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创作与读者需求的因缘

2015-06-09 23:33高安琪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5年4期

摘 要:张恨水的《啼笑因缘》讲述了在北京求学的杭州青年樊家树与鼓书女艺人沈凤喜、侠女关秀姑、官宦小姐何丽娜的恋爱故事,中间穿插了军阀刘国柱的丑恶行径和关寿峰父女锄强扶弱的侠义传奇。在这样一部社会言情小说中,对于以江湖豪侠关氏父女为主的武侠内容的出现,张恨水曾表示,这是为了迎合上海读者对武侠的喜爱,增加小说卖点。本文从关氏父女的形象设置,分析读者的需求与期待对《啼笑因缘》成书的影响和张恨水写作的商业性策略,并试图由此对《啼笑因缘》做出较为客观的评价。

关键词:仁爱美 亲和美 品质型

《啼笑因缘》是通俗小说作家张恨水的一部重要作品,讲述了在北京求学的杭州青年樊家树与唱大鼓的沈凤喜、侠女关秀姑、官宦小姐何丽娜的恋爱故事,中间穿插了军阀刘国柱穷奢极欲,强占沈凤喜、图谋关秀姑的丑恶行径,以及关寿峰父女锄强扶弱,铲除刘国柱和救助樊家树的侠义传奇。在这样一部社会言情小说中,以关秀姑及其父亲关寿峰这对江湖豪侠为主的武侠内容的出现,不禁让人感到新奇。

一、豪侠形象的出现——读者的审美需求

1929年至1930年,《啼笑因缘》在上海《新闻报》副刊《快活林》上连载,轰动一时,以至“上至党国名流,下至风尘少女,一见着面,便问《啼笑因缘》”{1}。不仅社会上出现了“《啼笑因缘》迷”,小说还被改编成戏曲、话剧、评弹等多种文学样式,甚至刚在报上连载完就有电影公司为争夺它的摄制权而对簿公堂。

《啼笑因缘》堪称张恨水最有影响力的一部长篇小说。这部通俗小说之所以能够拥有如此庞大的读者群,获得如此巨大的成功和广泛的影响,除了作者巧妙的情节安排、杰出的语言功力以及通俗化的写作手法和个性化的人物形象外,与作者关注读者期待、注重读者需求的写作策略也有着极大的关联。

《啼笑因缘》的创作不是一次性成书后再印刷出版,而是逐日一篇。张恨水是视读者情绪及好恶而变动情节结构的。张恨水本人就曾回忆说:“最初的设想,可能是写两个三角恋爱关系;在写作过程中,逐步演变为多边关系了。传奇故事本来是人们喜闻乐见的,越复杂越曲折,就越觉得有意思。”{2}与樊家树相恋的三个女子身份地位悬殊、性格特色鲜明,其中唱大鼓的贫苦少女沈凤喜与奢华的官宦小姐何丽娜的形象在当时是很具典型意义的,作者将二者设置为相貌相似而地位悬殊、命途迥异,也是为了形成一种比照。而关秀姑是一位类似《儿女英雄传》中“十三妹”的侠女,武艺超群,侠肝义胆,重情重义。她和其父关寿峰的出现,使小说在社会言情的范围之外,平添了武侠的成分和侠义的色彩。这种看似令人诧异的做法,究其目的,乃是为了迎合上海读者对武侠的喜爱,增加小说的卖点和吸引力。

张恨水晚年回忆道:“在那几年间,上海洋场章回小说,走着两条路子,一条是肉感的,一条是武侠而神怪的……报社方面根据一贯的作风,怕我这里没有豪侠人物,会对读者减少吸引力,再三的请我写两位侠客……我只是勉强地将关寿峰、关秀姑两人,写了一些近乎传说的武侠行动。”{3}其友张友鸾也有类似的表述:“写关氏父女,原来不在计划之内,是报纸主编人提出的要求:加点‘噱头吧,上海读者喜欢武侠的。”{4}

二、武侠元素的根源——作家的商业策略

张恨水不像一些自命清高的作家,忌讳“买卖”字眼,他曾说:“我是以卖文糊口的人。”{5}这就说明张恨水作为一个“真正的职业写家”{6}(老舍语),“一个以写作为事业的‘写作家,创作本身即是他生命的重心”{7},自然要受经济学中所谓的市场需求这只“看不见的手”的支配和影响,因而不得不根据“市场行情”仔细斟酌人物设置和剧情发展。

张恨水在《啼笑因缘》中商业性策略的运用,既是他作为一个职业作家的自身因素所造成,也是这部作品连载小说和通俗小说的双重身份使然。

小说的长篇連载是现代印刷事业和报刊业发展的产物,是一种附着于大众传媒上的特殊文学形式。连载小说具有强烈的报章特色,其题材具有实时性、当下性的特点。它在注重文学的审美性、趣味性的同时,淡化了文学的功用性,即“载道”的成分。因此,作家在写连载小说时,不能不考虑以怎样的内容和形式进入市场,才可以获得编者的肯定和读者的兴趣。张恨水从鼓书女艺人高翠兰被田旅长抢走这一社会事件中得到故事原型,然而,当他应允严独鹤为《快活林》写长篇连载时,只有一个框架和整体设计,还没有来得及通盘铺排和展开。如果《啼笑因缘》是一次成书后再出版,那么故事的编排一定不完全是我们今天所看到的这样了。

