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庆谋
1
我天天要走过一个叫边桥的地方。
和所有的城市桥梁一样,钢筋水泥架起了边桥威猛强硬的身躯,面目灰白,滚滚车流在桥上汹涌,车子破风呼啸而去的声音尖利刺耳,霸道得无可回避。陌生的脸孔来来去去,他们与我在桥上迎面相逢,擦身而过,用不了几分钟,陌生还复陌生,过客还复过客,即使是一天数次遇到,也是相忘于熟视无睹。
桥下,有一棵独木成林华盖如伞的小叶榕,向上窜高的枝条呈阔大的弧形垂向桥边人行道。小叶榕的枝杈大都朝着边桥方向偏斜。很可能是,南面,除小叶榕之外,还移植有一排高大的树木,小叶榕往南面亮出身段的空间已经是很逼仄,而北面跨过了边桥就是空阔的天地。
小城里,从深山,从苗圃移植而来的树木随处可见,而我独独最喜欢边桥旁的小叶榕。它和我如此亲近,很多个白天夜晚,匆匆打从绿意可人的小叶榕下走过,我常常向它投去深长一望,似乎这一望凝聚了难以言说的倾诉,让我空空的目光有了草叶味的萦绕,以及可以安放视线的可靠依托。
2012年11月,我拖着廉价的拉杆箱只身一人来到金城江,箱子里就装有两套衣服、几样洗漱用品、一本《莫言小说精选集》、一本《百年孤独》。我做好了暂住金城江的思想准备,我不知道能在这个城市呆多久。那时,时令已值初秋,金城江阴雨连绵,行走在街头上,有一种透凉的冷意钻心入骨,远走故土的离愁在我体内一点点水漫堤岸。
一个多月后,我在边桥不远处租了一间房子,算是有了自己的安身之所。屋子里有一张原先的房客留下的木板床,一套房东的木质沙发。买下一张薄可见光的被子,我就可以把身子丢到床上安然躺下了。至于吃饭呢,则到附近的菜市炒一个快餐胡乱应付,倒是省心省事。
上班的路边桥是必经之地。于是,便天天与小叶榕相遇了。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在这座桂西北的小城里,昼夜温差特别大,往往是白天阳光暖煦,一入黄昏气温就渐渐降下来。孤身一人,懒得去置办厚一些的被褥,每当满城湿漉漉的冷雨夜,我就把厚运动服套在两条腿上,再加穿一件厚外套钻进单薄的被子里。夜里,时常被冻醒,裹紧身子,倒也能捱到天亮。上班的闹铃骤然响起时并不怎么赖床,因为冷,那被窝毫不值得留恋。匆匆换衣服,匆匆洗漱,匆匆出了门,阴雨中,那棵高大的小叶榕一如往常在涌动的人流车流旁挺立。在越走越近的距离里,我看到小叶榕洗尽纤尘容光焕发,旁若无人的气定神闲。它无视我零碎急促的脚步,也无视那些往来的过客,更不关心头上的天空是朝霞灿烂还是雾霾沉沉。似乎是,它独立于人间烟火之外,荣宠不惊,冷暖自知,自足而欢畅。
在我的出生地,一个叫巴额的小村落里,没有种一棵榕树。有的,只是我小时候从山脚溪头挖来移植的樟树柳树桉树梨树银杏树,倒也是绿树掩映,生机勃勃。
不得不提起屋檐前的那棵柳树。它是我从小溪旁用柴刀砍来,插在门前的空地上的。时光流转,黄泥地上的柳枝几年之后长得枝干粗壮,高齐屋檐,有风时枝叶婆娑,姿态曼妙,无风时静静伫立,是我读书纳凉的好去处。
