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 礼

2015-06-09 19:42周瑄璞
长江文艺 2015年11期

周瑄璞

爸说,我把你养这么大,供你上大学,读研究生,问他家要四万块钱,这多吗?

确实不多。可问题是,涛涛的爹娘拿不出来。

“我只求你,不要转身就走,哪怕是装一下,忍耐一下,也要把场面撑下来,好吗?就是过年这几天。如果你看一眼转身走了,我家这个年,就过不成了。”两年前的春节,临出发前,涛涛说。这勾起了林小镜的好奇,能穷成什么样子呢?我家也是农村的啊,穷日子我也见过。

“是你无法想象的。”涛涛的眼里含着乞求,“我爹我娘一听说你要一起回去,高兴坏了,可同时又发愁、害怕,家里那样子,怎么迎接你啊,我娘已经几个晚上没睡好了。”

火车到邻省的省城,下来倒汽车,汽车下来再倒机动三轮车,突突响着,冒着黑烟,一路跳跃欢唱。越走越冷,涛涛把林小镜的手越握越紧,他站下来,面对着她,再次请求,“真的,不要只看一眼,转身就走,啊。”一路上,这话说了不下十遍,他要给她足够的思想准备。

涛涛家里姊妹四个,一姐一弟一妹,除他考学出来外,都在农村,也都已成家。涛涛的记忆中,他家永远欠着外债,从他小时候记事起,到昨晚这两个研究生乘着火车往家里走的路上,他那幸福又忐忑的娘为了紧急添置几样必不可少的东西,又问邻居借了几百块钱。

欠外债的主要原因是,他爹在壮年时期身体出了问题,确切地说,是脑子出了问题。

涛涛十二岁那年春节,他爹去集上买了二斤肉。这二斤肉说是过年的主角,其实是配角,因为它要被切成好几份,扮演好几个重要角色。当然重头戏是跟几个大萝卜掺在一起,盘饺子馅,包肉饺子。每年的炸萝卜是一项大工程。说是炸萝卜,其实是开水煮萝卜,跟油没有一点关系,为什么说成炸呢?可能是为了显得隆重一点吧。先把三四五六个大萝卜洗净,放筐子里晾去水分。娘提前就把案板擦洗干净,准备着大场面大制作隆重推出强力打造。他们几个孩子就在旁边偎着,伺机捏一个萝卜片放嘴里,咔吱咔吱,好像萝卜比平常好吃了。娘会呵斥,会责骂,却也不是真恼,过年嘛,大人训孩子的口气里有自娱自乐的成分。几个大萝卜变成一箩筐亮晶晶萝卜片。早有姐姐在身后的灶上呼踏呼踏拉起了风箱,风箱这时也变得抢手。平日娘做饭叫他们谁来帮着拉风箱,一百个不愿意,噘嘴吊脸,把风箱拉得呼哧呼哧短促得就要接不上气,而此时风箱老爷爷气吐得好均匀,呼——踏,呼——踏,把火苗吹得英姿飒爽。娘揭开大锅盖,一锅水欢呼雀跃,表达着对萝卜片的热烈欢迎。几双手捧着,抓着,放入锅中。院子里,早有爹把长条凳放好,其中一头用麻绳绑着一块木板,像一个刑具伺候在那里。挤萝卜水这活当然用不着爹干了,涛涛和波波自是踊跃抢先,双脚弹起来,整个身子压在木板上,有时候还是两个身子摞起来对付萝卜。基本上已经鞠躬尽瘁的蔫萝卜们再次回到大案板上,铺排开来,娘的菜刀快乐地剁呀剁。其实,盘饺子馅这件事本可以集中半天时间,人多力量大,一鼓作气干完的,却不,非得把这个工程延展到几天里,也就是把过年的期盼均分到几日内。第一天,爹去集上买肉,买回来先放着,这个过去看看,那个过去瞅瞅;第二天,剁肉,让那难得的、美妙的音节在家里欢快地响起;第三天,差不多年三十了,炸萝卜,盘馅,上午和面,大瓦盆里和好面醒着,吃过中午饭后再包。反正冬季里有的是时间,恨不得地老天荒这样下去,非得把吃饺子这件事弄成一个又折磨又甜蜜的漫长工程。

可是,那一年的春节,因为这绝对的主角,二斤肉,一切改变了。变故出在饺子工程的第一天,爹去集上买肉,确切点说,是爹买肉回来的路上。爹提着那二斤肉,越看越欢喜,今年的瘦肉比去年多了一点呢,因为今年大妮考上了高中,据说考上县高中,也就是一只脚迈进了大学的门,县高中每年一多半学生都能考上大专院校。想想吧,家里就要出一个女秀才。路过一个村子,村头有个厕所,爹想解个手,把肉挂在厕所墙外的钉上。他有过犹豫的,是不是该挂到厕所里头,或者提在手里。可是吃的东西,咋能往厕所里拿呢,再说,里面没有钉子,只有厕所门口的外墙,有一颗生锈了的大号铁钉,不知何年楔入那里,耐心而阴险地等着某个时辰到来,注解一个人的命运。

爹系好裤带出来,大铁钉上不见了那块肉。爹的头嗡的一声炸开了。 “我站那,就憨了。”事后爹说。看看天,阴不楚楚,东北风呼呼刮着,看看路上的人,南来的,北往的,提篮的,掂袋的,各走各的路,各忙各的年,天下太平,一切安好。

爹回到家里,已经是快晌午了,他悄没声走进院子,进了屋子,脱鞋上床。娘走进来问他,怎么这会儿才回来,你买的肉哩?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干枯的村子響起他号叫般的哭声,这哭声吓坏了几个孩子,从此进入涛涛的梦中,一回又一回。

直到春天,爹才走出家门,整个人全变了,痴痴呆呆,前言不搭后语,简单的数算不到一块儿。

娘不甘心爹就这样变成傻子,到处借钱给爹看病,村上每户人家,她都借过。常常娘引着爹,去镇上,去县上,最远的一回,娘和爹搭上长途车,到市里去了。

第二年,涛涛考上了镇里初中。快开学时,娘跟姐商量,好闺女,家里供不起两个中学生了,让弟弟上吧,你回来,也帮帮娘。姐姐哭了几天,开学时把她没写完字的本子给了涛涛,从此再不提上学的事。

从西安城辗转到中原北部这个偏远小村,其实也就是十几个小时,可林小镜竟然觉得穿越了好多年。

村口有一个身影,向路上眺望。涛涛说,那是我娘,向那身影挥手,涛涛娘紧步迎着他们而来。

“咦,镜镜,冷吧,快回家。”粗硬的手一把抓住冻僵了的林小镜的手,再也不愿松开。

涛涛娘把林小镜拉到屋里小炉子跟前,叫她坐下。这是一个袖珍型新炉子,里面只能放两块煤,与之相配的是门背后的几十块蜂窝煤,基本是按照林小镜在这里的天数买的。炉子今天早上才生着,这会儿跳跃着蓝色小火苗欢呼她的到来。那么小的炉子,在大而空荡的屋子里简直就是杯水车薪,林小镜坐在它旁边也感觉不出暖和,只闻到一股刺鼻的煤烟味。

真的没有见过这么穷的家。三间土坯房,在乡村也应该算是文物了。连个像样的隔挡也没有,就用一个水泥粮囤和两个破柜子象征性隔出一间算是里屋,其余两间只好通连着。能想象出来,为了迎接他们回来,娘确实费了大心思,擦呀抹呀扫呀贴呀糊呀,报纸宣传画床单都派上了用场,处心积虑地布置,但无论怎样打理,掩饰不了寒酸,只好横下一条心,穷公婆总要见媳妇。林小镜想起有个摄影家拍了一组叫“中国人的家当”的照片,如果把他们家里全部东西叫到院子里集合,拍一幅照片,也够震撼的。涛涛娘问她想吃啥,我这就给你做。林小镜说:“阿姨,您别忙了,我们早上上车前吃过饭了,您也坐下歇歇吧。”对方眼里又闪现一丝惊吓,为她叫的一声阿姨,这惊吓在刚才村头第一回照面时已经像片小乌云飘过她的脸上。路上涛涛跟林小镜说过,他们这里风俗,姑娘只要愿意上男方家门,就等于说是愿意了亲事,就得把男方的爹娘称为爹娘,而男方的弟弟妹妹,就会叫你嫂子,可林小镜一张口,还是叫不出“娘”这个古老的词。林小镜她家那里,孩子们已经像城里人一样,从小就叫爸妈了。她赶快起身打开行李,拿出给涛涛娘带的衣服和点心。

涛涛郑重地说:“娘,给你看个东西。这个叫作汉堡。三年前我同学请我在肯德基,那是我第一次吃到,我当时就想,这么好吃的东西,一定叫我爹我娘吃上。”涛涛把纸剥开,给娘看,“中午做饭时,搁锅里炕炕,热的好吃。”

“哟,这,恐怕得一块钱吧。”娘问。

涛涛摇头,“你猜猜。”

“三块?”娘说。涛涛还摇头。

“四块?”娘的眼睛都快瞪圆了。涛涛苦笑。

林小镜哈哈大笑,“阿姨,十二块五!”

“天爷呀!”涛涛娘手都有点抖了,转而还是很高兴,捧着那个汉堡,看来看去,又小心地把纸包上,放回纸盒里。

涛涛问娘:“爹哩?”

