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扶苏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云龙漏窗中闪过一个艳丽的身影,只觉眼前一团红光。小峰原是随着同伴在园中任意浏览的,日午昏昏,已经有些倦意;然而不知为何,当他的眼角掠过那个漏窗,神经便受了触动,感觉变得敏锐。竹叶的翠绿色,艳影的红光,悠悠而馥郁的香气,透过漏窗,全向他涌过来了。
日后他回忆这个场景,周遭的人物和景色十分模糊,只有那若隐若现的、从窗中映过来的光亮。没有时间,没有环境,没有逻辑。
阿寮出现在一个腰型的月洞门里。漏窗不见了,视觉的中心变为月洞门,紫色玉兰花影婆娑。阿寮站在门内,肌肤似雪,口唇若樱: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那时的阿寮在小峰眼中有些可笑。但又有一种力量引导他走上前去,要穿过那明知不可能轻易穿过的月洞门。阿寮的眼睛内是清澈的水波纹,他说:
“进了这一道门,看了这其间的风景,你就再不能单纯地生活了。”
阿寮的笑纹和清脆的话语,那时候对小峰来说还没有魔力。阿寮那长长的披散的黑发,黑色的有花纹的上衣,宽大及脚面的火红长裙,使他看起来像一个匆忙私逃的伶人,又像春天西湖边的浮浪少年。
“我不是要进这一道门,我只是经过它。”
“你就是想进来,你的脚比你的嘴诚实。我看得出来,诚实的嘴的滋味,你从来没有尝到过。”
在那个月洞门中,小峰忽然失去了思维,就是在他琢磨阿寮的黑色上衣怎么会在漏窗中给他艳光一片的感觉时失去思维的;但是别的东西活跃着。他听到了细细的音乐声,听到了鸟鸣的声音,听到了紫玉兰在微风中摇动的声音,听到了很远地方西湖水潺潺流动的声音。冰凉的两片“诚实”的嘴唇落在他自己的嘴唇上,反衬出平时不自觉的温暖和湿润。
不怎么样。小峰说。
它才刚刚开始起作用。阿寮说。
他一定是精神出了问题了。当小峰与同伴们爬上假山的时候,阿寮在底下仰面看着他。那长发少年神色中有一种着了魔般的古怪。同伴们说:小峰,那是哪家的小花痴?他盯上你了,连雌雄也不分辨。哈哈。快点向他扔块石头!
小峰从脚边捡起一块小缸片向长发少年砸去,那缸片的去向很准,正对着少年的脸,可去势很慢,完全能够躲开。然而它砸在目标上,同伴和小峰都笑了,那目标也笑了,用一种旁人不能理解的痴迷仰面望小峰,轻轻笑着。他又跟着小峰来到爬山复廊上。人群又不见了,剩下他俩,一个在这边廊上,一个在那边廊上,互相打量着,凝视着。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为什么在这里?家里又怎么没人管束?
那时的阿寮也算不上漂亮,身形太过单弱。他说话的口气,在小峰看来,与其说是怪异,还不如说是一种刻意要引人注意的做作。阿寮说:
我可以算是有名字,那只是为了日后你想念我的时候可以用来呼唤。我没有年龄,也没有家人,仿佛西湖边的野草,尽管渺小卑微,但正好不用过问时间与年代。西湖的水,西湖的风,你难道问它是秦汉还是魏晋?我与它们一样,只懂得季节,只懂得心中的渴望。
他像唱歌般地说着。他的眼睛好像变成了针,小峰的眼睛变成了跟随这根针的丝线。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奇怪的人。如果你不是这样单弱,带着明显的病态,我也许就会一拳打在你的脸上。
小峰说了这话,沿着爬山廊,径直去追赶同伴。少年在那一边廊上,紧紧跟着。他的话音弥漫在春天的花香里:
