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鹏
陈鹏短篇小说二题
陈鹏
壹
匪军来了,他们人手不够,撑不过冬天。这是大研山的深秋,翻过它就是冬天了。他们说再不补充人手就死路一条——前有追兵后有堵截,官军人数多过他们二十六倍。他们要让我们李村的精壮男人跟他们走,好歹一二十个跟他们走,每人补发三十个金元,日后月饷也有三个。我的天,三十个金元!可谁敢跟他们走?谁心甘情愿跟他们走?他们是土匪。五个匪首画像就贴在县城城楼,来来往往的人看得清清楚楚,说只要逮住其中一个,县衙赏二十个金元。瞧瞧,二十个。比他们给的少十个但不必担一辈子土匪的恶名。我看这生意,划算。
他们来找我的时候我想也没想就挡回去了。我说,不干。我是冲着那张酷似画像上的脸说的——鞋拔子脸,上窄下宽,下巴高过脑门。另一个,大概是他们最大的头儿,长得真帅,我看比我们村正还帅,能让姑娘心甘情愿为他去死。我们村正那也帅得远近闻名,前几年方圆百里的大户都来说媒,他挑了本村赵乡绅家千金赵四,不到一年,赵四生了一场大病去了;想为他续弦的媒人一点也不比头回的少。他相中王村王乡绅家二小姐,后来王二小姐果然为他生了大胖儿子,取名鲤,对,鲤鱼的鲤。你说这些读书人咋弄这些莫名其妙的名字?哪像我,李大。多响亮。但凡我杀了猪收了泔水扫了大石板街他们都这么叫我。王二小姐也这么叫我。她说,李大,拿了猪下水回家下酒。李大,咱家门口一点灰都没有哩,亮晃晃的能照见人影子。李大,接着,这是我家爷赏你的,拿去喝酒吧。李大。李大。从她嘴里冒出来就像仙乐梵音一般。我抬头望向王二小姐。她美得像画里的人物,我敢说我们李村没有几个男人胆敢这样看她。更莫说我们这些污俗的下人啦。但你远远望着就够了。望着一幅画在你面前飘来飘去还不够?王二小姐下巴颏上有颗痣,就像白雪地上一粒墨玉珠子,要是没这颗痣我们村正还未必会把她八抬大轿娶回家哩。
他们拉我入伙的念头像浇炭火似地被我灭了。我不干。一千个,一万个不干。你们不就住三天?你们赶紧走,省得有人跑县衙讨要二十个金元,到时候你们想走都走不掉啦。那个大帅哥说李大,这个你不必操心,县衙的人手也就四十来个,十来条枪,但你数数我们的人,最少两百吧?四十对两百,他们要是敢来,我亲手给你二十个金元。我说周县长不会从州府搬救兵吗?他说他会,一定会。但来来去去至少七天,我们早没影了。李大,他们说你是明白人。你什么都懂,你敢做敢为。他们要不这么夸你我就不劝你了。你再想想,再好好想想。你跟着我们有吃有穿,再也不用杀猪收泔水扫大街了。再也不用看村正脸色了。你就是堂堂正正的军人,穿军装,吃军饷。我们给你吃给你穿还给你二十个金元替你安家——哦你爹娘早死也没个婆娘那这笔钱我们直接发你手上,整整二十个金元,你一共到手五十个呐。你自己算算这笔账,你满打满算干它二十年才可能挣这么多钱。但现在,五十个亮闪闪的大金元,就躺在你眼皮子底下。
贰
话说这龙华寺和尚说出三绝玉麒麟卢俊义名字与宋江。吴用便自告奋勇愿与李逵前往大名府赚他上山入伙。二人择日往北京去,行了四五日路程,却好来到卢员外解库门首,一头摇头,一头唱著,去了复又回来,小儿们哄动越多了。卢员外正在解库前厅前坐地,便请了吴用二人前来。吴用向卢员外施礼道,“小生姓张,名用,别号天口:祖贯山东人氏。能算皇极先天神数,知人生死贵贱。卦金白银一两,方才排算。”卢俊义请入后堂小阁儿里,分宾坐定;茶汤已罢,叫当值的取过白银一两,奉作命金。“烦先生看贱造则个。”吴用问过生辰八字,取一把铁算子来,搭了一回,拿起算子一拍,大叫一声“怪哉!”卢俊义失惊问道:“贱造主何吉凶?”吴用道:“员外这命,目下不出百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家私不能保守,死于刀剑之下。”卢俊义笑道:“先生差矣。卢某生于北京,长在豪富;祖宗无犯法之男,亲族无再婚之女;更兼俊义作事讲慎,非理不为,非财不取:如何能有血光之灾?”吴用改容变色,急取原银付还,起身便走,嗟叹而言:“天下原来都要阿谀谄妄!罢!罢!分明指与平川路,却把忠言当恶言。小生告退。”卢俊义道:“先生息怒;卢某偶然戏言,愿得终听指教。”吴用道:“员外贵造,一切都行好运;独今年时犯岁星,正交恶限;恰在百日之内,要见身首异处。此乃生来分定,不可逃也。”卢俊义道:“可以回避否?”吴用再把铁算子搭了一回,沉吟自语,道:“只除非去东南方巽地一千里之外,可以免此大难。”卢俊义道:“若是免得此难,当以厚报。”吴用道:“贵造有四句卦歌,小生说与员外写于壁上;日后应验,方知小生妙处。”卢俊义叫取笔砚来,便去白壁上平头自写。吴用口歌四句道:卢花滩上有扁舟,俊杰黄昏独自游。义到尽头原是命,反躬逃难必无忧。
卢俊义写罢,吴用收拾算子,作揖便行。
叁
五十个金元。
干,还是不干?不,不能干。他们是土匪。你拿了钱,跟了他们,走到哪里都是土匪。话说回来,整整五十个呐,你上哪挣这么大笔钱?再说了,我李大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入了伙他们还管吃管穿,哪里找这么好的事情?那人看我有些心动,笑笑说莫急,不在这一时半刻,你想好再说。他调头就走。我心里像猫抓猪啃一样乱了。五十个金元换一辈子骂名,你干吗?我像没头苍蝇一样闷在屋里来回转。院墙外面,天一点点变黑。我想起王二小姐下巴上那颗黑痣。她一定会戳烂我的脊梁骨。为了她,也不能犯傻。我祖祖辈辈生在李村长在李村,岂能给先人丢脸?……可五十个金元呐。够你花一辈子,还能上州府天香阁赎个漂亮妞回来天天操。哎……天上爬出一轮弯月,鞋拔子脸又来了,说他们就住村头土谷祠,还借了村正两套房子,三天就走。鞋拔子脸让我明天宰两头猪,做红烧肉白条肉爆炒肉给他们解解馋。他们这一路走了整整十八天,没碰上一个像样的村子落脚。他们是今天早上进村的,斜跨胸膛的子弹带像乱哄哄的杂草,又黑又脏的破衣烂衫哪像军队穿的?绑腿和鞋子上的窟窿比老鼠洞还大;每个人都像要饭的泥猴,头发很长;目光像狗像驴或者像别的什么牲口,灰不溜秋黯淡无光,见到什么活物比如猪啦鸡啦才突然一亮,恨不能扑上去生吞了它。土匪嘛。他们从深山里一步步打进城里,又从城里一点点打回深山。我真搞不懂,他们何必这么折腾?咋打一枪换个地方像瞎眼老鼠一样乱窜?就不能老老实实找个地盘安营扎寨?对,他们是土匪,天下再大,也没有他们的地盘。都是官家的。他们每到一处就抢钱抢粮抢女人,我听说他们最爱干的就是杀人放火,抢大户人家的小老婆。我又搞不懂了,咋不喜欢大老婆?嫌大老婆太老还是太丑?这一点我咋也想不明白,除非你也当个土匪。好在他们来到李村没抢东西,也没抢女人,大户人家的大小老婆也好好的。不为别的,就因为我们村正答应给他们一千个金元,十个女人。但谁会料到他们人手不够,要让李村二十来条汉子跟他们走?
他们要给的五十个金元,说白了不也是村正给的?
