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主义不平等是外生的吗?
——对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的评述

2015-06-05 14:34顾炜宇
山东社会科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凯蒂资本主义财富

顾炜宇

(中央财经大学经济学院,北京 100081)

资本主义不平等是外生的吗?
——对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的评述

顾炜宇

(中央财经大学经济学院,北京 100081)

2014年,法国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凯蒂的《21世纪资本论》一经出版,便在西方世界引起巨大轰动。本文探讨了《21世纪资本论》中关于资本主义不平等是外生的观点和逻辑及其政策主张,认为皮凯蒂的研究具有重要意义,但该研究建立在新古典理论基础上,没有揭示资本主义发展的本质规律,即资本主义不平等是内生于资本主义制度。基于不平等的内生性认识,本文给出了相关政策建议。

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马克思;不平等;内生;外生

2014年,法国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凯蒂(Thomas Piketty)的《21世纪资本论》一经出版,便在西方世界引起巨大轰动。皮凯蒂回顾了自工业革命以来收入及财富分配的历史,利用20多个国家众多研究人员精心收集的最新数据,尝试梳理出一部关于财富及其分配不平等所引发的社会、政治和文化矛盾的历史,堪称一部鲜活生动的人类历史。《经济学文献杂志》称赞此书是“过去几十年经济学领域最好的一本著作”;①Branko Milanovic,“The Return of‘Patrimonial Capitalism’:A Review of Thomas Piketty’s Capital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v01.52,no.2(June 2014),PP.519-534.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保罗·克鲁格曼、罗伯特·索洛等也专门撰文推荐该书。②Paul Krugman:“Why We are in a New Gilded Age”,May 8,2014;Robert Solow:“Thomas Piketty is Right”,April 22,2014.《21世纪资本》在我国也引起了广泛关注和热议。

皮凯蒂在《21世纪资本论》中自然地把马克思(Marx)作为比较的参照对象,但其研究仍旧是以新古典经济增长理论为基础,与马克思《资本论》的逻辑存在根本差别。甚至,皮凯蒂也“从来没有真正读过《资本论》”。③Thomas Piketty:“I Don’t Care for Marx”,May 5,2014.因此,皮凯蒂对马克思的评价:“马克思完全忽视了持久性的技术进步和稳定的生产率增长”;④Thomas Piketty,Capital in the 21st Century,Cambridge: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4,p.8.“马克思主义所强调的利润率下降的观点从实际历史情况来看是错误的”等,⑤Thomas Piketty,Capital in the 21st Century,Cambridge: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4,P.52.需要指出的是,麦托证明,利用皮凯蒂等人创建的“世界最高收入数据库”的数据并采用马克思对资本的定义所得出的利润率呈现长期下降的趋势。参见Esteban Ezequiel Maito,“Piketty against Piketty.The Tendency of the Rate of Profit to Fall in United Kingdom and Germany since XIX Century Confirmed by Piketty’s Data”,MPRA working paper no.55839.也仍是新古典经济学家们一般观点的翻版。

为进一步探求不平等规律,本文对比了皮凯蒂与马克思对资本、资本主义不平等观点和政策主张的差异,得出:皮凯蒂在新古典理论基础上得到的关于资本主义不平等是资本主义制度外生因素决定的结论并没有揭示资本主义发展的本质规律,即资本主义不平等是内生于资本主义制度的。只有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做出变革,才能从根本上缓解不平等。基于不平等的内生性认识,本文给出我国应对不平等问题的相关建议。