楚国的令尹鄂君子皙泛舟波上,华衣华服,丰神翩翩,为他划船的当地少年看了,心中爱悦,琅琅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小峰抿抿嘴,脚步加快。在复廊的转角处,他瞥一眼那落在背后的长发少年阿寮。阿寮已经放弃了追赶的打算,就在那里,含着笑,扬声说道:——鄂君听罢,情动于中,拉住划船少年的手,行而拥之,举绣被而覆之——
那之后,小峰从西湖边经过的时候,看着粼粼的湖水,脑中总会想起那个“鄂君绣被”的故事,耳边响起长发少年“心悦君兮君不知”的吟诵。是何人?是何意?醉人的暖风,不休的歌舞,陶陶然使人迷惑着什么,向往着什么。有一天,西泠桥转角,面对湖中三岛的地方,他看见了那个光艳的身影,正用一种美丽自喜的姿态,在风中走着。小峰的车马从西泠桥上冲过去,不知道应该停下呼唤他,还是过而不顾。终于他还是从少年身边飞掠过去了,并没有听到少年的声息。小峰脑中又一片空白,情绪无端地转为低落。锦带桥背面的碧绿湖水中,保俶塔的影子轻轻飘荡着。闲愁万种,他这就算是伤春了。
小峰沿着北山路环走,又绕到西泠桥,转而上了苏堤。浮艳的景色让人恼怒,软弱的情绪让人恼怒。他走到二吊桥的水边湖石上坐下。凝视着,苦思着。在闷人的恼怒中,一双冰凉的手从背后蒙上他的眼,同样冰凉的嘴唇吻在他的唇上。小峰定定半晌,回过身来,怒气勃发,推开,伸拳,抬脚。
不觉间,风大了,浪大了,湖水拍击着石头。阿寮已经半倒在石边的水洼中,一侧的衣裙已经污湿。他支起身体,以手抚颊:
这是两个人的戏。你这一掌,一拳,一脚,算是你已经上场了吧。
小峰说了句“下流”,带着未释尽的怒火揪住阿寮的前襟:滚得远远的吧,找别人演你的戏,你这个犯贱的、不知羞耻的怪物!
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何耻之有?小峰,明天这时候,我还在这里等你。若你不来,我自会消失不见。
约定时间早过了,小峰于曲院风荷东门的树丛中窥看。阿寮在亭边来回地走着,是期盼的神态,却并不焦急。天色渐渐晚了,有路过的游人好奇地打量阿寮,但是他悠游自得,看着苏堤跨虹桥小峰可能出现的方向。
阿寮来到小峰隐身的树丛边,曲院风荷东门外;买了一个茶叶蛋,缓缓剥了壳,向嘴边送着。他吸吸鼻子,眼睛望向树丛这边,移步而来。他已经看见了小峰,脸上像风吹过湖面,漾起一层层笑纹。他拨开树丛,他带着香风,他就在眼前,跪在小峰脚边,仰面笑着,用双臂环绕小峰的双腿:
形貌之美不可抵御。小峰,我对你着了迷。
水在二桥边缓缓流着。黑暗带着一种令人陶醉的甜蜜感罩下来。阿寮的脸在小峰的裤管上摩擦着,像折断了茎杆的小草,也像攀附着粉墙的蔓藤。他的柔顺和卑曲,使得小峰的肠胃搅动起来,一阵阵发紧发痛。他抓住阿寮的头发,抬起他的脸,看着他说话的模样。
小峰,我知道你会来,我感觉得到。昨天夜里,这感觉一直在我胸上跳动着。
阿寮说完,看着小峰惊疑和不解的神色,浅浅笑了。他解开了他那黑色有花纹的上衣,散开他火红的长及脚背的长裙裙带。在他左胸,有一个拳头大的淤青。左腿上,是更大的足踢的印迹。青白的路灯下,小峰的腹痛感更强烈了,不知是为了克制这种不适,还是为了看清阿寮身上的伤痕,他蹲了下来。这时的阿寮已经半卧在树丛下,他的嘴唇微张着,衣服散乱一片,仿佛一条搔首弄姿却被人看轻的人蛇。淤青是他卑贱的标记,在他自己却是可炫耀的爱的印迹。他的身体,在小峰的注视下,不知羞耻地蠕动着。
小峰,在我的身体上作用吧,在我的情感上作用吧。我是心甘情愿由你践踏的奴隶。