现在,鞋拔子脸掏了十个金元摞在我的八仙桌上。他说是定金,只要我答应入伙,明天就把剩下四十个和一套新军装新绑腿新布鞋送过来。
我愁得没办法。一夜没睡不说,第二天还晕晕乎乎杀了两头肥猪做了八笼好饭送了十坛美酒。他们的人就待在村正下宅后院里,七仰八叉地躺着,有人唱山歌,有人亮着裤裆晒鸡巴,有人醉得抽自己嘴巴子,还有人在哭,你问他哭什么他就说我他妈想哭就哭关你屌事?找死?我低着脑袋退出来。他们是土匪,你能指望他们笑眯眯地跟你唠家常?我回来就怕了——十个大金元躺在八仙桌上,能把眼睛晃瞎。我哭出来了,像喝醉酒的土匪那样哭出来。我咋就收了鞋拔子脸的钱?我他妈脑子进屎了吗?可他跟你讲话的时候嗓音软绵绵的多好听啊,像唱大戏一样好听。你听着听着就把钱留下了,然后还请他喝了你的雀舌茶再走。我脑子里很乱,像刚刚打过水的井。我绕着八仙桌来回晃荡,像石磨上的毛驴。后来总算想出法子来:咋不去找村正呢?咋不向他讨个主意?说走就走。我直奔村正大宅。那几座白墙青瓦的大院方圆十里都望得见,它挺括的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也只有村正那么帅的男人才配得上。我一路小跑,经过满是荷花的池塘,经过老何家当铺,经过药材店、棺材店,来到村正宅前。我歇口气,像平常那样拽起兽首铜环,砰砰敲了五下。
肆
卢俊义听了吴用所言,欲往东南一千里外躲逃。因想东南方有个去处,是泰安州,那里有东岳泰山,天齐仁圣帝金殿,管天下人民生死灾厄。一者,去那里烧炷香,消灾灭罪;二者,躲过这场灾晦;三者做些买卖,观看外方景致。便吩咐家人李固觅十辆太平车子,装十辆山东货物,收拾行李走一遭;燕青小乙看管家库房钥匙。娘子贾氏劝道:“丈夫,自古道:出外一里,不如屋里。休听那算命的胡说,撇下海阔一个家业,耽惊受怕,去虎穴龙潭做买卖。你且只在家里收拾别室,清心寡欲,高居静坐,自然无事。”卢俊义道:“你妇人家省得甚么!我既主意定了,你都不得多言多语。”……李固忍气吞声,自去安排行李。三日后,娘子看了车仗,流泪而入。次日五更,卢俊义起来,沐浴罢,更换一身新衣服,吃了早膳,取出器械,到后堂里辞别了祖先香火;临时出门上路,分付娘子:“好生看家,多便三个月,少只四五十日便回。”贾氏道:“丈夫路上小心,频寄书信回来!”说罢,燕青流泪拜别。
伍
给我开门的李三说,爷睡下啦。他说这时辰了还敢劳烦爷?我说我没法子呀,他们逼得紧。他说谁逼你了?怎么个逼得紧?我不太好说,怕被他晓得土匪找过我了,还给了十个金元。我说土匪都住下宅?他说是啊,一阵阵打鼾哩。你猪肉做得好,他们把锅里的油都舔干净了。李三说我想不通你他妈的咋不往锅里下药,那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领赏金啦。我说我哪有胆子?你就不怕他们杀了全村老小?李三不说话了。我正要走,突然有人站在前廊上喊我。他走进灯光里,是村正。他望着我,说他知道我为啥要跑来找他。我不敢吭声。他说住下宅的人都跟我说了。我说,爷,我全听你的。他说这种事情,你自己拿主意。我说我哪有主意?他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到我面前。院子上空呼呼飞着蝙蝠,像把黑夜一点点撕下来扔我脸上。他说李大,你读书不多,但你肯定晓得,我们李村出过三个状元一百个举人三百个秀才,对吧?对。我说。这就对了,他望着我的眼睛。李大,你告诉我,李村历朝历代什么时候出过土匪?我低下脑袋,冷汗嗖嗖直冒。村正转过身,上了台阶。我出了大门,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像剥了皮的青蛙。没走两步,身后又传来喊声,我回头瞧,是王二小姐,她正拉着三岁的鲤,站在红灯笼下望我。她那身白底蓝花的旗袍比画上的美人还美十倍。我再也挪不开步啦。
她说我都听说了。李大,你明天还杀猪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今早杀的猪是从大宅猪圈里牵出来的两头大年猪。杀不杀的哪由得了我?我低头望着鲤。这孩子平时不怕生,虽然我是下人,他照样追着我厮闹。他虎头虎脑的,两只眼睛比小黑豆子还黑,在暗夜里闪闪发亮。才三岁的孩子,似乎什么都明白。平时他能背三字经呢。王二小姐又说话了,李大,你明天杀猪不?我不知道咋回答,她似乎早就知道答案故意拖着不说。你能闻见她淡淡的桂花清香,我恨不能在黑夜里伸出舌头舔它。我说我不晓得,全听爷和您吩咐。她笑了,说不杀啦,再也不用杀猪啦。猪死光啦。你去猪圈瞧瞧。我懵了。但王二小姐的话你岂能不信?我直奔猪圈,她牵着鲤的小手不紧不慢地跟上来。李三横斜里跑来,手里挑着灯笼。我们到了猪圈,只见一地的猪像睡着了一样横七竖八。再仔细瞧就觉得不对劲了,它们无声无息,四脚朝天。死啦?真死啦。李三的灯笼照亮一大片白花花的肚皮,每头肥猪嘴巴里鼻孔里眼窝里涌出黑红的血,圈里稻草红了一大半。我傻了。王二小姐远远站在黑地里说,记住,再也不让土匪吃一口。我说不出话来。六包砒霜,现在该死得硬硬的了,王二小姐说。李大,你和李三找辆板车,今晚就去后山,把这二十头猪埋了。
鲤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冲我咯咯笑了。
陆
这卢俊义经梁山地界,遭各好汉相扰,终被请上山来。众将见了卢俊义一齐下马,宋江先跪,後面众头领排排地都跪下。
在梁山盘桓月余,宋江先遣了李固先回大名府,卢俊义一再央求,终得宋江放行。卢俊义星夜奔波,行了旬日,方到北京。尚有一里多路,只见一人,头巾破碎,衣裳褴褛,看著卢俊义,伏地便哭。卢俊义抬眼看时,却是浪子燕青,便问:“小乙,你怎地这般模样?”燕青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卢俊义转过土墙侧首,细问缘故。燕青说道:“自从主人去后,不过半月,李固回来对娘子说:主人归顺了梁山泊宋江,坐了第二把交椅。当是便去官司首告了。他已和娘子做了一路,嗔怪燕青违拗,将一房私,尽行封了,赶出城外;更兼分付一应亲戚相识:但有人安著燕青在家歇的,他便舍半个家私和他打官司。因此,小乙在城中安不得身,只得来城外求乞度日。小乙非是飞不得别处去;因为深知主人必不落草,故此忍这残喘,在这里候见主人一面。若主人果自山泊里来,可听小乙言语,再回梁山泊去,别做个商议。若入城中,必中圈套!”……卢俊义不信,一脚踢倒燕青,大踏步便入城来。奔到城内,径入家中,只见大小主管都吃一惊。李固慌忙前来迎接,请到堂上,纳头便拜。卢俊义便问:“燕青安在?”李固便道:“主人且请换了衣服,拜了祠堂,吃了早膳,那时诉说不迟。”一边安排饭食与卢员外吃。方才举,只听得前门喊声齐起,二三百个做公的抢将入来,卢俊义惊得呆了;就被做公的绑了,一步一棍,直打到留守司来。其时梁中书正在公厅,左右两行,排列狼虎一般公人七八十个,把卢俊义拿到当面。李固和贾氏也跪在侧边。
柒
我和李三一直干到天亮,挖出的大坑填得平平整整,再原样种上狗尾巴草和苦蒿,你远看近看都瞧不出蹊跷。回到家我倒头就睡,可怎么也睡不着。猪死得可惜。二十头大年猪长这么肥实有我一份功劳,我隔三岔五就帮李三打下手,把淘换来的泔水全给它们,猪们高兴地哼哼着直奔食槽,挤来挤去,扭作一团。想起它们撒欢的模样你就难过。土匪要是不来,它们还死不了,过年的时候才让李村人吃进肚皮,哪会挤作一堆躺在冷冰冰的后山?太阳越升越高,中午有人敲门。又是鞋拔子脸,看见他就好像看见我收下的十个金元,他好像特地跑来要他想要的东西。可他没问我想没想好,到底参不参军,劈头盖脸就问我知不知道村正家的猪是怎么回事?我说村正家的猪昨天你们不是吃得好好的吗,我不做了五桌猪肉宴?他望着我,突然笑了。他说,你把猪杀了,还把猪埋了。我嗓子眼里一阵翻腾。他继续笑,说我知道你们那点心思,我知道。你们暗地里骂我们土匪。我还是说不出一个字。他笑着说,都说我们是坏人,打家劫舍,杀人放火,你们表面上高高兴兴,给我们吃的穿的用的,还给我们女人,暗地里呢?你们恨不能扒我们皮抽我们筋。你们瞧不上我们,就像,我瞧不上村正。他是有钱人,所以我瞧不上他。但是,我们是穷人。和你一样的穷人。你说,穷人为什么也瞧不上穷人?如果不是受了有钱人挑唆,穷人真会瞧不上穷人?我不信。鞋拔子脸挨着八仙桌坐下来。我们走到哪里,都是为了穷人。我们劫富济贫,让穷人活得体体面面,从没干过对不起穷人的事情。我们错了?我们哪儿错了?这样的部队你不参加,你要在李村一辈子吃苦受穷?我还是说不出话。我又冒汗了,涔涔冷汗顺着脑门子嗖嗖往外冒,滴下来砸在八仙桌上。他说你擦擦汗。擦擦。你哪来这么多汗?我撩起袖子擦了。他又笑了,说他的手下看得清清楚楚。我们的驴板车一路从村正猪圈里把猪拉到后山,挖个大坑埋了。他还说,他们的人把二十头猪起出来。都是清一色膘肥体壮的大白猪啊,多可惜。