一、皮凯蒂的主要观点

皮凯蒂研究的主题是资本主义历史上长期存在的财富和收入分配的不平等。首先,既然冠以“资本”之名,皮凯蒂先给出了“资本”的定义。他认为,资本就是一切可以进行市场交易的(所有权能够永久性转移)财富。因此,皮凯蒂讨论的资本分配就是指财富的分配。另外,这一定义显然还是基于新古典经济理论基础(新古典经济学的价值理论)。而马克思则认为,资本是以增殖为目的的特殊的价值,是一种生产关系。资本通过剥削劳动力获得剩余价值进行积累,是在生产-分配-交换-消费的“四环节经济循环”中实现的。因此,分配不过是从属于资本增殖的一个环节。皮凯蒂的财富概念,与马克思对资本的本质的深刻理解和严格界定相比,显得过于泛化。在皮凯蒂看来,财富既包括资本家的厂房,也包括工人自用的住房,这实际上是在把本质(或性质)不同的东西进行加总和比较。①这应该是受到了新古典经济学理论的影响。尽管皮凯蒂以财富为研究对象一定程度上解决了数据收集的难题,然而,这对揭示资本主义不平等的内在规律而言,仍是浮于表象、不达深里。

其次,皮凯蒂等在研究数据方面做出了杰出的工作。过去十年,皮凯蒂与塞斯以及其他人深化和拓宽了关于收入不平等问题的研究,他们的成果最终被收入了“世界顶级收入数据库”。以往关于收入和财产分配的数据一般来自抽样调查,这使得大多数亿万富豪游离于传统研究视野之外,而低估了不平等的程度。一是因为富人会瞒报收入和财产,造成关于这些人财产和收入的具体数据的缺乏;二是最富裕的阶层在调查样本中占比太少,缺乏代表性。皮凯蒂与合作者则利用税收数据——通过整理收入退税和财产税的数据来取得收入和财产的微观数据,一定程度上克服了以往数据和研究的不足。同时,也把富豪们推到了幕前,使之再次站到了社会变革议题的中心。

再次,基于以上数据基础,皮凯蒂等展示了资本主义不平等的更长时段的演变历史,在理论和政策上均做出了重要贡献。

第一,基于以上微观数据,皮凯蒂对资本主义历史上的若干问题提供了有力的证据。比如,20世纪最初几十年的不平等的缓解是因为两次世界大战、资本主义大危机与大萧条,以及国家大规模再分配政策的实施;2008年金融危机的爆发与过去30年不平等程度的严重恶化密切相关,财富集中在少数人手里而大多数人需要举债生活,债务膨胀与监管缺乏使金融风险不断累积;2008年金融危机并没有像上世纪30年代的大危机那样造成富人财富的重大损失,短短几年后,最富裕阶层收入所占比重就得以恢复并继续上升。

