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英海
1
恶心死了。不知道是哪个不要脸的在马桶旁边留下了自己的“杰作”,再加上从马桶里漏出来的水,情况简直是糟透了。一想到要把这恶心的东西打扫干净,我的胃就开始汹涌翻腾。
唉!
一边叨咕着,一边用扫帚扫进了马桶里。不过还没时间抱怨,因为要把周围打扫干净的话还需要一段时间,我急忙弯下腰按下了马桶的冲水把手。
啊啊——
在按下去的那一瞬间,我把扫帚扔到一边,跳着跑了出来。由于水流太猛,马桶里的污水和污物全溅到了我的脸上。
站在卫生间旁边的镜子前,看着自己满是污水的脸,我气得直跺脚,不知道该怎么泄愤。
就在这时,有只小手拉住了我的衣袖。我神经质地甩开了那只手,回头一看,原来是儿子站在那里。
干吗?
我紧盯着儿子的嘴,儿子也盯着我的脸看,不一会儿他脸色迅速暗了下来。我顿感不妙,果不其然,儿子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就走出去了。
2
不是弄倒了水桶,就是扫帚掉在地上,清扫的时间比平时要慢了许多,好不容易打扫干净后回到收发室一看,一个人影都没有。
这种场景早已是司空见惯。朴老师的工作非常简单,只需将寄到收发室里的邮件整理好,分类放到各科研室的邮箱里即可,平时很难见到他在收发室的样子。今年52岁的朴老师由于腰间盘突出在三年前下了讲台,只等着退休的日子。邮件到达收发室的时间都是固定的。快递和杂志会在中午12点左右,报纸会在下午2点左右。所以除了这个时间段以外,朴老师经常会到别的办公室串门,消遣时间,偶尔在收发室的时候,就会打开电视,一动不动地观看电视剧。在我看来,全学校最逍遥自在的人就是朴老师了,甚至比学生还要安逸。不过这的确不关我的事,况且他做什么和我没半点关系。我们不是同事,也不是在一个办公室工作的关系,我们对彼此的人生起不到丝毫的影响。我在这里做清扫工已经整整两年了,不过我们之间没有过任何摩擦。没有摩擦要么意味着两人关系非常好,要么就意味着非常疏远。反正我们对彼此是否在收发室一事,都不怎么在意。在收发室看不到对方的话,顶多会想着可能是有事出去了。
今天也是如此。我上班的时候还看到他坐在桌子前戴着老花镜看报纸,这会儿又不见人影了,看来是到别的办公室串门了。反正我本来就想自己一个人呆会儿,也罢,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趴在桌子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我的人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突如其来的疑问在脑海里闪现,却迟迟找不到答案。
因为儿子?因为丈夫?还是因为维持生计?
更多的疑问开始接踵而至,伴随着一阵头痛,头脑一下子变得复杂了起来。我很讨厌去想一些复杂的东西,所以我急忙坐直身板,左右摇晃着头,想要忘掉杂念。
从兜里拿出手机,按下按键。
“英美,我心情不好。”
“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见鬼了,打扫马桶的时候,污水溅了我一脸。”
“那可太糟糕了,是不是心情变得很糟?”
“那还不算完,我家儿子看到了我那副德行。”
“啊?怎么那么巧?”
“可能是碰巧孩子在卫生间里,我不知道他在里面。再说了,卫生间里那么多蹲位,我怎么知道我儿子那么巧就在里面?他一看到我的脸,就一声不吭地跑出去了,理都不理我。”
“小孩子干吗那样?不过我看小轩有的时候看起来像大人。”
“我也不知道,孩子是不是要讨厌我了?说不定还想着我很丢人。我担心的也是这点,连自己的孩子都觉得母亲丢人的话,那可真没救了。”
“不会的,孩子还小,可能是有些事情还无法理解,放心,孩子早晚会理解你的。”
“我也希望如此……”
和英美诉苦后,还是觉得心里面有块石头在堵着。我的眼前总是浮现着儿子离我而去的背影。我看了一下表,孩子应该还在上学。我有点开始担心儿子,急忙站了起来。
我悄悄地来到了儿子上课的教室后门,踮起脚来从后门的窗户望了进去。孩子们正在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东西。我一眼就看到了我儿子那娇小的后背,儿子也正在认真挥动着笔。本担心儿子会愣愣地看着窗外发呆,看到儿子学习的样子,顿时舒了一口气。11岁的孩子转变心情的速度看来还是很快啊。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到收发室一看,朴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在看着电视。他看到我推门而入后,一如既往地露出和蔼的微笑。
“打扫完了?”
