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众生平等。
话自然没错,可初绽嫩芽的柳条傲娇地迎风摆动,满缀黄花的迎春藤却谦卑地匍匐在水边,叫人不得不疑惑:等级的出现,大概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倒春寒。天本来就冷,再加上会议室里那种冷森森的高大上氛围,更觉料峭逼人。环形的会议桌上,每人面前摆着一杯绿茶,只是没人动,个个都是屏气肃然的模样——余老大重视形式感,这又是开年以来逼格最高的一次会议,众人自然都得拿出点敬意。
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杨夕月无意识里忽然蹦出这么两句。她赶紧hold住——这种大话狠话,也就是酸户头在背后说说,当着权贵,哪怕你是李白呢。
叨陪在最远最末处。杨夕月向主位看过去:正中间,端坐着他们这个大部门的头儿余平正;两边,分坐二海子和赵妩,上升星座的红人。
“早就想开这个会了,”虬眉虎须的余总环视一周,“今年的形式格外严峻——为了优化资源,提高业绩,首先是调整人员和岗位设置。整个大部门,新设一个副总监,由赵妩担任。取消各业务部,改成业务小组,工作上向赵妩汇报。为加强统筹和管理,我下面设一个助手,由小姚担任……”
众人仿佛木雕泥塑,全无表情。那两位红人,二海子微微含笑,赵妩板着一张俏脸。杨夕月放在桌上的手机忽地抖了,她忙按住,见孙勇莉发来一条微信:哼!楚王好大胸!杨夕月条件反射似地抬头,远远看见赵妩胸前粉红色格子衬衫的扣子,要绷开似的,费力地扯住两个前襟。
还别说,凡能当上头儿的,多少都有两把刷子——蔡京能写一笔好字,高俅踢一脚好毬。眼前的余老大,虽说平时爱打牌好女色,正事全部耽误人,俗了说是上面抹得平下面按得住,桌面上说就是有管理能力。
开年自然要上紧箍咒,今年,杨夕月心里尤其打鼓:余老大手下本有两个部门,业务部和策划部,一会儿合一会儿分,反复几次之后,策划部越来越边缘化,如今这年月,钱比天大,到处都是一副猴急穷相,人也分成会搞钱不会搞钱两种,这情形下,写文案等于要饭。
众人支着脖子,听余老大重新安排人员。有人升了,有人明升暗降,但杨夕月听着,都是拉业务那帮人的事;策划文案这边,本来没几个人,二海子和赵妩又升了,剩下自己和周蒙两人,怎么个安排呢。
总算提到她俩了:“各业务小组都按业绩拿奖金,多劳多得,绝不养闲人!策划文案可以和业务小组双向选择,也可以以项目为单位,双向选择。”
一直漫不经心捣鼓手机的周蒙,这会儿总算侧过脸,和杨夕月对了一眼。
炸锅似的讨论开始了,各业务组的小组长开始就业绩指标跟余老大和赵妩讨价还价。
孙勇莉的嗓门最大。她是老干将了,这回,手下人少了,客户被分走了,指标倒是没见少,她自然要跳起来。干具体事儿的人,一吐起槽来也分外具体,显得十分没水平没心胸,余老大听着不耐烦,手指叩着黑色会议桌的桌面。
“孙勇莉,任务一下,你该积极应对嘛,怎么老强调有困难呢?你是老人了,又是业务小组长,应该传递正能量。”
说话的是微微含笑的二海子,孙勇莉被噎得一愣。
二海子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从前他刚来时,也是干策划,对杨夕月和周蒙十分上赶着,一口一个老师的,哄得两人十分舒坦。渐渐地,他的要强就显出来了,每次余老大在场,他总是钻在一边,哈着捧着。同事中有人促狭,说二海子简直就是相声组合中的金牌捧哏,众人一听,果然他的对白就是激情版的:“可不是嘛!”、“没错!”、“嗬!余总说得对!”众人笑得跌脚。孙勇莉是有名的炮筒,从此就直接叫他“二狗子”。别人不好意思这么直白,他原名赵海洋,于是便叫二海子。
二海子平时是笑面虎,现在正式成了二掌柜的,很有点感觉。孙勇莉却不给他当捧哏,“砰”地一个浑天炮发过去:“业务指标是根据内外环境核算着来的,你以为和你们策划一样,光逞点嘴上功夫!”
这话真是孙勇莉风格,只管自己火星四溅,其实一点准头没有。搞策划的又不只是二海子,赵妩不也是策划出身?再说人家现在的职务是老大的助手。果然余老大不受用,摆手道:“我听着小赵说得不错,你们业务组,多想想怎么克服困难,不要一上来就有畏难情绪。”
会开得晚了,散场时,已经快过了中午的饭点,大家拔脚去28楼的快餐厅,孙勇莉还大着嗓门说业务指标的事儿,杨夕月和周蒙两个散兵游勇,远远跟着,又远远地找个空位坐下。
现在这阵势就算是隐性失业了。杨夕月心里忧闷,但瞧着周蒙那迷迷蒙蒙并不挂怀的样子,也就没说这事。周蒙确实淡定,拿出电子书,放在桌上瞄着,随人怎么闲抛闲掷。
这周蒙,也真是谪仙派头,永远置身事外,不急不缓。她二十六七的年纪,头型圆而饱满,最适合中分长发;若碰上她偶尔有心情捯饬,那披垂的乌发,再加上乌黑的大眼,很标准很漂亮的一枚文艺女青年。今天显然是没心情,又许是昨儿通宵玩了游戏,粗头乱发,花容憔悴:已经长款上衣了,还绕着带穗子的长围巾,邋里邋遢,浑似丐帮帮主,又仿佛嗑药一族。
二海子也端着托盘坐过来了,笑嘻嘻的,在周蒙对面。杨夕月打起精神笑道:“恭喜你呀,升职了。”
“咳!”二海子笑眼弯弯。跟策划组的两位旧同事,他倒是不摆谱。
杨夕月想问问他,她们这两个白头宫女以后到底该怎么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说今天的春笋肉片太咸。
二海子斜一眼周蒙道:“还是周蒙有办法呀,用一碗开水涮着吃。”周蒙在面前的小碗中涮了一下花椰菜,没听见似的,继续看电子书。
“看什么这么入迷呀?还是东野圭吾?”二海子搭讪。
有时候,杨夕月真不知道是该佩服周蒙还是该戳刺她两下——这人!还真是孤高看云不理世事。前些年刚来时,周蒙可说是相当养眼,一头长发直垂到腰,走起路来轻轻拂动,就像言情偶像剧里走出来的。雄性动物见了她都有点依依不舍,余老大的眼睛也被拉出了精气神儿,总是直勾勾地跟着那腰肢长发。可周蒙呢,就如现在这般,不知不觉,浑不在乎——她若能像赵妩,稍稍利用一下自己的天然优势,也不至于今天这样。她恋爱也漫不经心,和一个同样爱玩游戏的设计男同居几年,漫不经心又分了,现在快失业了也还是漫不经心。
杨夕月只好替她敷衍着二海子:“周蒙迷东野也是有道理的,他的书,前二十页一定把人拉进去,一等一的畅销书路数。”
“他好看还是劳伦斯·布洛克好看?”