“他去集上卖干菜去了。”

“这么冷的天,还去,再有两天就过年了,干吗这么辛苦啊?”林小镜问。

“嘿,他在家也没事,出去全当散心哩。”

涛涛娘见林小镜身段苗条,白白净净,戴个眼镜,仙女下凡一般坐在她这家徒四壁的土屋里,这个早已被生活耗得干枯瘦小的女人激动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过去打开柜门,说:“看看,你爹把过年的肉都买好了,还买了二斤糖,豆腐我前天就炸好了,馍也蒸了好几锅,有花卷,有豆包。”她像讲解员一样,又指着西屋里掩在柜子后的床说:“你看,给你们准备的新被子,晚上冷,盖两床。”涛涛知道,那是弟弟结婚时的被子,这几天从弟媳妇手里借来,暂且一用。

弟弟弟媳大概是听说他们到了,从另一个院子过来,彼此相见,坐下来,也都再无话可说,撇下林小镜,他们娘儿们之间欢欢喜喜地干活、说话,说一说,回过头看看林小镜,好像不相信这是真的。快中午了,弟媳妇和娘去厨房做饭。厨房倒是砖墙,为了省砖,盖得尽量低,上面直接搭着石棉瓦,没有门板,在院子里就可以把厨房看个一览无遗。至于灶台和厨具,那就更是窘迫了,配不起门的厨房,里面能有什么呢?林小镜几次进去要帮忙,都被涛涛娘和弟媳妇推了出来,她只好回到屋里和涛涛、波波看那台十八寸的鼓肚子电视机。是姐姐家淘汰下来的,信号不好,只能收四五个台,还嗞嗞啦啦,直冒雪花点。

吃过午饭,刚收拾停当,涛涛娘说,“镜镜,走,咱俩去东头代销点买袋酱油吧。”

涛涛说,“那柜子里不是还有一袋吗?够过年吃了吧?”

“那,去给你买个爽歪歪喝,我平常老听对门的给她孙子买,一直不知道啥叫个爽歪歪,给你买瓶喝,叫我也看看是啥样。”

“哎呀,那都是小孩子喝的,我都这么大人了。”

“咦,再大在我跟前也是小孩,走吧走吧。”涛涛娘换了件干净衣服,梳了梳头,拉着林小镜出门。

林小镜明白了,涛涛娘是把她当个展览品、战利品带到街里展示。她逢人就打招呼,眉开眼笑地让林小镜叫人家婶婶、大爷、奶奶,时不时还停下来跟他们拉拉话,告诉人们她的镜镜在电视台工作,那些主持人说的话、念的词都是她写的,她们上班可忙了,还常加班,要是加班了就吃十二块五一个的汉堡。涛涛娘人生字典里新出现的这个词,不断从她嘴里冒出来,像是种瓜点豆般勤勤恳恳地将汉堡撒遍村子,而那个实物还在家里放着,她执意要等到晚上涛涛爹回来后,两人一同品尝。给林小镜买爽歪歪这个过程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在代销点门口滞留时间最长。回到家,涛涛娘脱去外面罩的衣服,长吁一口气,像完成了一件大事,欢天喜地地准备晚饭。

涛涛给林小镜说,咱俩到集上接我爹去吧。林小镜正发愁跟波波夫妻俩坐在这里没话可说,就和涛涛出门。

出了村,涛涛看前后无人,抱住林小镜亲了一口:“谢谢你,没有转身就走。”涛涛告诉林小镜,因为他爹早年生病,他家日子过得最差,成为村里头号欠债大户,涛涛又长得不景气,二十六岁后,村里人断言,他肯定找不着对象。娘刚才就是想让大家看看,她的儿子不但找着对象了,还是个研究生。

“你给我再多讲讲你小时候的故事呗,我看网上说了,一个男的如果真的愛一个女的,会愿意讲他的小时候,恨不得把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都讲出来。”

“过去的事情不想再面对,不想再提起,因为太苦了。我愿意讲的,就是十岁时我家从草房搬进土房里,那才叫幸福,一辈子都记得。我娘拉着架子车,装着全部家当,我们姊妹四个在两边扶着车帮,笑啊,闹啊,唱啊,再也没有那么欢乐的时候了。当天晚上,拉着电灯,照亮散发着潮气的土黄色的家,那时我就想,这莫不就是世上最好的房子,最好的家?”

“就是现在这个房吗?”

“是啊,房子还是那个房子,只是后来把草顶换成了瓦顶,住了二十年了,我爹病,我上学,我弟盖房结婚,总也没钱盖新的,咱们结婚又得钱,爹娘他们离住上新房,恐怕还有好多年。”

林小镜想,爸要的四万块钱,要从这座土坯房里拿出来,谈何容易。

“你小时候还有啥开心事?”

“那年,我姐从高中退学后,当过几年民办教师,每个月有二十块钱的工资,那次过年,给我买了个牛仔裤,平生第一回穿,高兴得我呀,晚上睡觉都不想脱下来。那时我上学常搭马新生的自行车,要么他带我要么我带他。我穿着牛仔裤就觉得自己可拽了,带着他骑得可快了,沙石路上,只顾说话,一个坑,没看到,我俩连人带车翻滚下来。我当时就想,牛仔裤千万不能蹭破啊,本来应该是腿着地,我急忙用脚撑着,站稳后先看裤子,前后左右检查,没有蹭破,哎呀高兴得我呀,其实脚崴了,我俩拍完身上的土,再准备骑上走的时候,发现我骑不成了。脚脖肿得走不成路,疼得晚上睡不着,也没钱去医院看,足足肿了一星期,才慢慢好了,就那,也高兴,保住了牛仔裤。”

走到一个村子,涛涛停了下来。

“这个厕所,就是我爹十八年前丢了二斤肉的地方。”

两人手拉手默默站在那里,想象着那绝望的人,站在路上,茫然四望,无所求告。“谁见我的肉了?”爹对着路上绝望地喊,冷风把他的声音撕成碎片,爹一声声喊,一声声问,“谁见我的肉了?谁见我的肉了?”没有人能够回答他,人们只是停下来,问了问情况,替他骂了几声。嫌疑人,无非是路上的人,或者这个村子里的人,可他不可能同时跑到所有人跟前,去夺下人家的篮子看,扒开人家的布袋瞅,他也不能闯入这村子的每一家去搜查。他只能见人就问,一遍遍问,谁见我的肉了,你要是见了你就还给我吧,一家老小,全指望这二斤肉过年哩。他在村口问路人,到村子里挨家去问,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越来越低声下气,他自始至终连一个偷字都没有说,他想感化那個人,把肉还给他。后来连看热闹的人也都走了,只有冷风呜呜相伴,绝望的人顺着这条路慢慢走回家。

“后来,我娘到处借钱,四处看病,我爹有所好转,能算一点简单的账了。他现在从镇上批发一些干货在集上卖,利润很小,一天顶多能挣十来块钱。”

集市上,买东西和卖东西的人,都已经很少,人们一般都在早上和上午,集中采购。一个苍老的男人,脚下摊开一个大蛇皮袋,摆放着海带、干豆腐皮、粉条等。林小镜知道他不到六十岁,可看起来像是七十了,穿着破旧的军大衣,佝偻着腰身,脸冻成青灰色。

“镜镜,哎呀镜镜,你不在家待着,咋跑来了,冷不冷啊?”老人亲热地问。老两口商量好了似的,不先和儿子打招呼,却先招呼她。

“镜镜,你想吃啥呀?给你买个。”老人说着就掏口袋,好像他一惯花钱很大方似的,随随便便买个吃的对他来说是小事情。林小镜上去抓住他的胳膊,忙说午饭吃了很多,一点都不饿真的,心想,唉,你吃了没有呢。涛涛替她问了出来。爹说:“嘿,我清早家里出来带的馍,晌午问饭馆要了一碗面汤,吃得怪饱哩。”

涛涛说:“爹,回家吧,这么冷的天,咱不挣这钱了,啊。”

“好好,回家,不挣了不挣了,镜镜回来了嘛。”爹从看到林小镜那一刻,就只是开心地笑。以他不太好使的脑子,也能想到,林小镜能跟着涛涛一起到集上接他,那么他们担心的事就没有发生,也不会发生了,啊,真好真好,回家回家,不站在冷风里受罪了。

忽然碰到了涛涛的表姐来采买过年的东西,表姐是大舅的女儿。大家相见分外高兴,站在集上说了一会儿话,表姐邀请涛涛带上林小镜到他舅家去。“我一会儿路过你舅村上就给他们捎话,哎呀,你姥娘、你舅他们要是知道镜镜跟你一起回来了,不定高兴成啥样呢,可一定来啊。”

涛涛和爹一起,一样一样装起没有卖完的干货,收到一个大袋子里,涛涛背起来,三人往回走。爹带着巴结的口气问候过林小镜的父母兄弟及家里鸡鸭猪狗、鱼塘果园。路过那个村头厕所的时候,三个人突然都不再说话,只低了头,默默走路。

回到家里,见姐姐妹妹都在,大家正在厨房做饭,也都是先招呼她。不用说,娘早告诉了她们,林小镜并没有像他们所担心的那样,看了一眼转身离去。啊,这个槛过去了。爹一进门和娘的第一眼对视里,含着庆幸和喜悦,在不甚明亮的灯光里快速一闪。

小炉子着得很旺,坐了一个小锅,担当起烧水的职责。几个女人进进出出忙着,不许林小镜近前,叫她只等着吃饭就行。大家你一嘴我一嘴说起了小时候过年的事,涛涛波波争着在长条凳上挤压萝卜水,争着拉风箱。饺子里包的两枚二分硬币,都叫涛涛吃到了,波波气得泪水汪汪,奶奶说,各人的命,不服不行,涛就是主贵之人,不信你们走着看。