不妙的是,在我数月方才归家的一天,愕然发现这棵柳树竟然被砍了。父亲说是他砍的,树大招风,他害怕强风一来刮断柳树压了屋子。我很是不快,却是不好说什么。一棵好不容易长高长壮的树就这样倒在锋利的斧头下,我疼惜它速朽的运命,冀望它能起死回生。好在来年春天,树皮皲裂的柳树桩又抽出了嫩芽,郁郁葱葱的长势着实令人喜爱。我告诉父亲,等柳树芽长成了大树,就不要再砍了,一棵树不能死两次。
谁知道呢,我现在天天走过的小叶榕,也遭遇了仿似于柳树的命运。就在今年夏天,丰沛的雨水让小叶榕长得枝桠低垂,人走在树下,必须低下头方才能走过。我喜欢这种低下的感觉,在弓下腰的姿态里,浓郁的绿意劈头盖脸而下,身旁的喧嚣似乎得到了沐浴和净化,仿佛置身于深山的景致。虽然绿意裹围的空间如此窄小,三步两步就可以跨过它的界线,但是总归聊胜于无。在这个面色匆促的城市里,有一个地方可供人们低下高昂的头颅,不再直瞪瞪地目视前方,我感觉这委实不是一件坏事情。
好景不长,低着脑袋走过小叶榕下不过几天,当我下班步行返回出租屋时,那横跨过护桥栏杆的榕树枝已经被身穿黄马褂的工人用汽油锯一一锯掉了。汽油锯刺耳的声音余音未了,我走在小叶榕下,显得空畅而无阻,心里似乎少了一点什么东西。去来无挂碍,很多人心生欢喜,而我却心怀恻隐。城市的树木大抵都是这样的命运,一旦长势超过了限度,必将遭到砍伐,它们的生长维度,全在于别人的掌控之中,像是一只只用铁链拴住待宰的羔羊。
2
就在青翠的榕树枝陨命汽油锯之后不久,在距离边桥不过百米开外的一栋小楼里,发生了一起命案。
那栋小楼坐落在热闹的菜市旁。下班回家后,我时常要到菜市走一趟,在命案还没发生前,我很少注意到这栋楼。我注意到的,是菜市人来人往喊价砍价的热闹景象,还有那菜农的竹筐里鲜嫩的蔬菜,熟肉铺里倒挂的烧鸡烧鸭,鱼池里活蹦乱跳的鱼儿和那煎得略微焦黄的豆腐块。菜市里充满了平头百姓过日子的味道,拥挤、忙乱、嘈杂,但却自得其趣。小城的人们日子过得怎么样,来菜市里走一趟就略知一二了。小城的市民性格如何,看着他们怎么跟屠户菜农砍价就知道了。我喜欢上了菜市,每一次去那儿,都会从街头走到街尾,穿插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一天的疲惫就会消散不少。
命案发生的那天金城江下着零星小雨。刚走到红绿灯下,远远地就看到密密麻麻的人把通往菜市的道路塞得水泄不通。人群中泊着几辆闪着警灯的警车,横拉的警戒线在风中一下一下地摇摆。旁观者仰着头朝五楼指指点点。他们议论说,五楼上一个年轻的女子大白天被人捅死在家里,不知道是情杀仇杀还是劫杀。
我不禁感觉脖子凉飕飕的。命案现场与我的出租屋相距很近,我要是拉开窗帘往左侧张望,就可以看到这位惨死尖刀之下的女子的楼房。往时,我总是耽于沉浸在个人的世界里,很少对别人的是是非非置喙评判,但是,这一次,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就这样倒在我的不远处,这硬生生撼动了我的神经。五楼上女人的死亡,置人于死地的歹徒,飞溅在墙壁、床单上的血液,那种血腥的死亡气息已经传遍了我的头脚,让我不寒而栗。