“那,看个人口味了。”
他俩正聊着,周蒙关了电子书,一推盘子:“夕月,四楼中庭在展卖乐器,咱们去看看吧。”然后站起身,踢踢踏踏地就要走。
“什么乐器展呀,周蒙?”二海子忙问。
周蒙掠掠鬓发,张望一下四周,仍不兜搭。是呀,过去她懒得鸟余老大,这会儿自然也懒得鸟二海子,让他们的荷尔蒙自生自灭去。
杨夕月补救道:“这人,一惊一乍,说一出是一出。二海子,你慢慢吃,我们去瞄一下。”
两人去电梯间。周蒙道:“最近没事,正可以把古筝捡起来练练,我原来那架琴好多年了,声音不行,得买新的。”
最近没事?呵。她还觉得隐性失业是好事了。
四楼中庭挑得非常高敞,种着高高低低的室内植物,一边还有家咖啡厅,绿意满眼。原本十分悠闲,后来大楼物业想生财,便隔三岔五招徕些活动展览。这天是一家琴行卖乐器,只见钢琴、小提琴、吉他、古筝、二胡、琵琶,摆的东西不少。
中庭的四壁,从上到下,原本都是大玻璃,可因为天阴阴湿湿,一眼望去既沉且暗,中午时分,也没几个人;琴行工作人员稀稀寥寥,坐的坐,靠的靠。
夕月跟着周蒙走,忽听得一声呜咽般的箫管,紧接着沉郁压抑的筝声,直把人拽到不见底的深渊。停顿,心都不跳了,又忽地“嗒啦啦啦……”一串悲愤的摇弦,像天鹅死命挣起受伤的颈项,泪眼问天……
树丛后面,一个硬瘦的老太太,端坐在一架古筝前,凝重地抚着琴。吹箫的是个年轻人,胸前挂着琴行的工作牌——大概是卖琴兼招学员。
又没闲人,老太太犯不着炫技,难道她胸中也有块垒?“嗒啦啦啦……”又一阵急雨般的悲鸣。夕月印象中的古筝,从来都是柔媚轻快,小女孩们随便学学的,从没想到会这般凄楚痛彻,不觉把心里的苦渣都搅上来了,好半天才问周蒙:“这什么曲子?”
“好像——禅院钟声。”
禅院钟声?那,该是什么都放下,什么都想开了才对呀。夕月痴住了,看老太太半闭着眼,侧着头,全身的力都用在右手上。
中庭里没有别的声音。阴沉沉,暗幽幽。虽然绿但被圈死在楼宇里的热带植物。日复一日忙忙碌碌的大楼一族。
禅院钟声。
那感觉。
好像是,非常痛。非常苦。被封在黑暗的密闭的所在,现在,借着那手,从琴声乐曲中,洪水决堤般地,都卷着浊浪奔涌出来了。
2
她们上前看乐器的时候,吹箫时无限凄苦的小伙子回过神来了,现实感十足,又是调琴弦,又是赠甲片,只一样,价格不让。
夕月帮腔道:“网上买古筝,比你这个价格便宜一半都不止。”
“姐姐!”小伙子说,“我们这是正经的敦煌牌。网上买,杂牌的不说,运过来早给你压坏了。”
“你展卖总要有点优惠的嘛。”
“姐姐,一上午我们还没卖出去一件呢,这里场地费又不便宜。”
一说到真金白银,都要急眼,最后,还是谪仙人周蒙发话了:“好吧,买一架。送货到我家,否则我不买。”
小伙子转了转眼珠:“好好好。哎对了,你要不要买学琴的课时,一对一,每小时100元,都是专业老师。”
夕月问:“是这位弹琴的老师么?”眼睛看那位花白头发的老太太。
小伙子支吾:“有好多老师呢……”
回办公室的路上,夕月对那曲《禅院钟声》念念不忘,周蒙说:“这首曲子我以前也崩过,不过,是比较简单的崩法,那老太太段位高,一般人根本没那么高的摇指技巧,低音也弹不了那么悲。我电脑里存着好多乐曲,回头我找找,看有没有这首。”
大办公室里,一片繁闹景象。升职后的赵妩和二海子有了自己的办公室,正准备搬家。行政部门给新办公室运来了沙发、绿色植物及新的电脑,配了电视。众同事们,羡慕的羡慕,凑趣的凑趣,一起帮着搬东西,连夕月也过去,帮二海子搬杂志。二海子不似赵妩那样故作矜持,喜形于色地摆放安排,他原说要请同事们吃晚饭,因为余老大晚上有应酬,要他和赵妩伴驾,也就改期了。
这阵闹完,夕月回到自己立锥的角落,没什么事,便百度《禅院钟声》这首曲子。原来这并非古曲,作者是粤乐音乐家,叫崔蔚林,时间是抗战末期,表现的是国破家亡之痛。周蒙也从自己的收藏里找出了曲子,发到夕月微信上。夕月戴上耳机一听,四平八稳,昏昏欲睡,与中午听到的现场版简直是天上地下。再看标注,写的是梵乐——估计是给信佛之人念经做伴奏用的,难怪阉了似的,六根那么清静。
大办公室的落地窗上,都垂着双层的卷帘,因此更显得幽暗,各人坐在自己的隔档里忙碌——仿佛这就是人在社会上的位置,要以此为据点,向外拼抢——夕月想她自己,在这个角落都待了七八年了,无所作为,那份苦闷,岂是说句“闲爱孤云静爱僧”就可遮掩的?
夕月曾有个相处多年的男友,心志高,跑去上海struggle,渐渐地就很淡很淡。现实点看也有理:他混得不错,一路增值,而她单是年华渐逝这点便在不断贬值。三年前两人分了。他想必舒了口气,夕月也假作不在乎,她心里的痛和傲气是她自己的,也不用他知道。她记得从前看过这么一段轶事:有个著名的外交官,少时贫贱,有人慧眼识才,把女儿许配他,又卖田卖地供他出洋求学。他后来发达,被显贵人家的名媛爱上,便还钱给准岳父,请求退婚。老伯乐又气又病,不久故去,那女儿心灰意冷,进了尼庵。外交官叫人去表歉意,女子凛然不受:“他是他,我是我。了无干系。”这故事的原貌并不重要,夕月一任自己的好恶去裁剪,只为最后能在心里跟着锵锵地说句:“他是他,我是我,了无干系。”
是啊,凤凰纵好,宁是姻缘。这之后,夕月没了恋爱的力气,由它一沙半水,且度流年。她比周蒙还大几岁,渐渐成了人们口中的“齐天大剩”。夕月最听不得赵妩那套:“婚姻与事业都要经营,聪明的女人一箭双雕,弱智的女人满盘皆输。”字字戳在夕月的痛点上。都在策划部时,两人之间就一直淡淡的,在夕月,是看不上赵妩的“聪明”;在赵妩,则是觉得夕月等于zero,没有半点可用价值。
可眼下的现实如何呢?天地低昂,江海凝光,夕月确实是满盘皆输呵,这份工作能坚持多久?她又能干点别的什么呢?
傍晚的下班点一到,周蒙踢踢踏踏地先走了,夕月因为要坐地铁,怕高峰时段人多,便仍在办公室磨蹭。
她饭也懒得吃,把微信朋友圈里的当天信息全点了一遍赞,这才捱到了六点钟。大办公室空空荡荡,夕月没情没绪地站起身,收拾东西,套上自己的薄棉外套。这时候,孙勇莉推开门,咚咚咚咚走了过来:“你梦游呀杨夕月!打你电话也不回!走走走!吃饭去!”
