤》的画轴慌张走来。
“孟将军!”苏寻叫道,“这是怎么回事?商大人在上层非礼公主,商大人疯了?”
5、
事实上,他们此次行事,共有三个同谋。
试探《山水相依》曲是否能制住摇光,需要商思归吹笛,孟浩天行刺。而一旦行刺失败,摇光仍能使出“灭宙”,则孟浩天必须跳崖逃走,需要有一个能在中军石柱下接应的人参与其中。
苏家的神通“破壁”,可以将图画中的景象,变为实际。苏寻有数幅画轴,每一幅各有威力。其中《百鸟朝凤》一图,可化出千百飞鸟,正将人凭空托起,视作飞行之用。更何况,他与蔡紫冠屡次为敌,早已势成水火。
孟浩天找到苏寻,跟他说了摇光公主将与蔡紫冠私奔一事之后,果然将苏寻气得咬牙切齿,立刻便做了二人的接应。
苏寻先在中军石柱下救起孟浩天,又回到商思归与摇光的必经之路上,顺理成章地将他们引向英灵塔。将少数几支想往英灵塔来的将士支开后,他到底放心不下,这才乘起飞鸟,飞越深渊,来到塔上。
——可是,这却不在商思归的计划中。
如何留下摇光,固然这是这个计划最为重要的部分,却也是最令人难以接受的部分。
苏寻心思单纯,又不像孟浩天一般顾虑重重,所以苏寻其实本不该知道塔上发生的这一切的。
“孟将军,快去救救公主!”苏寻一落地,便大叫道。
一靠近英灵塔,苏寻已看见商思归的兽行。可是商思归积威甚重,春生剑又远非他的破壁术可敌,因此他才匆忙到二層来找孟浩天,想让孟浩天的寒寂剑出手。
孟浩天看着苏寻,脸上神色悲哀。
“孟将军……孟将……”苏寻又叫了孟浩天两声,见他神色怪异,脑中灵光一闪,忽已明白过来,“这……这也是你们留下公主的办法?”
孟浩天沉默着,眼中的泪水却已是答复。
“你们疯了?那是公主!摇光公主!”
苏寻脸色大变。商思归跟他说的,只是会胁迫摇光在历代先皇面前立誓,可是却想不到,这背后竟还藏着如此残忍的暴行。
“公主是我们豁出性命也要保护的人!她是我们的回天明珠!”
摇光即位以来,她虽然性子冷了些,但却体恤下属,加之美貌娟秀,令人一见之下,便不由心生怜惜。因此早已被复国军上下奉如女神一般,商思归先前担心她任性胡来也会为全军支持,自也不是妄想。
“这是唯一的办法。”孟浩天艰难地道。
“那我宁愿她逃了!”苏寻大叫道,“让她在先皇灵位前发誓也就是了。你们这样做,我不同意!”
他一面说,一面已向上层冲去,准备去救摇光。
可是“哧”的一声,黑光乍现,一剑出鞘,已经指上了他的咽喉。
孟浩天慢慢摇头,持剑的手稳如磐石,道:“苏先生,这件事已再无回寰余地,你不要逼我动手。”
苏寻低下头,寒寂剑点在他的咽喉上,这样看去,只能看到一道黑影。
那能吞噬一切的剑尖,在收敛了“黑吞”神通的时候,给人以一种特异的感觉。
——触感竟然温热、柔软,竟如一条细长的舌头。
苏寻吞了口口水,道:“孟将军。”
“你别再徒劳了。”孟浩天冷冷地道。
苏寻抬起头来,绝望地望着他,道:“孟将军,你知道,我有多恨蔡紫冠。”
“所以我们不能让他带走摇光。”
“可是我恨蔡紫冠……”苏寻一字一顿地道,“不是因为他打败了我,而是在我的面前,他杀死了梁王。”
复国军曾有一个强援。两百一十年前,大茉朝曾有一位梁王,计谋长远,看出盛世危局,便在自己的墓室中屯粮万石。他在死后化为金皮骷髅,守护军粮,只等复国之时。去年复国军曾派苏寻去启出这批军粮,而刚好蔡紫冠也打算盗走这批军粮以赈饥荒。
结果在梁王墓中,蔡紫冠击败了苏寻,又将梁王的金皮骷髅、身边的幽灵卫士尽数杀死。
孟浩天看着苏寻,一时拿不准,他到底要说什么。
“梁王就在我的面前死了。他等了我们两百年,在孤零零的墓里等得自己都变成了一具骷髅——可是蔡紫冠杀了他。我宁愿蔡紫冠杀的是我,以命相搏,与人无尤,我不会恨他。可是他不应该那样对待—个孤苦伶仃的老人。”
孟浩天愣了一下,心头苦涩,隐隐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们也不该这样对待摇光,她毕竟只是一个女子。”苏寻慢慢地道,“我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神通,我打不过蔡紫冠,也不是你和商大人的对手。可是生死有命,我知道有些事,不能做,有些事,必须做!”
孟浩天恍惚了一下,在这一瞬间,苏寻猛地向后一个大翻身,已闪开了寒寂剑的剑尖。
剑尖一抖,孟浩天原本可以追击,却终于还是止住了。
“苏先生,谁也不愿意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
“可是你们却很自然地走了!”