我呆站在路旁,看着楼房的大门紧闭,倒在血泊里的女人现在该是往人们常说的奈何桥赶了吧?不知道有没有一点星火在黑漆漆的前头为她引路?不知道衣衫褴褛血迹斑斑的她有没有听到阳世亲人的呼号?无法想象死亡的幽冥世界到底是怎样的混茫和昏黑,尽管在楼下仰望的我们听不到五楼上的任何声音,但是我能想象得到女人的亲人现在一定悲痛欲绝,仇恨的火陷在腾腾燃烧。
数天后,命案告破。原来是一吸毒鬼为筹措毒资,以租房为名敲门进入女子家中。在与女子细谈租房事项中,吸毒鬼发现女子独自在家,遂趁其不注意之机,将女子放在房内的几十元现金偷偷塞进口袋。谁知,吸毒鬼的这一举动被正好扭头的女子发现,她当即拉住他叫其交出钱来。吸毒鬼见丑行败露,便从裤袋里抽出随身携带的尖刀,向女子连捅数刀致其死亡。作案后,凶手掳走女子的钱财和手机,迅速逃离现场。
我曾在央视法制频道看过这起命案告破的始末,当警察押着凶手去指认现场时,那凶手的目光显得恐惧而孤绝,仿佛极地寒光钉入那两眼的幽黑深潭里。他亲手断送了一条活生生的生命,也将自己打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当我回忆起这起命案时,那凶手恐惧而孤绝的目光总是挥之难去,令我眉头发蹙,脊背生寒。他的眼睛,此时成了罪孽的一部分。无法想象他能以怎样的方式救赎自己的血债,能以怎样的代价抵偿一具肉身的死亡、一个亡魂的死不瞑目和一个家庭的支离破碎?
如今,我总是有意无意地绕过死者的楼房,另捡一条路进入菜市。而那死者楼下的马路,行人依如流水,车子依旧往来穿梭,果农菜农仍然躲着城管摆卖果蔬,看不出这里曾发生了一起命案,看不出五楼上的人家已经家破人亡。人们的嘴里已经很少听到有关这起命案的议论,本地网络论坛与这起命案有关的帖子也早已被铺天盖地的新帖子淹没。小城的遗忘速度是如此急猝,生死桥梁的突现与隐灭在世俗生活的奔忙与加速中,后者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压倒前者。
如果不是血肉至亲,谁会把一个人的死亡当成长歌一哭,念念不休?
如果不是同出一脉,谁会愿意挽留住记忆,以回溯的方式去重现一个人的死亡?
3
在边桥上,我迎来了第一拨来找我的故乡人。春节刚过不了几天,家乡的堂哥带着他的侄子找到我。尽管告诉他我出租屋的具体位置,但他还是生怕找不到我,电话刚挂断,他又接连打来几次,显得十分焦灼。我提前下了班去边桥接他。见到他时,风尘仆仆的堂哥和孩子脚下沾满润湿的黄泥,鞋帮裤管上还粘了野草的枯叶。不用问,堂哥一定是赶了泥泞的山路,来不及跺掉泥巴掸走草叶就挤上了开往小城的汽车。
我不敢正面打量堂哥的侄子,他的一个眼球在捡拾鞭炮时被炸坏了。但是,我还是禁不住几次向孩子投去一瞥,看到他坏了的眼球红红的,球体上布满网状的血丝。我难以想象这个孩子当鞭炮炸开时所承受的剧痛有多惨烈,也难以想象用一只眼睛打量世界需要承受多少的苦痛。孩子蹦蹦跳跳地走上边桥时,他趴到栏杆上,大叫着:“叔,叔,河,河!”在高高横跨两岸的边桥上,一条名叫龙江的河横卧在城市的东西两极,波澜不惊的河水静静地日夜流淌。潮涨潮落,河面上的礁石被千年流水穿空,孔洞星星点点,状貌嶙峋。孩子从来就没有见到这么大的一条河,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石头。在他叫出声音的那一刻,我真希望他不再长大,就这样停留在他懵懂无知的童年时光,就这样不再一头撞向成人世界。