夕月看手机,果然有个未接电话,是四点多,大约那时候自己在听乐曲,她笑着说:“我没听到电话。一点不饿。而且餐厅也关了吧?”
“哎呀,走啦!”孙勇莉推着夕月,一阵风似地出了门,两人没去28楼餐厅,奔了四楼中庭的咖啡厅,叫简餐。
东西还没上来,孙勇莉就炮筒似地开射了:“杨夕月你说说,这世界还有天理没有?赵妩懂什么,不就靠那个E罩杯大胸么?好啊,下午我刚出去,她就给我发个邮件,靠!上午封个妃,下午就下懿旨了!哼!要我把今年的所有客户和业务目标都列出清单给她——她以为客户都不用发掘,全戳在地上等着点卯呢!神经病!贱人!”
孙勇莉就是这样,一急起来,满脸戾气,连说带骂。她本来就人高个大,加上眉毛黑头发密,气场十足,一发起火来更是雷霆万钧,男同胞们都叫她孙二娘,二海子干脆就说她是中年妇女更年期。
多年同事,知根知底,夕月与她算得上知心,于是劝道:“列清单又不只对你,各业务小组应该都一样的。”
孙勇莉用叉子卷着意大利面,浓黑的柳叶眉快竖起来了:“凭什么赵妩和二海子升职?这两个人就会拍马屁!”
她的粗声大气把桌上情调十足的红蜡烛都吹歪了。夕月本来意绪沉沉,见她这么气急败坏,倒是觉得喜感,吃了两口鳗鱼饭,身上暖和起来:
“他俩升职早有预兆呀,你叫什么?而且人家并非没有长处,情商高,老大用着顺手,看着也养眼。”
孙勇莉窜火了:“拜托啊杨夕月,你还有点正义感没有?看着养眼?那余老大把赵妩周蒙放家里去呀!凭什么用公司的钱养他自己的蜜儿!”
夕月皱眉道:“你有点准头好不好?这会儿又拉扯周蒙,关她什么事!”
“还不是一样!要不凭什么她大大咧咧在办公室玩游戏,我们却风里雨里忙得狗似的!”
孙勇莉这人,就欠嘴上勒个嚼子。刚刚共事的时候,夕月也受不了孙勇莉的悍妇做派,动辄把“策划全是花架子”这种话挂在嘴上,也不怕伤及无辜。两人有一次搭档去外地,一路上,夕月淡淡的,孙勇莉则是不知不觉,还端着一副带马仔走江湖的大姐范儿。到了目的地,两人风尘仆仆,直接进了客户安排好的酒店包厢。对方从上到下五六个男人,孙勇莉二话不说,坐了上座,杯来盏往,谈笑风生,用女汉子的豪迈压住了场。夕月默坐一旁,相比之下连花架子都算不上,只能算木头。她在心里承认:跑业务需要另一种素质,而这种素质自己绝没有。虽然桌面上常说,签下合同靠的是公司的平台,优质的服务——但出了办公室,面对着红尘万丈,草莽江湖,确实又是另一番景象。话说那天饭后回酒店,一直英姿飒爽旌旗猎猎的孙勇莉,扒在卫生间的马桶上,直吐了个天地变色。闹到半夜,夕月不便惊动客户,悄悄叫辆出租车,把吐完仍然腹中绞痛的孙勇莉送到了医院。人生地不熟,又是小地方医院,到早晨才确定要灌肠。简陋的白布帘子拉上了,夕月站到一个方凳上举着瓶子,女汉子侧躺床上闭目呻吟。里外裤都脱下来了,管子插进了身体里,雪白的腿胫无遮无拦,真是丢盔卸甲,溃不成军。从那次以后,再听到孙勇莉嚷什么“干策划的都是花架子”,她都置之一笑,知道跑业务的冲冲杀杀确属不易,和孙勇莉也成了朋友。
这会儿,天公难钳恨口,孙勇莉东一炮西一炮地骂着。也难怪,她业绩好是出了名的,可就是不得用,永远也升不了职。夕月宽慰道:“你做你的事,也不图什么升职不升职。”
“放屁!升一级年薪多十万块呢!这年头,爹亲娘亲不如钱亲,国富家富不如自己富,我干嘛不图?”
“哎,这不是图不着么。好好管管你自己的嘴。说的什么话呀,无缘无故抢人家贪官的台词!”
夕月说着孙勇莉,好像她自己多明白、多通透似的,实际上,孙勇莉若是能改,也不是孙勇莉了。而且,她真变“聪明”了,夕月未必还喜欢她。
两人吐完了槽,排完了毒,商量着回办公室去,由夕月帮着孙勇莉写清单发给赵妩,一来夕月笔头快,二来她心思也缜密些,免得孙勇莉在邮件里白纸黑字地落下什么小辫子。
“不是说策划和业务组双向选择么?你来我们组好了。”孙勇莉边走边说。
夕月心头一暖,顿一下道:“那周蒙呢?”
“切!你管她干啥?让她玩游戏去!”
还待说话,电梯门开了,金碧辉煌中,一位气宇轩昂的男子,被几个人簇拥着,正和她俩打了个照面——赫然是公司的一号人物杜老大。
孙勇莉和夕月硬着头皮走进去,叫了声“杜总”,溜边儿站着,按了23层。杜老大今日也不知为何,面色铁青,兜头便说孙勇莉:“你们部门去年的业绩我可不满意呵,今年的计划又迟迟不报,我感觉——你们章法很乱,很不给力!”