“嗯。”
我也用微笑回应他,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我在桌子底下放着的纸包中拿出来十字绣布和彩线。大清扫已经结束了,只需在休息时间抽空去拖一下地,所以可以悠闲地做一会儿十字绣。在闲余时间做十字绣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不仅可以随时开工,而且在用彩线绣出图案的过程中,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眼睛和指尖上,所以能够忘记一切繁琐的烦恼,每当完成一幅漂亮的十字绣,还能拿出去卖钱。
3
老师劝我不要太责怪孩子,然后用可怜的眼神望了望儿子,转身回到教室继续上课。
儿子站在我面前,低着头一声不吭。我把双手放在儿子的肩膀上,看着儿子的脸颊。
“为什么打架?”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儿子撅着嘴,把头别了过去。
很明显,儿子不想和我说话。
“你得告诉我才能去上课啊。”
儿子仍旧紧闭着小嘴。
“你和别人打架,会让妈妈很伤心,知道吗?”
儿子瞅了我一眼,突然开始比划着手语。
“妈妈不要说话,朴老师在后面笑呢。”
我转过身一看,朴老师急忙用手捂着嘴,将视线挪到了电视机上。
“妈妈说话的时候发音很奇怪,所以别人都笑话。”
孩子还在用手语比划着。
“妈妈,别再说话了,妈妈不是哑巴吗?”
哑巴?
突然感觉头部被狠狠地打了一下。从儿子的口中听到这句话,我顿时变得手足无措。
“别人都知道妈妈是哑巴,为什么一定要说话?还发出那么奇怪的声音?以后还是用手语吧,妈妈不是会手语吗?我也会手语啊。”
“妈妈用手语的话别人不是听不见吗?妈妈想要别人听到我说的话,发音奇怪不是妈妈的错,那是因为妈妈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妈妈只能凭感觉,看着嘴型说话,所以发音才会那样。”
我开始用手语,因为我不想让朴老师听到我们母子俩的对话。
“那也不要说话,我不想听到妈妈的声音。”
儿子开始扇动着鼻翼,这是孩子非常生气时会做出的表情。
“今天也是因为妈妈才打架的,朋友们都笑话妈妈。他们说妈妈不是真的哑巴,哑巴为什么还能说话?是不是为了在学校干活才装作是哑巴?不过听发音是不是舌头有点短?他们就是这么嘲笑我的,还让我把舌头伸出来,说要看看我的舌头到底是长是短,所以我把他们揍了一顿。”
“那也不能打同学们啊。我家小轩不是一个乖孩子么?乖孩子应该和朋友和睦相处啊。”
“那些孩子平时在背后老嘲笑妈妈,我是替妈妈打他们的,妈妈不是听不到他们嘲笑你吗?只要背对着你,你就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背对着我就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很惊讶孩子竟然知道妈妈转过身去就会变成哑巴这件事情。
“小轩,妈妈没关系,所以请不要因为妈妈和别人吵架好吗?妈妈只是想……”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要管我。”
孩子一字一句地吐出来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我都忘了要追过去,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孩子打开的那扇门。
不知什么时候,朴老师走到我的身边,拉着我的手臂,让我坐了下来。
“孩子还小,打打闹闹是理所当然的,不要太在意,过一会儿就会好起来的。”
朴老师僵硬地比划着手脚,他那瘦小的布满皱纹的面部,找不到一丝忧愁和担心。
“嗯。”
我勉强地给了他一个笑脸。
4
回到家后,儿子的表情还是那么僵硬,眉头深锁,紧闭着的小嘴依旧没有张开,甚至在刻意躲避我的视线。到了饭点,他望了一下厨房,看到饭桌摆好后,我还没招呼呢,就开始坐下来吃饭,吃完就直奔自己的小屋学习。今天的儿子不是那个一回到家就坐在电视机前,在我唠叨几次后才肯动身的儿子了。他只把自己的背影留给了我,估计是想要我彻底打消和他对话的念头。真没想到这11岁的臭小子还真有一手。看到儿子自己行动的样子,我感到心口一阵刺痛,那股痛感慢慢地蔓延到全身。一想到孩子因为我而受伤,我不得不再次反省自己是否有资格做这个母亲。我的梦想是一家人欢聚一堂,幸幸福福地像正常人一样过日子,不知我的这个梦想是不是要以牺牲孩子的幸福为代价才能实现呢?父母是残疾人的儿子,是不是也很难接受别人那异样的眼光呢?