那一晚,我置办了几个菜招待堂哥和孩子。我劝他们多吃点,用高涨的热情让他们感觉到这个城市还有一个可以安然坐下来吃饭聊天的地方。可这种热情显得零丁而清冷,堂哥还是很拘谨客气,孩子几乎不发一言。堂哥在房间里走动,孩子也要拉着堂哥的衣角紧紧跟着,似乎是一放手,孩子就没了牵系,这个出租屋就成了空旷的野地让他茫然无措。
我买来啤酒,几杯下肚后,堂哥放开了话匣子。他说孩子的母亲早些年嫌弃丈夫忠厚老实一年挣不了几个钱,就跟着邻村的一个男人跑了。他们并不是远走他乡跑到天涯海角,而是住在村里,只要他们一出了家门站在晒台上,就能远远地看到女人先前嫁过去的村子。我不知道这个女人有没有偷偷伸长脖子向远处张望早前的家园,但我知道她并不疼惜孩子,仿佛孩子是一块石头,而不是从她身上分娩下来的骨肉。当孩子被惊爆的鞭炮炸坏眼睛,消息传遍邻近的村落后,她并没有登门来看孩子一眼。不仅如此,当初她和丈夫分开时答应每月定时支付给孩子一定的生活费,但一年多过去了,孩子一分钱也没有得到。怒不可遏的堂哥拉了一车人直奔女人的新家,几番言语喝斥下来,女人才把一千多块钱丢到了堂屋外,怒骂堂哥等人要是不赶快滚,他们村的人立马叫堂哥他们躺着爬回去。
我和堂哥一杯一杯地喝,不时发出一声长叹,堂哥还把巴掌狠狠地拍到大腿上。那晚,孩子的胃口出奇得好,他连吃了两碗满满的米饭,菜也吃得津津有味。对于我们的谈话,他置若罔闻地把头埋在饭碗里,好像是我们在讲别人的故事。堂哥说孩子很少吃得这么多的饭菜。看来,孩子并没有把我当成生人来看。我心里感到很慰藉。我告诉堂哥,给孩子办伤残定级的事情,我一定出面帮他们办好。孩子的眼光,那时扑亮扑亮的。
第二天,我赶早去上班。堂哥和孩子先去司法鉴定中心。我告诉堂哥,我去单位把马上要上报的材料交办好后就赶过去与他们会合。但我来到办公室不到半个小时后,堂哥打来电话说他们已经在汽车总站准备回家了。我惊愕地说:“证办好了?”堂哥说没办好,法医说没法办。我觉得事情蹊跷,叫他先不要买票,我立即赶过去。等到见到他们时,堂哥说:“法医问我做这个司法鉴定是干什么用的,我说是要去保险公司理赔用的。法医再问我,那保险公司给你带来司法鉴定的委托书了没有?我说没有,他们只是叫我带孩子去做司法鉴定,没有给什么委托书。法医说那这个鉴定做不了,没有保险公司的司法鉴定委托书,这个鉴定我没法办。”我的火立刻就噼里啪啦地冒起来了。这个法医难道觉得堂哥他们来往一百多公里的路程,耗费七个小时来到金城江很容易吗?一路颠簸不说,花去不少的路费不说,当他们带着失望和感伤回到山村,他们的等待是何等的煎熬!
我急匆匆带着堂哥和孩子到了司法鉴定中心。法医还是那个态度,说办不了,办了也没用,没有保险公司的司法鉴定委托书,保险公司不会承认这个评残定级。我说:“司法鉴定机构是独立的,只要严格公平公正进行司法鉴定,保险公司有什么理由不承认鉴定结果?”
法医说:“司法鉴定有那么容易办吗?要是人家保险公司不认可,你可不要怪我!”
我说:“要是人家不承认,除非你这个司法鉴定中心是个假货色!”