读者的兴趣喜好和审美需求形成当时社会的潮流和热点,它好比作家的创作之舟航行时的风向,掌舵的是作家本人,而风向则会或多或少地影响到船行进的路线,这种影响的程度由作家对风力的依赖程度而定。读者的喜闻乐见是通俗小说的一个重要价值,甚至是主要意义。因此,与其他文学体裁相比,通俗小说尤其是社会言情题材的小说,与读者接受情形的关系更加密切。通俗小说的创作动机是为了满足和适应世俗大众的精神文化需要,它并不看重作品中对个人性灵的抒发。通俗小说不是写给作家自己欣赏的,它的受众是广大的各阶层的人民群众,因而其写作就不仅仅是与作家自己的心灵进行对话这种个体性活动,而是必须考虑到作品销路从而以读者需求为上的产品,具有了商品的属性,这促使作家在创作时必须将读者的反应和需要作为重要的关注对象。这一点从张恨水在创作完《啼笑因缘》后谈到何丽娜时说“起初,我只写她是凤喜的一个反面,后来我觉得这种热恋的女子,太合乎现代青年的胃口了,又用力写上了一段”{8}也可以看出。因此通俗小说作家常常为现实利益所驱使,大量地创作,或刻意编排一些富有传奇性、趣味性的故事。由此,关氏父女形象的出现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作为一个通俗小说作家,张恨水不得不站在读者的角度,揣摩他们的审美需求和接受心理,照顾他们的思维习惯和阅读能力,并依照读者的审美准则、道德取向与现存的价值体系来创作小说,使广大读者从阅读作品中,获得心理上的愉悦和精神上的满足。《啼笑因缘》创作的时代,军阀混战,社会黑暗,人们深受压迫和欺凌,因而一般民众内心对于像作品中描绘的关氏父女这样锄强扶弱、匡扶正义的侠义之士充满了憧憬和

渴望。同时,武侠本身的新奇性和趣味性也能使人们获得兴奋和愉快的享受。这些因素使得当时的人们对豪侠之士情有独钟。张恨水以及报刊的编辑敏锐地捕捉到这一信息,并且成功地利用这种愿景创造了关氏父女的形象,满足了读者的心理期待和审美需求。

三、读者期待与作家创造的和谐共鸣

执掌《新闻报》副刊《快活林》的严独鹤在为《啼笑因缘》所做的宣传中讲:“这部《啼笑因缘》兼有‘言情‘社会‘武侠三者之长,材料很丰富,情节很曲折,而文字上描写的艺术又极其神妙,预料必能得到读者的赞许。”{9}“社会为经,言情为纬”{10}是张恨水社会言情小说的一般特色,二者作为贯穿整部小说结构的两条线索,纵横交织,使作品形成一个丰富的平面结构。而武侠成分的出现和成功运用,则使作品形成了三维的立体结构,故事情节得以在一个更加广阔的空间内展开。更确切地说,武侠元素满足了读者兴趣爱好和审美需求的同时,在作品的经纬交织间增加了扩充和点缀。

张恨水在广阔的社会内容和婉转的爱情描写之外,巧妙地融入了传奇、跌宕的武侠故事,从而大大增强了作品的戏剧性和紧张感,使读者获得了极大的愉悦和满足。正如张毅在《张恨水评传》中所述:“张恨水是一位善于讲故事的小说家,他为了使自己的作品能够赢得更多的读者,将缠绵悱恻的言情小说与惊险跌宕的武侠传奇熔为一炉,并且使传统意识很强的武侠人物关寿峰与思想开明的新知识青年樊家树结成忘年之交。这种‘熔于一炉式的手法,迎合了各类爱看言情或武侠小说的不同读者之所好。”{11}

在这样的一部社会言情小说中,增加武侠成分,如果不能准确驾驭,则很可能使作品成为一个“四不像”,不仅不能满足读者的需求,还会有损作品的整体风貌,降低其艺术和审美价值。而《啼笑因缘》中的关氏父女的形象并没有与作品的整体脱节,给人突兀之感,而是在故事中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巧妙地推动了情节的进展。这就要归功于张恨水高超的编排能力和丰富的社会阅历。

张恨水的武侠描写,并非子虚乌有的杜撰,并非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的想象和虚构,而是将亲身的见闻加以艺术地表现,融入到作品中。张恨水在谈到这一点时,曾说:“我觉得这并不过分神奇……若根据传说,我已经极力减少技击家的神奇性了。”{12}对此,其友张友鸾也曾提及:“他的祖父是有武功的,用筷子夹苍蝇是他亲眼所见。他写武侠,决不出人情之外。”{13}后来张恨水在《武侠小说的我见》一文中谈论他的小说《剑胆琴心》时也讲到,他不会写“口吐白光”“飞剑斩人头”这样的镜头,并且“找了些技击书籍,作为参考”{14}。可见张恨水着力塑造的是入情入理的武侠情节。当时就有人评论说:“关寿峰那样豪爽的性格,确是人间的,客观的,绝不是理想的,主观的。”{15}