因着林小镜的到来,所有话题都是开心事,所有经历都是为今天做准备,那些受过的苦,也用喜气洋洋的口气说出。大家齐心协力,只为着一个目的,就是哄林小镜高兴。说得没有尽兴,可为着让林小镜早点休息,各自散去。

娘张罗着让林小镜洗漱,用的是新买的脸盆、毛巾。涛涛端着她的洗脚水倒出屋外,她转身铺床,涛涛娘拿进来一个最小号的薄得几乎透明的粉红塑料盆,说这是专门给她买的,当尿盆用。

早上起床,她小便完,刚提好裤子,涛涛娘进来端起塑料盆,林小镜赶忙去抢,娘身子一转,用后背挡住她,端着出去了。

涛涛昨晚已经把集上与表姐相遇的事告诉了娘,问娘,他要不要领着镜镜前去看望姥娘。娘说,按理是应该去的,可是,咱这里规矩,镜镜头一回上门去,他们得给见面礼的,这就给你几个舅增加了一次负担,不如等到你们结婚时他们来,出一次钱就行了。涛涛也认为娘说得有理,便没有去。姥娘在那边空念叨一场,半年后老人去世了,此生没有见到外孙媳妇。

大年初一中午饭要好好吃一顿,七碟子八碗都得用上,林小镜自告奋勇在厨房角落里取去年春节后收好的碗盘,不小心碰倒了放在墙角的半瓶机油,伸手去拿那黑乎乎瓶子,滑溜溜的,瓶口只是拿塑料布裹了一下,不小心倒在身上,把羽绒服弄脏一大片。涛涛娘说,快脱下来我给你洗洗。林小镜说,这恐怕手洗不掉,我回去后拿到干洗店,估计够戗,要是洗不掉就不要了,也穿好几年了,还是大二那年买的。涛涛娘立即叫弟媳妇给拿来她的一件棉袄,林小镜说,好,下次你哥回来给你捎回。弟媳妇说,哎呀嫂子,你穿走吧,只要你不嫌弃,就是我的荣幸。

安安生生在家过了初二,临走时,涛涛留下两千块钱,叫娘给家里安个电话,这样啥时候想跟镜镜说话就能说话。

那年五一,他俩又一起回了林小镜家里,林小镜瞒过父母她已经去过涛涛家这一情节,只说是先带涛涛回来让他们看。问爸对涛涛有没有什么意见。爸说,是个良善之人,不会有啥大本事,但会一辈子对你好,就这么着吧。我要求不高,四万块彩礼。

凭良心说,林小镜的父母没有胡要。爸爸是个要强人,他的三个儿女,全都考上大学,如今都在天南海北的大城市工作。四万块钱,也只是要个说法,不让村里人说,闺女白给人了。

可是对涛涛父母,却是个大数字。

当然,男方家不能说不给,砸锅卖铁,剜骨头卖扣儿,也得先把四万块钱应承下来。至于应下来之后,怎么办,他们没有具体措施,涛涛还欠着助学贷款的一万八,家里零零星星还欠村里人上万块,所以两年来,四万块迟迟凑不够。

家里不但拿不出四万块钱,反而问涛涛还借了两万,前年春节刚过,也就是他们从老家回来不久,娘打电话来说,波波想买个面包车跑运输。涛涛的存款只有两万,全给家里寄回去了。

当年涛涛考上了研究生,没有钱上,再办助学贷款,前面的没还清,后面不给贷了。爹娘在家里白天吃不下,晚上睡不着,反复说,唉呀,怎么好事还把人愁成这样呢?涛涛打电话说,娘你别操心了,我自己找上研的钱,找不来我就不上了,早点工作早挣钱。涛涛有一个关系好的同学,家在本市,爸爸是个处长,涛涛给那同学说,能不能让我去见见你父母。那同学引他回家见了爸爸,涛涛向这位叔叔讲他们家的茅草屋,讲爹丢了二斤肉气病了,讲娘借钱陪爹去看病,讲他正长身体的时候,常常饥饿相伴……按说涛涛最不愿讲这些事,可他眼下不得不把自己掖藏的那幅伤心画卷展开来给人看,年轻的讲解员泪水涟涟。叔叔爽快地给他借了一万块钱,说拿去用吧,好好学习,啥时有钱啥时还。

校园里的恋爱,基本上是城市学生找城市学生,县上学生找县上学生,农村来的学生,只好找农村学生,没有人能自寻烦恼跨越雷池,甚至对方的爸妈有没有退休金养老金,对方家的亲戚里有没有当官的做生意挣大钱的,也都成为恋爱的砝码。这样看来,涛涛和林小镜基本般配,虽然涛涛家更穷,可涛涛成绩优秀,拿出一颗真心来贴林小镜,涛涛全家人,七大姑八大姨结成亲友团,联合起来打的真情牌,编织层层蛛网把林小镜牢牢俘获。

般配的还有葛芳和赵永强,不同的是赵永强没有考上研,先工作了,回到他们县里教书,而葛芳读了研究生,和林小镜同班。赵永强每个月给葛芳寄钱,再加上带家教,葛芳的读研不再是家里的灾难。

晚上家教结束之后,林小镜乘公交车穿过沉睡的城市,末班车上人很少,空荡荡晃悠悠,再一打瞌睡,就像是在一个梦境之中,看着灯火流溢的大都市,觉得自己是局外人,永远无法融入。那几年葛芳林小镜的名字一直在长春藤家教网站上挂着。最多的时候,一个周日要跑三家,不管再热的天再冷的天,不管下大雨还是沙尘暴,都得按时赶到学生家里,为的是挣那五十块钱,关键是时间都是连接好的,这个迟了,下一个就得受影响。林小镜尽量不看人家家里的摆设,也没时间看,她进门就开始上课,喝水都是自带,水杯放到面前,其实常常也不喝,只是抿上几小口,因为不想在别人家上厕所。家长给准备的水果她也没时间吃,总是一口气讲两个小时多出几分钟,站起身告辞走人,遇到吃饭时间也坚决不吃。那次上完课已经六点半,家长给她下好饺子盛在碗里,她已经听到自己肚子咕噜噜叫,她也想起好久没吃过饺子了,她还是决绝地转身出门。有个家长硬塞给她一个苹果,说是美国蛇果,细高的个头,红得发紫,表皮像是打了一层蜡,漂亮得好像假的。回到他们的出租屋,和涛涛一起,两人头挨头,你一口我一口很细致地吃。林小镜说,从今以后,我们的一切都要一起分享,不管是痛苦还是幸福。

她和涛涛两年家教的钱存在一起,涛涛研究生毕业前,给同学爸爸还了一万块钱。

也算是他们俩命好,找工作沒有多花钱。涛涛的一个学长兼老乡在报社工作,曾经给一个领导鞍前马后出过很多力。领导给学长说,我就要退休了,你看有什么事需要给你办吗?学长说,我有个学弟,特别优秀,今年毕业,能不能给他个机会。叫来涛涛面试,比较满意,没费周折招聘进了报社工作。第二年研究生毕业的林小镜奔波在这个城市里,递交材料,跑去面试,有时候一天跑两三个地方。单位不管大小,路途无论远近,只要给交三金就行。好在总还有真正需要人才的单位,她终于在四月底进电视台当了文案编辑。

葛芳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她一心想进高校当教师,在西安试了几家大学,没有成功,退而求其次,到本省的地级市学校继续应聘,精心准备的讲课,自己感觉也不错,可是成绩公布,她分数最低。她去问人家是不是把她的分数搞错了,负责面试的老师说,没有搞错,你的确讲得太差了。葛芳流泪给赵永强打电话。

第二天下午,赵永强来电话说给她卡上打了四万块钱,“去试试吧,送给那个老师,我打听过了,基本就是这个价位。”

“你哪来的钱?”

“你别问了,能进大学教书是你最大心愿,花些钱是值得的,我们年轻,以后会慢慢有钱的。”

葛芳晚上找到那老师家里,四万块钱双手奉上,老师连客套都没有,顺理成章地收下,又说,他明天办事,需要两瓶酒两条烟却没有时间去买,望葛芳去帮他买来。从老师家出来商场已经关门,第二天一大早去到商场,见老师说的那种酒一千八一瓶,那种烟七百多一条。唉,头都磕了何况作个揖呢,人家能提出要,就是愿意做这笔交易,葛芳再不好向赵永强开口了,便给林小镜打电话,让她问问涛涛那里能不能借五千块钱,她急用,一定一定在两小时内打来。涛涛给葛芳卡上转了五千块钱。葛芳跑去商场买了烟和酒,给老师送去。三天后,收到了录取通知,如愿以偿当上了大学老师。

第二年油菜花开的时节,葛芳邀请林小镜到她学校去玩。晚上两人在校园散步,葛芳指着教师宿舍楼说,“你看那些房间的灯光,我给你说说他们每个人是啥背景吧,第一个灯光里的小王老师,教育局长的侄女;第二个灯光里的小陈老师,公安局长的外甥;第三个灯光里的小美老师,副校长的本家妹子。反正那么多灯光里的年轻教师,据我所知只有我一个人是没有关系的,所以我就得掏那四万五,这是价码,不能乱了行情,如果那晚我拿去五万,他就不会再叫我去买烟买酒了。”

“怪不得啊,我在电视台,常常有人问我,新来的吧?你怎么进来的?谁的关系?我说,没关系呀,我自己考进来的,他们都不信,用惊讶的目光看着我。”

“哎小镜,你记得前年春天不?那次永强到学校来找我,咱们四个晚上出去逛,路过那个夜市?”