小峰按住两膝,调转方向,面对着二桥下的流水,吐了。
他转过身来的时候,阿寮忽然又变了一个人。衣饰齐整,长发整洁。他脸上的神色也变了,像是若有所思。他不再看小峰,仿佛知道小峰会跟着他走出树丛。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有所期待:
春机发陈,万物有情——昔者弥子瑕有宠于卫君。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罪刖。弥子瑕母病,人间往夜告弥子,弥子矫驾君车以出。君闻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忘其犯刖罪。”异日,与君游于果园,食桃而甘,不尽,以其半啖君。君曰:“爱我哉!忘其口味,以啖寡人。”
阿寮说完,深深回望小峰一眼,道:你的气息像春天的气息,早已控制了一切,控制了我。我眼中望去,你的所有全部都是美的,不能抵抗,不容抵抗。不过,季节的转换有谁能控制,今天,你看着我翻肠绞肚,明天,我跪下的地方也许就成为你伤感凭吊之处。小峰,小峰,我要终日食素,每天环湖疾走,全心祈望造物帮助,能让我酣畅地倒伏在你面前。
恶心感还在,但是一种探求的好奇也在。每天,每天,小峰从湖边经过,总是看到阿寮环湖行走奔跑,看到小峰,就痴痴傻笑,有时还跟着他的车马跑上一段,跑到脸色惨白,嘴唇发青,但眼中还是卑贱柔顺欢欣的神色,让小峰看着又觉得有几分可怜。是什么样的茫然和病态支撑着阿寮呢?又为什么自己会成为他癫狂的对象呢?在看到阿寮换了一身白衣、环湖跟随自己车马奔跑又摔了一跤、引起路上顽童嘲笑、爬起来接着又跑的那一次,小峰的腹痛扩大到了心上。这痛不是为了阿寮,而是为了不知底细的某种真相,某种力量。他驱车到了距阿寮很远的湖的另一侧,除去衣物,游入水中,想在春天看来温煦实则冰冷的湖水中冷静思考。他缓缓游着,悲伤又困惑,直到水底有一个光腻的东西环抱住他。
黑亮的湿发贴在脸颊两边,雪白的肌肤仿佛湖鱼。是阿寮,忽然出现了。如果不是他嘴角的一丝伤痕残留着刚才摔伤的痕迹,小峰简直不能确定刚才的他和现在的他是否就是同一个人。
你像是湖边的精灵。可是精灵中又怎么会有你这样痴傻的?
阿寮笑了。他潜入水中,鱼一样吻遍小峰的每一寸肌肤,曲意讨好奉承着小峰的私处。小峰问他是雌是雄,为何这般怪异。阿寮游开一些,眼中有星星般明亮:
亦雌亦雄,又或者非雌非雄。难道你看到一只美丽的水鸟,非要追究它是雌是雄?但如果你想看,我也可以有许多幻影,有许多变化。
他说着,在略远处,小峰面前,不断地翻转游弋。很多影子和形象交迭在一起。小峰眼花缭乱,要求他恢复最初的模样,于是阿寮又成了阿寮。两人在水中游累了,来到湖心亭的柳树下,一个无人的僻静处,一艘废弃的木船中。阿寮这一天仿佛特别美丽,当他裸身跪在小峰面前时,小峰这一向以来始终消散不去的腹痛停止了,连记忆中的滋味也一起连根除去。
因为爱就没有自尊吗?他问。
阿寮说,爱有时就是自愿屈服的感觉。他的躯体仿佛在等待着暴风雨,他眼睛里是他所说的那种屈服。小峰向他伸出手去,于是阿寮像是被捕捉的鱼,柔顺地任由处置。这种把自己置之度外的态度让小峰怜悯,并且阿寮脸上的每一根茸毛似乎都会说话,都饱含着情感。木船摇动荡漾,仿佛永远也不想休歇了。柳枝轻轻拂动。终于,两人又重新跳入水中,鱼一般嬉戏着。这时节,小峰经历了无数季节,心情有了绝大变化。他从背后拉住阿寮的头发,把他按入水中,良久才提出来,用一种主宰者的粗暴和自负问道:
永远臣服吗?