场面的气氛顿时僵下来了。
我按捺住自己的情绪,给孩子买保险的那家公司挂了电话,把孩子的情况一一跟他们说明。接电话的人早先我认识,他听了我的话以后,很快答应由我们在市里的这家司法鉴定中心做鉴定。但是不到两分钟,他又给我挂了电话,说这个问题他做不了主,然后匆匆摁断电话。这么快就变了卦,这真让我意想不到。
堂哥看着我焦急的样子,说还是回去了,以后再来。我说不行,先问清楚再说。我当着法医的面打着单位的旗号给保险公司的主管部门打了电话,又一次告诉他们孩子的特殊情况,婉言央求他们帮帮孩子。接电话的业务员也做不了主,之后,他把电话转给了她的上级,她的上级又把电话转给了更高的上级,在我把孩子受伤的情况和来市里办理鉴定遇到的情况复述了四次以后,终于最后接电话的人说,我们来的这家司法鉴定中心是目前市里最权威的司法鉴定机构,鉴定结果保险公司是认可的。
我长呼出了一口气,但却难以明白,如果我不是亮出自己所在单位的旗号扯起虎皮当大旗,那些接电话的人会有耐心听我把话讲完,然后把电话转接了一次又一次吗?如果一个人办点事情都要冠以堂皇的招牌方才得到回应,那些无靠的底层民众该拿起什么来冲破吁求无门的困境?
“这下,这个鉴定可以办了吧?”我对旁边的法医说。
法医没再说什么,脸色变得很难看。
最终我们办好了司法鉴定。
当堂哥和孩子在细雨中踏上返乡的客车时,我看到孩子把一个花花绿绿的气球带进了车厢里。车子徐徐启动,一侧的窗口线绳牵引的气球迎风飘飞,堂哥和孩子把头转向车窗下的我,久久才回过头去。
我站着不动,看着气球慢慢隐灭在滚滚车流中。
4
在边桥上,我还常常与一个人不期而遇。每天清晨8点左右,只要机缘巧合,我都会和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擦身而过。第一次见到她时,现在想来,似乎是她穿了一件浅红色的上衣,像是一团微弱的小火苗在扑闪扑闪。之后的很多天,我都会或远或近地见到她从桥那头向我走来。错身而过的次数多了,免不得会彼此目光交错。往往是,她很快把视线抬向别处,脸上露出腼腆一笑,嘴角小小的酒窝仿佛镜湖泛涟漪,纹漾刚起,复又眨眼平息。
在那个电光石火的目光相撞里,我感觉到女子的容貌像极了我母亲青春时候的样子,秀丽而沉静,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暖意。在这样的目光界域里,人变得很安宁纯净。我是不敢唐突前去搭讪的,也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但是我期待每一天都能与她在这座桥上相遇。每当见到她向前走来,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抱病在身的母亲,隔着近在咫尺衣袂飘飞刮起的风,分明感觉我与她似是故人自远方来般的亲切,这种感觉来得莫名其妙,几近恍惚迷离。
母亲患了严重的风湿病,每天靠服下我从另一个小城的土医买来的草药勉强下地行走。在还没来到金城江工作前,一天凌晨的五点多钟,我枕头边的手机骤然响起。电话是母亲打来的,她叫出了我的乳名后就不再说任何一句话,电话那头只听到母亲呜呜地哭,怎么劝也劝不住。不用说,母亲一定是听到了别人的传言,说我将要离开家乡到别处去谋生了。毕业在山村工作十一年来,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母亲一年半载。母亲时常说,有我在身边她“心头暖”,我知道,我成了母亲晨昏的拐杖,虽然根基不稳但却可付依托。而我若是真离开她远走他乡,她怎么不会悲从心来,嚎啕大哭呢?
