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军
在越南战争影像资料中,给世人留下强烈印象,甚至对社会观念有极大冲击的,莫过于如下两个:
美联社记者亚当斯抓拍的照片中,一位便衣警察二话不说掏出手枪击毙一名被捕的越共战士;
美联社记者黄功吾抓拍的照片中,一群越南孩子被从天而降的燃烧弹吓得惊恐奔逃,其中一个小女孩,赤身裸体,双臂伸开,脸上满是恐惧和痛苦。身后,几位手拿武器疑似“美国大兵”的军人在追逐。
这两张经典照片作为反战标志广泛见诸全球各种和平运动及报章杂志之中,并被认为促使越战提前结束。两位美联社记者也因此获普利策新闻摄影奖。
但是,鲜为人知的是,照片背后,却有颇多耐人寻味的故事。
“春节攻势”下,西贡街头枪击照
越南在二战前是法国的殖民地,二战中则被日本占领。1945年,越南共产党的主要创立者胡志明在越南北方建立“越南民主共和国”,世称“北越”。法国则挟持越南末代皇帝保大在南方立国。
为争夺对越南全境的控制权,北越和法国进行了长达9年的法越战争(又称第一次印度支那战争)。1954年,在中国的军事援助下,北越在奠边府战役中赢得对法军的决定性胜利,法国撤出越南南部。根据日内瓦会议的决议,南北越暂时以北纬17度线分治,越南北部即为由胡志明领导的越南民主共和国,南部由阮朝末代皇帝保大控制。1955年,吴庭艳在西贡市(1975年4月30日,北越统一全国后,将其改名为“胡志明市”)发动政变,建立越南共和国,世称“南越”。
在冷战环境中,美国开始将东南亚视为潜在的关键战场,美国的政策制定者害怕共产主义的影响渗入南越政府,因此吴庭艳得到美国的支持,在南越行使个人独断专行的威权统治……
1968年1月31日,越南农历新年初一。整个南方沉浸在节日氛围中,一半的军人和警察正在放假。为迎接新年,南越当局临时解除了燃放烟花炮竹的禁令。
凌晨,西贡大街上突然“轰隆”作响,不少民众误以为有人放鞭炮庆新年,随着响声越来越剧烈,听出街上混杂着AK-47点射的声音,这才明白一场新的战争开始了,这是越战期间最大的地面军事行动——越共著名的“春节攻势”。.
兵力超过55万的北越军队和越共游击队对南越的6座城市发动突袭,美军和南越军虽命令部队进入战备状态,但他们似乎习以为常,认为这不过是一次局部进攻,戒备松懈。真正的战争在初一凌晨3点才打响,超过8万越共正规军在游击队配合下,突然对南越100多个城镇同时发起全面总攻。
同一天早晨早些时候,在西贡市,19名越共突击队员将美国大使馆的外墙炸开了一个大口子,另外一些北越正规军和越共小分队则袭击了西贡的总统府、国家电台、南越军队的参谋总部。还有700名北越军队战士发动了对新山一空军基地的袭击,驻越美军统帅威斯特摩兰的司令部大楼也同时成为重点攻击目标,战况激烈。
这场战役,致使2500多名美军和近5000名南越军人阵亡,越共士兵伤亡估计在4万左右,平民伤亡不计其数。有些地方的战斗只持续了几天,而旧都顺化的争夺战持续20余天,几乎化为废墟,12万平民无家可归,6000多人失踪。有位美军军官对此战给出令人瞠目结舌的评语:“我们为了挽救这座城市,不得不炸毁这座城市。”
春节攻势成为越战的转折点,其惨状通过媒体传回美国,震撼了民众。当年3月,时任总统约翰逊即表示美军将逐步撤出越南,并放弃总统竞选。越战成为当年总统大选的热门议题。
2月1日,西贡街头的巷战中,西贡市警察局局长阮隆正在市内第五郡堤岸的唐人街区率部防卫一所医院,他的部下带来一名越共上尉阮文林(音译),经过简短问话后,阮隆拔枪朝着对方头部射出一发子弹,身旁的美联社记者埃迪·亚当斯迅速抓拍了这一场景,美国全国广播公司(NBC)记者恰好也录下了这段视频。
亚当斯发回国内的标题是:《阮隆将军对越共上尉执行死刑》。第二天,美国各报均把此照片登在头版醒目位置,全国广播公司在晚间播放了视频,脑袋开花、鲜血四溅的场景刺激了美国公众。未经判决便在街头执行死刑在美国人看来,是漠视生命的残忍行为,何况对方穿着平民服装,美国各界对此事之争议持续数年。
这则新闻很快促使学生反战示威升温,逐渐遍及美国各大城市,尤其欧洲左翼人士更是把照片奉为反战经典标志。一年之内,支持这场战争的美国公众从41%下滑到37%,此后各年一路走低。.