“记得记得,夜市上那个烤鸡翅,哎呀味道真香啊,咱俩都特别想吃,是吧?”

“对呀,当时咱俩都不由得站下了,就像小孩一样,直愣愣看过去,谁都没说话,但互相看了一眼,我就知道你也想吃。五块钱一个烤鸡翅,那时想哪怕吃一个。”

“嗯,赵永强都看出来了,想掏钱给咱们买,我拉起他俩,跑了。”

“你可真好玩,使劲拉住两个男生跑开。”

“我当时想的是,十块钱呢,在学校里可以吃一天,在老家我妈可以买好多菜全家吃几天,就这样因为嘴馋吃掉了,多可惜。”林小镜嘻嘻笑着,咂了咂嘴,回忆烤鸡翅的香味,“那时我就想,等我有钱了,就买十个烤翅,一口气吃完。”林小镜仰头望着黑色的夜空,深深呼吸,“经常有人说,他怀念大学时光,多么多么美好,多么多么无忧无虑,我一点都不怀念,那么贫穷,那么自卑,我再也不要过那种生活。我爱现在的时光,每月都有收入。去年这个时候,我奔忙着找工作,我家巷子口,看到卖草莓的,多想吃啊,舍不得买,最后实在馋,黄昏时候两块钱买了一些烂的,回去拣一拣吃,而今年,我就能吃新鲜草莓了。我告诉自己,现在我过的每一天,都是有生以来最美好的一天。”

去年春天,她刚进电视台工作,头一天下班回来,涛涛说,我给你买了苹果手机,你那个诺基亚,实在不能再用了。

两个手机并排躺在床上,就像是珠光宝气的贵妇和蓬头垢面的乞丐。今天,她幸亏没有在单位打电话,心有灵犀般的,一整天都没有勇气让手机从包里出来露个脸,要是让电视台的同事看到,不笑话死她。涛涛花了两个月的工资,给她买了最新款的手机,而自己还是诺基亚,从本科一直用到现在,有几个键都不灵了,要用力按才行。

林小镜觉得这是他们俩爱情的见证,晚上睡觉都恨不得搂着它,早上被它的歌声唤醒,开始一天的美好生活,当她用新手机打电话,觉得她将彻底告别从前那个灰姑娘。

可不想才用了半年就丢了,竟然是在自己家丢的。

她们租住的是一间十七平方米的房子,门口处有一个小小的卫生间,只是用砖垒了一人多高,离房顶还有一段距离,房东懒得再往上垒,差不多是卫生间的样子就行了。卫生间门外有一个很小很浅的水池,小得放不下最小的盆,在那里洗手都要小心翼翼,否则水就会溅出来。上厕所和做饭就是一墙之隔,隔墙上面气息互通。鉴于这样的实际情况,卫生间只是夜里小便使用,夏天在里面擦擦澡。房子中间用一块木板象征性地隔开,里面一张床,一张桌,是睡觉和学习的地方,外面一张桌,两个凳,简单灶具,是做饭和吃饭的地方。那天晚饭,林小镜炒了菜后,让屋里的油烟跑一跑,就把门和窗户打开对流。涛涛在里间电脑上赶写一篇稿子,林小镜叫他吃饭,走过去凑到电脑上看,指出他有句话用词不准,两人便商讨着怎样斟词酌句,改得更通顺。突然,林小镜想起她的包和手机,转身出来一看,桌子上不见了手机,再翻包里,二百块钱也没了。赶忙让涛涛打她手机,已经关机。根据包里的钱被拿走而包还在这一细节,断定小偷是瞅准了时机,下手快捷而又从容。这里住的都是穷人,有蹬三轮的,卖菜的,捡破烂的,还有就是他们这样的穷学生。而隔壁那个男人,说不清是干什么工作,好像总是在家,而且永远不开灯不出声也不见做饭。林小镜记得上个月她在天井对面水池边洗衣服,背对着自己屋子,觉得那男人也从家里走出来,站在门口看她,引起她的警惕,换了个能看到自己家门的方向,那男人站了一会儿,无奈回自己房间了。

林小镜打电话报警,一会儿警察来了,问了情况,也认为应该是同院子的人作案,又问林小镜怀疑是谁。林小镜说,你们去问问隔壁那人吧,他干什么工作啊整天在家?警察一会儿回来说,问了,他说他是挖煤的。林小镜说,这附近哪有煤矿啊?他分明是撒谎。警察说,可我们只能是询问,也不能搜查呀,你们这院子,也没有安摄像头。

警察走了,这事就不了了之。林小镜越想越懊悔,恨起来就用拳头砸自己脑袋。涛涛为了让她不再难过,说,告诉你吧,我自己存的还有钱,我专门有个折子,交给我娘放着,卡在我手里,上面总是有几千块钱,以备家里有啥事急用,可是我娘除了生病取过一千外,从来也不用那上面的钱,说她替我保管着。你别难过了,我们用那钱再给你买一个吧。林小镜说,不要那么贵的了,买个几百块的,能打电话就行了,我们还是多攒点钱,租个单元房吧。

两人租住的小屋装了宽带,所以有了一个固定电话,涛涛娘每过几天就使那电话响起一回,多在晚上八九点钟,娘在电话里总是先找镜镜,先问镜镜。镜镜在吧,镜镜好吧,镜镜上班累不累,天冷了,多穿点,饭要多吃,身体好最要紧。有次林小镜回来得晚,准备开门时,听到涛涛在屋里说,娘,钱的事你別愁,啊,我从这里慢慢攒,有了就给你寄。林小镜一听之下很生气,开了门,涛涛赶忙说,哎哟镜镜回来了,娘刚才还问你呢,来来,跟娘说几句话。林小镜阴着脸不理他,涛涛敛着声儿跟娘说,镜镜这两天不舒服,娘,那就这吧,下次再说,啊。

“你家人也太不像话了,一分钱拿不出,还借着咱的钱,现在,彩礼钱还要你来出!他们还想不想娶儿媳妇了?”

涛涛赔着笑,过来想拥抱和解,林小镜甩开了他。

“不是的不是的,是我那样安慰我娘,叫她别操心,其实她们正在攒,刚才我娘说,攒了有两万多了,我爹现在天天去集上给人家盖房子,家里还种了小西红柿,那东西现在能卖上价,我娘在家拿玉米皮拧编织绳,每天挣十来块,到时再问我姐借点……”

“他们什么时候能攒够啊?我都二十八了,我爸说了,要是你们没有诚意,这亲事就算了。”

“有诚意有诚意,怎么没诚意呢?我们全家人,恨不得把你捧到天上去,就请你理解下,我爹娘,确实是……他们来个钱,太难了。”

林小镜想起涛涛爹娘对自己百般巴结的样子,心软了下来,可再一想,他们所谓的攒钱,也就是今天十块,明天五块,要是谁得个病,攒的钱全部归零,还要再借,什么时候才能攒够四万啊,也许还得是涛涛背着她给寄回去,林小镜立即又怒火中烧。

“我告诉你涛涛,不经我的允许不得再给你家寄钱,咱又不是大款,你想想,咱们将来也要买房子养孩子,在大城市没有钱寸步难行,他们要娶儿媳妇,这四万块钱应该他们掏。”

“对对,应该的,我娘刚才说了,争取明年把钱攒够。”

“那你弟弟欠咱的钱,啥时还呢?”

“他买车的本钱快赚回来了,一有盈利就先给咱还。”

“先还一部分也行啊,没必要非得攒齐了再还。”

“是是,下次通电话我再问问,啊。”

过了半个月,娘寄来了一床五斤重的新被子,说是天冷了,他们的出租屋里没生炉子,要盖厚点。林小镜知道这样一床新被子置办下来得三百块钱,想想他们那样劳作,每天挣个十块二十的,林小镜心又软了。

前年过年从老家回来后,娘好几次打电话时,都要问起林小镜那件羽绒服,先是问,那坨油,洗掉没有?林小镜说,没掉彻底,还能看出来有一片。娘说,噢。下次打电话时又问,那你的羽绒服那么一坨,你以后还穿它不穿了?林小镜说,不穿了,入冬我再买一件。娘说,噢。这会儿,娘再次问起林小镜,天冷了,你那羽绒服,不穿了?林小镜说,不穿了。娘问,那,在你们柜子里放着哩?林小镜说,嗯,我又买了件新的。娘说,噢。放下电话,林小镜跟涛涛嘀咕,你娘咋那么关心那个羽绒服?问了好几次。涛涛意味深长地看着林小镜,“你咋就不明白,娘是想,你不要了,给她,我家那地方冬天多冷啊,我娘一直也舍不得买个羽绒服。”

“天哪,我咋没想到呢,她回回电话都问这个羽绒服。咱这个周末赶快给她寄回去吧,噢,再买件新的,连这个一起寄回。”

星期六,两人翻出柜子里那件前襟一坨阴影的羽绒服,一起去批发市场拣最厚实的买了件新的,然后来到邮局。涛涛说,“我家那个村比较偏远,害怕邮局的不给好好送,要不,寄到我姐家,他们是大村子,临着公路,邮包能直接送到家,打个电话让她捎给我娘。”

半个月后,娘来电话,高兴地说,“衣服你姐收到了,她可喜欢那式样,跟她闺女一人穿了一件。”

林小镜说:“那是给你的呀,你看那个新买的,那么深的颜色,小孩穿合适吗?”