第二,皮凯蒂用事实说明了用新古典方法研究不平等问题中的若干问题并作了有限修正。第一个问题是关于财富分配不平等的原因分析。按照新古典理论,分配的不平等是由于要素在生产中的效率存在,即不平等问题从属于效率问题。具体而言,市场配置资源是有效率的,分配则按要素边际生产力进行,因此有效率的市场配置资源所导致的(必然的)不平等应该是可以接受的,而不平等程度的加剧,则是因为不同要素的边际生产力差距拉大了。于是,不平等问题就必然联系于技术变革、技能需求变化和全球化,是它们导致了主要资本主义国家内工资差异的增大。事实上,新古典理论忽视了影响不平等的两个重要方面:一是忽视了资本占有的不平等(资本归谁所有不直接影响其边际生产力),这一不平等在私有产权制度下还能代际遗传而导致不平等的固化;二是忽视了资本性收入(利润、利息、红利等)的分配而片面重视工资性收入的差异,这意味着上述的第一个方面即因资本占有不平等引起的财富不平等程度很可能(因在资本性收入上的差异)在后代进一步累积而加深。这些有意无意的忽视,②新古典经济学家不可避免地为资本家代言,同时现代经济学追求所谓的“科学”的倾向也强化了理论假设的抽象而更加脱离现实。导致了一个显然可笑的结果:普通劳动者(包括中国的普通劳动者)成为了不平等问题的焦点乃至罪魁祸首(因为劳动力边际生产力较低,特别是在工业化大机器生产方式下),而资本家却远离不平等问题的中心漩涡,躲在幕后、高高在上。对此,皮凯蒂做出了纠正:一是资本占有的不平等极其严重,且这种不平等在缺乏遗产税的有效调节下会通过后代继承下去,威胁社会的流动性和民主性;二是与上世纪大萧条时期相比,过去30年美国最富有阶层的“工资性收入”在收入中所占比重显著提高,③按美国最富有的1%阶层的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大部分来自于高层管理人员薪酬的大幅度提升。皮凯蒂认为,这无法用边际生产力理论解释,而应该是在收入税率下调后高管与股东分配结构重构的结果。①在为该书撰写的书评中,罗伯特·索罗认为,这些“超级经理”的巨额薪酬或许不应算作劳动收入,这些人在社会和政治意义上属于食利者,而不是普通的技术、管理人员。参见Robert Solow:“Thomas Piketty is Right”,April 22,2014,www.newrepublic.com/article/117429/capital—twenty-first—century-thomas-piketty-reviewed,May 10,2014.第二个问题是关于分析方法。新古典分析方法是机械的原子化的微观分析方法,以个体为分析对象,认为个人收人通常来自多种可以细分的要素。皮凯蒂则采用宏观分析方法,以要素分配为核心——把国民收入中的资本份额与劳动份额放在分析的核心。其一,他继承了库兹涅茨的传统,即用最富裕阶层在国民收入中所占的百分比来直观表示不平等的程度;其二,他发现由于资本性收入的分配比劳动收入更加不平等,越富裕阶层的收入中资本性收入的比例就越大,所以资本份额与整体的收入不平等程度一般是正向相关的。因此,分析收入分配不平等程度及其如何变化就要分析资本份额与劳动份额的结构及其如何变化。但是,皮凯蒂的修正是有限的。因为,皮凯蒂的分析是建立在对资本概念的界定之上,而这一界定基于他长期所受的新古典经济理论教育,尽管其更加注重宏观分析。

第三,皮凯蒂的主要贡献还在于他以事实批判了经济增长会自动解决分配问题的流行观点。二战以后,“库兹涅茨曲线”表明不平等的程度会随着经济增长自动出现先上升后下降的趋势,以试图在与社会主义的竞争中给资本主义带来希望。主要资本主义国家在二战后的头30年的确出现了不平等程度下降的趋势,看起来像是经济增长达到一定水平后自发产生的。皮凯蒂却认为,这一时期不平等程度下降的趋势,是资本主义历史上的一个特例,主要是由于两次世界大战爆发和上世纪30年代资本主义经济危机迫使主要资本主义国家大规模实施再分配政策导致的。随着撒切尔和里根等保守势力的上台,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再次回到不平等程度持续恶化的长期趋势中。从资本主义长期历史看,不平等程度的演变没有什么固定的趋势,既不像马克思预言的那样持续恶化,也不像库兹涅兹所认为的那样会随着经济增长而自动好转。在《21世纪资本论》中,皮凯蒂把马克思和库兹涅茨作为假想敌。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的不平等程度取决于具体的历史条件;但马克思也不否认,随着工人阶级力量的相对增强,资本主义会出现不平等程度缓和的时期。库兹涅茨也并不认为不平等程度会自动好转,而是认为“民主社会”的立法和政策是扭转不平等程度的重要力量;而且库兹涅茨明确表示,不平等程度究竟如何变化这一问题是没有固定答案的。②Kuznets,Simon.“Economic Growth and Income Inequality”,American Economic Review,v01.45,no.1(March,1955),PP.1-28.因此,有意思的是,皮凯蒂在否定马克思和库兹涅茨作为理论结论的同时,也证明了他们分别在19世纪和20世纪所构建的理论假设的现实性和客观性。当然,从历史的长时段来看,也是有局限的。