还有学者认为,武侠元素渗入社会言情,也是张恨水独特文学气质的一个表现和外化。“虽然起初是应南方报纸编辑的要求而写关寿峰、关秀姑父女的,但这不是一个无意的试验。张恨水以一个南方文人久居京华古都,他通俗文学的那种北方气质被南方文化接受并加调理后所形成的特色,也是他的魅力之一。所以他的文字也像‘言情掺和了‘侠义,细腻中挟带了豪爽。”{16}因此,《啼笑因缘》中关氏父女的形象设置并非百分之百地仅是商业性的写作策略,内中存在着作家本人的风格特色和艺术表现。

《啼笑因缘》至今魅力不减,得益于张恨水没有完全为了满足读者的喜好而只供消遣,流于庸俗和无聊,造成文学精神的流失。张恨水在创作《啼笑因缘》之初,考虑的必定主要是它的市场和消费群体。但是,这部小说以自己艺术的故事编排、人物塑造和情感取向证明了它的意义和价值。张恨水关注到社会生活的实际和人民生活的疾苦,表现出一个文人的忧患意识和社会关怀,使作品具有了内在的品质和精神上的追求。張恨水不仅迎合了市民大众的品味和需求,还通过小说的描写和塑造,把传统的士大夫的道德准则和闲情雅趣融入大众世俗生活,使得自己的作品拥有高质量的审美价值和广阔的阅读市场,达到了雅俗共赏的境地。

张恨水的社会言情小说不但迎合了市民的审美趣味和阅读习惯,也满足了他们以此为基础的期待视野,因而获得了广泛的欢迎,老舍曾称他为“国内唯一的妇孺皆知的老作家”{17}。张恨水以他的卓越才能,为《啼笑因缘》巧妙地编织了情节构架,精心地安排了人物活动,极大地调动起广大读者的阅读兴趣。他敏锐地洞察到读者的审美需求,在作品中将多种成分和元素有机融合,并通过本人非凡的叙事才华、创作能力和文字驾驭功底,使这部小说摇曳生姿,精彩纷呈,赢得了庞大的读者群体,自刊载于报至今一直备受青睐,经久不衰。

《啼笑因缘》的作家创作中包含了读者审美的因缘,对读者需求的满足中也体现了作家的精心设置和安排,使现代通俗小说找到了与广大读者审美需求的最佳结合点,并大大提高了现代通俗小说的审美品位,堪称读者期待与作家创作的完美姻缘。

{1} 张恨水:《我的小说过程》,转引自《张恨水自述》,河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7月第1版,第49页。

{2} 张友鸾:《章回小说大家张恨水》,载于《新文学史料》1982年第1期,转引自张占国、魏守忠:《张恨水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年10月第1版,第139页。

{3} 张恨水:《写作生涯回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6月第1版,第34页。

{4} 张友鸾:《章回小说大家张恨水》,载于《新文学史料》1982年第1期,转引自张占国、魏守忠:《张恨水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年10月第1版,第139页。

{5} 张恨水:《啼笑因缘一九三○年作者〈自序〉》,转引自张占国、魏守忠:《张恨水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

1986年10月第1版,第240页。

{6} 老舍:《一点点认识》(1944年),转引自张占国、魏守忠:《张恨水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年10月第1版,第110页。

{7} 张毅:《文人的黄昏——通俗小说大家张恨水评传》,华夏出版社1991年6月第1版,第5页。

{8} 张恨水:《作完〈啼笑因缘〉后的说话》,转引自张占国、魏守忠:《张恨水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年10月第1版,第243页。

{9} 严独鹤:《对读者诸君的报告》,载于1930年3月16日《新闻报》,转引自刘少文:《大众媒体打造的神话——论张恨水的报人生活与报纸化文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96页。

{10} 张恨水:《总答谢》,载于1944年5月20日—22日重庆《新民报》,转引自张占国、魏守忠:《张恨水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年10月第1版,第280页。

{11} 张毅:《文人的黄昏——通俗小说大家张恨水评传》,华夏出版社1991年6月第1版,第114—115页。

{12} 张恨水:《写作生涯回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6月第1版,第34页。

{13} 张友鸾:《章回小说大家张恨水》,载于《新文学史料》

1982年第1期,转引自张占国、魏守忠:《张恨水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年10月第1版,第139页。

{14} 张恨水:《写作生涯回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6月第1版,第41页。

{15} 程明祥:《读了〈啼笑因缘〉以后》,载于1931年7月20日、22日上海《新闻报》副刊《快活林》,转引自张占国、魏守忠:《张恨水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年10月第1版,第292页。

{16} 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7月第1版,第342页。

{17} 老舍:《一点点认识》(1944年),转引自张占国、魏守忠:《张恨水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年10月第1版,第110页。

作 者:高安琪,复旦大学中文系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