“谁穿都行,只要别闲在那儿就好。”

涛涛的棉衣,是在农贸市场八十元买的。贱东西质量常常漏洞百出,刚穿几天,口袋就开了,一个冬天没出,拉链也坏了,好在还有一排按扣,按上后从外面看不到拉链的问题,就那样凑合穿了。林小镜说,“给你去买件棉衣吧,看你这样子,哪像个报社记者,走在街上就像是农民工。”涛涛说,“凑合还能穿,明年再说吧。”

林小镜想要个什么东西,涛涛立即就给买,林小镜想吃什么饭,他们俩就做什么饭。涛涛说,你在电视台工作,不能穿得太差,得有一两件好的,跟便宜的配着穿。两人壮起胆子走进专卖店,找那些去年或前年的式样,开始打折的,跑了几家店,反复比较,给她买了两件品牌服装,用以充作门面。而他自己,把花销压到最低最低,似乎除了吃饭穿衣,他不需要再花什么钱。这个三十岁的男人为了她,为了千里之外的家,已经没有了自己的爱好,林小镜的爱好就是他的爱好,林小镜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林小镜的烦恼,当然也就是他的烦恼,只是,他不说罢了,林小镜提起烦心事,他还要想办法劝解。两人一起吃牛肉面排骨面,他把自己碗里的牛肉和排骨挑给她,林小镜碗里吃不完的面条,他端过去吃了。一个和高富帅完全反面的男生,爱上一个姑娘,他还能怎样呢?工资卡和奖金被林小镜掌握着,他只好利用采访时的红包、零星日奖月奖什么的,存起来,然后再打电话说,娘,你去银行看看,又多了三百噢。他用自己的钱给岳父彩礼的这个打算被林小镜识破后,嘴上不承认,只能做得更隐蔽,更艰难。

周五晚上,涛涛来电话说,在外县采访,今天回不来了。

第二天上午,他又来电话:“镜镜,我在医院里,昨晚没告诉你,怕你操心,现在,你拿几件我的换洗衣服来。”

“天哪,怎么回事?要拿换洗衣服到医院?”

“昨天下午我和同事到郊区采访一个失火的小造纸厂,厂长的儿子把我打了,相机砸了。别担心,现在没事了,養几天就好。”

林小镜飞奔到医院,见涛涛躺在病床上,脸肿得快要找不到眼睛,右腿上打了绷带,架起在床上。他的一个男同事从昨晚照顾他到现在。

男同事刚走一会儿,涛涛娘打来了电话,说,波波的面包车被县执法大队扣下了,要交五千罚金才能放车,看涛涛能不能利用记者的身份在县上找个关系,有人出面说句话,免了罚款,把车要回来。涛涛一脸苦笑,跨省隔县,相距千里,会认他这个记者吗?涛涛艰难地坐起身子,林小镜给他身后垫了被子,他在电话里给娘讲了一番道理。娘很疑惑,在她心目中,儿子成了能人了,咋连这样事都办不了呢?娘最后无奈说,噢,那就算了吧,让波波自己想办法,尽量叫人家少罚点吧。你和镜镜,都好着吧?涛涛说,好着呢,今天在家休息,这会儿准备做饭呢。

涛涛在医院住了一周,出院回到家里,林小镜继续照顾他,一个月后,他能下地走路了。

长相平凡的林小镜整天与电视台那些主持人一起工作,看惯她们的奢华气派,有时顺便被邀请参与她们的外围生活,比如被她们开车带到哪里赴个饭局,开个派对。晚归的时候,涛涛只要在家,总是要接的,他不放心她独自走过坑洼不平的村子,走过那些突然蹿出来一个手拎酒瓶男人的小巷。快到时,她短信涛涛在村口等她。她从美人们香喷喷的车上下来,看到涛涛忠厚的身影在路边立着,伸着脖子向她来的方向张望。她全身饱蘸着饭局上和车里的温软香甜气息,走向她的涛涛,走向她自己的生活。涛涛伸出手臂,揽了她的肩,两人一起穿过曲折小道回家。

那天下午一个主持人在附近做完节目,一时心血来潮可能想体验下生活,对林小镜说,咦,你好像住在这里,到你家看看呗。林小镜领着她从大马路上折进村子里,进入另一个世界,让那没见识过火热生活的美人着实惊讶,不断使用感叹号。这里面原来别有洞天,离他们在电视上整天絮叨的、指导的生活完全不一样。美人立即变成惊愕号帆船,承受风浪,启动她的防备装置,表情夸张而严峻,寻求保护般的,玉手伸向林小镜。作为主人的林小镜立即觉得有义务伸出胳膊来一路保驾护航。二人磕绊穿行,走过了几道坎,跨过去几个坑,跳过几片小水洼,绕开两个小垃圾堆,在某些路段不得不贴着墙根走,差点与几个匆忙跑出的人撞个满怀,邂逅了一个又一个凌乱的小院子。在那个分明是晚上被男人充作临时厕所白天还散发着浓郁气味的窄巷,你不得不掩鼻通过,又被谁从屋里向外泼的一盆水溅到了裤角。院子门口狭小得像是一个埋伏和猜测,可如果你胆敢往里面探望,会有骇人的收获。你渐渐明白你惊讶得太早了,刚才进村的路只是一个树干而已,这树干很是茁壮很是顽强,无限伸展开来,长出无数个枝条。不知是第几个分杈的第N个枝条上,结着一片栖息林小镜和涛涛的叶子。并不是每一家都有卫生间,并不是每间房都有窗户,并不是每个窗户都能透进光线。源源不断的人从生活的筛眼里跌落下来,在这里形成聚集。地盘毕竟有限,只能向空中发展,那些本是多年前承受一层两层的地基,被这个服了兴奋剂的时代蛊惑着,催逼着,雄心壮志地上升到四层、五层,那上面新加上的,只是一层砖的墙壁,薄得就像房客们的命一样。因为不是一个时间盖的,上三楼和上四楼的楼梯不在一处。林小镜所在的三层,从爱情的角度看,往浪漫的主题靠,倒也有点曲径通幽的格调,又有独上西楼、风光尚好的意味,适合精力旺盛的相爱者在里面互表忠心。冬天一下冻透夏季轻松晒透,冷热倒还不说,只能企盼千里之外地震时这里震感小些,或时代前进的脚步,现代化的脚步,改革的脚步,总之所有所有的脚步,哪怕你带着客人回家的脚步,最好轻一些,再轻一些。女主持人毕业于音乐学院声乐系,用美声唱法一路惊呼感叹着来到她的小屋,这会儿她像是女高音歌唱家,站在林小镜的家门口,双手呈上下交错,架在胸前,嘴呈O型,来了个最华丽咏叹:

“天——哪,我要是住这里,一天都活不下去。”

“嘿,我们从农村出来的,吃苦惯了,觉得还行。”

“哎呀你俩收入也可以嘛,租个单元房也就是一千块钱。”

“我们觉得吧,还是要省着点花。”

“我告诉你小镜,钱,不是省出来的。”美人像是在电视里做节目一样,手一挥,明确地表达观点。林小镜笑笑不说话,得多有底气的人才能说出这话呀。

那美人出现在这里一下,就像是受到了好大的惊吓,不啻一次出生入死的经历,倒的水也没有喝,也不肯坐下,就那么华丽丽地站在屋里,不知所措一般。林小镜怀着真心的歉意,亲自将她护送出村。来到大马路上,美人长吁口气,逃离一般,扑向路边自己的车,系上安全带,才算找回安全感。林小镜看着她驾车离去,慢慢一个人往回走。她并不觉得住这里有多么屈辱,相反她认为和涛涛能在城市的边缘有一个暂时属于他们的小窝,还是件挺温馨的事情。

前年夏天,涛涛找到报社的工作后,就在周边几站路的范围内找房子。第一家,房子可以,但房东不好说话,咬定价钱不放松;再找一家,房东挺好说话,价也谈好了,涛涛都准备给林小镜打电话汇报了,就在他从二楼往下走时,见到院子里,有个男人只穿着三角内裤在水池边刷牙。镜镜要是碰到这样场景,多不好啊。他又回绝掉了这家。找来找去,终于定下一家,屋里只有一张用砖垒起来的床板,还有一个掉了门的破衣柜。他交了三百块钱第一个月的房租,房东本是要再押一百块的,涛涛把所有口袋翻出来给他看,真的只有六十。他看了涛涛的学生证,再看他一副老实模样,也就免了他的押金。涛涛打扫了房间,跑出去花十五块钱为新家添置一张草席铺到床板上,到学校把自己的铺盖背了来,在双人床上铺了一半,另一半露着草席。林小镜的铺盖还没有从学校拿来,他就叫她躺在褥子上,他躺在草席上,他说这叫一床两制。下来就是要计划着四十多块钱,如何吃得时间长一点。幸亏林小镜手里还有二百多,勉强撑到他发第一个月工资。

林小镜炒完菜后,开了门跑油烟,把布门帘放下,躺在床上看书。门帘被掀开,进来的却不是涛涛,而是房东,这五十多岁的男人不敲门也不打招呼,突然闯了进来,林小镜从床上蹭地坐起身子。那男人眼睛扫视着屋里,嬉着脸没话找话,“做的啥饭呀?男朋友还没回来?”林小镜说,“回来了,走到门口我打电话叫他买包醋,马上就上来。”她站起身走到门口,把门帘挑起来搭到门上,走出去趴栏杆上,从天井里探出身子往下看。房东悻悻,出门下楼去了。