现在看来,英美的选择是明智的。英美是和我一起上聋哑学校的朋友,我是在小的时候患上脑膜炎才失聪的,而英美则是先天性的失聪,所以压根不知道声音的概念。英美担心自己的残疾说不定会遗传给孩子们,就算是不会遗传,残疾的父母还是会给孩子带来负担,所以毅然选择了终身不嫁。不知道英美要是知道儿子不想让我说话这件事情的话,会有何感想。
我拿出手机,再一次按下了按键。
“看来我得成为一个彻底的哑巴了。”
“干吗突然说这种话?”
“我家小轩不想让我说话。”
“这孩子,干吗那么说?就算是听不见,那也不能不让说话啊。”
“他嫌我的发音奇怪,朋友们都笑话。今天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和同学打架的,他说那些同学在背地里经常嘲笑我。”
“天啊,那小轩是不是在平时也因为自己的母亲是哑巴,而受到了伤害呢?”
“他也肯定受了不少委屈,要不然依他的性格是不会轻易和别人动手的。你也知道,小轩是从来不会去主动打别人的,除非有人先欺负他。”
“我当然知道,小轩虽小,不过非常懂事。那你怎么办?不说话的话怎么和别人沟通?周围也肯定有很多人不会手语啊。你真的不想说话了?”
“不知道,不过也总不能无视小轩的想法。”
“你这日子也够苦的,小轩刚入学的时候你不也是因为小轩才没有用手语么?班主任说小轩习惯用手语,在和同学们交流的时候也想用手语,所以被孩子们嘲笑。当初为了小轩你才把熟悉的手语放到一边,辛辛苦苦地练习说话。为了让自己的发音准确一点,每天都对着镜子练习那么久,这些我都是看在眼里的……”
“唉,那还能怎么办?因为听不见,再怎么练习发音还是那么奇怪,一不留神,别人就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在那里干瞪眼。唉,不说也罢,只要我家宝贝小轩开心就好。”
“不过我还是很羡慕你,我根本就没听过声音,都不敢尝试去学习说话,不过你却和我不一样,最起码你能看着别人的嘴型试着去理解对方在说什么,而且就算发音有点不准确,还是能和正常人沟通,这些都是我可望不可及的啊。”
“那有什么用?小轩说只要他们背对着我,我就是一个哑巴。”
“啊?小轩那么说的?这孩子还真早熟。”
“穷家孩子早懂事呗,我还挺羡慕你的,一个人生活起码没有我这么多的忧心。”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幸福,现在你因为小轩而伤心,小轩也因为你而受委屈,不过起码你们还是一家人,以后都能互相有个照应。再看看我,现在活得一身轻,不过估计等我老了就要孤单无依了。所以不要太自责,也不要后悔成为小轩的妈妈。知道了吧?”
“可是……”
和英美发短信发得手指都有点疼了。每次发完长篇的短信后,我都会深感发送短信也并非是一件易事。不过手机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发送短信的道具,再说了,能够通过短信和不在身边的人沟通,我早已心满意足。
5
“她就是那个哑巴清洁工?”
坐在我对面的女人好奇地上下打量着我。
背对着我坐的朴老师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向那个女人点了点头,估计是在回答那个女人。
“她能听见?”
对面的女人把眼睛睁得圆圆的,急忙用手遮住了自己的嘴。朴老师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后又指了指女人的嘴,一顿比划。过了一会儿女人把遮住嘴的手拿了下来,朝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来是朴老师告诉她我虽然听不见声音,不过能读懂嘴型。朴老师用手指向了电视,女人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电视,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朴老师那瘦小的身板一动一动的,而那个女人则顺着朴老师的手,上下打量着我和手机,以及放在角落的清扫工具,表情一直在变。同时也不忘用手遮住自己的嘴,看来他们的确是在谈有关我的话题。我懒得搭理他们,打了个哈欠,趴在桌子上面,闭上了双眼。刹那间,这一再简单不过的动作让我变成了孤身一人。闭上双眼对我来说就是与世隔绝。我是用双眼观察这个世界、读懂人们说的话、学会慢慢说话,所以对我来说双眼是我能够辨别这个世界的唯一道具。现在闭上了双眼,我的心变得异常宁静。朴老师也不用背对着我坐着,那个女人也不用遮住自己的嘴,他们边瞅我,边大声地笑出来了。闭上眼睛,就能让他们变得毫无拘束,彻彻底底地摆脱让他们感到不便的“我”,嗯,的确是这样。为什么过去我要一直睁大充满血丝的双眼,拼命地听着别人的话呢?我的眼睛能听懂他们的话,所以这让他们非常警惕,为什么到现在才明白了这一道理呢?