摄影记者亚当斯的忏悔
因为这张照片,阮隆在全球声名狼藉。1975年,西贡被解放后,他移民美国弗吉尼亚,开了一间披萨饼店,1991年,因身份被曝光,备受骚扰不得不退休。
到了美国,亚当斯与阮隆成了好友,他回忆最后一次光临阮隆披萨店时的情景,在卫生间的墙上,他看到一行字:“混蛋,我们知道你是谁。”
1998年7月,阮隆遗下妻子和5个孩子,因癌症病逝。亚当斯送去鲜花并夹着一张纸条:“我对不起你,我的眼中含着泪水。”他在《时代》杂志撰文纪念阮隆:“人们并不知道关于他的其他事情。”
认为自己一张照片毁掉了阮隆的生活,亚当斯一辈子都在忏悔,多次向他道歉。阮患病期间,亚当斯数次致电慰问,希望能为对方做点什么,而阮则很宽厚地对他说,应忘掉过去,“当时我们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尽责”。
“我用摄影机杀死了他。照片在战争中是强大的武器,人们相信了照片,但是它撒谎了,哪怕它没被修改过,因为那仅仅是部分事实。”亚当斯说。
当年,很多美国记者认为照片可调动人们的反战情绪,有意无意抹去其所揭示的全部事实,后来美国新闻界多次以亚当斯照片为例探讨职业操守问题。
那位被阮隆粗暴处决的阮文林,在被警察抓获之前,刚刚处决了34个“反革命”,其中一位遇害者阮遵中尉是阮隆的部下和好友。阮文林被抓捕后,对这一切事实供认不讳并引以为傲。
阮隆在枪杀阮文林后,简短告知过亚当斯原因,这些情况后来皆被亚当斯证实。
阮隆具有强烈民族主义情绪,每逢战斗必身先士卒。美国外交与军事学者詹姆斯·罗宾斯,在其著作《这一次我们赢了:回顾春季攻势》中还考证了关于阮隆的更多事情。在自己职权范围内,阮坚持着民族尊严,不准美军事当局干涉南越司法,抵制过几次美方的逮捕要求,强调在越的美国记者、军人皆要受南越法律管束。
2009年,亚当斯这幅作品的底片在一次拍卖会上卖出4万余美元的价钱,但他从不希望人们把这张照片视为他的杰出作品。
“火从天降”的实情
对于黄功吾这个名字,许多人会感觉到陌生,但是提起那幅与越战相关的经典作品《战火中的女孩》(亦称为《火从天降》),恐怕无人不知。一个小女孩赤裸着身子沿着越南一号公路惊慌地奔逃,身旁还有几个惶恐万状的孩子和疑似美国兵的人物,时为美联社资深战地摄影记者的黄功吾抓拍到的这个场景,长期铭刻在全球受众的脑海中。
1951年,黄功吾出生于越南。踏上战场时,他只有19岁,22岁是那时候虚报给媒体的。他的哥哥是美联社记者,1965年,由于哥哥在采访时死在战场上,他的嫂子便举荐了他。16岁那年,他拿起相机,成为美联社的一名战地摄影师。黄功吾后来回忆,当时是用“莱卡-M2”相机拍摄的,共拍摄了15张,从中选出那一张《战火中的女孩》。
在中国,对此照片最常见的表述是:久战不胜的美国军队在越战后期变得越来越“歇斯底里”,对平民和村庄实施狂轰滥炸。
照片上的这位女孩名叫潘金淑,生在越南南方的展鹏村。当时的实情是,1972年6月8日,在距离西贡市40公里的全邦一号公路线,北越和南越军队已经在此对峙了3天。南越军队试图冲破障碍打通这条道路。南越陆军还召唤空军支援,随即两架A-37战斗机出现在空中,其中一架飞机投下了4枚常规炸弹和4枚凝固汽油弹,炸弹并未击中北越的占领地和路障,反而在南越难民聚集的高台教寺庙边上炸开,令原本躲在寺庙里的潘金淑与村民们奔跑着逃离那里。
“好烫,好烫!”多年后,潘金淑还记得当时自己嘴里不停地大喊。
潘金淑却因这一小段奔逃,与两位记者结缘。
当她哭着向英国独立电视台(ITV)记者克里斯多夫·韦恩及黄功吾跑来时,克里斯多夫·韦恩让小金淑停下来,并往她身上泼水。随后,黄功吾迅速拦下美军的吉普车,将她送到了附近的一家医疗站。在那里,他被告知这个孩子已经没得救了。他马上出示了自己的美国记者徽章,并要求医生尽力为这个女孩治疗,直到医生答应他为小金淑治疗之后,他才匆匆赶回冲洗照片。.
