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淑君++李德辉
古诗中的思妇题材,始于《诗经·卫风·伯兮》,其后在汉魏六朝乐府诗中得到长足发展,《乐府诗集》、《玉台新咏》等乐府诗总集保存了许多思妇诗。乐府《昔昔盐》是其中的典范,此曲的根源最晚可以追溯到沈约《夜夜曲》,后续之作最具规模气象的,莫过于唐赵嘏《昔昔盐》二十首,中间的标志性作品则是薛道衡的《昔昔盐》。这一头一中一尾三诗,都有标志性意义,本文即拟以薛诗为中心,论述此曲的来源、演变,顺便谈及古乐府的类群化和经典化问题,期望引起学界的注意,对这一问题做后续的研究。
一、 《昔昔盐》的得名和含义
张炎说:“作慢词,看是甚题目,先选曲名,然后命意。”(《山中白云词》附录《乐府指迷》)其实不仅作慢词如此,乐府诗亦然。我们研究《昔昔盐》,同样需要从题目着手。薛道衡的名作《昔昔盐》,艺术性之高,世所公认,至其含义和来源,则前人有不同看法。杨慎、吴旦生谓“昔”为“夕”,“昔”即“夜”,梁乐府《夜夜曲》正是基于这一意义而取名《昔昔盐》。元人耶律铸谓“昔”为“析”。清张德瀛《词徽》以为“昔昔”乃隋宫美人名。任半塘《唐声诗》也认为:“惜惜与人名乃愈近。”以上是说“昔昔”,再看“盐”。盐之所指为何,论者亦多。徐锴、杨慎谓盐为“掺”。洪迈谓盐为歌诗“吟、行、曲、引”之类,柳如是、陈寅恪亦赞同此种说法。沈括、吴曾等谓“盐”为“炎”,《昔昔盐》与《黄帝炎》、《曲炎》、《突厥盐》、《疏勒盐》、《鸧鸽盐》、《野鹊盐》、《神雀盐》、《阿鹊盐》等同类,乃隋唐舞曲,西域音乐。明方以智谓盐为“艳” 之转声,并与“胤”、“引”相通。以上诸说,所见不同,但又不无相通之处。综合考察,似可认为,《昔昔盐》即梁乐府《夜夜曲》在北朝、隋唐的翻版。昔与夕,艳与盐,读音既相通,意义也可转借,夜夜——夕夕——昔昔,艳变成盐,正反映了古人作诗字无定写,多取谐音的基本规律,也反映了南曲入北以后的读写变化。
那么为何薛道衡要改《夜夜曲》为《昔昔盐》呢?究其原因,还在于他的北朝生活经历。薛氏生于北齐,历仕周隋,一直在关中、河东生活,这里多有游牧民族内迁,与汉族通婚,当地部分外来居民所操的语言还不是纯正的汉族话,而是多杂胡音,将《夜夜曲》中的“夜夜”转写为“昔昔”,“艳”转读为“盐”,即是其突出表现之一。《夜夜曲》改名《昔昔盐》,反映了北朝特别是关陇文化对南朝诗歌的接受,是南曲入北以后当地化的必然结果。根据张《朝野佥载》等书记载,周隋唐初关陇一带人士,习惯上称呼“曲”为“盐”,其中“盐”字为当时人士所持的突厥方言。薛氏是河东人,这里从漠北迁入的突厥部落较多,当地居民讲突厥话的较多,为了适合当地读者的口味,而有意将《夜夜曲》改名《昔昔盐》,虽然名字“不类中国”,但有北朝胡夷里巷杂曲风味,自不可废。
二、 《昔昔盐》对隋前思妇主题的整合和提升
乐府诗题目众多,看上去五花八门,来源各异,不好把握,实则有规律可寻。稍加比较即可发现,乐府诗创作有群落化的特点,题意、制作都是以相近主题为中心来模拟的,久而久之,就会形成一个同类题材的创作群落。经由宋人郭茂倩、郑樵等整理,将这些作品汇为一处,这一特征更加明显。根据郑樵《通志·乐略》统计,宫苑方面,即有《魏宫辞》、《玉华宫》、《长信宫》、《连昌宫》等十九曲。 时景题材,计有《阳春歌》、《夜夜曲》、《夜坐吟》、《遥夜吟》等二十五曲,此外还有“都邑三十四曲”、“古调二十四曲、征戍十五曲、游侠二十一曲、行乐十八曲、佳丽四十七曲、别离十八曲、怨思二十五曲……”大大小小,无虑数十类,都是以类相从,同一组题目之间,具有近邻或是姻亲的关系。后续的作品,题目和诗意都是从前行之作中衍生的,这种现象,我们称之为古乐府的类群化。这就与唐代杜甫、元结、顾况、元稹、白居易、李绅、张籍、王建等人的新乐府有很大的不同。这些唐人创作新乐府,是“即事名篇,无复依傍”的,而主要成于唐前的古乐府,则是有依傍的。《昔昔盐》属于其中的时景题材。它的产生,也是因为同类题材连类而及的乐府诗歌创作原理。