作孽呀作孽!二十头肥猪说杀就杀啦。他望着我,说不对,不是杀,是毒。对吧李大,是下了毒。他们说,就是你干的。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响。他又问一遍,是不是你干的?我说不是不是,我哪来的胆子?他又笑了,说我们抓了李三,他亲口说的,还能有假?李三?对,李三。他收了五十个金元,后天就跟我们走。你收了十个金元还敢毒死猪,你的心也太黑啦。我说我没毒死猪。我没干过。鞋拔子脸摇摇头,右手按在腰间二十响的枪匣子上。我心惊肉跳。他说李大呀李大,你竖起你的耳朵,听好。他拍了拍八仙桌,像收他的枪一样收起笑容。他说摆在你面前的路有两条:一,就地崩了你,因为你仇视军队,毒死军粮;二,你收下我们二十个金元,杀了村正,跟我们走。你挑吧。他哗啦一声卸了驳壳枪,啪地拍桌上。两只泛黄的眼睛冷冰冰地盯着我,像盯着一头待宰的猪。我傻眼了,冷汗噌噌窜出后背。我想撒泡尿,想喝一瓢凉水,可我呆呆坐在他对面动弹不得。他不再吭声,也不再笑了,就那么冷冷望着我。我锈住的脑瓜子半天才转过弯来。我说你刚才说,二十个金元?不是五十个?昨天你们明明说好的,五十——他笑了,哪还有五十?你给我听好,李大,你是有罪之人,给你二十个金元你该谢天谢地啦。我浑身僵冷。他站起来,说你好好想想,我走了。没有第三条路。要死要活,你自己挑。
他给我的时间,只有一天。
家里无论如何待不住了,只能出去,又不知道该去哪里。来到村道上你随时担心撞上他们的人,担心哪句话说错了就一枪崩了你。我还不想死。虽然我孤身一人活在世上,活在李村,可我不想死。孤零零的狗也想活哩。但要叫我提着驳壳枪杀了村正,我哪来的狗胆?!村正爹当年开办的私塾教会我们读书识字,其中七八个孩子像我一样没爹没妈。村正爹当年待我们像待自己的儿,我咋能动手杀了他的儿也就是我的兄弟呢?你借我天大的胆也不敢。可我要是不杀了他我就得死。多简单的道理。我能跑吗?拎着他撂在八仙桌上的驳壳枪逃跑?那还不正中他下怀?我和土匪还有什么两样?那样一来,莫说二十个金元,就是一个、半个都拿不到手啦,我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土匪。难不成像他们一样打家劫舍?再说天地看似很大其实比米粒还小,你能往哪逃?我走在街上,走在青石板铺的村道上,遇上几只黑狗,都不拿正眼瞅我。不知不觉又走向村正大宅。多气派的宅子,白花花的围墙黑漆漆的瓦。我的眼泪一下子出来了,好像李村的空气里藏着毒药,让人闻起来憋屈心痛。我走到太阳下,走到大石桥头。桥上没有一个人,只有孤零零的影子。我和我的影子干脆坐在桥头,望着桥下清凌凌的兰溪水,水里有绿油油的水草,有灰尾巴马鱼,还有星星点点的海菜花。兰溪河一路向前,流往遥远的西村和西村背后的麦积山。我要能变成鱼该多好,我就一头扎进兰溪河水里游啊游。一条鱼你还怕吃不饱穿不暖?一条鱼你还怕别人用枪指着脑袋不给你活路吗?我突然明白王二小姐干嘛要给儿子取名鲤了。我望着溪水,再看看蓝天,恍惚瞅见王二小姐那张雪白的像泡在溪水里的脸。我的心突突蹦了几下,肋骨紧得难受。人这辈子还是得有点盼头的,你要能天天见到这样的女人那是多大的福分,如果,你还娶了这样的女人那你简直积了八百辈子福分——天爷,你狗日的李大胆敢惦记这样的女人?你不是病了就是疯了,要不就是被他们的二十响驳壳枪吓傻了;你一个杀猪的扫地的哪来的狗胆惦记村正爷的女人……我隐约闻见她的气味了。淡淡的桂花香气,像无数只小手来回抓挠,把你的魂魄勾走,把你变成模模糊糊连自己都不认识的另一个,把你那点男人的操性踩在地上恨不能像条死狗一样伸出肮脏的爪子抚摸她紧致得像朵桂花似的金莲小脚……
我跌跌撞撞冲下兰溪桥,至善绸缎坊门前有两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土匪横在石墩上抽烟,调戏往来路过的婆姨;徐记茶糕铺门口又来了几个土匪喝酒吃肉,嗓门大得像炸雷。我低头就走,过了六坊桥,迎面撞上那个很帅的头儿。我吓了一大跳,想转身躲开,他却大声喊我,李大。我只好站住。他说李大你要去哪里?我说我随便走走。他说这么好的太阳,是该好好走走。我低头要走,他说别着急啊。我晓得我逃不掉了,只好迎上去。我瑟瑟发抖,好像站在冷冰冰的兰溪河里。他凑到我面前,说李大,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我低下头,青石板路比刀子还亮。他说莫紧张,芝麻绿豆大的事情,紧张啥子嘛。我摇摇头。他说,反正你是待罪之人了,我们马上可以逮捕你,枪毙你,而且你根本跑不出去。逮捕我?对,逮捕你。毒死村正家的猪是多大的罪你晓得吗?你毒死军粮,就是涉嫌毒害我们三十八军。晓得吗?你还有心情晒太阳?我一动不动,瞅着他那双显然是村正给他的簇新黑布鞋。多漂亮的鞋。你一辈子都想套上这样一双鞋。你听好,李大,我给你机会戴罪立功。明天你把村正就地正法,然后穿上军装跟我们走。你要是不枪毙他,那我们就毙了你。我仍然盯着他的黑布鞋,想象他能穿它走多久,跑多远。听清楚了?我仍不吭声。他忽然叹气,别犯傻,李大,人家李三比你干脆多了。收下五十个金元,后天就跟我们进山。李三?我抬起头。这个比女人还俊的男人又一声长叹,你会无端想象王二小姐和他是多般配的一对——他真比村正还俊呐,而且皮肤淡黑,浑身的爷们劲儿;相比之下,村正更像个文弱书生。李三,李三入了伙?我说。他继续叹气,抬头就念出诗来:远山斜阳黄昏外,我自黯然是他乡。李大,我可怜你——你活在你的故乡却还是他乡。李村是村正的,不是你的。你该去找你自己的故乡。你懂我意思?我们三十八军总会打出一片故乡的。到时候,我就该念——远山斜阳黄昏好,我自销魂是故乡啦……
我听不大懂。他一介黝黑俊俏的武夫居然比村正更像个读书人。他说很多事情不是我以为的那样,而是我必须去试着做到我想要的那样。我更听不懂了。我说你们杀了村正,然后分了他的钱财?我望着他,当你的视线离开那双周正得像是你在梦中才见识过的好鞋,你就再也无法止住你的眼泪了。钱,我们要一部分。地呢?地,留给你们。那么,王二小姐和她儿子呢?这人看着我的脸,好像一下子把我看穿了。李大,我就说嘛,你是个明白人而且不是个普通人。你有情有义,你比很多人强多了,就凭你给我们做的五桌猪肉宴我就知道你比很多人强多了。我跟他们交代了,你参了军,立马升任小队长,带七个手下。七个。你满意了吧?我使劲摇头。你为什么当——我说。他眯着眼睛,你说什么?我的心咚咚跳。他轻蔑地笑了,你想问我,为何当个土匪?我告诉你,我们不是土匪。我们是为穷人拼一个故乡呐。懂吗李大?你听过《水浒》吧?我点点头。这就对了,他说,宋江晁盖水泊梁山聚义为的是什么?我一声不吭。他说我懂你那点花花肠子,你这点花花肠子可不是一般人敢长在肚子里的。我说你们为什么杀人?他说因为怕被人杀了。我说那你们为什么杀我?杀你?他笑了,脑袋不好好长在你脖子上嘛。你们是要杀我,我说,如果我不杀村正。对嘛,他说,前提是,你不杀村正。你们为什么杀村正?我说。他也要杀你们?他明明给你们吃给你们穿还给你们女人——他打断我。这个你就不懂了,李大。他是假给,不是真给。我一夜一夜睡不着啊。躺下去就像躺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血泊里,像一片血红的汪洋大海。为什么睡不着,就因为村正这样的人太多,你今天不杀他,他早晚杀了你。我说不出话来。他咧嘴笑了。王二小姐归你吧。等你杀了村正,你就是一个王二小姐归了你的小队长了。
捌
厅上梁中书大喝道:“你这厮是北京本处良民,如何却去投降梁山泊落草,坐了第二把交椅?如今倒来里勾外连,要打北京!今被擒来,有何理说?”卢俊义道:“小人一时愚蠢,被梁山贼人掇赚到梁山泊,软监了两个多月。今日幸得脱身归家,并无歹意,望恩相明镜。”梁中书喝道:“如何说得过去!你在梁山泊中,若不通情,如何住了许多时?见放著你的妻子并李固告状出首,怎地是虚?”李固道:“主人既到这里,招伏了罢。家中壁上见写下藏头反诗,便是老大的证见。不必多说。”贾氏道:“不是我们要害你,只怕你连累我。常言道:一人造反,九族全诛!”卢俊义跪在厅下,叫起屈来。李固道:“主人不必叫屈。是真难灭,是假难除。早早招了,免致吃酒。”贾氏道:“丈夫,虚事难入公门,实事难以抵对。你若做出事来,送了我的性命。不奈有情皮肉,无情杖子,你便招了。也只吃得有数的官司。”李固上下都使了钱。张孔目上厅禀道:“这个顽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梁中书道:“说得是!”喝叫一声:“打!”左右公人把卢俊义捆翻在地,不由分说,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昏晕去了三四次。卢俊义打熬不过,仰天叹道:“然命中合当横死!我今屈招了罢!”