最后,皮凯蒂认为腐败和市场操纵让个别人牟利会加剧这种不平等,但不是唯一的因素。腐败是最不合情理的一种财富不平等,让巨额财富源源不断地流入极少数人手中。不过,腐败并不是导致严重的财富不平等和财富过度集中的唯一根源。事实上,私人资本的积累和分配本身就具有使财富(过度)集中的强大推动力。③皮凯蒂发现,从长期来看,资本收益率(特别是顶级资本的收益率)明显超过经济增长率。两者之差导致初始资本之间的差距一直延续下去(资本持有者只需将资本收入的一小部分用于保持自己的生活水平,而将大部分用于再投资),并可能造成资本的高度集中。基于以上分析,皮凯蒂认为要扭转这种趋势,必须建立一整套公共机制,使资本为整体利益服务,包括在各个行业中发展各种新型资产和新型的参与性治理,还包括对收入和资产实行累进税制。

皮凯蒂对资本主义不平等问题的研究无疑有着极为重要的积极意义,不仅使不平等问题成为了21世纪经济的关注点,更启发了很多积极有益的思考和更为深入的探讨。然而,他的研究不足也是明显的,如他对马克思和库兹涅兹的思想理解不完整,有些以偏概全;他的研究建立在新古典理论之上,但却力图修正新古典理论难以解释的问题,虽有大量数据和事实支撑,但显得逻辑论证不足。此外,其政策主张过于理想化而实施难度极大。

二、皮凯蒂的分析逻辑

资本性收入在国民收入中的比重会越来越高这一命题,是皮凯蒂解释财富不平等的基础。但是,要衡量资本在国民收入中的分配比重并非易事,研究者不可能深入到每一个经济体的细节中去考察工资、利润等的历史变化情况。因此,皮凯蒂采取了宏观的、间接的计算方法,通过资产存量、利率、储蓄率、经济增长率等更易统计的数据来推算。由于资本所得应当等于前一期的资本投资总额乘以社会平均利率,所以资本占国民收入分配的比重为:

其中,α是资本份额,即资本占国民收入分配的比重(1-α就是劳动的分配比重);β=capital/income,为资本收入比(资产投资量与当期总产值(流量)的比值);r为资本收益率(资金利率)。

皮凯蒂的观察结论主要有:其一,β在长周期中不断上升,但这主要来源于私人部门的资本上升,公共部门的资本/国民收入比却在缓慢下降;其二,r在长周期中逐步下降(资本日益密集,投资回报率下降);其三,α长周期中下降,但上世纪70年代以后又转为上升势头;其四,长期看,r>g,即资本的回报率从长期来看总是高于国民收入的增长率。尽管这一比例曾一度下降,但是近几十年又快速攀升。

对于以上结论,皮凯蒂做出了逻辑解释。他利用索洛新古典增长模型中长期和短期的均衡关系,①显然,皮凯蒂理论的主要部分还是基于新古典理论的。认为β在长期中趋近于s/g,其中,s是储蓄率,g是经济增长率(国民总收入增长率)。皮凯蒂进一步认为,由于g趋于下降,若r下降速度没有g快,那么资本和收入之比将趋于上升,而资本份额也将趋于上升。而资本份额的上升意味着收人不平等程度的加深。对于财富的不平等,皮凯蒂依赖于不等式r>g,即财富收益率高于经济增长率(长期来看,除了二战后的头30年,这个不等式都成立)。这说明,如果储蓄率达到一定水平,财富增长就能快于国民收入增长,那么财富集中程度就会越来越高。

皮凯蒂以此解释了收入和财富分配不平等的机制(分别依赖于s/g趋于下降和r>g)。但这一机制实际上主要是皮凯蒂从历史数据中观察并推测出来的,背后没有逻辑上自洽的解释。同时,又与新古典理论一脉相承。新古典理论认为,储蓄率取决于个人最大化效用选择,经济增长率取决于技术进步和储蓄率,而资本收益率取决于生产函数和资本的边际生产力。我们知道,新古典经济增长理论是外生经济增长模型,即上述机制构建的模型中收入和财富分配不平等的背后的决定因素都是外生的;而且,为确保s/g趋于下降和r>g这两个条件成立,皮凯蒂用历史数据对这些外生因素进行了控制。