《类说》卷五一《乐府解题·夜夜曲》云:“夜夜曲,伤独处也。”可见乐府杂曲歌辞《夜夜曲》是以“伤独处”为中心的思妇题材,其创作当是受了前人同类作品的启发。而薛诗也“无非闺中怀远之意”(范晞文《对床夜语》卷一)可见也是同类主题。尽管如此,此诗却不是对前人作品的简单重复,而是隋前思妇题材的归结。从《乐府诗集》卷七六收录的杂曲歌辞可知,薛氏此诗是在沈约《夜夜曲》二首的基础上生发的。沈诗云:“北斗阑干去,夜夜心独伤。月辉横射枕,灯光半隐床。”“河汉纵复横,北斗横复直。星汉空如此,宁知心有忆。孤灯暧不明,寒机晓犹织。零泪向谁道,鸡鸣徒叹息。”梁简文帝同题作:“霭霭夜中霜,河开向晓光。枕啼尝带粉,身眠不着床。兰膏尽更益,薫炉灭复香。但问愁多少,便知夜短长。” 下面还有唐初佚名及王偃的同题作。上举四人五诗,都是摹写思妇深闺独坐的愁苦,题旨、词意、脉络大体一致,前后相承,很少出新。而薛道衡此诗却不是这样,他以“别荡子”、“守空闺”为主题,生发出十韵二十句,篇幅较之前人要长,内涵也要丰厚。王国维《人间词话》说:“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词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根据王氏所说来观察薛诗,发现正好符合此点。此诗最显著的特色成就之一,在于意境创造出人意表,新颖美观,符合中国古典诗歌含蓄、优美、形象的艺术特点和审美要求。较之前人作品更富描写性,情景宛然在目,一开始就紧紧抓住了读者的心。开头八句“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将女主人公放置在一个杨柳低垂、春光明媚的环境中。这么处理,就为爱情主题铺垫了很好的情感氛围。蘼芜、芙蓉本来就和女性和情爱有关,而垂柳、金堤也象征男女的难分难舍。在此美景之下,思妇从暗处走到前台。下面说她的日常生活就是“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因为长期独居难耐而愁容满面,“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只能空想爱情,渴望团聚。下面 “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帏飞”等五联,虽然难免在诗意上蹈袭前人,甚至不无杂凑痕迹,但他以工整的对偶来赋美景,使得不同时空、背景下的人事都聚合到“别荡子”、“守空闺”这一中心话题下,实现了不同情境的美感呈现。而且往往一句一意,画面不断变幻,不是像沈约、简文帝和王偃的诗那样,数句一意,场景不变。这样,作品的意蕴就更丰富,一定程度上减轻了乐府诗由于因袭模拟而带来的单调乏味。以上所述,都是此诗高出前人之处,可视为对隋前思妇主题的提升。加之中间还有“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这样的著名警句,写景细腻精致,造句出人意表,诗篇的艺术性就更上层楼了。
以上是说提升。至于整合,则是因为此诗每句各写一意,对思妇主题作不同角度的铺写,反映的生活面很广。如果要追查诗歌语言的来源,可以为其中至少十句以上找到不同的源头。比如“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即分别源于汉乐府《陌上桑》和北朝窦滔妻苏氏八百四十字的回文诗,下面的盘龙、彩凤、夜鹊、晨鸡、暗牖、空梁、代北、辽西则源于南朝宫苑诗、拟乐府,等等。除开头结尾两联不对仗外,中间八联全是对仗,对偶句优美的字面下面,隐含着不同的语源。把不同艺术来源的诗句和意思汇为一处,专写一事,就增强了作品的概括性。前人说,薛氏此诗其实并不高明,东南西北,到处乱扯,拼合一处。其实是皮相之论,应该说,这正好反映了此诗的综合性之强。试想,如果不是他每句各写一意,唐代诗人赵嘏也就不可能在此基础上写得成组诗《昔昔盐》二十首,每篇都以薛氏诗句为题,衍生出更丰富、优美的篇章。