涛涛刚进报社实习,被派出去的时候就多,别人不愿意去外县采访,他就跟着老师去。晚饭后,林小镜在天井对面的水池边洗碗,见房东从楼下摸上来,悄悄走到她的窗前,伸头往里面看。因为窗帘拉着,他为了有个好的视线,头在窗外来回移动。林小镜立时觉得血向上涌,脑子快要炸开。天哪,是不是夜晚他常常这样趴在窗口,看她和涛涛在屋里相亲相爱,涛涛不在时看她一个人在屋里走动,躺床上看书。那人从窗帘缝里来回寻找,不甘心无获而归,林小镜在天井对面的黑暗里紧握拳头,一直克制自己,才没有让手里的碗飞过天井。

从那后林小镜再也没有搭理过房东,实在走对面就把头扭开。涛涛不在的时候,她晚上睡觉从不脱衣服,床边放着菜刀。那房门薄得好像一脚就能踹开。她睡觉前把垃圾桶、扫帚,甚至炒锅、醋瓶子都堆在门后,要保证房门被弄开的同时发出声响,而她在第一时间醒来,一把摸到菜刀。

那晚她睡到半夜,突然被一个女人的哭喊声惊醒,听到外面有人光着脚跑过,后面几个男人的声音追赶着下楼去了。林小镜手握菜刀,从床上下来,走到门边,耳朵贴门上,听到院子里吵吵嚷嚷,那女人在吵闹声里哭泣。她想知道事情进展,又不敢开门,站在门内,一直听着声音小下来,稀下来,围观的人慢慢离去,那女人又上楼来,小声咒骂着路过她门口回到某一个房间,好在那几个男人没有再跟上来。林小镜回到床上,头嗡嗡响,抚摸着菜刀把,到天快亮才睡着。

涛涛说,下次我外出的时候,你就住到学校里,不要回来了。

那次涛涛从外县归来,她从学校回来,在村口买好菜,到家却发现电磁炉不见了。问涛涛,涛涛说,我看坏了,修不好,就扔了。

咦,这不是涛涛的作风,他连坏了的圆珠笔都舍不得扔。

“你怎么知道修不好呢?你不是下午才回来吗?”

“我回来想烧点水喝,怎么弄都不行,我一氣之下,把它砸烂扔掉了。”

越说越离谱,林小镜问他扔哪了,她倒要找回来看看,坏成了什么样子。涛涛说,“算了算了,咱今晚出去吃饭吧,吃完饭再去买一个。”

“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

林小镜一个劲追问,涛涛说,他下午回来,发现他们的屋子被人翻了个遍,他们没有存折,仅有的钱都在两人身上,笔记本电脑涛涛带走了,家里就是几件破衣服和一些书,最值钱的,也就是那个电磁炉,所以丢了。

“你问房东了吗?他天天在家,难道不知道情况?”

“问了,他说他不知道,也管不了那么多,八成是楼上哪个住户干的。我是怕你心里不舒服,就不想告诉你。”

“涛涛,咱们搬家吧,这里不能住了。”

刚好是春天,林小镜开始找工作,要四处投简历,而这院子里没有网线,也确实不方便,便下决心再找房子,换到了斜对面院子里,三楼的一间,一个月三百二。上厕所要下到二楼去,非常不方便。几个月后,天井对面一间带厕所的房间空了出来,他们搬了进来,房租涨到四百,也算是水厕到位,居住条件有所改善。

不管怎么说,这是个温暖的小窝,是她和涛涛最妥帖的所在,谁先回去,都会给另一个人电话报告,问走到哪里了,晚上吃啥饭。

夏天,林小镜说,太热了,买个凉席吧。那天林小镜下班回家,看到床上她睡的那一边,铺了一溜窄席子,大约宽五六十公分,这分明就是沙发上的凉垫。

“这就是你买的凉席吗?”

“那种好的双人床凉席,都要二三百。这个小的是人家裁到最后剩下来的,一米六长,只要三十块钱,你睡在上面刚好,我还躺在褥子上。”

“这种一床两制的生活,你想持续到何时?”

“等到咱们结婚的时候,租个好的单元房,再买个好凉席,集中置办一些东西,现在,就尽量凑合下,好不?”

林小镜常常安慰自己,年轻吃苦不算苦。据说马英九夫妻,年轻时用汽车轮胎当沙发,一床被子盖了三十年。不是每个没有背景的年轻人都能找到我俩这么好的工作,不是每个女孩都能遇到涛涛这样好的男生。这样一想,他们眼下的生活就有意义和奔头了。

钟敏霞跟林小镜情况一样,二十八了还没有结婚,因为马新生拿不出她家要的八万元彩礼。钟敏霞、马新生和涛涛是高中同学,马新生在他读研的那个城市找到了工作,而钟敏霞留在西安,她和马新生靠着电话、网络、短信谈恋爱,亲事地球人都知道,只因八万块钱而婚期不知何年。去年过年,钟敏霞和马新生相约回老家,一千多里路跑回去,到女方家刚进门坐下没有几分钟,茶还没喝进嘴,钟家老爸问,你家到底能不能拿出八万块?霞霞过了年就二十九了,要是在村里,早都成老姑娘了。医学硕士吞吞吐吐说,家里正在全力以赴,我爸去年借钱办了个小养鸡场,想挣一点钱,好快点凑齐。钟家老爸追问,现在能拿出多少?她爸的意思是,假如有个五六万,我们也就凑合答应了,让你们赶快结婚。医学硕士面有愧色,现在攒了快两万了。钟家老爸起身出门去了,直到吃饭时才回来。大家别别扭扭吃了一顿饭,马新生告辞走了,年也没有过好,两人返回各自的城市。

“你爸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林小镜问,“人家好赖也是个名牌医学院的研究生,大过年的提着礼物去到你家,干吗把人逼那么紧?”

“有啥办法,我弟弟大学毕业,女方家要八万彩礼,我家拿不出,只好问他要。”

过年回来后,钟敏霞和马新生为这事总闹矛盾,三月份马新生报考上海医科大学的博士,以一分之差落榜。

钟敏霞给林小镜打电话来,问涛涛他俩最近跟马新生联系没,他手机关机,发短信也不回,电话打到他工作的医院去问,说他请假了。

“如果你们有他的消息,告诉他,就算想分手,明白地跟我说一下,这样玩失踪,算什么男人。”

“敏霞,我劝你想开点吧,不要再为钱逼他了,让他安心复习,明年他考上博士,就可以带家属的,还有安家费,你们就能一起到上海去。他将来会有钱的,眼下是他艰难时候,你想想,他父母都是农民,他是穷学生,他上大学和读研的钱都是借的,找工作也花了钱,现在你家又要八万,叫他到哪里去弄?”

“可我弟弟那里怎么办?我爸妈供我俩上大学出来,也是借的钱啊,到现在我家还欠着债呢。”敏霞哭得好伤心,“将来将来,说得多好听,眼下怎么办?你说他这样躲起来,算是什么事?”

“给他点时间吧,他可能是心里实在难过。”

林小镜和涛涛都给马新生发短信,劝他跟敏霞联系,钱的事再慢慢想办法。不见回复。医学硕士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几天后,钟敏霞来电话说,马新生联系她了,他又兼了个工作,从此后白天在医院上班,晚上去给一个培训班上课,双休日去给两个学生做家教。

“这样怎么受得了?”林小镜问。“他是人,不是机器。”

“晚上的课到十点就完,他骑车回住的地方,收拾下再复习会儿功课,保证一点前睡觉,早上七点起床上班,在医院中午能趴着睡会儿。没有办法,小镜,这是我们的命。你单位那些主持人,笑一下都值钱,而咱们这些姿色平平的女孩,从农村出来,家里帮不上一点忙。我现在也在做家教,我们一起存钱,只能这样。为了省钱我们去年只是过年时见了那一面。”

林小镜想想自己的现状,也挺烦恼。涛涛家啥时候能拿出四万块钱呢?为这事也跟涛涛吵,跟涛涛闹,涛涛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能用对她好,对她更好来求得宽恕。每当路过婚纱照相馆,林小镜会不由得停下脚步,痴痴地看那橱窗里大幅照片的新娘。

葛芳来电话请林小镜去参加婚礼。

“怎么,他家凑够了彩礼钱吗?”

“没有,我家要的六万,几年了,他家拿不出来,想了个办法,说,儿子不要了,嫁给我,将来孩子跟我姓葛。”

“啊?也就是说,他当了你家的上门女婿?”

“他家兄弟三个,不稀罕,一直拿不出钱,他妈就给我爸说,这样吧,我们把儿子嫁给你家,彩礼一分钱不要,这总行吧?我爸也只好同意。反正对我俩来说,谁嫁谁无所谓,结婚目的达到就行。”

肖老师开车带着涛涛,去采访排污问题。企业领导一看来了记者,忙让宣传部门热情接待,又是拿材料又是专人汇报,直说他们治理污水的困难和保护环境的决心,临走给涛涛两个信封。上了车,涛涛全部交给肖老师,肖老师只收一个,另一个叫涛涛拿着。涛涛心里忐忑,上厕所的时候打开信封来看,一千块。啊,原来挣钱这么容易,月工资的三分之一,跑一趟就得到了。肖老师说:“咱们这工作,要是再没有这点油水,那就干着就没有一点意思了,累死累活,没明没黑,说要去哪,起身就得走,整天就盼着出事,好像咱们就是铁石心肠,唯恐天下不乱,地震,火灾,事故,凶杀,抢劫,偷盗……一听到这些消息,就像打了鸡血,不管白天黑夜,哪怕天上下刀子,立即奔赴现场,辛苦写好稿子,上面一个电话,说某件事不让报,所有努力白费,产量没有,工分为零。”实习记者脸上继续疑惑,心里嘀咕,不是什么职业道德吗?不是什么无冕之王吗?不是什么针砭时弊探求真相吗?那企業分明是把污水排向河里,排向农田,我们接了举报去采访的,现在拿了人家的钱,这稿子该怎么写呢?