玖
他们要在古戏台上杀人。那是唱社戏的地方,平时李村没人敢跑到戏台子上。他们居然要从给了他们吃的穿的村正的下宅里跑到上宅去抓了村正一家押到古戏台上。他们疯了。不对,不是疯。他们不是人操的。他们是狗,是狼,不是人……我哭得不像话。我从小到大没这么哭过。二十响驳壳枪还在八仙桌上。锅灶都是冷的,我没吃一口东西,没喝一口水。外面太阳西去,天越来越黑,猫头鹰蹲在大椿树上咕咕叫,那嗓音像是来自地底,还带着冷飕飕的能射进你骨头里的阴风,它传得远远的传遍李村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让他们晓得过了今夜李村就不再是李村了。我恨村正心软,头一天就该在猪肉宴里下砒霜毒死这帮狗日的,何必毒死自家的大肥猪呢?整整二十头,比人还金贵。我逼近那把枪但是没胆子碰它。王二小姐出现在噼里啪啦响的油灯灯光下。我闭上眼睛,她出现了。她的脸,她的香气,她说话的嘴唇以及夜莺般的嗓子。王二小姐呀。过了今夜她就是我的?我吓得发抖。泪水哗哗流出来要把刚刚冒出来的畜生一样的想法洗个干净。后半夜,我什么也不想了脑子里白茫茫一片,像走在太阳地里被烧出一个拳头大的窟窿。那就不去想。也没胆量去死,否则我抽出驳壳枪对准脑袋扣下扳机就行了。可我连瞧它的勇气也没有。猫头鹰一下接一下地叫,咕——啊,咕——啊——我钻到八仙桌下面,用棉花塞上耳朵,照样听见这个长长的声音,咕——啊,咕——啊——
拾
这卢俊义遭梁中书充军发配,途中得浪子燕青相救;后卢俊义与石秀身陷大名府,宋江率梁山军马攻打,终大获全胜,接了卢俊义石秀上山。
宋江见了卢俊义,纳头便拜。卢俊义慌忙答礼。宋江道:“宋江不揣,欲请员外上山同聚大义,不想却陷此难,几致倾送,寸心如割。皇天垂佑,今日再得相见!”卢俊义拜谢道:“上托兄长虎威,下感众头领义气,齐心并力,救拔贱体,肝脑涂地,难以报答!”当下宋江要卢员外坐第一把交椅。卢俊义大惊。宋江再三拜请。卢俊义哪里肯坐。李逵叫道:“若是哥哥做皇帝,卢员外做个丞相,我们今日都住在金殿里,也值得这般鸟乱;无过只是水泊子里做个强盗,不如仍旧了罢!”宋江气得话说不出。吴用劝道:“且教卢员外东边耳房安歇,宾客相待;等日后有功,却再让位。”宋江方才住了,就叫燕青一处安歇。宋江便叫大设筵宴,犒赏马步水三军,令大小头目并众喽罗军健各自成团作队去吃酒。忠义堂上,设宴庆贺;大小头领,相谦相让,饮酒作乐。卢俊义起身道:“淫妇奸夫,擒捉在此,听候发落。”
宋江道:“我正忘了,叫他两个过来!”众军把陷车打开,拖在堂前,李固绑在左边将军柱上,贾氏绑在右边将军柱上。宋江道:“休问问这厮罪恶,请员外自行发落。”卢员外拿短刀,自下堂来,大骂泼妇贼奴,就将二人割腹剜心,凌迟处死;抛弃尸首,上堂来拜谢众人。众头领尽皆作贺,称赞不已。
拾壹
戏台子很高,上好榆木雕的飞檐翘角像是活的。刘关张桃园结义、白素贞断桥巧遇许仙。整整两幅黑幔全扯了,换上白底黑字的大幅标语,上面写着参军光荣,村正可耻一类骇人的话,贴得到处都是。三五个土匪拎着锣鼓上台,咚咚敲打,台子下面站得满满的。全村人,我看男女老幼都到了。他们密密麻麻站在台下,大气也不敢出,你能听见有人放了一个闷屁,旁人一句抱怨都没有。那三五个人脱了破衣烂衫,换了一身行头。你还别说,这身草黄色军装还算好看,远远望去似乎比官军还有派头,哪像县城楼上贴出来的土匪画像?这三五个家伙继续敲锣打鼓,他们的人接二连三上了戏台。其中就有鞋拔子脸,走在当中的是那个长相俊俏的头儿。另有十来个荷枪实弹的小子前呼后拥。戏台居中摆一张桌子,一把太师椅子。一看就知道是村正家里的,小叶檀明式家什呀,被他们弄上来衬着背后白底黑字的瘆人标语。台底下没有多余声音,连议论都没有。像一伙孤魂野鬼。台上的人开始说话了——是鞋拔子脸。他说了一大通关于打仗、行军、补充兵源的重要性以及村正如何敌视三十八军的,不给吃不给穿还让下人毒杀了二十口肥猪,这分明是寻衅滋事、蓄意谋杀、投敌叛国……台下终于有了动静,李村人窃窃私语。后来台下的人声太大,台上的人不得不鸣枪示警。枪一响,台下果然静下来了。我注意到我前前后后的人表情都一模一样——像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脸皮僵硬,面无血色,白得像戏台子上写了黑字的纸。台上的人话锋一转,开始历数村正一家对我们李村佃户、下人的一桩桩罪行。这又引起好一阵骚动,直到台上的人连放三枪才止住了,台下的人又恢复了先前白花花的脸色和麻木得像兰溪桥石墩一样的表情。他们口中的村正,一个比恶霸还像恶霸的村正哪会是我们李村的村正呢?我相信李村人也都是这么想的。他们撂出一个个数字:苛捐杂税九百金元,年租九百八十金元,克扣工钱四百五十五点五金元等等等等,我们像在听一个荒谬的故事,可是没人站出来说句话,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究竟什么话才算公道话?他们说这些数字是查验了账房账本才拿到手的,一个小数点都没错。要照这些数字推算,三十年来该是多少钱。台下的人还是毫无声息,后来有人咳嗽,跺脚。没人相信这些,或者没人敢相信这些。谁会相信土匪的话呢?但是越来越多的数字被台上的人抛下来,说话的人嗓门又大,手势又多,满脸的苦大仇深怎么看怎么像真的。台底下渐渐骚动。终于有人振臂高喊:把村正一家押上来!
