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维钢
纽约大学的社会心理学家乔纳森·海特的《正义之心》这本书说,有不同政治意识形态的人,可能的确是不同类型的人。人的道德思想并非后天习得的,更不是自己临时理性计算的结果,而是头脑中固有的,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是由基因决定的。最重要的是,海特通过自己的研究给我们还原了各种政治意识形态背后的道德根基。
在研究爱国主义之前,我们先来做3道道德测试题,请你判断以下3件事是否道德:
1.有一家人养了一条狗。有一天狗遇到车祸被撞死了,这家人听说狗肉很好吃,就把死狗吃了。
2.一个男人从超市买了只活鸡回家,跟鸡发生了性关系,然后把鸡吃了。整个过程没有任何其他人看到,没有伤害任何人。
3.一个女人家里有一面很旧的国旗,她不想要了,可是也不想浪费,就把国旗撕成了条,在家里当抹布用,没有被任何人看到。
这些题目都由海特本人设计,它们跟很多其他题目一起被用于调查不同人群的道德观,没有正确答案。
大部分美国人认为这些行为谈不上不道德,因为没有人受到伤害。这些事当然都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美国人爱狗。可是似乎也没必要上升到“不道德”这样的高度。毕竟你在自己家里干啥,别人谁也管不着。可是在印度做这个调查时发现,大部分印度人认为这些行为是不道德的,应该受到谴责。
美国社会是一个个人主义社会,以确保个人自由为优先,然后才是集体。在这种社会中很多人没有那么多道德信条,人们认为只有伤害别人或者不公平才是不道德的。而印度社会则是一个家庭和集体主义社会,强调人与人的群体合作关系。在这样的社会中人们非常反感失礼和不敬,那么把国旗撕了就是不道德的;吃自己家的狗,违反传统习俗,也不对。我们可以想见中国社会应该更接近于印度这种集体主义,但印度社会还有另外一种道德观是现代中国没有的,这就是“神性”。这种道德观把事物从上到下垂直排序,认为越往上的东西越高级,越是纯净的,属于神;越往下的东西越肮脏、恶心,属于低贱的。神性道德观要求人每时每刻注意自己的身体修炼,要做高尚的事,不要做低贱的事。跟鸡发生性关系虽然不伤害任何人,却是令人恶心的,不符合神性,所以不道德。
判断一件事是否道德很容易,为自己的判断找到理由则需要思考的时间。科学家相信人的道德判断是直觉式的、感性的快速判断,并非来自理性计算。人的理性只不过是为自己的感情服务而已,是先有了答案再去想办法找证据。书中介绍了两个实验,可以证明这一点。
一个实验是在受试者做道德判断题的时候给他增加认知负担,比如要求他同时记住一个很大的数字。如果受试者是靠理性计算判断的,这个认知负担就应该减慢他的判断速度。但事实不是这样,加上认知负担,受试者还是能很快做出判断。
在一个更巧妙的实验中,实验人员先把受试者催眠,然后让他每当看到某个特定的词,比如“take”或者“often”,就会产生恶心的感觉。我不了解这种催眠是怎么做的,总之植入效果很好,受试者醒来后的确看到那个词就恶心,而且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到恶心。把受试者唤醒后,给他看道德判断题,如果在题目的说明文字里加入了那个特定的词,他果然就会因为产生恶心感而认定这件事是不道德的;如果没有这个词,他就有可能认为这件事并不违反道德。最令实验者感到震惊的是受试者对下面这道题的反应:
丹负责组织一场有学生和老师参加的讨论会。会前,他找了几个师生都可能感兴趣的话题用于讨论。
这件事还能有什么不道德的?可是如果那个让人恶心的关键词出现在上面的话题中的话,受试者就会说丹做这件事是不道德的,他必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所以道德判断的确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如果有人非要说一件事不道德,他一定能找到各种理由,他可能根本不知道他做这个判断的真正原因只是自己的一种微妙直觉。
海特通过对大量受试者的道德测试题回答情况进行统计的办法,提出了一个关于道德观的基础理论。他认为人脑中有6个最基本的道德模块,能够对生活中出现的各种事件进行模式识别,自动做出道德判断。
在我看来,这简直如同先发现了各种化学元素,再给食物分析化学成分。而且我还发现这个模块理论与中国儒家的仁义礼智信这“五常”有不谋而合的对应关系。现在仔细想来,“智”并不是一种道德,不算,而剩下的仁、义、礼、信都各自对应一个海特的道德模块。你不能不佩服孔子、孟子和董仲舒,他们真的抓住了一些特别基本的东西,不知道海特是否了解过中国文化。
现在我们来解说一下这6个道德模块。