没人出声。到18楼,众人拥着杜老大出去,剩下孙勇莉和夕月,贴着电梯壁的大镜子,对站着,面面相觑。
3
除了给各业务小组打打零工,夕月和周蒙报了几场公益性的策划活动,省得老吃闲饭,心里不踏实,余老大也都无可无不可。马上就要举行的草坪民乐会是周蒙建议的,她四处联系,倒是起劲。新古筝买了以后,她拿出玩游戏的热情迷上民乐,下班崩琴,上班联络同好者搞活动,连生活都规律多了,发型衣饰漂亮不少。
夕月也愿意忙,省得多想。活动前一天,夕月想在公司叫辆商务车运东西,找二海子签字。二海子说:“你们俩没事还不如拉业务去,有一点算一点,现在这情形,还是手上有客户和广告最实在。前几天公司高层开过会,你知道,杜老大最重结果,看业绩。”
夕月回去,没把这话告诉周蒙,怕扫了她的兴。既不会赚钱,只能想着省钱,为了这次活动,两人葛朗台似的:场地找露天草坪,演员找小学生义务出演,音响找朋友借。两个易拉宝的架子都是原来现成的,唯一花钱的也就是两张海报。
不会搞钱简直就是犯罪。唉,说不得了。
活动当天是清明,天气大好。两人把东西堆上车,催着司机赶紧出发。难得看到周蒙如此精心装扮:如云的黑发盘卷成一个别致的云髻,身上一件白色带黄蓝花的时尚版中式上衣,盘花扣里散出万般旖旎;脚上则蹬着双金色的高底鞋,正像曹植笔下的洛神般,云髻峨峨,修眉联娟,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今天这模样绝对亮了。”夕月笑她。她自己则是棒球遮阳帽牛仔裤,准备着干活。
“今天的主力是一个小学的乐团,乐器呀凳子呀家长都会搬来,还有一个老师当领队兼指挥,不会很费力的,我们俩呀,就当看堂会好了。”周蒙美滋滋的。
汽车音响里放的是摇滚之母帕蒂·史密斯的《Jubilee》,虽是洋酒,但与窗外的江南春色很搭:“Air so sweet/Water pure/Fields ripe with rye/Come one,Come all/Oh my land/Be a jubilee……”
两人忍不住和着那金属般的好嗓子摇晃。
车到景区后便挪不动了,一个红绿灯要等三四个回合,司机焦躁起来,车窗外的人流也越发密实,步行的,骑公共自行车的,全是往里走。
帕蒂·史密斯唱了十多首歌,她们才到了太子湾。前面一辆辆的旅游大巴,每停一次,便倒出黑压压一车人。司机早“路怒”了,粗着嗓门:“你们快下吧,小心车门。”两人原盘算着让司机把车停在停车场上等她们的,看这架势,根本没地儿停。所有车都是单向行驶,也不可能再来接她们。两人心里叫苦,七手八脚把东西搬下来。绿灯一闪,司机逃也似地开走了。
住在杭州,其实很少到湖边游春——人太多。杭州春天短,樱花只一两周的工夫便飘零无踪了,这会儿人们看的是郁金香。花明艳非常,也自不少,可架不住人更多。两人肩扛手提地到了太子湾中心的大草坪,望着坐满地的游人,头上冒起汗。
想在草坪中辟出一块场地来完全不可能,还有一个预估不到的情况:风很大,而且四面刮来。她俩把易拉宝架在草坪边上,一阵风来,架子向后便倒。一批批新来的游人拥过来,念着易拉宝上的字,又忙着用手机拍那些丛丛簇簇的郁金香。
两人正狼狈,一个穿白T恤的矫健男子排开人群走来,叫了声“小周”,周蒙如见救星——来人是草坪管理处的燕头儿。“上次电话里我就跟你说过,只能放东南角,那边有大背景板,能挡风,而且有个舞台,人再多也不至于拥到台上。”
周蒙一个劲儿说“谢谢”,早忘了先前联系场地时跟夕月说过:“谁要用他们管理处那俗不啦叽的舞台,后头还一排流动厕所。当然是草坪中间好了,自由、开阔、浪漫。”
“今天人最多,人流量有二十万。”燕头儿左牵黄右擎苍,大步流星穿过草坪,周蒙和夕月拿着杂碎一溜小跑紧跟。这从天而降的及时雨在她俩眼中格外地帅:肤色很黑,五官俊朗,轮廓鲜明,尤其那敏捷的身姿,在人丛里秀拔超群,仿佛随时都要“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
燕头儿哪知道女人的如水小心思,帮她们在舞台上安顿好,匆匆去了。这厢小学乐团的师生们也到了,还有几位零星的表演者,堵在路上。
借来的音响功率本来不小,但草坪如同一个大蜂巢,嗡嗡嗡嗡,孩子们的琴声又细弱,断断续续,有时真不知道他们在弹什么。游人都拥过来看热闹,夕月和周蒙满头大汗地维持秩序。小乐手们从八九岁到十一二岁都有,琵琶、笛子、月琴、柳琴、扬琴、唢呐,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阵。舞台背景板后面,流动公厕前乌泱乌泱排着长队。
夕月看这些小乐手们,琴艺另说,那份从容难得,颇有谢安“小儿辈大破贼”的大将风范。弹月琴的“小洛”扎着马尾,一身深蓝色运动服,胳膊上还有两道白条,脏手擦过脸,脸上带着灰痕,而眉目非常耐看,抱着琴,尽显古典之美;“大黑兹”身型比“小洛”大两个号子,大女孩,胸和臀都鼓胀了,而神色还在女孩和女人之间,目光宁静清澈;“小刘欢”,六年级的男生,身型仿佛小冰箱,戴着眼镜,举手投足间已有些气宇轩昂的意思。
最后一首是合奏,小乐手们全上了台,摆开阵势。“小洛”和“大黑兹”坐在前排,一个弹月琴一个敲扬琴;后排站着“小刘欢”,侧边还有一个稚气的男孩子敲鼓。刚起了个头,观众中一位胖大叔搡了前头的女子一把:“先来后到,你挤什么!”女子回头,脸胀得通红:“我要指挥呀!”原来是小学生乐团的领队。
“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唢呐高亢的鸣叫起头,整齐的合奏开始了。繁密的春色,喧闹的人群,混着浊重的声浪:“水里火里不回头……哎嘿哎嘿哎嘿嘿……”
在众人的叫好声中,《好汉歌》连奏了三遍,草坪音乐会也算圆满结束。夕月被晒得嗓子冒烟,可看看流动厕所,只敢小口小口抿矿泉水。收摊时一个女孩哭哭咧咧跑来,后面跟着拿谱架的妈妈,还有抱琴盒的外公。
“路上堵死了,演出已经结束了么?”女孩子跺着脚,眼里迸出失望和委屈的泪花。
夕月连声道歉。
那边,周蒙想找燕头儿道别,联系不上,只得罢了。
风萧萧兮湖水暖,女汉子兮一筹莫展。归程才是真正的考验。下午三点多了,所有的车还是向西行。打车?不可能。公交车?没戏。公共自行车?一辆不存。观光车?塞得满满当当,且挪都挪不动。两人站在太子湾公园外的马路边,被人群冲得东倒西歪。
走到苏堤口子上,挥着小旗子的导游带着各方小股部队冲锋陷阵,两人经常首尾不能相顾。周蒙那招牌式的漫不经心也挤丢了,拖着带四轮的音响,拿着一个长长的话筒支架,鬓发蓬乱,问夕月怎么办?夕月背着沉沉的易拉宝架子,油汗满脸,手里还有一兜话筒杂物:“两条路。要不走苏堤六吊桥,到了南头子上,可以去香格里拉一楼的咖啡店歇脚,到晚上七点总能打到车吧;要不就沿马路向东走,过长桥,沿西湖边走到新天地,吃哈根达斯兼等车。”
她们看一眼苏堤,人黑压压的,路面都看不到了,只得向东去。
一旦决心背水一战,心倒是静下来,夕月把自己调到省力模式上,又像是把肉身豁了出去。脑子里没了逻辑,状态接近什锦炖锅,耳边反复响着“水里火里不回头,哎嘿哎嘿哎嘿嘿”那几句。混在同方向的人流中,倒是省力,难怪渔父要劝屈原:“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她又在心里骂自己无用——两个易拉宝架子何足论?李清照避金人之乱那会儿,从开封到江南,然后南京宁波温州杭州,一路上山下海,且不说战火中,又孤身一人,最不易的是她带着狼犺的珍贵古籍,碑文拓片,名人手稿,夏商青铜器——这么想来谁的人生不是水里火里——夕月这边想到青铜名器,易拉宝铁架子感应了,“啪嗒”一声,肩带崩断,架子砸在了夕月的脚后跟上。周蒙那边则在受着炮烙之刑,刑具是那双刚上脚的金色高底鞋,只见她高一脚,浅一脚,咬牙皱眉。音响的轮子也经不住凹凸不平的长途跋涉,扭啊扭啊,终于掉下一个来。周蒙两手去拖音响,背着的话筒架子一头栽下,夹子碰了地,崩得老远。
恰巧这时二海子来电话,问夕月音乐会搞得怎样,要不要开车来接她俩。夕月略一思忖道:“来接我们也折腾,不用了,谢谢你。”
挫到这份儿上,两个女人倒high了,这大概是金庸武侠书里说的,任督二脉打通了。夕月玩笑道:“二海子很惦记你呀。”周蒙则说:“我还是走文艺女青年的正途。”
“正途?怎讲?”