突然想起来一句老话,“能听懂话的哑巴更让人感到恐怖”,是啊,如果真的是那样,那么既能听懂话,又能说话的我岂不是一个更为恐怖的存在?对那些正常的人们来说,虽然本身不是一个正常人,不过却能通过嘴型读懂那些肮脏话语的残疾人的确足以让他们感到不便。不过对那些残疾人来说,即使不使用手语也能说能听的残疾人,也是一个异类。到头来我还是一个不伦不类的存在,就像我那别扭的发音一样。现在一想,像孩子所说的那样,如果能够专注于手语,不去听、不去说的话,最起码我还是能融入残疾人的世界,不是吗?
即使不一定非得是为了孩子,放弃说话这件事,我早就考虑过很多次。
很久以前,因为突如其来的疾病彻底失去了说话的能力,然后再通过不懈的努力勉强找回了一部分,不过现在,是时候该认真考虑一下是否要放弃说话了。
6
“小轩的爸爸还要学很久吗?”
母亲在一字一句地吐字,语速非常慢。母亲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看着我的眼睛,慢慢地说话,这是母亲对我的关怀。看着那样的母亲,我相信她的声音肯定像秋雨般优柔,淡定。尽管我早已忘记了小时候听过的母亲的声音。
“嗯,还要再学一年。”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了自己的嘴型上,因为我要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发音更准确一些,那样才能让母亲少一分心疼。
“是吗,小轩他爸能早点学完的话,你也能少吃点苦。都怪妈,要是在你小的时候能多关心你的话……”
我从转过身去的母亲的眼神中,感觉到了一股伤心之情。每当看到我痛苦的样子,母亲都会自责。
在我年幼时,父亲在人民公社的施工现场呆了半年,在那里住宿,而妈妈则孤身一人一边照顾患中风的奶奶,一边在生产队工作。我在家帮奶奶做一些零活,一个人玩耍,到了中午和奶奶一起吃午饭。在最繁忙的插秧季节,我患上了感冒,鼻涕流个不停,而妈妈则因为没时间照顾我,到村里的卫生所给我带来了一点感冒药,不过我的病情却丝毫不见好转。直到有一天,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发高烧,嘴唇发黑,晕了过去。随后被送到医院就诊,医生告诉妈妈,感冒病菌已经通过颈椎传染到了脑部,虽然通过急救,总算是保住了性命,不过我却永远失去了听力。
突如其来的寂静给我带来了巨大的恐惧,无论是在睡觉、吃饭,还是玩耍的时候,我总是哭着闹着,而每次妈妈都会以泪洗面。后来我逐渐接受了失聪的现实,不过还是无法坦然面对那些在我面前一张一合的无数张嘴。妈妈每天早上都会教我说话,生怕我会彻底失去说话的能力,等到了上学的年龄时,把我送到了聋哑学校。我在聋哑学校学会了手语,学会了看着嘴型读懂话语的方法,而且也学到了不少知识。在那里我认识了英美,我们变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不过即使都是失聪的人,走过的路也是不一样的。英美的父母在一家国营工厂干活,家里还算富裕,所以英美到了成年以后也不用担心温饱问题。不过对于父母是农民的我来说,维持生计也不是一件易事。在我快毕业的时候,父亲因病去世,母亲为了承担我的学费和父亲的医疗费,早已累弯了腰。为了不给母亲增添负担,我找了个和我同病相怜的男人嫁了过去。丈夫是个瘸子,走路一拐一拐的,所以他的工作也不是很稳定。不过能够做清洁工的工作,一起维持这个家庭,我早已心满意足。
两年前,丈夫到长春的基督教学校学习,毕业后想当个传教士,每月可以领取工资。丈夫在遇到我之前就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在偶然的机会,受到推荐被派到了学校。用丈夫的话来说,从小开始之所以信教,纯粹是为了自己的信仰,并不是为了填饱肚子。不过也罢,毕业后能够每个月领取稳定的工资就好了。我并不信教,不过我也不排斥基督教。尊重每个人的信仰是我一贯的准则。这也要归功于母亲让我这个残疾人受到了高等教育,不过我却认为做一个有学问的残疾人也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在别人的眼里残疾人是要比正常人有很多不足之处的,那样才能得到别人的同情,如果是一个贫困的残疾人则更应如此,然而我却是一个异类,而也正是因为我,周围的正常人也会感到诸多不便。不过最让我变得渺小的还是我的儿子。我死也不想让儿子因为母亲的残疾而感到痛苦。可是现在呢?儿子已经开始背对着我,想要远离我,因为我是一个哑巴,是一个会说话的哑巴。
7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信号灯,数着一闪一闪的数字。
“……五、四、三、二、一。”
绿灯亮起后,我急忙踏上了人行道,不过还没走两步,就被吓得停了下来。不知从哪出来的一辆车紧贴着我驶了过去。
我心里一惊,冒出了一身冷汗。
好不容易镇定了下来,刚要往前走,突然有个人把我猛地往后一拉,瞬间我被甩到了人行道外面。站起身来一看,一个长相凶煞的40岁左右的男人站在前面,狠狠地盯着我看。
你想干吗?