基于以上逻辑,皮凯蒂预测,在21世纪随着资本收入比的持续上升,不平等程度还要加深。并且,既然不平等是一系列外生因素所决定的,资本主义的基本制度没有根本性问题,那么不平等就可以通过外生的税收政策来加以调节了。因此,他建议实行累进式收入税和累进式财产税,同时加强国际合作,防止资本外逃。

不平等问题真的是由一系列外生因素所决定的,还是原本就是资本主义制度本身固有的矛盾,即是内生于资本主义制度本身的?如果是后者,解决不平等问题恐怕不是征税能够解决的,而是应该调整资本主义生产关系。

以马克思主义分析过去30年主要资本主义国家不平等程度的加剧,也许更为深刻和能抓住资本主义发展的内在规律。马克思把资本份额和劳动份额的变化归因于资本和劳动之间权力的失衡。20世纪70年代以来,劳动收入占比的下降,正是资本利用技术、失业、全球化、反劳工政策等各种手段打击工人的结果;②David Harvey:“Afterthoughts on Piketty’S Capital”,May 17,thoughts-pikettys-capital/,May 20,2014.而金融化的过程则进一步加剧了不平等的程度。资本份额的变化,皮凯蒂视为结果,而马克思主义却看做是资本与劳动权力变化的直接体现;在皮凯蒂那里由外生因素决定的储蓄率、资本收益率和经济增长率,在马克思主义这里都与资本份额(或劳动份额及其背后的权力对比)有直接的因果关系,因而都是内生决定的。也就是说,资本主义不平等内生于资本主义制度本身!因此,马克思主义认为,不触动资本的权力地位(不调整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就无法解决(或缓和)不平等问题。那么,皮凯蒂在《21世纪资本论》中提出的政策主张能产生多大影响,最终取决于这些国家资本与劳动的权力对比和斗争。这正如皮凯蒂所认识到的,战后头30年的资本主义的“黄金时代”是巨大社会变化的结果——没有这些社会变化,资本主义恐怕难以自我修正。就此而言,皮凯蒂书中结论恰恰是对资本主义结局的预测,而非对资本主义不平等变革的良方。

三、西方学界的评价与争论

皮凯蒂的《21世纪资本论》先在美国获得轰动,然后得到法国等国家的关注。但是,西方学界对皮凯蒂的书评价不一。

克鲁格曼等自由派经济学家对该书高度赞扬,而保守派经济学家如劳伦斯·萨默斯、肯尼斯·罗格夫则提出了一些狡辩式的批评。罗格夫认为,皮凯蒂仅仅关注发达国家内部的不平等,但没有看到国家间不平等程度的缩小,即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收入差距的缩小。①Kenneth Rogoff:“Where Is the Inequality Problem?”May 9,2014.萨默斯认为,资本收入份额并不会随着资本积累长期上升,因此资本主义下不平等程度并不会长期加剧。萨默斯否认资本主义长期矛盾的存在,并把不平等问题的矛盾转移到全球化和技术变化上来。②Lawrence Summers:“The Inequality Puzzle:Piketty Book Review”,May 14,2014.就政策建议,自由派经济学家赞同征税的必要性,但怀疑其可行性;而保守派经济学家认为,征税会给经济增长带来负面影响。可见,保守学派对皮凯蒂没有提出像样的反驳意见,只能指责皮凯蒂是个“社会主义者”、“马克思主义者”,利用冷战思维让读者提高警惕。总的来看,在不平等问题上,保守势力在政治上、学术上、舆论上都处在极为孤立的位置。