“孤寡。后妈。拉拉。出家。”
夕月扑哧笑。其实能说出这话,说明本钱还没耗尽,还把自己的感受供在天上。譬如李清照吧,到了杭州,快五十了还改嫁给一个混蛋,结果挨打受骂离婚闹到公堂上。后世粉丝很不乐意提这件事——她和赵明诚本是神仙眷属,虽然未能到老,但前半段美好还不够支撑后半辈子的?可是不够。就是不够。还要过日子。尤其是过苦日子时,由不得你不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
不过这些话,还不到跟周蒙说的时候,起码,她还有二海子之流的备胎。倒是自己——夕月忙刹住这个念头,不去深想。
她们的目标是新天地,茫茫的,好像永远到不了。忽然间看到湖边的一张长椅上,有两个人正起身;周蒙大叫一声,东西一扔,搡开人群,没命地扑了过去。夕月惊了,回过神后笑道:“以为你见到燕头儿了,激动成这样!”
“那是你。现在能有个椅子坐一会儿,我已经无欲无求,很满足了。”周蒙甩了鞋,揉着自己的脚趾。
这一坐下,就起不了身了,只觉浑身酸得散开了一般。风柔和多了,夕阳西下,面对着蓝汪汪的湖水和青黛色的远山,只见岸芷汀兰,郁郁青青,水鸟翔集,锦鳞游泳,春色满眼,似卷如流。
两人悠然神往,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周蒙还哼着《春江花月夜》的曲调。夕月问她这曲子和《夕阳箫鼓》是不是一个调子,是筝曲好听还是琵琶好听。周蒙说,弹得好,怎样都好听。
艺能毒人。周蒙这会儿已经中了毒了,脚趾打着拍子,摇头晃脑。夕月又好笑又好叹。她想着,中这样的毒,也有个好处,飘飘然间,俗事苦事烦难事也就都不介怀了。她不也深深中着书卷的毒——湖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则为声,目接之则成色,取之无尽,用之无竭,此造物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御——像这样的句子,难道还不是麻药?夕月是新杭州人,深知正宗本地人中,很少有高看孤山及林和靖的。也对,闲云野鹤,林泉高致。那也是一种毒。总要醒过来。
“——初学的人才想把曲子弹得甜媚,真正的好就是可以弹出不同心情。”周蒙在那里悠然。
“道理是不错呀,但弹得好又怎样?”夕月故意道,“你还想考级怎的?”
“考那干吗?学好了筝,可以再学琵琶,学古琴。”
“So,想干吗呢?”
“不干吗。爽自己。”
坐到暮色四合,两人不知是饿了还是太累,从high点上又掉了下来。尤其是夕月想起了报活动发票的事儿,问周蒙,这谪仙人又想不起发票塞到哪里去了。两人的药效就此彻底过去,回到现实,挪到路口打车,发愁还器材时该怎么跟朋友说好话。
过了休息日,夕月还要跟孙勇莉一起去讨欠款,想想不由更添了心事。回程时,出租车经过白堤,只见堤岸边都镶着蓝色的灯饰,树丛中上方下方满是射灯,白堤的桃树都变成了蓝紫色,仿佛海底的妖女。绿色射灯则在路面和行人身上不断变幻图案。宝石山一带也都霓虹闪闪。夜晚的西湖,不知何年何月起,竟如巨大的露天夜总会般,异常妖娆。
4
从草坪音乐会回来,夕月累成一摊泥,腰病也发作了。原本,人受了累腰椎颈椎小小酸一下也属正常,没想到年龄增上去以后,小酸小疼居然洇开来,渐渐成了大事。难怪有人说,想安心当“剩女”,一要财务安全,二要身体安全,否则凄凄惨惨溃不成军。节后夕月乘地铁去上班,两手扶着一根柱子,感觉腰椎仿佛成了薯片,随时咔嚓嚓会崩碎。
这天是赵妩主持网上例会。众人坐在电脑前嗒嗒地打着字。孙勇莉最恨网上开会,明明没什么要紧事,却要在电脑前耗上大半天。有几次,她用音频发言,却被赵妩勒止,说是会议纪要还要形成文字给余老大看。孙勇莉背后直骂赵妩是贱人,就会形成文字、形成文字,难道还想就此搞出个文字狱不成?同事们本来并不在意,一说开会,口水乱飞,反应慢打字慢的根本跟不上趟儿,还没等发送自己的意见,好几段已经飞上去了,别人早聊到了其他话题。可不久后,众人悟出新任领导心思重,出言谨慎起来,吭吭哧哧,常常是屏幕上显示有人在输入,不久又被取消。那场景仿佛游击战,只看到高粱地里枝叶摇动,就是没有人大方跳出来。
是啊,赵妩并不是那等思维敏捷、口角利落的上司,胜在她事事有心,懂得藏拙。据说玛丽莲·梦露也是个很智慧的美女,可叹世人看见她的胸和臀,眼里便只有胸和臀。赵妩大概心同此感。刚来时,全无心肝的男同事们,不分场合地叫她“E罩杯”。她口拙没急智,又自忖是新人,只能暗暗忍了,心里憋气:她胸再大再诱惑,也不由这些蛤蟆消受,看死这些人都是没出息的!好在她是瘦削脸,一绷起来,也自严肃。这样忍了几年,渐渐得到余老大青睐,自己再处处有心事事用力,才争得了现在这个职位。形势比人强,现如今,那些矬人蛤蟆再不服气,也得接受现状。赵妩也特别注意立威,俏脸紧板,对下绝不轻易给笑纹。
这天的网络例会,赵妩又跟孙勇莉提起向“百年好合”珠宝品牌收欠款的事。按说孙勇莉款子没收上来,赵妩身为上司过问一下,情理之中,应当应分。这孙勇莉可奇了,炮筒似地轰来一句:“那你来收收看!”笑话!事情做了款子未收,作为责任人的该气短才是,这么火星四溅,眼里还有上下没有?
再想到几次和孙勇莉的邮件来往,赵妩也暗自生气。这孙二娘,时而没头没脑抱怨吐槽,时而四平八稳绵里藏针。赵妩怀疑后者是杨夕月的代笔。两人以前在策划组做过同事,领教过她那种低调下的死硬难弄。
正自琢磨眼下该如何回复孙勇莉,门上砰砰两下,真人版孙勇莉已经站在了门口:“亲,百年好合的情况我不是跟你说过么,他们市场部总监连续换了好几个人,最近连老板娘都换了,一时半会儿钱讨不回来。你是领导,要不你出面找他们老板谈一次?”说话间目光灼灼。
赵妩紧着脸,有一会儿没说话,半晌方道:“你先出去,我还有事。”
“哦?那今天的会结束了?”孙勇莉仍站着。
“你有事可以先忙。但记得把你的新项目计划邮件发给我。”
“我想不出什么新项目,要不你给个思路先?”还是那样,挑衅式的。
赵妩按住了心头的火——她新官上任,首要任务是让所有人都好好干活,干出成绩,她这个位子才会越坐越稳,因此她调息运气:“也不是要你一下子就想出多完美的项目,根据你们在外面跑的信息,先提一些设想也行,然后一起讨论完善。”
这时恰好二海子进来,孙勇莉横他一眼,出去了。
那边的大办公室里,赵妩一宣布散会,众人离座的离座,倒水的倒水,纷纷舒活筋骨。孙勇莉气鼓鼓回来了,对夕月挥手:“走走,赶在高峰前,去一趟百年好合。”
夕月咬牙皱眉地站起身,手扶着腰:“有用没用?去了未必有人搭理我们。”
“那也得去恶心恶心他们。”
一路上孙勇莉把车开得气势汹汹,恨不得飞起来,嘴里还骂着赵妩:“有她没她还不是一样,只多了这会那会。这种脾气,该考公务员去才对!”