“稿子写成正面的,说他们吸取教训,克服困难,下大力气治理排污问题。这种表扬稿不好发,也没有时效性,写好放着,哪天我值夜班了,版面有空,趁机排上。他们不催,也就算了,没有给他们上批评稿子,就算客气的,咱可是有群众举报的。”

涛涛眨着迷茫的小眼睛,不敢说话。

“小刘,看你是个实在人,也就不想让你走那么多弯路。给你说,把你从学校里、书本上学的那些东西,扔一边去,适应现实生活,别把自己太当回事,正义高尚什么的,在现实中根本行不通。给你说,现在这社会,按各种规定,按正常思路,你啥事都办不成,咱算什么啊。给你说,搞媒体的,就是上面养的狗,让咬谁就咬谁,让咬到啥程度就咬到啥程度;不让咬谁,你一声都不能叫,看见就像没看见,知道就装不知道。因为,你啥都改变不了,敢胡骚情弄不好就把自己饭碗砸了。其实要想挣钱,容易得很,跟着我走,简单得就是个一。”

这下明白了,为什么记者们愿意开着自己的车出去采访,汽油补贴都没有,写出的稿子要是被枪毙,等于白忙一场,就这,也乐意干。

几天后,附近县上煤矿发生事故,肖老师带着涛涛,开车跑去,却见一间办公室里已经挤满记者,或坐或站,连门外院子里都是人,神神秘秘的,打电话,发短信。有人进出,拿着花名册和装好钱的信封,大家挨个进来,出示记者证,登记号码姓名单位,每人发个烧饼般的鼓信封。涛涛还没有记者证,肖老师说是实习的,给发了一张小煎饼。整个行动基本无声,大家也都轻车熟路,拿到钱转身出门,回自己车上,用最快速度撤离。没有人问伤亡人员、事故原因、补救措施,他们来去神速,就像是一个训练有素的特种小分队。车上,涛涛问肖老师,那这个消息,回去后怎么写?肖老师说,“写什么呀,啥都不用写,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原来挣钱的门道这么多呀,并非只是做家教,并非只是老老实实天天去上班,加班加点半夜里点灯熬油写稿子挣工分。

“咱这算好的了,还是真实的报社,真实的记者。我给你说,刚才那一屋子人里,有一多半,没有单位,那记者证,买来的,胡填一个报社,你去到那报社打听,查无此人,他们常年住在煤矿附近,相互通风报信,哪里有事故,就迅速出现在哪里,或者专门找那些有问题的单位,问人家拿多少钱摆平,常年就凭这个生活呢。”

涛涛想起他们村上一个年轻人,死在煤矿上,只给赔了六万。原来更多的钱,都给了真假记者们。

娘打电话告诉他,快要凑够四万了。林小镜也很高兴,又追问,你弟弟借的钱,啥时还?

涛涛看躲不过去,准备打电话问波波,哪怕先还几千,也算是个意思,其余的也就慢慢拖着拖成呆坏死账,林小镜不提也就罢了。却不想弟媳妇先发制人,电话打来,说,他们通过娘借的两万块钱,不打算还了,理由如下:一,他们的车被县上治安大队扣了,交了五千元罚金才领回来,一年来这车跑着,挣的跟不上花的,还要不时修车,油费涨了又涨,都快要包不住了;二,他们在家种地,又没有工资没有医保,生活艰难,涛涛夫妻俩在城里当记者当编辑,何其风光,有的是钱;三,这么多年,都是他们在家照顾爹娘,二老年纪大了,少不了病呀灾呀的,带他们去看病,帮他们地里干活,平日里生活照管,都是波波他们俩,又出钱,又出力,再说,将来爹娘年纪大了干不动了,端茶倒水,床前伺候,也就指望不上城里的哥嫂了……所以嘛,借濤涛的两万块钱,当哥的不应该再追究了,反正不管怎样,我们没有钱还,今天特此打个电话,望哥嫂你俩宽宏大量,接受这个现实吧。

涛涛一放下电话,林小镜就大吵一架。

“这也太欺负人了!你爸妈知不知道这事?他们能不能出来说句公道话?”涛涛只是哄劝她,“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你是城里的研究生,不要跟一个农村妇女一般见识,叫我问问爹娘,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能是什么情况!他们借的时候就没打算还!你妈肯定也知道,还替他们开口借,这就是和他们一起,坑害咱,不信,你问你妈,你问你问呀。”林小镜逼着涛涛,现在就打电话问,涛涛说,先冷静下,明天我到单位再问不迟。

晚上睡觉时候,她不脱衣服,背对着他,这是她表达愤怒的唯一方式。

这是个什么样的家啊,就像是无底洞,给他们没有丝毫帮助,还要这样拖累他们。

林小镜知道涛涛绝不会问家里要钱,不会问弟弟要钱,他张不开口。林小镜要是再次咽下这口气,那今后他们会没完没了地要钱。一个人消化不了这事,给葛芳打电话诉苦。

不想葛芳那里也是一堆烦恼。“我想尽快把他调来,你看看,我们俩这几年挣的钱,全部都用在找工作和调动上还不够,小镜,不怕你笑话,现在我们的存款,连两千都不到,再有半年,孩子出生,我们拿什么来养他啊?”

给钟敏霞打电话,不巧对方也在苦恼中,因为马新生的妈生病住院,花光了正在攒的两万彩礼钱还不够,还需要马新生再往家寄钱。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求过我爸,能不能不要彩礼,我爸说,你还是去求你弟媳妇的爸妈吧,如果人家说可以不要,我也就不要。”

马新生也病倒了,在医院打吊针。

“他这是累的了,不能再逼他了,你就不心疼他吗?”

“唉,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之前每天都给我发短信,每周都打两三个电话,现在,也不打电话了,只是每晚睡觉前发个短信,就说几个字,报个平安。”

“敏霞,说服你爸,别逼他了。”

“我爸供我研究生毕业,我弟弟大学毕业,累得一身病,从不敢上医院,哪疼了就在家躺着,现在还欠着外债,本想着指望我的结婚会给家里带来点钱,可是……小镜,你说,我能不能跟马新生分手,再找一个有钱的?”

“哪能是那么好找的?那有钱的就在旁边等着你吗?再说,你跟马新生这么多年的感情了,从高中到现在,风风雨雨都过了,怎么说分就分呢?”

“我想,这样可能是最好的解脱吧,我感觉他已经有这个想法,也许,他在等着我说。”

“别乱想,你俩现在要做的不是分手,而是好好爱下去,不要再逼他要钱了,跟你爸好好说说,先把婚结了吧。”

钟敏霞对这个事的反应,只有长长叹息。

涛涛身穿劣质西服,脚下是底子快要磨透的皮鞋,鞋帮遮挡着林小镜亲手缝补的袜子。他早已实习期满,也拿到了记者证,可以独立采访了,可他还是愿意跟肖老师一起行动,肖老师也乐意带他,两人神神秘秘经常一起到外县去。娘说姐姐能给资助三五千,秋天再卖卖粮食,差不多就够四万了。啊,秋天,就能到亲爱的镜镜家里提亲了。

眼看马新生家里的鸡可以卖出一批,像是一个魔咒,突然南方暴发了禽流感,虽然他们在遥远的北方,疫情还没有传到,可鸡的名声一下子坏掉,没有人敢买,市场上也不能进入。该出笼的肉鸡就那么圈在自家后院里,眼看就要过了最佳出售期,只好自己吃吧。吃這省那,家里不再买菜只是吃鸡,吃得全家人提起鸡都害怕,马新生的爹往后院去的路上,听到那些鸡挤在一起唧唧咕咕抱怨,他的腿直打哆嗦。

疲惫的医学硕士短信越来越短,简化成两个字,晚安,或者睡了,而钟敏霞用以报复的方式就是不回复,她宁可自己在这里生气流泪或者给林小镜打电话诉苦,也绝不向千里之外的他示好,连一句“累了吧早点休息吧”都不愿给他说。马新生打来电话,二人再没有之前的恩爱想念,她专拣伤人的话说。心中充满了仇恨,却不知目标在哪里,只好把本该最亲最爱的人当成敌人来愤恨着,折磨着。终于马新生给钟敏霞发了个告别短信,算作相恋九年的完结。他换了手机号,不再跟所有的同学联系。

“你去找他吧,现在就买车票,今晚走,明天早上就到了,直接到医院找他。他不是不爱你了,是没有力量爱了,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你出现在身边。”林小镜说。

“他这么狠心离开,我干吗还要去找他?我俩这么多年,什么誓言都说过,今生今世永不分离,而现在他背弃誓言,逃避责任。”

“眼下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他好坏也是个医学硕士,那么大个男人,就因为八万块钱,让他尊严尽失,尝受耻辱。”

“不是我们给他耻辱,是命运让我们一同背负这样的耻辱。”

“那你给他点时间吧,也许他过几天会跟你联系,上次不就是这样吗?”