西方左派则对该书提出了严肃的批评意见。大卫·哈维认为,皮凯蒂仅陈述了利润率大于经济增长率的事实,却没有揭示其原因;并且皮凯蒂对资本的定义在理论上是错误的,资本不是“资产”,而是剥削、积累的过程,因此皮凯蒂计算利润率的方法也是错误的。只有处于流通中的资本才是资本,而资本主义会迫使一部分资本退出流通,限制处于流通中的资本量来维持流通资本的利润率。③David Harvey:“After thoughts on Piketty’s Capital”,May 17,2014.托马斯·帕利认为,皮凯蒂的理论建立在新古典经济学基础上,看不到造成不平等的经济制度和权力结构,只能提出征税这种简单幼稚的政策建议。④Thomas Palley:“The Accidental Controversialist:Deeper Reflections on Thomas Piketty’s‘Capital’”,April 25,2014.理查德·沃尔夫认为,征税等再分配政策事倍功半,解决不平等问题的关键是通过改造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消除初次分配的不平等。⑤Richard Wolff:“Beyond Piketty’s Capital”,May l,2014.安德鲁·克里曼认为,利润率下降是资本主义的长期矛盾,否认资本收入份额的上升趋势;皮凯蒂在政治上把矛头指向1%,使人们过于关注不平等问题而忽视底层人民的失业、贫困等问题;皮凯蒂只考虑税前收入,没有考虑税后和转移性收入,不是以个人或家庭而是以“纳税单位”为研究对象,所以其所揭示的不平等恶化的趋势也并不可靠。⑥Andrew Kliman:“The 99%and the 1%?of What?”Feb.19,2013.

应当看到,尽管皮凯蒂指出不平等问题在资本主义历史上长期存在,并且将来很可能延续,但却没有深究不平等问题的制度根源,也不对资本主义进行任何根本性的批判。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左翼知识分子则长期以来坚持批判资本主义的不平等问题及其根源。左翼研究不仅有理而且有据,从学术严格性上也不逊于皮凯蒂的研究。皮凯蒂的研究以新古典经济学的面貌出现,自然能得到主流经济学家们的呼应。然而,这种新古典的面貌也给该书带来了诸多问题。最为典型的是,皮凯蒂把性质不同的财富统称为“资本”,因此无法对有关财富的重要经济变量做出逻辑自洽的解释,只能从数据中寻找证据。但是,资本如何增殖、如何分化出不同职能的资本、如何分配剩余价值、为什么会发生危机——这些问题都不能仅凭数据来回答。我们认为,只有从马克思主义的角度理解皮凯蒂所揭示的事实,通过理论和现实的相互印证来探寻资本主义的历史规律。因此,皮凯蒂的《21世纪资本论》只是对资本主义历史的静态描述,可能无法展现21世纪的结果,而马克思的《资本论》则是对资本主义历史的动态分析,其基于对资本积累机制及其矛盾的分析而揭示的资本主义发展规律或许可以帮助我们对未来做出更为可能的预测。

同时,从政策建议来看,由于缺乏马克思主义的以资本积累为核心的分析方式,皮凯蒂仅从数据上也无法提出有效的政策建议。皮凯蒂(和库兹涅茨一样)强调税收在历史上对扭转不平等问题的重要性,但历史上资本积累遇到了怎样的历史困境才迫使国家通过税收实行大规模再分配?对于这一根源性问题,皮凯蒂没有做出回答,所以他所提出的税收政策也就显得缺乏新意和少有可行性。历史表明,资本主义国家的大规模再分配是迫于危机对资本积累的破坏和对资本家权力的打击、工人力量的高涨以及社会主义的威胁。

四、意义与启示

皮凯蒂在《21世纪资本论》中展示的资本主义不平等的历史演变、对资本积累和不平等形成发展机制的研究、提出的累进税制建议,以及西方学界对皮凯蒂研究成果的争论,启发我们更多更深层的思考,将有助于不平等问题的应对与解决。