换平常,她这么嚷,夕月总要半真半假地呛她一番,这天却不吱一声。孙勇莉觉着了,瞥一眼,只见夕月脸色蜡黄,咬着牙关,像在受刑。
“干吗?你想上厕所呀。”孙勇莉诧异。
“腰痛。”夕月道。
“活都活不下去了,你生什么富贵病!”
夕月这天已经是束着护腰,坐在车上,暗想大概腰斩也就是这般滋味了,每一秒钟都是折磨,车子稍微颠一下,都有“我命休矣”的惊怖感觉。
总算到了百年好合门口。孙勇莉停了车,看一眼夕月:“还行吧?咱们去放一炮就走。”
夕月记得小时候看电影《画皮》,对那脱掉美女皮相后的骷髅只觉骇然。后来《画皮》新拍,老电影也被拿出来重放,夕月抱着怀旧的心情去看,幼时的恐怖感全没了,从头笑到尾。谁能想到从前的电影也会脱了皮相,从恐怖变为搞笑?更想不到世间事皆是程度不同的画皮。还记得头回和孙勇莉参加“百年好合”新款发布会那天,多典雅华丽的场景呵。那次活动是在五星酒店,满堂华光灿灿。走廊上的迎宾小姐一色地高挑、白皙,一身黑天鹅般的衣裙,亭亭玉立。T台上,模特们穿着华丽的礼服,佩着首饰款款而来。当一位长摆曳地、高挽云髻的红衣女子出场时,珠围翠绕,仪态万方,真有点“后宫第一人”的感觉。会后两人去跟“百年好合”的万总打招呼——一群西装男子护卫着一位中年女子,大小媒体正争相问话。这万总,珠圆玉润,风采卓然,繁复的金饰在她雪白圆短的脖颈上,似更增加了分量。她举止得当,谈吐不凡,略带着闽粤口音——一个成功、能干、美丽的女人。
夕月真心叹服。后来她们坐电梯离场,正和几个模特会合一处。金翠首饰及旷世奇服都不见了,几个女模特穿着低腰裤和紧身T恤,还原成肉体凡胎,甚至带上点俗气。红衣女子的气场也消失了,手里拿着贴满亮片的手机,低头抹个不停。
之后去“百年好合”的办公地拜会万总,又看到了另一次脱皮。夕月是外行,不懂很多品牌名气虽大,遍布各地的却多是加盟商。比方本地的所有“百年好合”珠宝店点,都是一个姓李的温州商人在经营。这人还有别的生意,珠宝店由他太太万总打理。珠宝店自然都是高大上的,尤其是市中心的旗舰店,金碧辉煌,看起来经济实力很是雄厚,不想办公区十分逼仄。她们先坐手扶电梯经过一个海鲜城,进入暗处,爬一段曲曲弯弯的楼梯,再转到极简装修的低矮楼层,笔直走到尽头,才进到万总的办公室。
万总也褪了皮,脸上不但黑,而且仿佛打了砂纸,粗糙很多。还是那口音,不过夕月已经悟出是温州风味。
大凡遇到坏事,中国人尽可以怪风水,这座楼的风水就有点可疑。这趟夕月她们来讨欠款,自动扶梯居然没有开动,两人拾级而上。台阶高,夕月额头上冒出大汗珠。原先二三楼的海鲜城倒闭了,已经关门大吉。世事真是难料呵。去年第一次来时,虽然看到了蜕皮版的万总,却也有好事——头回拜访,万总身边的钱总监就爽快答应投大额广告。孙勇莉喜得绷不住嘴。后来出去,钱总监直送到一楼,热络得不行。合同也是一周内就签了,可以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半个月后正是国庆,她们如约给“百年好合”在市中心做了一次广场秀。那天“百年好合”来了几个马仔,却不见钱总监的身影。孙勇莉一问,说是钱总监辞职了。孙勇莉心里一咯噔,把夕月拉到一边:“怪不得这家伙催着我要好处费,原来是要闪人。”
“你给他了?”
“给了,否则哪有那么快签下合同,还不知要磨多久。”
掉下来的馅饼果然有蹊跷。可孙勇莉做业务这些年,从自己的奖金里划一部分给中间人做好处费,也是常事,预支预付也不是没有。孙勇莉只得安慰自己:好在合同还在,百年好合还在。
钱总监从此不接电话。万总态度也冷了不少。接替钱总监的人换了好几次,看着就不靠谱,后来干脆由一个销售总监兼任。孙勇莉和夕月两人经常上门,这销售总监嬉皮笑脸:“你找我没用,还得问老板去,我这也是打工。”更离谱的是,过了年,万总也不来了,她们讨债二人组成了瘟疫,人人见了躲。最后还是销售总监告诉她们:连万总也下岗了。不但从公司,而且从家里。现在是李总在统管,以前万总时候的帐还认不认,得跟李总说理去。“那怎么跟李总联系呢?”销售总监又摊手了:“告诉你们我也得走人——人在江湖,你们懂的。”
且说当下,两人在楼层口一现身,便有工作人员探头看到,各办公室纷纷关门。销售总监总算没躲,和两人握了手,先说跟李总汇报过情况了,李总没发话,这几周也不在本地;又说相关人员要开会,麻溜地进小会议室去了,也关了门。看那意思,是让她俩没处坐下,好早点走人。孙勇莉被激得气性上来了,在走廊里咚咚地走来走去,大声地打电话。夕月则听天由命地捱,扶着腰,靠着墙,左右换着脚,感受直立的艰难。酸的感觉,从后腰延伸到背上,一直嵌到牙齿里。
天渐渐暗下来。销售总监从会议室里探头,只见讨债二人组一个蹲在地上垂着头,一个双目圆睁瞪着他。他尴尬地过来打哈哈。
孙勇莉冷笑:“我已经联系到李总了,下周见面聊。”
“你怎么知道他联系方式的?”销售总监笑道。
孙勇莉正等他这句话,得意地笑了:“你们李总也这么问我,我说是你告诉的。”
销售总监又是着急又是疑惑:“开什么玩笑!”
这时候,他自己的手机响了,他“嗯嗯”答着,瞟着孙勇莉——那边正是李总。
孙勇莉朝夕月点着头:“行了,咱们走。说到底还是那话,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销售总监接完电话,赔笑过来扶夕月。嘘寒问暖,忽然间成了老乡。夕月也推脱不得了,由着个陌生男人半架半抱地下楼梯、走扶梯、上人行道,一路挪到孙勇莉车上。
“身体不好还这么拼干吗呀,你们两位美女。”销售总监说,“我可不是故意刁难你们,我也是打工。”
“呸!”孙勇莉口沫差点喷到他脸上:“我们是敬业!你都销售总监了,还老是把‘打工的打工的挂在嘴上,你这种倒灶劲头,早晚也得走人!”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呀。”老家人叹苦经了,“给私营企业打工难,何况又是闹离婚的夫妻店。我上有老下有小,干一天算一天,日子也难着呢。”
“呸呸呸!”孙勇莉“呯”地关了车门,“什么破企业,怎么请了这帮奇葩!”后视镜里,看到那总监解开西装扣子,敞开了前襟,朝她们挥着手,俨然毛泽东站在窑洞前。
晚高峰了,路堵。红灯前,孙勇莉打电话:“小丁,谢谢你,又帮了我大忙了!”