我相信这是他们埋伏的眼线,我相信李村人没有一个人胆敢这么喊的,我们全靠村正活着,而且活得不错。他是李村的爷,没人不念他们一家的好。尤其是王二小姐,想到她我心里就隐隐作疼,像被狗叼了一口。我两眼发黑两腿发颤,眼瞅着他们被押上来了。村正一家,老老小小十五口人,全押上来了,每个人都五花大绑,包括最后亮相的王二小姐和她儿子鲤。每个人嘴里都塞着布团。我呆呆望着,像望着兰溪河水。眼前漂来白灿灿的海菜花,随着兰溪水一路漂去。我嘴里发干,嘴里像塞了一把盐,难受得喘不上气来。王二小姐就算低着头嘴巴堵上了还是那么美,一点不像肉身凡胎,她身上那件白底青花旗袍也仿佛沾了仙气,那么清爽,那么耀眼。她的儿子鲤就缩在她身边,瞪着黑黑亮亮的眼珠子瞧着她。村正抬着头,目光像平常一样干干净净。这哪里是克扣我们压榨我们的村正呢?台下好一阵骚动,这回伴随着各种各样的议论和人声,伴随着男人女人不可思议又难以置信的喝骂斥责。这一回,台上的人让这阵骚动持续了很久,不再放枪也不再喊话,直到骚动像炉火一样渐渐熄灭。然后又是死一样的寂静,李村人像几百个树桩种在地上。接下来被押上戏台的是张大户一家、何员外一家、马乡绅刘乡绅钱乡绅一家,李村有头有脸的人物全在台上了。台下终于有人叫好,有人拍手。这回是由衷的了。台下最初的一点善意被磨光了。他们开始恨台上的人,恨这些穿着绫罗绸缎的男男女女。土匪的话起作用了——瞧瞧我们自己,他们凭什么比我们活得更像个人?凭什么比我们有钱而且祖祖辈辈有钱?凭什么?台底下的人开始喝骂,吐口水,扔东西。我看见一片白菜叶子划过王二小姐的脸,砸中了她后面马乡绅的秃脑门。很快,台下的声浪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如果不是台上接连放了五枪,我相信一定会有人冲上台去把两三个富人踹倒的。我看见刘七捋着袖子说他想把马乡绅的小老婆弄下来日个够,她是个多骚多不要脸的小娘们啊,她过去可是州府万花楼的二牌;另一个周八说他想推了刘乡绅的墙找出那只百宝箱,据说里头藏着一匹汉白玉小马,足足能买下三座县城……砰砰砰砰砰,这五枪来得真是时候。台下陡然静下来,汗珠子砸地上也能听见。然后,我听见鞋拔子脸大声念了我的名字。接着是李三,刘七,周八……是十来个从小就在一处摸爬滚打的爷们名字。我们被押上戏台。我两腿发软,眼前发黑。当我站在王二小姐下首,手里忽然多了一把枪——他们塞到我们手里的,你要是不接,另一把枪——我瞅见了,一个家伙就骑在几十米外的大椿树丫上——早就瞄准了你的太阳穴。
台下像死了一样。
拾贰
宋江、卢俊义打方腊有功,朝廷各加封赏。京中奸佞蔡京、童贯、高俅、杨戟欲除之而后快。杨戟献计:先除卢俊义,再除宋江。计议定了,着心腹人出来寻觅两个庐州土人,写与他状子,叫他去枢密院首告卢安抚,在庐州意欲造反,使人常往楚州,结连安抚宋江,通情起义。上皇不信,欲可唤来亲问。蔡京、童贯又奏道:“卢俊义是一猛兽未保其心。倘若惊动了他,必致走透,深为未便,今后难以收捕。只可赚来京师,陛下亲赐御膳御酒,将圣言抚谕之,窥其虚实动静。若无,不必究问,亦显陛下不负功臣之念。”上皇准奏。天使奉命来到庐州,大小官员,出郭迎接,直至州衙,开读已罢。卢俊义听了圣旨,宣取回朝,便同使命离了庐州,一齐上了铺马来京。时有太师蔡京、枢密院童贯、太尉高俅、杨戬,引卢俊义于偏殿,朝见上皇。俄延至午,尚膳厨官奏道:“进呈御膳在此,未敢擅便,乞取圣旨。”此时高俅、杨戬已把水银暗地着放在里面,供呈在御案上。天子当面将膳赐与卢俊义。卢俊义拜受而食,出朝回还庐州。高俅、杨戬相谓曰:“此后大事定矣!”再说卢俊义是夜便回庐州来,觉道腰肾疼痛,动举不得,不能乘马,坐船回来。行至泗州淮河,天数将尽,自然生出事来。其夜因醉,要立在船头上消遣,不想水银坠下腰胯并骨髓里去,册立不牢,亦且酒后失脚,落于淮河深处而死。可怜河北玉麒麟,屈作水中冤抑鬼。从人打捞起首,具棺椁殡于泗州高原深处。本州官员动文书申覆省院,不在话下。
拾叁
他们先叫了李三。前天夜里还跟我一起往后山埋死猪的李三哆哆嗦嗦地往前挪步,接过他们递来的枪。他们要他毙了钱乡绅。台下一阵骚动,然后鸦雀无声。钱乡绅一家九口直直地跪在亮晃晃的太阳下。钱乡绅亮堂堂的后脑勺让我想起那天夜里的猪肚皮,惨白惨白的。我喘不上气来。李三慢慢往前挪步。我以为他会尿裤子,可他没有。他咬着腮帮,走一步,颤一下,像患了疟疾。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耳朵尖刷拉拉往下淌。他像背着二十口活猪一样咬紧牙关。总算走到钱乡绅背后了,他哆哆嗦嗦举起枪。我闭上眼睛。他呼呼的喘息声你就是隔着三五里地也能听见。他一声大吼。我睁开眼睛。枪响了。钱乡绅猪肚皮似的后脑勺上出现一个冒血的小洞,向前扑倒在地。细细的血像条红蛇沿着古戏台子往下爬。台下的人嗷嗷惊叫。可是没人走。一个也没有。他们呆呆望着,张口结舌。有人咽口水,有人傻笑,有人咒骂,还有人念阿弥陀佛。李三扔了枪跳下古戏台,立即被他们抓了,他发出咕噜咕噜的猫头鹰似的叫唤,两脚像折断了一样耷拉着,被土匪提着膀子重新架到戏台上,扔在钱乡绅家人脚边。钱乡绅家大公子抬脚踢他的脸。一下,两下,三下。黑色的血迎着太阳往外冒。枪又响了。钱乡绅家大公子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僵住,直直向后倒去,脑门上的枪眼还在冒白烟。老天,对面大椿树上的人开的枪。真准啊。那人像只一动不动的黑老鸹,你能望见他下巴颏顶住的一条黑乎乎的半自动步枪。
台上乱套了。哭声,喊声,嚎啕声,磕头声,哀求声……台下却安安静静,像戳着两三百号死人。
鞋拔子脸让王五、刘七、周八、陆九……一个个上台。王五干脆利落地杀了马乡绅;刘七说什么也不开枪,哭着喊着蹦下戏台没命逃窜,结果被大椿树上的人一枪撂倒,半张脸都打飞了;周八最惨,他突然号召李村的人跟土匪拼了,台下没一个人响应,他举枪要杀鞋拔子脸,台子上几十把枪差不多同时开火,把瘦瘦小小的周八打成肉泥,台下的女人们齐刷刷跪倒一大片……
念到我名字的时候,我扑通跪下了。枪塞在我手里,黑洞洞的驳壳二十响,他们有的是枪。他们上了子弹,拉下保险。我瞥一眼村正,他蹙着眉头,看我的眼神充满困惑,像在看一个分别已久的亲兄弟。我知道他想说话可他的嘴巴被塞了布条。从他眼睛里你什么也瞧不出来,他像平时等着我扫街杀猪一样地平静地等我。我瞥一眼王二小姐。她哭了。是的,她在流泪。晶莹剔透的比兰溪水还清的眼泪顺着白玉似的脸往下淌。杀了村正她就是我的?杀了村正她真的就是我的?我要是不杀,大椿树上的神枪手立马就要了我的小命。和我一样上台的男人一共十七个,所有口令都来自鞋拔子脸:开——枪——!那个俊俏的头儿眯着眼睛,冷冷地打量着台上台下。我的手似乎举起了枪又似乎没有。我闭上眼睛。一秒钟长得像一辈子。我睁开眼睛,村正和王二小姐都望着我,鲤也望着我,眼珠子比黑豆还黑。我慢慢腾腾举起枪。台底下的喘气声大得离谱,像是一下子点燃了几百只火把。我继续等着。鞋拔子脸再次喊话:开——枪——!我瞥一眼王二小姐。我知道这是最后一眼。她盛满泪水的眼睛亮得如同清水里的墨滴。奇怪的是她眼里没有祈求更没有害怕,就那么直直望着我,然后靠向村正,靠向鲤。对面大椿树上的神枪手早已就位。遥远的大研山只是一抹淡淡的草灰。鲤,三岁的鲤,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用他小小的膝盖迅速向我奔来,像一匹受惊的小马。我晓得,就算我杀了村正她也不是我的。我晓得,无论我开不开枪,他们的草黄色军装早已备好。砰。鲤小小的身体狠狠撞了我。我一个趔趄,伸手牢牢按住他——天爷,在这可怕的世上,再也没有我李大的容身之地。
我来到潘家稳的家。