永远。
水沿着阿寮的脸流下来。水草不知何时粘在了他的头发上。他看着小峰的眼睛,唱歌般地说:
扬之水,不流束楚。终鲜兄弟,维予与汝。
春天已经到了最浓艳繁密的时候。小峰与阿寮常在一起。或者说,在那个春天的记忆里,根本就不存在别的人,别的事物。那个春天,空气里全是蜂蜜般的甜味儿。他俩一起沿湖游览,有时也到市内去闲逛。沿着湖边的群山,有一些格局甚小、干净明亮的茶馆酒肆,俩人也一起喝茶,一起吃饭。
小峰,你知道,我是不能离开水,不能离开西湖的。阿寮看着花窗外的湖面,细致地啃着手中的鱼。他的眼睛黑悠悠的,蒙着一层水光。他编贝般的牙齿咬在雪白的湖鱼上,嘴唇红艳艳。他翘着手指,自己端详着,又送到口中吮着,有点贪婪,有点享受。这时节,阿寮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仿佛有阳光照着,分外耀眼。他单弱的身体也变得完美了,显得从容,显得飘逸。
更多的时候,他俩在湖边的洼地、草丛中做爱。衣物对于阿寮是多余的,他躺在浅水中,他侧脸和野草说着话。他的身体沾上水草和淤泥。
或者是并排躺着。阿寮周身雪白,肌理细密。小峰颜色微黑,骨肉强健。他们打量着对方,欣赏着对方。阿寮从身边的水底蘸些软泥在手指尖,抹到小峰的眼皮上:
这是有魔力的湖泥,是天地灵气集中的东西,抹在你眼上,你就会因春感情。你看到爱人,就会心神飘荡。
我不需要这些湖泥,我现在看你已经心神飘荡。
阿寮笑了,斜着眼看小峰,问:这样美吗?这样也美吗?
他做出各种表情,各种姿势,每一个都印在小峰心上。小峰观察他的每一个细节。在他眼中,阿寮可说是完美无瑕。只是在夕阳渐落时分,阿寮再三地要求小峰看西面的晚霞,自己起身去拿湖石上的衣服。小峰不允许,拦住他嬉闹着,按他在湖石边。这时,阿寮的神色忽然变了。他那像花朵怒放般的冶艳和放纵被紧张和僵硬所取代,他身上隐隐的香味变成了淡淡的咸腥气。他急急地拉着衣服遮掩自己,眼睛戒备地转动着,窥伺着。
小峰攥住他,不容阿寮挣脱。阿寮周身如常。可就在要放开他的一瞬间,小峰抓住了他的脚杆。阿寮的脚杆,不再光腻,有着硬硬的鳞片。他推倒阿寮细看,可是那感觉又消失了,还是平时光腻的腿。两人不再说话,不再厮闹,穿戴齐整,拉着手,向湖边走去。
爱伴随着一种过誉。渐渐地,阿寮的手又变得柔软了,他开了口。爱人万般皆好,是有魔力的湖泥在作用。
是确确实实的万般皆好。小峰说。但是爱不仅伴随着过誉,它还要求占有、了解和探究。
无论阿寮怎样踢腾抗议,小峰都听不到了。这时候他满心想着的是阿寮有什么秘密要瞒着他。他的臣服的爱人居然还有什么想瞒着他。阿寮的腿脚是他一个人的吗?难道不是他们所共有?他失去了听觉,专心地做一件事,那就是把阿寮带到家中,束缚在天井中的老桂树下,撸起他这天穿的宽大的白色绸裤,脱去他的白色鞋袜。
阿寮垂着头,脸别向一边。他的脚杆上又粗又硬。他的脚趾间有水禽那种黄色的蹼。他身上又发散出那种奇怪的咸咸的气味。他低低地说,小峰,不要拿那样奇怪的眼神看我,我只是水边的精灵。
但你自己说过,爱就是坦白,是毫无保留。
我是说过,可我也会一时忘情。
阿寮,辞藻就是你口中捉到的小鱼,你心怀戏谑,将它翻转玩弄。既然你自称是精灵,那让我看看,精灵是不是也会流血,也会惨痛呼号。
小峰从自己房间中拿出一把快刀。他在天井的石桌边磨着刀,又将一盆水泼在阿寮身上。
阿寮现在是水淋淋的了,他不言不语,把头藏在臂下。但是并没有预期中的暴力。他伸出头来看的时候,但见小峰端详着他的脚,好奇又怜爱。
你不惩罚我了吗?