“跟上次不一样。上次他只是不联系,只是关机,可这次他换了号码,上次我们没有伤得那么深,这次不同,你不知道,我们之间冷漠、对抗已经好长时间,心里已经开始憎恨对方了。我知道他的性格,他不会回心转意,我也不会去找他的。也许,这就是最好的解脱方式。”

“马新生是个好人,他将来一定会好起来,失去他你会后悔的。”

“我已经没有信心了,我不能总靠着将来生活,眼下怎么办?就算我不管不顾家里人,不要这八万块钱,跟他结了婚,生活也是极其艰难的,你不知他家的情况,没完没了的事情,哪一样都需要钱。我想好了,明天就开始再找,哪怕找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只要有钱,能立即拿出我爸要的八万,能让我过差不多像样一点的生活,我就嫁给他。唉,都说知识改变命运,可我们都读了研,为什么还是这样?”

这个夏天酷热而漫长,好像要考验所有的人。

“镜镜,我出事了。”涛涛的口气从未有过的绝望,好像他在沙漠里行走几天没有喝一滴水了。林小镜下班,正准备回家,电话里挨了当头一棒。

“你在哪?”

“在单位。有个企业到报社来,把我和肖老师告发了,报社让肖老师停职检查,而我,有可能,会被辞退。”

“不会的吧,你试用期已满,现在是正式招聘人员,三金都办好了,不可能因点小错,说不要就不要了。”

“报社有规定,六年以内,对不满意的人,都能辞退。”

“天哪,快找你学长。”

“他正在想办法。帮我进来的那个领导,半年前退休了。”

林小镜在街头茫然地走。

之前她还不太懂这城市的美丽,她只是在她面前不知所措。去年春天开始,她终于不再承受严酷的经济拮据,不再花父母寄来的钱,不再为了家教而疲于奔命,她和涛涛正在与这个城市起草一份生活的契约。夏天的夜晚迟迟不来,天边燃烧着无尽激情,像是白天和黑夜的激烈辩驳。她不需要回家,没有涛涛的家,还有什么意思,涛涛正在经历磨难,承受惊吓。她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走下去,逃出痛苦和折磨,用双脚丈量叩拜这座城市,用诚心乞求这座慈悲之城给她和涛涛出路。九年前,她这个一口乡音的女孩子,跨出省界,第一次来到大城市,是个忐忑的灰姑娘,自卑的小斑鸠,不敢开口跟同学说话,窝在宿舍不敢出门。几周后,她先试探着在校园里走,熟悉了每一条路每一座楼房,用目光结识了每一棵大树,用嗅觉辨认出每一块草地每一种花开。然后她试着走出校外,到周边走动,后来,她想看看这个城市,就走得远一些,在一条又一条街道上快步走,好像要赶到哪里有什么急事,那时她这个女生唯一的消遣方式就是走路。没有钱不能消费,也没有恋爱可谈,青春的热力就靠着走路消耗。对这个城市里的人充满羡慕,常常她看着繁星般的灯火想她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成为这里的一员,有一处灯光等待她,有一个窗口完全属于她。她长相平凡,她一贫如洗,她除了刻苦学习没有其他的寄托和出路,她除了在图书馆看书,除了快速走路,再没有其他的课外活动,她连看场电影都是奢望,没有男生请她看,几十元钱的电影票使她望而却步。她功课一直很好,顺利考研,读研的第二年认识了高她一级的涛涛,听说是同省老乡就有格外的亲热,虽然离着几百里但在这里就像是亲人,背过老师同学两人就说家乡话。她象征性地矜持一下就答应了,没有叫这个男生费什么周折。她这样的女生,就是给涛涛这样的男生准备的,涛涛这样的男生,没有勇气对哪个女生死追不放,他是那么忐忑。他对林小镜的追求,其实是靠林小镜的积极配合、鼓励暗示完成的,没有什么悬念和曲折,两个人天经地义地走到了一起。爱情就是命运,自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提前安排好了,我们只是驻扎在自己的角色里,蜗牛一般驮着自己的命运向前爬行,嗅出一股恰当的气息,爬到那个属于你的人面前,伸出触角,默默完成对接。

林小镜已经哭了很久,边走边哭,假如此前她还对涛涛的贫穷有所抱怨和痛恨的话,现在全都烟消云散。

林小镜去年春天跟葛芳约好到一个大学去面试。过马路时她发短信问葛芳到没,她看到有辆车从身边走过,马路上再没有车,就以为安全了,可不想那个公交车是在终点站调头,很快回转身,车头一侧向她撞来。她听到砰的一声,感到自己的身子腾空而起,接着重重摔在地上。人们向她围过来,几个学生呼拉一下跑过来问她,同学怎么样啊?要不要帮你?司机吓得脸色发白,跳下车来,手哆嗦着要拉她起来,问她,通知你家里人吧,给谁打个电话 。林小镜在地上躺着,摆摆手。她看到一圈脑袋中间一片灰色的天空,她知道,今天,在这个城市里,她没有人可打电话,因为她唯一的亲人涛涛到外县采访去了。她躺了一会儿,确认自己视力、听觉、大脑还管用,在司机的帮助下,她试着站起来,活动下全身,谢天谢地,到底年轻,哪里都没有伤到,只是滚了一身土。司机问要不要去医院。林小镜说,不用了吧,我还要去面试呢。司机让她记住车号和电话,她在手机里记下了。她一身土,自己上下拍着朝那个大学里走去,走着走着觉得好委屈,忍不住打了电话,涛涛接听的一刻她哇地哭了起来,“我被车撞了……”涛涛吓坏了,在那边语无伦次,叫她赶紧去医院。她说,“没事,我已经让司机走了,我就是想给你说说。”涛涛在那边暴跳如雷,“怎么能让司机走呢?万一你内脏摔坏了怎么办?万一睡一觉明天出问题了怎么办?天哪,我不在你身边,如果有任何不舒服的,赶快让葛芳送你去医院,赶快给我打电话,我立即回去,听到没有……”

涛涛现在还在单位。可怜的涛涛,这一年内,除了因裤头的裆部全部烂掉变成了超短裙再也穿不成二十五块钱在地摊上买了两个外,没有添置过衣服,他的每一只袜子都补过,他不抽烟不喝酒,他把日常开销降到了最低最低,他一心想的是,不要让四万块钱把自己父母压垮。现在他坐在惨白的灯光里,悔恨交加,孤独无助。她突然想起涛涛他爹,从厕所里出来,不见了二斤肉。她又给涛涛打电话:

“涛涛,听我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怪你,不管事情结果怎样,都赶快回家来,我做好饭,等你。”

涛涛,我要向你忏悔,我卡住你的工资,我责难你,威胁你,不让你给家里寄钱,不许你用我们的钱为那四万的宫殿添砖加瓦,而你一直默默承受我的苛责。她又想起马新生,他已经变为生活的奴隶,在人生的吊桥上默默独行。她拨向马新生,还是空号。

眼泪不断流出,又被风吹干。她给爸爸打电话,装作挺正常挺高兴的样子,问了家里情况,说他们这里一切都好,请爸爸放心。

“爸,还是你好,还是你通情达理,问涛涛家要钱也不多,像钟敏霞家里,要那么多钱,把男方都快逼疯了,最后马新生消失了。爸你想想,要是涛涛跟我为了彩礼闹僵,分手了,我该怎么办?重新到处相亲找对象?找来找去成了老姑娘嫁不出去?爸你愿意那样吗?”

“当然不愿意,其实吧,我要钱也是不想村里人说闲话,我把闺女白给人家了,他家要是真拿不出来四万,可以商量嘛,只要有个说法就行。”

“爸,那咱俩先商量下,四万块钱,算涛涛欠着你,给你打个借条,从现在开始每年计上利息,早晚会还你的,不,会成倍还你的,爸,先让我們结婚行不?”

“那……行吧,其实也不是非得要这钱,就是个意思嘛,罢罢罢,只要你们都过得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谢谢爸!”林小镜都快要跳起来了,挂了电话,脸上流着泪,咯咯咯笑啊,跑跳两下,恨不得飞起来,抓下树上的一片叶子,揉碎了,又用手背擦满脸的泪水。

夏天的夜晚,灯火澎湃,马路上车流涌动,都市像海浪一般奔腾喧嚣。脸庞已经被泪水冲刷过一遍又一遍。她再次给涛涛打电话,涛涛说领导正在开会,他还在等待。

“涛涛,好好求求领导,我们给人家退钱,要打要罚都行,只求不辞退,给我们个机会,将功补过,啊。我在家等你回来,不不,涛涛,我到报社去接你,不管到几点,我在报社门口等你,我现在就向那里走。”

林小镜在路边停下,辨认一下自己所在,然后她调转方向,疾速迈步,她没有坐公交车,她像鞭炮炸裂,像礼花绽放,无法把自己装进任何一个小空间里。她在路边快步地走,好像她有足够的力量就这样走,从夜晚走向天亮,从现在走到未来。她没有吃饭,一点不觉得饿,她在路边花一块五买了最便宜的一瓶水,仰起头大口大口喝完,立即转化成汗水在周身散发,变成泪水在脸上冲刷,瓶子拿在手里,捏得哗啦啦响。热浪滚滚,喧嚣阵阵。她一直在打电话,让钟敏霞去找马新生,她需要不停地说话,她要散发热量,手机已经发烫,快要没电,不怕,包里还有个备用电池,不怕,一切都不怕,我有的是力量,我可以随时充电我可以超长待机。

涛涛娘很意外,林小镜平常很少给家里打电话,有事都是涛涛打,娘吓了一跳,以为出啥事了。

“娘,吃了没?家里还好吧?涛涛啊,在单位加班呢,报社就是这样,上下班没个点。娘,我给你说啊,家里攒的钱,留着你们用吧,把房子盖起来。娘,我和涛涛秋天就结婚,娘你高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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