这是富元县后所镇后所村。土路插下来,两侧有深深的车辙印,中间的烂泥像散乱的脊椎。潘家稳冲我招手。我一眼看见他身后的房子,如果它还算得上房子——后墙有个桌子大的洞,用塑料布糊住,几根手腕粗的树枝撑住墙脚。到处是裂缝,它们从地基出发,到了墙的中部扭曲变形,蛇一样扑向房檐。大风将塑料布吹得呜呜响,这个哭泣般的声音笼罩了整个村庄。
潘家稳带我走进院子。我一年多前来过。地是泥地,院墙下种着白菜。房子正面,门头上的洞比脸盆大些,也被红蓝色的塑料布蒙住了;红砖塌在门头,悬空挤在一把平躺的竹梯上,保持了惊人的平衡。没准你进进出出的瞬间就轰然坠落,砸碎你的脑袋,把你埋在下面。
冷风钻出梯子,细细的嘎吱声像拉抻筋骨。我紧缩脖颈,冲进窄门。
光线昏暗。灶台对面是米缸、鸡笼,左首一张破沙发;一道楼梯伸向二楼,上面有床。典型的滇西北农民的家。穿堂风在前后两面坍塌的破墙之间奔走。我赶紧关门。真冷。
上回,我是为潘家老三来的。
潘家稳在小煤窑旁边守着。那些人走出窑洞,一个接一个往外抬人。连续抬了二十多个。像扔石头一样,他们抓着头和脚,哐哐扔上农用车。潘家稳说我来找我家老三,我的亲侄儿,昭通跑来打工的。一个小子说服别人让他上了车。他在死人堆里翻找。死人们的脸黑乎乎的,全是煤灰,身体死沉,硬得像铁。他找着老三了,他脖子上戴着玉观音呢。他跳下车,后面有人扶了一把,他顺势背起来,一路背回家,就停在院子旁边的小房子里。
我去了小房子。这小子真帅,多像黄晓明啊。你咋能想象一个昭通来的小子长着黄晓明的脸?或者,基努里维斯的脸?对,《骇客帝国》里那个大帅哥,据说还有八分之一中国血统。这样的帅哥死了多可惜。我让潘家稳出去,让我跟帅哥待一会儿。潘家稳前脚刚走,老三噌就坐起来了,打个哈欠说,李记者,你一定要为我伸冤。我说你没死?他说死是死了,但我们昭通人命硬,魂魄要游荡七七四十九天。这期间我能吃能睡,能跑能飞,唯一不能干的事情是和亲人说话。半个字都不能说。我说我一定为你伸冤,放心吧。他说这个我相信,我担心的是,等你的报道弄死那批狗日的坏人,我叔就危险了,他们会想尽办法整他。老潘家已经死了我,我叔要再有个三长两短……他哭了。小小的屋子容纳不了他的哭声,好在阳间的潘家稳根本听不见。
那咋整?我说。
这个你拿着。他取下玉观音,我一摸就知道是假货,俗称B货。昆明花鸟市场十块钱一枚。我叔要是有事情,你就摸摸它,三下,我就来了。对对,就像阿拉丁神灯。我进了阴曹地府大小是个管事的鬼,手下七八个小鬼哩。记住了?三下,我穿过大半个阴曹地府来帮你。
我攥着玉观音回到堂屋,让潘家稳瞧我带回了什么,他使劲摇头,叹气。
好嘛,李记者,你瞧得上,就拿走。反正我穷,没得东西孝敬你。我认得,请你们记者下来要给红包。这个观音,算我老潘家一点心意。
现在我坐进那张破沙发。潘家稳老婆给我沏上茶水。她是个胖子,看起来有一百公斤重。对面鸡笼里的公鸡喔喔叫,似乎冻坏了。铁皮炉子烧得正旺,是富元后所镇随处可取的好煤,不带一丝煤烟。潘家稳和他胖胖的女人、胖胖的女儿在厨房忙活。饭菜上来了。他们杀了唯一的老母鸡,炖了满满一盆。屋里充满肉香。潘家稳拎出酒瓶。你一定要喝,他说,李记者,如果这事成了,我一辈子感激你。一辈子。
酒劲驱散寒冷,鸡是正宗土鸡,咬一口香得要命。老潘你不该这么干,我边吃边骂。你太见外了,家里有哪样就吃哪样,没必要宰老母鸡啊(我现在明白公鸡为什么叫了)。
潘家稳摇摇头,络腮胡子又粗又硬,脸像煤块一样黑。我一直等你下来,我等了你大半年。我过年都没宰它,今天你来了,非宰不可。它就是给你准备的。你放放心心把它吃干净。你连只鸡都吃不上,我还算是潘家稳?
他的女人坐在屋角,二十出头的女儿坐在她身边。潘家稳拼命给我舀鸡肉,堆出一座尖溜溜的小山。
你都看见了?你上次来,我这两面墙还好好的。我昨晚做梦,梦见这两间房全塌了,我一家三口埋在底下,嘴里全是泥巴。这一天就快来了,快了。
我埋头吃他的鸡,喝他的酒。他的女人凑过来,给我满上。
我写了八十封信,骗你我是狗日的。我跑到镇政府县政府,他们说,等等吧,领导会来看我的房子的。但是拖到今天,整整一年零六个月,鬼都不见一个。
酒是土酿苞谷酒,味道很冲。北风打在塑料布上,猛烈的哗哗声就像一头牲口被揍了。公鸡每十秒打一次鸣。女人低声咒骂,把它捉出来,拽开门,像扔皮球一样扔进空荡荡的院子。它扑棱着翅膀,委屈得咯咯直叫,之后果然消停了。
你说,你从头说。
嗯。去年10月18号,夜里,下面的小河煤矿轰轰轰放炮。狗日的杂种,只敢在夜里挖煤放炮,每天晚上一二十通,我们要醒一二十回。每轰一次,我的房子就像筛糠一样抖三抖。我们就睡在定时炸弹上面,说不准哪天就崩到天上去了。那天晚上,放炮声比平时大十倍,我吓醒了,睁眼一瞧,对面就是白晃晃的大月亮。墙塌了。两面墙同时塌下来。冷风灌进家,像刀子一样呼呼乱窜。我们三个光着脚板跳到地上,认不得咋整。
他抬起酒杯。
你吃呀,吃。你在昆明永远吃不着这么好的鸡。
我咬一口鸡腿。筋道十足,真香。
后来,我们把床上的灰掸干净。我姑娘跑进院子,到处翻找遮风的东西,一边找一边骂。她说,有种就把我们炸死算逑,再把后所村全部炸掉,把我们活埋。连坟都不用挖了。有种,狗日的你们白天放炮,何必晚上偷偷摸摸,像一窝贼老鼠。她骂完了,也把塑料编织袋找出来了。我们就着月光,把洞量好,用编织袋补上,钉好。不信你去瞧瞧,钉得紧紧的。一层不行又补一层,又找了几个纸箱几块木板顶住。好歹,风小多了,但没钉紧的地方老是啪啪响。那天晚上,我女人哭了。让她哭吧。
潘家稳连喝三杯。他的女儿低头吃饭。她穿一件蓝夹克,牛仔裤洗得发白,屁股又大又圆,像前苏联电影里的女兵。北风呼啸,掠过房檐的声音像刀口划过刀口。
上厕所的时候,我掏出玉观音。
一年零六个月啦,它真管用?摸三下,那个帅帅的老三就跑出来帮他叔的忙?
院角真冷,也真黑。你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暗下来的。我摸了,三次。地底传来奇怪的声音,像一个人躺在下面打嗝放屁;院外的柿子树猛烈摇晃,树杈间蹦出一件东西落在院子里。我凑过去,老三像只垂死的鸟趴在地上,嘴里发出嘶嘶声,模样十分痛苦。
哎哟,哎哟!李记者,你快扶我起来。
我扶起他。这小子浑身汗臭。
你好,老三。
李记者好,什么事情要我效劳?
除了你叔的事情哪有别的事情?
老三傻笑。
我讲了潘家稳的处境,伸手指向那两个巨大的洞以及那些可怕的裂缝。他说他早就晓得,他的手下不是吃素的。可我要是一天不来,来了不摸玉观音他也无能为力。你看,他说,我都瘦一大圈啦。他是瘦了,披着一件巨大的风衣(没准是翅膀之类的),也更帅了。我说你想好了吗,怎么帮你?他说我自有高招,你且回去,继续跟我叔喝酒吃肉。使劲喝,使劲吃。晚上九点你再到院子里来,我让你瞧瞧我的手段!
潘家稳有点醉了,嗓门越来越大,几乎盖过呼呼的北风。他女儿放下碗筷走出去,从院墙下砍了一棵白菜,要煮一锅醒酒汤。外面很安静,偶尔传来狗叫声,听起来像骡子叫,马叫。我吃了很多鸡肉,酒也喝了不少。这种冷飕飕的寒冬,酒肉总会让你从头到脚舒舒坦坦,更别说这炉子里烧着没有一丝烟的好煤。
没有人管我的房子。潘家稳举起酒杯。
镇长、书记,统统不管?
我说过了,李记者,我再说一遍。我给镇长、书记写过八十封信。没有哪个来看看我的房子。
信访办呢?
今年九月,他们给我打过电话,说第二天就来。第二天我没薅苞谷,就站在路口等他们来。我从早上七点等到晚上十二点,他们没来。我等了三天,还是没来。我给他们打电话,他们说,是哪个答应我要来?我说,是你们的人。他们说,到底哪个打的电话?我说,是个男的。接电话的笑了,说信访办十多个男的,到底哪一个?
我用力摇头。
我在电话里重新反映我的情况。他们说,按理,应该解决,可以得到一点补助,然后考虑搬迁。
搬迁?搬到哪里?