孙勇莉另有一帮鸡毛鸭血的熟人,或是婚姻咨询师,或是户籍民警,都是几年前她闹离婚斗小三时结交的。她这几个月联系李总不到,便通过查万总的手机,辗转揪出了李总的手机号。果然做大生意的男人气魄要大些,并不回避问题,主动提出和孙勇莉见面谈。
“我觉得这次有戏。”孙勇莉喜冲冲的。
绿灯亮了,孙勇莉猛然启动。车身一颠,夕月忍不住呻吟。
“没事吧你?我正想夸你苦肉计演得像呢。”
哪还用演?
夕月动了动嘴唇。
5
当年在外地,是夕月陪孙勇莉半夜去医院,这回改作孙勇莉架着夕月,去医院拍X光。查出来是椎间盘突出,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是回家休养。孙勇莉知道夕月一个人住单身公寓,没人照应,踌躇着要不要陪她,夕月强笑着说:“你不要大惊小怪,我还没瘫痪呢,快回家去,小钢炮还等着你。”孙勇莉没再坚持,说了声“有事打电话”。
小钢炮六岁了,是孙勇莉的心尖子。两三年前她老公闹外遇,张牙舞爪,翻脸无情,房也要,钱也要,最后和小三另过去了,把小钢炮和正在按揭的一套房子甩给了孙勇莉。孙勇莉眼里也不揉沙子,钱账不算了,只求速战速决。从前的夫妇自此形同陌路。好在孙勇莉找到一个贴心靠谱的保姆,这样即便她早出晚归,又时常出差,小钢炮也依然有人照顾。如今的男人呐,不是花心就是小气,带男孩的离异女子,很少有人愿意接手——日后还要给人家的儿子买房子娶老婆,那岂不是亏大发了——孙勇莉也无心再嫁,守着小钢炮过。这孩子脾气模样全像妈,和妈的感情也极好。孙勇莉整日风风火火,忙忙碌碌,也就睡前讲故事是温馨时刻了,夕月自然不忍心去搅扰。
废人似地僵在床上,开始几天,夕月还和外地的父母通通电话,或是跟孙勇莉周蒙她们联系一下,问问办公室的事,要不就是拿着手机,戳戳微信,胡乱点赞,渐渐地,便都扔在一边。外面正春色无边,即便竹卷帘密密地放下,也能透过斑驳的光影。楼后有一条狭长的游步道,树木茂密地掩映在两边,夕月是最喜欢闲时沿着那小路散步的:晨有蔷薇花爬满墙壁,晚有栀子花满地铺洒,今春里,竟然都不得相见了。心远地偏的这小公寓,与世隔绝了似的,真不知今夕何夕,所在何处。夕月品味着这种被世界抛弃的孤绝感受,忽然想到,若是自己瘫痪了,前男友若得知,更要暗暗庆幸。一念及此,她心中一痛,忙止住念头,打开了枕边的音响。房间里顿时流动起梵乐版的《禅院钟声》,那乐曲没有情绪,嗡嗡地,反复往还,连绵不绝,让人困倦。窗前小桌上的青瓷瓶里,去年采来的芦苇黄腊腊,憔悴瘦损歪倚着。
不知晨昏地度了几日,夕月的腰渐渐好了,只是神思还散着。她乱发披垂,双目惺忪地去厨房烧水,视线落到窗台上的玻璃缸上,不由惊叫一声,跳了起来:玻璃缸里养着的小乌龟,两眼上白蒙蒙的,一动不动。缸内的水浑浊腥气,里面浸着大半只已经腐烂的明虾。
原来,这小乌龟是夕月两个月前在超市买的,当时只有一元硬币大小,四足伸开,在水中轻盈地游动,十分活泼可爱。夕月一人寂寞,有了它,好歹也算有个活物陪伴。后来放在窗台上的玻璃缸内,每天早晨从冰箱冷冻室里取虾喂它。这种小龟易得眼病,一旦染上,饮食俱废,命也就不久了。这一阵子夕月自顾不暇,虾肉胡乱扔在缸内,几天没换水,小龟还真是病了。
好歹也是一条性命呵,夕月整个人都醒了。忙忙地换衣服,拿钱包,去楼下药店买药。回到单元楼门口时,只见孙勇莉和周蒙两个人站着,手里拿着东西。孙勇莉嚷道:“杨夕月,你还没死呀!电话不接,微信不回,哼也不哼一声,你还真是自绝于人民!”
夕月扶着腰笑了,算是重回人间。
上了楼,进家门,夕月忙去厨房伺弄小龟,周蒙则找地方安顿自己抱来的玫瑰。按说红玫瑰最平常,可还就是它最好看,尤其这束,包装纸是绿色的,还包着很多深绿色的大叶子,间错插着些红豆,美丽逼人。孙勇莉不满道:“都是同事,花里胡哨,不如买吃的,你钱多还是怎的?真要买花,也不用那些纸,比花还贵。”
“吃的我不是买茶叶了嘛。”周蒙道。
“呸!现在反腐,贵的茶都卖不动了,你倒是去买!自己吃的讲究个鬼!”
“自己吃的才要好,别人又不来疼你!”
孙勇莉跟她“三观”搞不到一块儿去,来到厨房,见夕月拿着棉签给小龟眼上抹红霉素,又被雷了:“你也是奇葩!人都顾不过来了,还给乌龟治疗。你放心,它比你活得久!”小龟也不领情,伸出两只前爪,一个劲儿抹自己糊满药膏的眼,很快玻璃缸便油滋滋的了。
孙勇莉咚咚咚地回客厅把茶几收拾了,抓出一把把的蜜饯、薯片、鸡爪、牛肉干。夕月学着她的口气:“自己吃的讲究个鬼!白白花钱。”孙勇莉朝嘴里扔了个牛肉粒,绷不住地笑:“有好事要庆祝——告诉你,我升职了!” 夕月“啊”地一声。 孙勇莉得意道:“新成立了个活动部,活儿还是那些活儿,职位比原来高一级,反正呀,以后不用受赵妩二海子那些鸟人的气了。”
夕月道:“余老大怎么突然高看你了?”
周蒙插话:“她蹦起来了呗!”
“不用你羡慕嫉妒恨,俺是真金自闪光。”
听了好消息,夕月觉得病也全好了。职场底层的苦,真是把铁杵也磨成了针,能跳上去一级总归好些。她问孙勇莉详情。原来,夕月不在时,孙勇莉因“百年好合”欠款的事被扣了薪水,与赵妩大吵一架,直吵到了余老大面前。余老大嫌孙勇莉目无尊上,朝她摔了杯子,孙勇莉也豁出去了,冲到杜老大办公室,连珠炮似地把那两人都告了。
“还是杜老大有气魄,叫我另搞个活动部,省得和赵妩对掐。”
“那,你现在归杜老大直管了?”