我喘着粗气,回过头去盯着他。
“找死是吗?还敢跑到车前面?”
男人指着50米开外的一辆黑色轿车,胸脯一鼓一鼓的。
啊——
我现在才明白过来,那是刚才差点撞上我的那辆车。
“明明是绿灯……”
我含糊不清地吐出了几个字,用手指了指对面的信号灯。
“我明明已经鸣笛了!”
男人用手在我面前晃了几下,脖子上血管凸起。他用手指着我,说了一大堆话,不过早就灵魂出窍的我早已一句话都听不见。在我看来,男人的嘴就像鱼缸里金鱼那一张一合的嘴一样。我皱着眉头、喘着气,避开男人那凶神恶煞的眼神,只是盯着他的嘴发呆,期待他能早点说完。
“……信号灯……红灯……右转……交通法规……”
这个男人大概在说着这些话。看来是在质问我懂不懂交通法规制定的即使是红灯,正在行驶中的车辆还是可以右转的规则。其实我也知道。不过今天只是由于急着过马路没留心看周围而已。放学后一直以来都和我一起回家的儿子今天却自己先走了,能让我不急么?再说了,鸣笛声我本来就听不到,不过我也懒得和这个男人解释,也是,反正我要是专心盯着他的嘴型的话不还是能看能说吗!
“自己去死!”
最后他狠狠地甩下了这四个字,使劲跺了跺脚,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后转过身去了。我看着西装革履的背影远去后,向车的方向吐了口痰。
你去死吧。
我气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我究竟错在哪里?错就错在听不到鸣笛声。不过我只顾着确认对面的信号灯,根本没有闲思看有没有右转的车辆,我又不是想自寻短见,刚才那个男人越想越令我生气。如果他知道我是残疾人的话,是不是不会那么对我呢?
当然也有可能会骂道,你个残疾人就给我呆在家里,别到处溜达!我看他就是这种人。
等我擦去眼泪后一看,对面的红灯又开始一闪一闪地变成了绿灯。我再三确认没有右转的车辆后,才敢小心翼翼地踏上人行道。
真是个倒霉的一天。
我已经不想再听见声音了。
8
人工耳蜗手术?
我睁大眼睛,盯着朴老师。
“是啊,你也听说过吧?一般的哑巴由于听不到,所以也不会识字。不过你不是识字吗?你和一般的哑巴不一样,我觉得只要你能恢复听力,就和我们没有什么两样。你有没有想过做人工耳蜗手术呢?”