对嘛,搬到哪里?潘家稳激动地敲桌子。你说搬到哪里?你看我们后所村,上面是大山,下面是泥巴,再往下是把我房子轰塌的小河煤矿。你说,我搬到哪里?搬到山上还是搬到矿井里?我告诉你啊李记者,这片山背后有座庙,香火很旺。我几十年没去了。我不太信这个。从前不信,以后也不信。哎,你说我要是信了,老三是不是就不会死?你说我要是去庙里烧过香,我的房子咋会是今天这副怂样?干脆,我搬到庙里算逑,你说,他们收不收我这个不信他们的人?
我没法回答。
那我就信。我出家,让我婆娘也出家。把姑娘嫁掉,我们吃斋念佛。
潘家稳醉了,说得越来越不像话。
我还听说,顺着汤加河走出去有个大山洞,只要有胆子往里走,就能走到世外桃源。我去过。不骗你,洞口有几幢房子那么大。我往里面瞧,太黑了,比矿井还黑。汤加河流进这个大山洞,很快就望不见了。我往里走,越走越黑。河还在你脚边哩,你好像走在梦里,走在水上。后来你听不见水声了,一点也没有了。好像山洞里面有个大嘴巴,把汤加河一口吞了。你哪样都看不见,哪样都听不见,搞不好你也会被吃了。我转身往外逃……后来听老辈人讲,里面长得很,去世外桃源要翻九座山。汤加河是真不见了,漏光啦,山下全是小煤窑,山早就是空心山,水还不漏下去?妈个屄,如果没有汤加河,哪个有种翻九座山?我们村没有,我们镇没有,从古到今都没有。哪个都去不了世外桃源。
你醉了老潘。
他女儿大声说,差得远,每天喝一斤哩。今天这些话还没听他讲过。哪样寺庙,哪样山洞!莫听他的,他自己编的。
我没编。李记者,跟你,我咋敢乱编?后来我拉上姑娘和婆娘,找了几块塑料布,上山砍了沙松,就在山坡上搭个棚子,我们一家三口,就住在里面。但是太冷了,只好搬回来。房子倒不了算我命大,倒下来砸死了算我活该。那是腊月的事情。夏天我们又搬出去,夏天的富元雨水多啊,一下大雨,棚子就完蛋了。又搬回来。有天晚上,雨下得很大,门头上哗啦啦塌下几十块砖,要不是我跑得快,老命就没了。真盼着轰隆一声倒下来哩,它偏偏就是不塌不倒,要死不活。我日他妈,要死不活啊。
这是真话。他女儿说。
村里人劝我,自己找几个人推了砌了算逑了,省得担惊受怕。我不干,我说,信访办答应了来的,要给我一个说法的。要么他们来,要么我们死。
我望向窗外。天空漆黑,北风忽高忽低,穿过砖头的声音像呜呜嘶吼。
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说过帮我。
哪个?
老唐,当时的后所村村委会主任。
后来呢?
后来9·25矿难。你来了。
那又咋样?
你写的那篇报道不得了。潘家稳看着我,灰蒙蒙的眼里涌出无限哀伤。煤老板抓了,县长撤了,镇长书记都撤了。村委会主任老唐当然跑不了,这个矿在他地盘上。
撤了?
撤了。
潘家稳眼里涌出泪水,他抬起两手紧紧捂住。10月18,我房子塌了。老唐11月23路过,说他要管一管;11月27,他又说一回,我还请他喝了一顿酒。没想到矿难都过去两个月,还是把他撤了。县长、镇长、书记这些人该撤?他妈的,搞掉黑心老板算逑了吧?好嘛,他们收钱了,有干股,撤就撤吧。我做梦也想不到老唐也要撤。他是个好人,他没收过钱。我给你打电话报告矿难的时候,只想把整死我家老三的黑心老板拖出去枪毙!可是,唯一答应给我解决房子的老唐也撤了。
我说不出话来。
老唐是好人,李记者,是个好人。村里通水通电,都是他的功劳。我要骗你,我就不是潘家稳。
院子里猛然响起喔喔啼鸣。
准九点。我说老潘你喝着,吃着,我上趟厕所。
我来到院子里。真黑呀,伸手不见五指。我轻轻呼唤老三。半天没动静。搞什么名堂?难道刚才的老三是我喝多了瞎编出来的?四下里又黑又冷,我哆哆嗦嗦不停地叫他,老三,老三。仍无动静。我只好掏出玉观音又来了三下。他像只大鸟一样出现了——猛然飞扑过来,跌跌撞撞差点栽倒。他耷拉着舌头,满头大汗,累得像条狗。他说李记者呀李记者,我刚开始和泥巴准备补墙洞哩你就把我摸过来了。我说你自己动手?他说是啊,自己动手。
就你一个人?
哎,就我一个。
修好了?
好个屁。他累得想就地躺下来。太累了,李记者。没有一个帮手。冬天了,阴曹地府也闹民工荒,我手下都跑了,一个不剩。
你咋了老三?又瘦又黑,像个吸毒的。
七天没吃一顿饱饭了。我饿啊。鬼饿着,哪还有力气干活?你摸我之前,我连一堆烂泥都搅合不好,更莫说搬砖砌墙了。我饿得口吐白沫,就用这点口水和稀泥——水在汤加河哩,隔着十七里山路,我哪还有力气跑去打水?
我靠!早说呀,我端碗鸡肉给你填填肚子?
人间的东西吃不了。鬼吃的是榆树皮。
榆树皮?后山到处都是。
吃不成啦。老三连连叹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方圆五百里,榆树种在矿山上,污染严重。五百里外的更不行,农药太多。哎,我跑不远啦。今晚只能将就,我吃了五块榆树皮,吐了三个时辰,好歹撑到现在。
那你叔的房子——?
莫急,莫急,李记者,你先进屋,陪我叔吃着喝着,我再想想办法。鬼嘛,别的不多,就是鬼主意多。你吃着喝着,先别管我。
潘家稳的女人走出来,把公鸡捉回去。它有气无力地咯咯叫,想必冻坏了。我往回走的时候一眼望见门头上的砖堆,黑沉沉的。我小跑着冲进去。寒风扑来,我脑瓜子生疼。火炉滚烫,潘家稳两只大手搓着颧骨,像要把脸皮搓下来。他女儿端上热腾腾的淡水白菜,照样是搪瓷盆子装着,够你吃三天三夜。公鸡关进鸡笼,不再有半点响动。北风继续捶打,单调的声音像刀子砍进肉里。啪,啪,啪。
他给我斟酒。
我经常梦见老三。有时候,我听见他站在院子里跟我说话。不是吓你,李记者,他真的跟我说话。他说,他想回家,回昭通老家。
我装出好奇的样子望着他。
老三还说,阎王告诉他,老潘家收了煤老板的黑心钱,要罚他受罪哩……我说,老三,我没收钱。你误会了。收也是假收。你不收,你就完了。咋等得来李记者?老三,你小狗日的硬是不懂?他硬是不懂,站在院子里瞪我,说我心黑,和他们一样黑。你小狗日的懂个鸡巴。不瞒你说李记者,我到底是真收还是假收,也差点搞逑不清了。我想收,又不敢收。我找了你下来,才两个月我就后悔了。日他妈,我是后悔过。十二万啊,李记者,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不对,八辈子都没见过……我兄弟一家更没见过。他们在昭通那个山沟沟里,一辈子种洋芋种苞谷。连烤烟都种不了。地不行,种一批死一批;再说了,其他家种苞谷,花粉飞过来,再好的烟苗都会毁掉。扯远了。钱再多,也是数得完花得完的。我家老三是哪样?活生生的命啊,就这么完了?八万,再加四万,十二万,就这么完了?你说,这点钱能抵我家老三?你能让它种地挑水?我看不行。给一百万一千万,也不行。
你看见门口的大水缸了?小河煤矿天天放炮,村里的蓄水池早漏了,要到十几里外挑水吃,老三一大早起来,和隔壁老李家的吆着马车去汤加河。有时候就走着去,扁担挑着水桶。有一次刚下过雪,滑得很,他摔在雪里,两桶水洒了一半,他咬牙回去再挑,回来我才发现他小手指断了,牙齿磕得啪啪响,认不得是疼的还是冷的。我女人,也就是他大姑妈心疼啊。他倒好,抬着断手哈哈笑,晚上吃了饭照样下井,根本劝不住。他要给我兄弟寄钱。每个月交我们三百,剩下的全部寄回去。他妈给他姊妹三个花,再省吃俭用存一点,将来给他讨媳妇。他早晚会离开富元,要上昆明,说不定干个小老板出人头地?才二十四,这辈子才开始哩。讲句不该讲的,我想把我姑娘许给他,但我晓得他瞧不上。他小狗日的瞧不上……
你莫讲这些!他女儿大声说。我吓一跳。潘家稳不说了。他女人洗灶涮锅,大大的影子铺在墙上。他把剩下的酒一杯一杯全喝了。伸出大手继续搓他的脸。一条条皱纹堆起来,像犁划的斧砍的,密密麻麻。
明天,我就搬回山上的帐篷里,冷就冷吧,总比现在强。哪个说得准,房子哪个时候倒掉,把我们一家三口埋进去?哪个说得准?我还有苞谷,有烤烟,我姑娘还要嫁人。
他女儿厉声说,少嚼两句,会死?