“没有,还在烂鱼头名下。”见夕月脸色犹疑,孙勇莉挥手道,“不怕,还敢给我穿小鞋怎的?有事我找杜老大!”
“哟!哟!可找到仗腰子的人了。”“嘻嘻,你们跟着我混吧。”
“你们?你们是谁?”夕月笑问。
“你们俩呗。”孙勇莉吃着嚼着,豪气万丈,“咱们累可以累点,好歹图个舒心,哎周蒙,你听见没有?是叫你来当牲口使的,不是叫你当大小姐!”
“一点芝麻官,得瑟什么了。”周蒙漫不经心。夕月泡了周蒙带来的新茶。玻璃杯内,龙井茶的翠叶旖旎地漂浮着,而窗外原来大好的春色,渐渐地黯淡下来,好像要下雨的样子。
周蒙是第一次来,到处摸摸看看。房里并没有值钱物件,不过因为夕月独自一人,闲时多,编了很多麻绳草套,做了不少干花树藤,有一些清雅的小调调。
夕月和孙勇莉则捧茶对坐,说些工作上的事。和“百年好合”的谈判还在继续中,那李总,在钱方面算是大气,但对具体执行却非常精细苛刻。夕月病时,孙勇莉拉上周蒙,和他会过几次了。“眼药水抹到脚后跟,你们俩怎么搞到一块的?”夕月笑道。
“嗐!二海子升官后色胆壮了,赶鸭子似地,把周蒙都快赶上墙了。办公室里实在待不住,只好跟着我往外跑。还有那李总也不省油,书没念过几筐,却酸文假醋龟毛得要命,我都压不住他的阵脚。上次我们喝茶,他倒是很哈着周蒙,聊设计聊古董,高大上得一塌糊涂。后来联系,他电话也都打给周蒙。”
“是么?”夕月瞥一眼窗前摆弄芦苇的周蒙。今天这妹纸头发打理得好,黑缎般披垂着,一把纤腰,亭亭玉立。
她叹口气。反正里外都有火坑,惟有她自己小心了。周蒙却没听见似地,宛然一笑,对夕月说道:“我也有好消息。我最近在家练摇指,忽然间就成了,真是豁然贯通。沧桑版的《禅院钟声》也可以弹了,就是力度上还差着些。”她作势摇大拇指,夕月看见她右手指尖上,对缠甲片的胶布过敏,微微紫肿着。
夕月说:“我正要告诉你,这几天我悟出梵乐版的也自有另一种好。”
“你们俩别扯蛋了,出去吃晚饭去。快走,眼瞅着要下雨。”孙勇莉起身。
“啊?”那两人吃惊,“零食早吃饱了。”
“还没有讨论接下去的一摊事呢,快走快走!”
“那在家讨论呗!赶来赶去干吗呀,夕月病还没好利索呢。”
“我已经订好天竺路上一家餐厅,是我一个小姐妹新开的,菜好吃,景也好,后面都是茶园。咱们去吃饭,一来照顾小姐妹的生意,给她捧场;二来我还请了几个高参,给‘百年好合的活动筹划出出主意;不然,方案李总通不过,钱也就忽悠不过来。夜长梦多,咱们一定得在这会儿的结婚季,把这一票拿下来。快去快回,决不累着夕月,十点前我也要赶回家给儿子讲故事的!”
“靠,还好有小钢炮牵着,不然不知要被你虐到几点。”
三人笑闹着出门。周蒙夕月说,怪了,再可爱的人,一当了领导,就都不可爱了,全是周扒皮。孙勇莉说,没办法,当领导责任重呀,手下人又不给力,病的病,二的二。那两个顿时叫起来:“才当几天芝麻官呀,这就把自己当个人了!”、“没人鸟你啊,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趁早把尾巴夹着点。”
车子虎虎生风出了小区。“咱别内讧,”孙勇莉说,“一起干,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整套换衣裳!”
夕月怕颠,戴了护腰,坐在副驾驶座。她把手机连到汽车音响上,继续开玩笑;“把方向盘换成板斧,你就成李逵了,上回草坪音乐会上的《好汉歌》,给你做个开车背景正合适。”
孙勇莉骂声“去死”,扭小了声音;而且她电话奇多,左一个右一个。
“张经理,昨天发给你的夏季活动方案已经看过了?什么?生意不好没经费?哎哟瞧你说的,也不一定为活动,都是老朋友了,约个时间见面聊聊嘛,也许我能帮你出出主意呢……”
“夕月,你帮我看一下手机,邮箱里收到新远公司的汇款凭证了没?有了?那你帮我转发给咱们的财务,让她给开个发票快递出去……”
这天的状况透着妖异,一路上竟不怎么堵,到了望湖楼前,天空愈发暗了,低低压着西湖水面,从车窗望出去,只见风吹水立,云抱山行,西面天空大军压城般涌过来一团团黑墨。
孙勇莉“咦”了一声:“见鬼,哪来这么些妖气!”
等到了北山路上,雨哗啦啦兜头倒下来,手机又响。夕月道:“先别接了,打着雷,不安全。”又说,“其实不用这么拼,每年任务都要上涨个百分之二十,今年拼了,以后一年比一年累。”
夕月准备着孙勇莉骂她世故,不想孙勇莉急道:“任务加倍了,不拼,今年都过不去,到年底都得卷铺盖走人。”
“谁叫你在杜老大面前乱立军令状?”周蒙说。
“你知道什么!”孙勇莉脸胀红了:“烂鱼头那天一味护着赵妩,狗脸都翻了,摔着杯子叫我走人,我不对杜老大拍着胸脯立军令状,他能留我另设一个活动部?小不拉子算个屁呀,老的走了自有新的来,你以为谁还真想罩着护着你?不过要你卖命干活罢了。哼,我也想过了,做得出来,算占了个山头;做不出来,明年别处要饭去!”
还是那点资源,要做出加倍的业绩,今年的经济形势又明摆着不好,所谓的升职,竟然是背水一战!现在已经五月,业绩还比不上往年这个时候,到了明年此时,更要人面不知何处去了……
正能量!必须得发动正能量!夕月紧着脸,在孙勇莉手背上轻轻按了一下。一时间,三人都不说话了。
老天爷也似要给她们个下马威,浑不管这是人间五月天;等银色SUV开到灵隐路上时,暴雨如注,松涛呼号,风起水涌,把个平时清幽的九里松,整得末日般狰狞。车窗上瀑流滚滚,雨刮左右摆动,勉强刷出一点视线。撕天扯地的闪电照得三人脸色煞白,滚雷在不远处阵阵炸响。
暴风骤雨浇得四野人迹全无,就剩了她们这辆车,本来笔直的景区马路,也成了险境丛生的崇山峻岭。
“好像要穿过一个停车场,再转到天竺路。”
“哪有停车场呀?”
夕月查导航,里面一会儿叫左转一会儿叫右转,掉了好几次头,忽然间孙勇莉叫道:“我认出来了,这儿就是停车场!”
黑暗中,无人的停车场望去如一片湖水,一道闪电撕过,才能看出它的轮廓。
孙勇莉紧抿嘴唇,踩了油门。夕月扶着腰,坐得笔直。周蒙在后排,蹙眉咬着一绺发梢。
车里回环的音乐早就停了,《好汉歌》的余音却还在耳边:“你有我有全都有——水里火里不回头——”
溅开大幅水花,银色SUV转上天竺路,一头向西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