“没有。”
我摇了摇头。
我并不是没听说过人工耳蜗手术,人工耳蜗植入完毕后,声音信息不再通过外耳道和中耳,而是被人工耳蜗的麦克风识取,并且通过处理后被传送到植入部分的刺激电极上。在我小的时候这是无法想象的,发达的现代医学正在给失聪的人们一线希望。不过这个手术不仅过程非常复杂,而且手术费用也非常昂贵,对我来说是可望不可及的。
光是做一侧耳朵就得花将近17万元,而我的工资是每个月800元,也就是说,到死为止我也无法攒够那么多的钱。所以我压根就没有跟母亲提起过这个手术。因为我知道,如果母亲知道有这种手术的话,她会更加心疼。一辈子过着残疾人的生活,也许是对年迈母亲最好的孝敬,而且我也几乎都忘记了有人工耳蜗手术这码事。一想到明明有办法恢复听力,由于经济上的原因只能放弃,我就觉得自己会变得更加悲哀,生怕内心所剩无几的那点幸福也会烟消云散。
不过现在朴老师又跟我提起了人工耳蜗手术,只因为我是一个识字的哑巴。
人工耳蜗手术——
其实我也非常想做。
我也想听见声音。想听到从未听到过的孩子和丈夫的声音,记忆里那温柔的母亲的声音,好久没听到过的自己的声音,只在书里学到过的鸟鸣声、风声、水声……大自然的声音和从未听见过的乐器的声音,甚至是那些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那五彩缤纷的声音中辨别出儿子的笑声,和他一起嬉笑;听着儿子入睡的声音,轻轻地拍打他的背。如果我能听见,那就不会再在发高烧的儿子旁边呼呼大睡;就不会在过马路时险些被车撞到;就不会一味地加快脚步,任凭儿子在身后大声呼叫妈妈。我也不会再害怕别人转过身去,我可以闭上眼睛听见所有声音,那些因听不见而受到的困扰也不会再折磨我。
可是……
可是……
我无法做人工耳蜗手术,我还是听不见,一点也听不见。
9
有人碰了碰我的胳膊。
回过头一看,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回来的,儿子拎着一只大的塑料袋站在我旁边。
这是什么?
我用手语问道。儿子让我不再说话后,我一直和儿子用手语沟通。
“老师和朋友们给的。”
儿子边说边把塑料袋放到了我的桌子上。打开一看,里面是手册、铅笔、日记等文具。
谁给的?
“明天是帮助残疾人的日子。”
残疾人?
我心里咯噔一响,瞅了瞅孩子的脸色。
你没事么?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啊,干吗生气,爸妈本来就是残疾人不是吗?”
我是说你不是一直都讨厌爸妈是残疾人吗?
“哪有,我不是讨厌你,而是心疼。看着朋友们嘲笑妈妈,我很心疼的,不是因为我讨厌你们,嫌弃你们。”
儿子一字一句地用力说着,儿子的表情格外认真。
“老师讲了,那些嘲笑残疾人的都是坏人,残疾人也和我们一样,都深爱着自己的父母和孩子,努力地过着日子,所以我们应该互相帮助。”
是吗?老师讲的?真是太谢谢了。
儿子的老师是一个很善良的人,每当有学费补贴的时候,都会第一个给儿子留着,而且每天都担心儿子会不会和别的孩子们走不到一起。
“老师以前就说过,只是那时候我们还小,没能理解而已。不过我现在长大了,能够理解了。还有,妈你想说话的话就说吧,我真的已经长大了,等我成了大人一定帮妈妈做手术,我看很多病都是一手术就能好起来的。妈,你再忍一会儿,好吗?”
“小轩——”
我叫着儿子的名字,把他紧紧拥入怀中,眼泪流个不止。谁能想到一个11岁的孩子能这么懂事?
尽管孩子不懂什么叫人工耳蜗手术,不过有一个处处为妈妈着想的儿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拉着儿子的手,走进了久违的百货店。我想亲手绣个动物图案的十字绣,挂到儿子的教室里。还没走到十字绣专柜,从大老远处,我一眼就看到了一幅大型风景十字绣,绣着满是枫叶的秋景。走近一看,那幅十字绣高4米,宽1米,画框也非常高档,一眼望去,丝毫不比那些名画差,不过更让我吃惊的是这幅画的标价。
一万块钱?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幅十字绣值一万块钱?比起那些我偶尔卖几百块钱的十字绣,这一价格简直是高不可攀。
突然我想到只要能凑齐17个这样的十字绣,我就能听见声音了,不由得一笑。尽管非常渺茫,不过还是有希望听见声音不是吗?一想到儿子对我的约定,我就感到非常温馨。虽然这一约定不一定能够成真,不过希望就像在漆黑的隧道里看到的一缕光线。再过一年,丈夫就会毕业回来,到时候我就能和丈夫手牵着手,进一步迈向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因为幸福是为那些努力的人们准备的。
用一个月的工资买下了最大号的十字绣布和两包彩线,不过回家的脚步却异常轻快。
温暖的春风抚摸着我的双颊和头发,路边的小树也颤抖着绿色的身躯,哈哈大笑。在我的眼前,无数的耳蜗在旋转着。突然,周围的声音开始慢慢流进我的耳朵里——
沙沙的风声、哗哗的流水声、悦耳的鸟鸣声……
还有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哭声。
责任编辑 石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