我只能劝慰母亲,别人的传言不可信,这个年头,想要从乡下调到市里,就相当于母猪上树大象爬墙,一个存折空空无依无靠的农民的儿子,从乡到县,从县到市三级跳的好事怎么可能像中大奖一样落到我身上呢?母亲将信将疑,但最后还是相信了我的话。挂断电话,我眼角润湿,想哭出声却哭不出来。现在,我的眼泪已经很硬了,放声嚎哭一场,对我来说很多时候是种奢望。
而这一次,我欺骗了母亲。别人的传言是真的,我已经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市里的一家单位同意调我进来,等我把原单位的工作交接好就可以成行。最终,我选择了离开家乡。我必须离开。离开了家乡才有可能把母亲、把整个家照顾得更好,当一个人能力低微,连养家糊口都异常艰难,若老是窝在乡村一隅无异于作茧自缚,振兴家业也无从谈起。山外,有更广阔的天地,有可以供我施展拳脚的空间。机会稍纵即逝,我不能犹豫不决。即使身在他乡我依然一无所有,我也想去尝尝别样生活的况味。
在兴致冲冲中,我喜忧参半,但是决意已定,终于在不久之后瞒着母亲来到了金城江。我不知道,当佝偻着背,两手撑着双膝艰难行走的母亲知道这个消息的那一天,会是怎样的伤心痛哭,举目无依无靠。谁也不知道,我与母亲现在相距一百多公里,而实际的距离就不到一指粗,只要我一想她,在胸膛的疆界里,头戴花布头巾沟壑满脸的母亲就一下跳跃到我的眼前了。
现在,我走在边桥上,再也没有与这位红衣女子相遇了。大概她嫁了人,或是换了工作的缘故,不再每天必经边桥吧。即使如此,她像极了我母亲青春时候的容貌依然时常在我眼前跳动,而我对母亲的思念一天胜比一天,不可遏止。
前些日子,我在梦里返回家乡,返回那个只有几户人家,野草漫向屋头墙角的叫做巴额的村落。在那里,有我斑斓的童年。我在绿苔青板石边捞鱼抓虾,光屁股爬上滑下;在山坡上放牛砍柴,采摘野果,烧木取炭;在茶油林里除草培土,吮吸茶油花蜜;在坡地上追逐蜻蜓蝴蝶麻雀蚂蚱,在凌晨沿路奔跑赶去上学……多年以后,我才深切地明白,原来我的童年是那么富有和快乐,这种富有和快乐虽然打上了孤单清冷的底色,但是却无法复制,更无法重来。
现在,我也弄明白我的梦境为什么总是返回到人去山空的巴额了。原来,我每远走巴额一步,它就往我的心里深扎一寸。我常梦见野草在倾颓的房屋周边横斜摇曳,梦见我的族人在田头地脚或站或坐,稻田上露水压低了禾苗,梦见我的满叔打马归来,马背上霞光照亮了他的额头,梦见大姐的坟头彩蝶翩飞青草摇晃着阳光的碎片……
而这一次,我梦见的却不是这些。
我梦见的是母亲。她踉跄地踱到堂屋门前,朝着村口焦急地张望。好像换了崭新的花布头巾,显得年轻秀丽了许多。她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几分满足,几分期待,眼里似恢复了青春的光影。我大声叫着,母亲,母亲……突然,猛的惊醒了。
那一夜的凌晨,我辗转反侧,再也无法入睡。耳畔听到清洁工挥动竹扫把唰唰打扫马路的声音,不远处的火车站火车轧着铁轨轰隆轰隆作响,菜农挑着担子,肩上的竹扁担吱呀吱呀地叫唤。
翻身下床倚窗站立,我看不到与出租屋相隔不过五十米的龙江河一去千里暗流汹涌的样子,但却听得到它的隐隐涛声拍亮了河水之上的星云。我还听到,几只看不到踪影的鸟儿忽高忽低地鸣叫,那婉转的鸣啼带着故乡挥之不去的草野味道,带着颠簸不灭的故土乡音,带着踏遍乡土寻觅栖息地的坚贞呼唤,似乎这一晨的啁啾叫唤都是为了找到一个一直在昂首等待它的人,一个听得懂它的密语的人,一个对它的密语解码之后抖落一身尘埃继续赶路的人。
如果可以,于晨光破云而出中,开启窗子,我愿意成为这个迎候和风结伴鸟鸣穿堂入室的人。
责任编辑 孙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