历史表明,不平等问题由来已久,并让全人类付出了沉重代价。斯蒂格利茨感叹,1%的少数群体虽然享受着最好的住房、最好的教育、最好的医生、最好的生活方式,但是有一样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那就是意识到他们的命运是与那99%的大多数命运捆绑在一起的。纵观历史,这些1%的群体最终都会明白这一道理,只不过他们常常明白得太晚了。①约瑟夫E.斯蒂格利茨:《不平等的代价》,张子源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3年版,第1页。我国与很多发展中国家同样面临严峻的不平等问题。北京大学社会科学调查中心发布的《中国民生发展2014报告》显示,中国的财产不平等程度在迅速升高,1995年我国财产的基尼系数为0.45,2002年为0.55,2012年我国家庭净资产的基尼系数达到0.73,顶端1%的家庭占有全国1/3以上的财产,底端25%的家庭的财产总量仅在1%左右。与《21世纪资本论》中的数据对比,可以发现我国的不平等已与美国相近,高于英法两国,更远高于瑞典。不平等现象的加剧越来越成为中国和其他很多新兴国家面临的重大挑战。不平等现象不仅是经济发展造成的,也是经济政策和政治造成的。稳定对新兴国家而言非常重要,要实现可持续发展、社会和经济稳定,就必须解决不平等的问题。

2008年以来的金融危机更是给予了人们一种新认识:我们的经济体制不但没效率、不稳定,而且根本不公平。②约瑟夫E.斯蒂格利茨:《不平等的代价》,张子源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3年版,第7页。无疑,金融危机是新自由主义在21世纪初遭遇的重大灾难。然而,皮凯蒂在《21世纪资本论》指出,2008年以来的金融危机和经济衰退并没有对主要资本主义国家最富裕阶层的财富带来沉痛打击。这说明,本次金融危机尽管是新自由主义的灾难,但还没有成为新自由主义没落的历史转折点。另外,由于最富裕阶层的影响,皮凯蒂所提倡的高额收入税和全球统一的财产税,在主要资本主义国家将无法实行。主要资本主义国家仍将深陷不平等问题恶化与新自由主义没落的矛盾漩涡中,由不平等问题所引发的经济矛盾和社会矛盾会进一步发展乃至激化,而新自由主义的没落也将继续拖累各国经济整体低迷。

我国要避免像主要资本主义国家那样(无法通过征税实行再分配)陷入长期的困境中,政府就应当主导实行更多更有效的办法以减少不平等:一是大力发展国有经济,建立健全国有资本收益分享机制,如使利润合理集中到国家手中为人民的整体利益服务,实施员工持股计划让国有企业劳动者参与利润分配;二是加强对劳动者的社会保障以及合法权利的保护,提高劳动者在工资和劳动条件上的谈判力;三是继续完善劳动、资本、技术、管理等要素按贡献参与分配的初次分配机制,多渠道增加居民财产性收入;四是依法加强对公民财产权的保护,更加重视规范市场秩序和完善制度建设,严厉打击腐败和市场操纵,保护投资者特别是中小投资者权益;五是在拓宽农民增收渠道上,要继续健全农产品价格保护制度和农业补贴制度、提高农民职业技能和创收能力、建立健全基本公共服务体系,大力增加转移性收入;六是推进累进制税改,对过高的收入和财产(如最富裕的1%)征收高额收入税和财产税,尽可能避免资本过度集中,同时严格遏制资本外逃。只有超越资本主义和新自由主义,我们才能避免《21世纪资本论》揭示的悲观景象,而获得可持续的长久的经济增长和人民福祉的稳步提升。

(责任编辑:栾晓平)

F011

A

1003-4145[2015]06-0018-06

2015-04-10

顾炜宇,男,经济学博士,中央财经大学经济学院院长助理、金融创新与风险管理研究中心主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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