几天后,克里斯多夫·韦恩在医院找到了潘金淑。他竭力将其转运到了西贡地区唯一一家可以治疗她这么严重烧伤的医院。
但是,伤情实在太严重了,经过14个月漫长而痛苦的治疗,前后17个大大小小的手术,潘金淑的身体才慢慢康复。但是她身上超过一半的皮肤三度烧伤,尤其是背部、颈部和手臂。疤痕和痛苦将伴随她一生。
“我当时根本不知道我在哪儿,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潘金淑说,“我醒来后发现自己在医院里,痛苦不堪,紧接着许多护士将我团团围住。我在极大的恐惧中醒来。”照片拍摄之后,美联社曾一度拒绝刊发,因为当时的主流媒体对发裸体照有严格的规定。但是经验丰富的图片编辑霍斯特法斯看了这张照片后,认为可以为这幅照片打破陈规,他争辩说此照片的历史重要性足以抵消因“正面裸体”带来的发表禁忌。最终,他赢了。
很快,这幅震撼人心、定格历史的黑白照片就被刊登在《纽约时报》的头版上,一下子成了轰动一时的话题。1973年,荣获美国“普利策奖”,同年,在荷兰世界新闻摄影比赛中又被评为“年度最佳照片”。
后来,《战火中的女孩》也引起了美国政府的注意,尼克松当时的幕僚长霍得曼透露,尼克松曾怀疑该照片的真实性。而照片上的小女孩潘金淑得以在灾难中幸存,成为证明这张照片的真实性和越战惨绝人寰的历史证人。
这幅照片以令人震惊的纪实效果唤起了全世界人民对战争的反感,反战声此起彼伏。最后,联合国规定,不允许在战争中使用凝固汽油弹。而美国政府在1973年1月27日,与北越政府在巴黎签署停战协议,也与这种强烈的、多方面的反对有关。而在几十年后,这张照片则成为越战记忆的一部分。
苏珊·桑塔格曾经这样写道:“像1972年,占据了世界上大多数报章头版位置的照片——一个赤身裸体、刚被美国凝固汽油弹喷烧的南越儿童沿着公路跑向照相机。她张开双臂,痛得放声尖叫——在激起公众对战争的反感方面,很可能比一百小时的电视广播的暴行起作用得多。”
“照片里的女孩”在美国被消费
潘金淑小姑娘的这段际遇,既是祸又是福,既是福又是烦恼。长大后,潘金淑被越南政府当作美帝国主义罪恶的活标本树立起来,在被送进医学院学习期间,经常被政府要求回到村里拍电影,接受采访,她显然对这种生活不满。
1986年,越南政府同意让她去古巴哈瓦那大学完成学业。在那里,潘金淑认识了她后来的丈夫——一个来自越南的小伙子裴辉全。
也是在那个时候,她决定彻底离开越南。1992年,潘金淑在哈瓦那结婚。他们在莫斯科度过了蜜月。在返回古巴的途中,这对新婚燕尔的夫妇申请留在了加拿大。.
据丹妮斯·约翰逊为潘金淑写的传记所言,夫妇俩本来移居加拿大的多伦多默默无闻地生活,谁也不知道她是当年轰动世界照片中的人物。
1995年3月,英国《星斯日邮报》披露了这则消息,又把新闻转让给多伦多的《多伦多太阳报》,她的图片被登在了该报的头版。此后,潘金淑广泛参与国际公益活动,一一拜会了当年救治过自己的医生、记者,重叙前情。1996年,美国退伍军人节,她在越战纪念碑前面发表演说:“我们不能改变过去,但每一个人都可以为缔造未来的和平而努力。”
这次演讲还引发了一段趣事,一位叫约翰·普拉默的美国越战老兵声称,他是当年下令轰炸展鹏村的人,要向潘金淑致歉。随后,他们被安排了一次简短的会晤,潘金淑表示宽恕对方。加拿大电影摄制人把这次会面制作成纪录片,轰动一时。
其实,潘金淑被普拉默和越战老兵纪念馆的创建人斯克鲁格斯消费了,她本人对细节并不知情,记忆被普拉默等重新塑造。这出戏一上演,激起了好多美国人对潘金淑的歉疚感,纪录片不仅四处卖钱,相关组织还获得了大量捐款,本来有些落魄的普拉默也沾光走红,又是出书又是演讲。
此事很快引起争议,包括黄功吾在内的很多知情者、当事人、老军人纷纷澄清,一些媒体和专业人士亦介入调查。普拉默编造的诸多古怪离奇细节,均被揪出来曝光。
早有人向克里斯多夫提及,想安排他与潘金淑会面,但他认为潘被某些商业组织过多消费,不愿蹚浑水。直到2010年5月,在旁人一再说服下,他才在时隔38年后与这位当年救助过的小姑娘首次会面。英国广播公司播出了他们重聚的纪录片。
1997年11月,潘金淑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和平亲善大使”,专门为世界上被虐待、被强暴和挨饿的孩子奔走。12月,她在芝加哥发起成立了一个“潘氏基金会”,旨在为在战争和恐怖活动中遭受伤害的儿童提供医疗援助的经费。在成立大会上,潘金淑说:“我原本可以在时间的长河中无所作为,永远只是‘照片里的女孩,永远只是受害者。然而,我不再逃跑,不再是受害者。让心灵复活,让爱和宽恕成为战胜仇恨和死亡的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