1.关爱/伤害,对应中国人说的“仁”。我们看到小孩受苦就会想要帮助他,这是哺乳动物的本能。爬行动物很少有这样的感情冲动,母鳄鱼下了蛋,有了小鳄鱼,就基本不管它们了。而我们不但会保护自己的孩子,还能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保护其他人的孩子,还会保护像小孩一样的动物甚至玩具。更进一步,我们可以用关爱的精神对待所有的亲人乃至整个社会。
2.公平/作弊,对应中国人说的“信”。这是与他人合作中的一种互惠机制,人们自然地认为合作产生的共同利益应该公平分配,如果有人作弊多占,我们就会愤怒。因为关爱而产生的利他行为属于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不计回报;而这里出于公平合作而产生的利他行为是有回报要求的,如果一方不断付出,而另一方不付出,那就是不公平。
3.忠诚/背叛,对应中国人说的“义”,或者至少相当于江湖的“义气”。有多个实验证明,人有一种天生的群体归属意识。把一群男孩随意分成两组,每组给起个什么名字,最好再有个标志物,这些男孩自然而然地就会对自己所在的组产生忠诚感,同组的人都是好兄弟,联合起来对付外组的人。这可能是爱国主义的起源。忠诚感带来的凝聚力对团队竞争很有帮助,对外来威胁非常敏感。
4.权威/服从,对应中国人说的“礼”。这个道德模块的表现是对长辈和地位高的人的尊敬。在一个有深厚传统的社会中,人们之所以讲礼,并不仅仅是因为敬畏权威的地位,更是对现有社会秩序的敬意。
5. 圣洁/堕落,这是一个有点宗教味道的道德模块,中国传统道德对此强调不多,但我们也都有这个模块。它对应的感觉就是“恶心”,是一种厌恶不洁之物的进化本能。有个德国人招募志愿者来让他吃,居然真有人应征,而且他真的从中选了一个人,把他杀死吃了。两人都是自愿,不伤害任何其他人,但我们仍然坚决反对这种行为,这就是出于恶心。
6. 自由/压迫,中国儒家对此似乎不太看重,但是道家很讲自由。不论如何,每个人都认为自由很好,压迫不好,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
每个人的头脑中都有这6个模块。有谁会以伤害别人为乐?有谁会喜欢作弊的人?有谁会认为背叛比忠诚可爱?单说某一方面,谁都知道好坏,但这些道德模块在每个人心中的相对分量是不一样的。比如有人可能认为在现代社会中对组织忠诚和对权威尊敬,并不是特别重要的道德。尤其是当面对同一件事,如果不同的道德模块对我们有不同的指引时,各人的取舍可能会很不一样。有人可能因为感到同性恋很恶心而反对它,也有人可能认为自由更重要而支持它。
每一种政治意识形态都对应于这6个道德模块中的一种组合。在2011年的一项研究中,海特等研究者搞了一个道德测试网站,对超过13万人进行了道德模块测试,再把测试结果跟这些人的政治意识形态相比较,得到了每种意识形态所对应的道德模块组合。这项研究的结果相当过硬,甚至得到了脑神经科学的支持。
美国最重要的两个政治派别是以民主党为代表的自由主义者和以共和党为代表的保守主义者。这两种意识形态的区别可以很好地用其对应的道德模块组合来说明。
自由主义者特别强调关爱、自由和公平——尤其看重的是关爱——而对忠诚、服从权威和圣洁则完全不在意。自由主义者心目中的社会是由一个个独立个体组成的,他们认为要让社会好好运行,第一要关爱每一个人,不能伤害人;第二要公平。自由主义者对弱势群体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同情心,宁可牺牲一点自由和公平,也要去保护他们,这就是为什么民主党人总是支持高福利和高税收。自由主义者对自由/压迫这个道德模块的侧重点在于不要压迫别人,对公平的侧重点在于结果公平,认为最好给每个人分配同样的好处。
保守主义者对所有道德模块都同样重视。他们心目中的社会模型是每个人一出生就不是孤立的,你已经在社会中有一个位置,你的家庭和社会关系已经在那里了。保守主义者认为一个社会的传统价值对这个社会的正常运行非常重要,人必须尊重传统。为了维持秩序,就要尊敬权威,对组织忠诚,注重个人的品德修养。保守主义者对自由的侧重点是不要压迫我,政府不能多收我的税。对于公平,保守主义者认为好处必须按照贡献大小分配,而且为了惩罚偷懒者,宁可牺牲一点关爱。
其实,不管你是自由主义者还是保守主义者,你在内心一定都把自己视为英雄。而所有的英雄故事都是同一个套路:现在世界上有个威胁,我要解决这个威胁。
你说这两种理念哪个对哪个错呢?其实正确的办法是就事论事,对每个具体议题做具体分析。可是大多数人是被意识形态左右的,科学家甚至已经发现了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的基因基础。在这方面,基因对大脑的影响关键在于两点:第一,你是否对威胁特别敏感;第二,你是否喜欢追求新东西。如果你对威胁特别敏感,你就更愿意跟同胞抱成团去对付外敌——这使我想起《中国不高兴》一书所说的“外部选择压”——你就更倾向于保守主义。如果你从追求新东西和新经验中获得快乐,非常反感现有的秩序,你就更倾向于自由主义。
(摘自《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