这正好反证了此诗的整合度之高。由于各句的来源有异、出发点不同,合在一起就能塑造不同的文学形象,写足了思妇深闺念远的生活和心态。而且偏重于从形象入手,不像前人作品,多为笼统的叙事语言,缺乏可以让读者进入的优美情境,这样就可以做到如司空图所说的“思与境偕”,注情于景,以景托情,自然要胜出前人一筹。薛氏这么做,好比厨师制作名菜,将不同地域来源、不同民间风味的食材聚于一处,加以精心的整合,照样可以制作出五味俱全的名菜,吃起来什么感觉都有。这种做法,我们姑且称之为“消化吸收再创新”,而杜甫、白居易等的新乐府,则属于原始创新,二者各擅胜场,不可偏废。
三、 从《昔昔盐》看古乐府的类群化和经典化
由对薛道衡《昔昔盐》的讨论,顺便还触及另一话题,那就是乐府诗歌创作的类群化和经典化。仔细对比可知,汉唐乐府不仅每一题目下集中了大量的同题作品,而且还有远祖、近亲和近邻。前面所举的郑樵《通志·乐略》中汇编的多组古乐府诗题目,即是显例。就本文的话题而言,《昔昔盐》的近祖是沈约的《夜夜曲》,远祖是《诗经·卫风·伯兮》和曹魏徐干的《室思》,近亲是南朝古乐府《夜夜曲》、《夜坐吟》、《遥夜吟》。像这样的同类题材的聚合,存在着相生相克的发展规律。即一方面,因为因袭模拟,必然会导致诗意的陈陈相因、风格面貌的雷同。累积的作品越多,前定的框架和俗套就越多。这样,就在无形中形成了对后人创新的重重障碍。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是限制创作的不利因素,是“相克”;但是另一方面,这种框框和俗套也是一种诗歌艺术的探索。不同的人,尝试从不同角度入手来写同一主题,寻求突破,未尝不可以视为文学资源的一种积累。累积的作品多了,后人创作的凭借也就越多,能赋予后人以不同的启示。这样看来,又是相生的。特别是,到了高明作家的手里,甚至能化腐朽为神奇。薛氏此诗就属于后面这种情况。他成功地将南朝乐府旧题翻新为北朝版本的《昔昔盐》,里面添加了很多沈约原作所无的新东西,意境之优美、对仗之精工,都超越时流。也正因此,此诗的名气之大,唐前古乐府所罕见。此诗经唐代小说《隋唐嘉话》的宣扬(主要是说隋炀帝善属文,而不欲人出其右。只因薛氏写出了“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这两句好诗,炀帝自己写不出,为此就心生妒恨,而借故杀害了薛氏),名气就更大了,而它所依傍的原作沈约《夜夜曲》却极少有人提到,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它是《昔昔盐》的源头。这种强烈的反差表明,此诗的创作确实取得了极大的成功。成功的关键原因,还是在于薛氏的主观创造。创造的途径,借鉴葛晓音先生《论李白乐府的复与变》(《文学评论》1995年第2期)一文的研究结论,一是“复”,即复述原作的内容,不改变原意,但要努力写细腻,写优美;二是“变”,即往原作里面增加一些新东西,丰富它的艺术容量,提升它的主题思想。的确,古乐府主要靠想象成诗,体性较虚,利于诗人驰骋才笔,自由发挥。主要靠文学传统培育,多写前代旧事和前人生活,不是针对某个现实生活中的某个具体的人物,而是摹写作者心眼中的某一类人,以虚拟情境为主。对于这样的作品,就必须改变习惯的写作套路,写前人未写之意,造前人未到之境,运用典型化的艺术手段,将现实生活中的某类人物的生活和心理,以具象化的形式表现出来,让人物心态来物态化,使得人人都可以感受得到诗中主人公的心灵世界。只有这样,才能实现乐府诗歌创作的经典化。不但薛道衡如是,李白、王维、李贺等同样如是。这样一个规律,我们可以姑且称之为乐府诗歌创作的类群化和经典化。前者是后者的基础,后者是前者的升华。没有类群化也就难有经典化。而有了经典化以后,人们也可以深化对前行作品价值和意义的认识。这是本文所得出的又一结论。
(作者单位:湖南科技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