潘家稳当没听见。我婆娘肾不好,上面长了个东西。干脆,我也下井挖煤算逑,也死在里面,赔个十万八万的,看病的看病,当嫁妆的当嫁妆。
我一定给你写个深度报道。我借着酒劲,嗓门很响,要让他们听个明白。我回昆明就把你的住房问题写出来,让村里、镇里、县里给你解决。老潘,我会像上次一样帮你。我要不帮你就没人能帮你了。我要不帮你我就不姓李。
潘家稳笑了。
你认得他们为哪样不管我的房子?
我摇头。
就因为我把你请下来,你写了9·25矿难。我得罪了全后所。
我一声不吭。
李记者,我问你,你看见我的房子了?看见它破成这副鬼样了?你拍了照,是吧?
我点头。
那就好。潘家稳凑近我,满嘴的酒气扑在我脸上。那就好!上面的床,都收拾好了。小兰,你扶李记者,上去。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他女人过来搀住,开了门就走。我懵了,无法动弹。两人的脚步声穿出院子,消失了。
他们要去哪里?
李记者,你莫管,有地方睡。他女儿说,四哥家、三姨家,哪里还没个睡处?
这个叫小兰的姑娘一步步走过来,低着头,将桌上的酒杯、碗筷收走。然后她告诉我,顺那架梯子上去,被子褥子都换了新的,没有跳蚤。洞也堵着呐,要是还嫌冷,就把火炉拎上去。小兰瞧着我。走吧李记者,我们上去?我这才发现她擦过腮红,胖胖的圆脸像粉嫩的小冬瓜。她不难看。她要算难看那天底下就没有好看的了。甚至,映衬着摇曳的烛火,她脸上还出现了一抹娇羞,让我这个喝多了的男人的心脏一通狂跳。怦怦怦,怦怦怦。
狗日的老潘!
我奔向厕所,深深呼吸着带粪臭的冷气。我拽开灯绳,一眼就发现老三了——他在对面矮墙上坐着,脑袋低垂,直面粪坑,他就不怕熏吗?
老三啊老三,你他妈的还没想出办法?
李记者啊,你不知道这一个多小时我都干了什么——我跑去镇长、村长、支书家里挨个儿求情哩。他们被我吓懵了,村长搂着女人钻到床底下去,像狗一样叫唤,大小便当场失禁。女人说老三老三你不是死了一年多吗你索命来啦……我说我不索命,我就想让你们帮帮我叔,他的房子快完蛋了。女人说好的,好的,我立马转告杨书记。我这才发现,她是杨书记的老婆呀,不是村长的女人。
结果呢?
还能有什么结果?都吓得半死不活啦。
干脆吓死了算逑!
人的阳寿攥在阎王爷手里。我又是阎王爷的小部下,哪有资格定夺生死?
那咋办?老三,你说你——我急了。不仅因为这小子劳而无功,还因为潘家稳屋里有个劝我睡觉的胖姑娘。
你莫急啊。我只好回了一趟阴曹地府,连哄带骗、连央带求,好容易凑了三个小鬼跟我出来。我们和泥巴,拉砖头。但是,但是,李记者,他们很久没拿到一文工钱了,吃了上顿没下顿,好容易来一趟还是混不上一顿饱饭,吃了我叔后山的榆树皮立马拉肚子啦,拉的是血,没半小时就死了,落到十六层地狱受苦。哎……我对不住他们,李记者,我对不住三个兄弟啊。
你下来,从墙上下来,你不嫌臭?
他似乎没听见。
只有最后一招了,李记者。我想了一夜,想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
什么?
人间的事情,还要靠人。鬼不行。隔行如隔山啊,何况人鬼?你等着。再过半小时,你就晓得了。
问题是你叔把你堂妹——
他一眨眼就飞走啦。
我转身回来。小兰仍坐在屋里等我。炉子烧得旺旺的。她问我上去吗?我没吭声。她说我听见你在跟谁说话?我说没有,没跟谁说话,我唱歌呢。她说走吧,顺着楼梯就上去了。我摇摇头,说不行,小兰,你听我说,你爹他喝多了,我也喝多了。他跟你讲的,都不算数。我是个好记者。上次报道你三哥的事情我就吃过你们一只鸡,对吧?这一回,还是一样,我就吃你们一只鸡。懂吗?
小兰呆呆坐着,一声不吭。
我靠,你爹真的喝多了。
你瞧不起我。李记者,你硬是瞧不起我。你瞧不起我家,瞧不起我爹,瞧不起我们老潘家。
你想多了小兰,不是的。绝对不是——
那我们上去。
不行,小兰,我说了,我是个好记者。
你嫌弃我。你硬是嫌弃我。我丑?
不不不,你不丑。
我晓得我不丑。我一辈子莫想走出后所咯。除非李记者带我走。
不可能。我只是个记者——
我的意思是,你带我出去,上昆明,给我介绍一门亲事。
哦,这个嘛,我答应你。
那你要不要上去?
不、不行。酒呢?你给我斟酒,我要喝酒。
我连干三杯。小兰放下酒瓶,自己踩着梯子上去了。编织袋发出哗哗响声。我知道我不会上去的。绝不上去。我想哭一场。这么黑,这么安静,我仿佛被这荒唐的世界遗弃了,被扔在昆明以北三百公里外的荒野。我一次次劝告自己别再当记者的决心一次次被莫名击退,就像一次次准备畅游大海的孩子被大浪一次次吓傻。我永远长不大。再也长不大啦。我都三十五了。
隐隐听见哭声。是小兰。她在阁楼上啜泣,像受伤的猫。我十分难过,只好晃晃悠悠往外走——已经超过了老三约定的时间。我喝多啦。再说,风声哭声吵得你不得安宁。我有点后悔跑这一趟了。
我跨过门槛。一切都不对劲。
院子里站着一伙人。一只手电筒亮着,光线来回摇晃。见我出来,所有的窃窃私语和手电光都消失了。一片死寂。黑暗比先前更黑。
李记者,我给你找了十八个人。十八个大活人,不是鬼,你莫害怕。老三凑到我面前来,脸上挂着干透的汗渍。他哪像个鬼啊,他比惨兮兮的农民工还惨。
什么意思?
人的事情必须人来解决。我算想明白了。鬼没办法,就算阎王爷来了也没办法。我累啊,李记者,我快累死了。而且我饿。我真他妈饿。
哎,谁让你吃的是榆树皮呢?
这就是命。当鬼的命。
院子里的人,猛然齐刷刷跪下来。
那个举手电筒的男人嗓音低沉。我们都是后所村的。李记者,我们十八口人求求你,帮帮老潘,求你帮帮他……
我使劲拽他。但拽不动,他硬得像长在泥地里的石头。刺骨的寒风咆哮而来,风里有烟味汗味臭味煤味灰味。我的脸火辣辣的,似乎待在巨大的黑色幻觉之中——迎着屋里的烛光,这群人黑压压地跪满了院子。
起来,你们都起来。我当然会帮他,我会给老潘写一个长长的报道,呼吁有关——
不不,你听我说,李记者。老三有气无力地打断我。这次,请你千万莫写我叔的房子塌了,烂了,而是,你要这样写:新上任的村委会主任,把我叔的房子修好了。我叔全家,现在,正高高兴兴,住在,住在,修好的新房子里面。
我瞪着这个鬼。北风越来越大,塑料编织袋砰砰响,像斧子砍开骨头。
问题是,你叔的房子快塌啦!
这一次,你千万不能写它快塌啦。
你的意思是……
李记者,求你了。我一辈子记着你的大恩大德。我在阴曹地府混出模样来,一定上昆明,看你,报答你,我说到做到。
我说不出话来。
只有这样写,上面才高兴,他们一高兴,才会帮我叔修房子。他又凑近我,两眼血红。鬼的眼睛啊,和人的一模一样。李记者,如果你写我叔的房子塌了,顶多把村主任撤了,再换一个,还是不给他修房子。挺不过两个月了,顶多熬到开春。只会塌掉,倒掉,烂掉。靠我?我就快饿死了。我想出一趟远门,要饭吃。
老三快哭出来啦。身后传来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小兰下了梯子,扑通跪在门边。她哽咽着,撂下狠话:李记者,你要是再不答应,我就跪到房子塌掉,把我埋进去。
塑料布哗啦哗啦响,冷风穿透了它。我的心脏嘭嘭跳动。我看不清老三的脸——他消失了,像只饿坏的大蝙蝠一般摇摇晃晃地飞走啦。我更看不清他们的脸。似乎每一张脸都与潘家稳的一模一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没抬头,但我知道,一堆摇摇欲坠的砖块就在我头顶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