苏寻大喝一声,手在身后一抽,已抽出一幅画轴,伸手一展,只听呼啸一声,已有一头猛虎扑了出来。
猛虎袭来,孟浩天被迫反击,大喝一声,一剑落下,已将黑虎斩为两段。
“唰”的一声,苏寻手中的画轴裂成两片,可是他大喝一声,又已掏出一幅新画。
“嚓”的一声轻响,寒寂剑凌空一转,剑刃已切入苏寻的腰侧。
苏寻的动作一顿,身子蓦然僵住。
寒寂剑的黑吞之力发作,“轰”的一声,苏寻的左肋下骨肉消失,蓦然已出现一个海碗大小,边缘齐整的破洞。
内脏、鲜血,猛地涌出,转眼又给寒寂剑吞噬,涓滴不漏。
“是你逼我的!”孟浩天低喝道。
这已是他今天杀的第二个赤胆忠心的同袍了。
苏寻浑身颤抖,一瞬间,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可是他猛地将双手一举,就在头顶上,将手中那幅画轴展开!
——画名《万雷降妖图》!
天雷万道,如瀑而下,金蛇狂舞,齐殛一妖。
苏寻此前炼画时,假想的那遭天打雷劈、挫骨扬灰的“妖”,自然就是蔡紫冠!
一瞬间,在暮色里,电闪雷鸣,万雷齐至——
一起向着英灵塔劈落!
“公主……我是公主!”在上层,摇光急得眼泪飞进,哭叫道,“你不能这样对我!”
她给商思归压在身下,反抗至今,渐渐已没有力气,“哗啦”一声,衣襟终究给商思归撕开,寒风灌入,一颗心凉得像是坠入无底的冰河。
她眼前的商思归喘着粗气,满面诡异的笑容,像是一只发情的盲兽。
“我当然可以。”商思归冷笑道,“你是公主,不过是因为流着大茉皇家的血脉而已。若是没有我的先祖舍命相救、六姓的赴汤蹈火,你们一家早已亡国灭种。你要报答我,你这个女人欠我的,你要还给我!”
——女人。
他在刺瞎自己的眼睛之前,曾经看过摇光一眼。
按照商家的祖训,他们辅佐大茉皇室,永世不忘亡国之恨。所以,每一任的商家家长,在继任时,都要刺瞎双目,以此明志。
商思归二十岁被选为商家的新任家长、摇光的顾命之臣,那其实是他早已知道的结果,毕竟在商家的年轻一代里,才华、智慧都是无人能与他相提并论。
刺瞎自己前一天,商思归最后去看了一遍黑水渊的景色。那些泛着恶臭的沼泽和壮丽夕阳,令他无限眷恋。就在那渐渐消逝的光线中,远远的,有女孩子清脆的歌声传来。
在第二天的就任仪式上,他看到了摇光。十岁的小公主粉琢玉砌一般,坐在一旁,等着看他把金针刺进自己的双眼。
商思归最后看了她一眼,便沉入永远的黑暗。
在黑暗中,那个女孩和前一晚的歌声慢慢重合起来。双眼失明的前三年,他行动不便,功力大减,没有人能够理解他,只有那个唱着歌的女孩,在他的头脑中,一次又一次地为他指明方向。
女孩是他唯一的寄托,但后来却被摇光“杀”死了。
摇光越长越大,她渐渐成人的声音、渐渐冷酷的性格、渐渐发散的女子体香,一点一点地模糊着商思归头脑中的那个形象。商思归无处可逃,他不知道那个女孩在长大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一他看不见;他也不能去乞求摇光不要长大,于是就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孩在脑海中永远消失。
——摇光。
——所有的一切,全都因为摇光。
在他的心里,他其实恨透了摇光。是她的家仇,令他陷入万劫不复的孤独,令他的家族永远失去了自由。三十岁不婚不娶,开始时是不想拖累别人,后来是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他要让摇光付出代价,付出足以支付他的光明、他的幸福的代价。
摇光会和那个叫蔡紫冠的小贼走?他才不信。可是胡夫子的这个预言却给了他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可以去报复那个女人。
孟浩天喜欢她,整个复国军都喜欢她。那太好了,当他毁掉她的时候,就像是毁掉了他们所有人吧?那些愚昧的,自以为忠贞的莽夫们。
——当他的手指可以抚过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他一定可以重新认识了“她”吧?
——那个消失在黑暗中的女孩,也会重新回到他的身边吧?
石塔下层,传来苏寻与孟浩天的争执,商思归颤抖着手指,向摇光摸去。
可是就在这时,他蓦然感到不对。
周身的寒毛蓦然竖起,像是雷雨夜,皮肤麻酥酥的,感到一阵微痒。
商思归正在意乱情迷之际,忽然也感觉到一阵不安。
在他看不见的天地间,数不清的闪电蓦然自夜空中切落,宛如一道道金色的刀光,从天而降,尽数劈在三层的平台上。
苏寻的《万雷降妖图》,虽是在英灵塔的二层打开,但自上而下,当然只能落在三层。
闪电虽是灵力所化,不及天雷之万一,但万电齐发,却也是声势惊人。
雷鸣中,商思归只觉头晕目眩。他目盲之后,耳力本就远好于常人,再给这雷声一震,猝不及防之下,登時只觉天旋地转,手上一松,摇光已拼命推开了他,逃了出去。
“摇光!”商思归摔倒在地,大吃一惊。
摇光一瘸一拐地疾奔出去,毫无停歇,可是那个方向,应该没有路了。
“摇光——”
商思归大叫一声,飞身去抓摇光。
他的手几乎已经碰到摇光的衣角,可是就在这时,摇光猛地回过头来。
她的眼中,有比闪电更亮的光芒一闪。
那光芒稍纵即逝,她拼命积攒的灭宙术只维持了一瞬——
但在那一瞬间,摇光已从石柱上一跃而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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