不。只是吓唬。只是要你知道,在主人面前,你没有秘密。同时我也要提醒你,一旦你想逃离,我就用这把刀割断你的脚蹼。
我不会逃走。小峰,我永远也不会逃走。
爱是全部的包容。小峰说。不知何时,他也染上了阿寮那种卖弄辞藻的做作。阿寮也在变化中。就像他白天是完全的美丽的阿寮,到太阳落山时就会变作有些神秘古怪的阿寮一样。春末的阿寮不像以前那样爱说话了,变得沉静起来,变得若有所思,难以猜度。相识最初那种温柔卑屈曲意奉承也不见了,有时会在一边用不带表情的眼神注视小峰。小峰说,这都是因为没有给他抹湖泥的缘故。阿寮由着小峰抹,那模样很怪异,在他雪白的脸上,眼皮上一层厚厚的湖泥呈现出不祥的黑色。这黑色与他红艳的嘴唇对比,使他即便是微笑着也会显得有几分疏远,几分冷漠。小峰喜欢紧紧地揽着阿寮,在太阳下山的时候注视他的腿脚发生变化。
你在我面前永远没有秘密。阿寮。小峰说。你属于我。我们永远这样相爱着。他吟诵: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流盼发姿媚,言笑吐芬芳——携手等欢爱,宿昔同衣裳——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
小峰,你真有些变了,你变得多愁善感,失去了我在漏窗中第一次看到你时的那种雄浑之美。
阿寮,是你变了,你不再像以前那样柔情款款了。
小峰弯下腰,两手揉着阿寮的脚,轻轻洗着他的脚蹼。阿寮提着他这一向常穿的白色衣裙,在水中晃动着脚杆,看着伏身给他洗脚的小峰:
我们都变了。又或者,是季节变了。
湖上长出了荷叶。已是初夏时分。
夏天又长又闷。晚上,阿寮宿在小峰家院中的青石板上,由着小峰将井水浇在他的身边。
井水又凉又陈腐。阿寮说。有时小峰心情愉快,就远远地跑到湖边,汲些湖水倒在院中的水池内。
水池内的湖水终究是水池内的湖水。阿寮又懒懒地说。小峰被他的别扭激怒了,不理他的抗议,狂怒地压到他身上去。这时候阿寮不再说话,被动但并不柔顺地向一侧歪着脸。他那唱歌般的、水草般摆动的辞藻也不见了。他的热情,也仿佛被灼热的夏日阳光晒干。中午时候,阿寮是被火烤的鱼,挣扎着要向湖边阴凉处跑去,如果被小峰强力拦住,他就只好缩在桂树下的石板边,恹恹欲睡。
小峰,我渴极了,我不能离开湖边。
你不是渴,你是被内心新的欲望所煎熬。才刚经过一个春季,你就忘记了自己永远臣服的诺言。我再不相信你矫饰的言语了。你自己大概也不会相信。不然,你不会忘记鄂君绣被、也不会忘记弥子瑕的故事。
阿寮不声不响,忍耐地皱着眉头。蝉没完没了地叫着,仿佛是他内心焦躁的外在表现。
你说话呀,说话。小峰被阿寮眼中莫名的执拗所激怒,在他头上猛击一掌:叫你说话。
阿寮变了脸色,他看看小峰,满面乌云。忽然间他又笑了,又回到了过去春风拂面的模样,他说:弥子瑕的故事我还没有讲完呢。从前,我只讲了大半,还有一个结尾——情感多变,后来,弥子瑕失宠于卫君,“为母之故忘其刖罪”和“忘其口味以啖寡人”变成了“是固尝矫诏驾吾车,又尝啖我以余桃”。
小峰先是听着,终于沉沉道:阿寮,你知道,口舌便捷也有便捷的招祸处。
他拖住阿寮的头发,按他在院中石板上,卡住他的喉咙,用从前磨过的那把刀,作势要割他的舌头。阿寮先是不耐烦,然后触痒不禁般地叫道:好了小峰,别闹了。
讨饶了吗?
讨饶了。
依然臣服吗?
——臣服。
既然你仍愿意臣服着,那我要告诉你,从此没你发话的权利了。发言权在我。头一课要给你上的,就是什么叫真正的爱。
小峰放下刀。阿寮观察着他的神色。
小峰说,真正的爱就是既爱又恨。
他剥去阿寮的鞋袜——暴露着他秘密所在的部分以羞辱他,他鞭打阿寮的背部——用肌肤的痛楚挫磨他。挣扎不过的阿寮放弃了反抗,先是沉默,继而呜咽起来。这场景使他在小峰眼中又恢复了从前那种柔顺和卑屈,仿佛是相识最初的甜蜜又回来了——他,阿寮,曾经怎样地渴望亲近小峰啊。
雪白的背部,鲜红的鞭痕。阿寮的抽搐和呜咽,变成一种快感,冲击着小峰的眼。
他对软弱的伏地受鞭的阿寮呵斥着:
是真的臣服了吗?
是的。
是什么?
伴随着加了力的鞭打,是阿寮一叠声的哀告:是臣服!是臣服!是永远臣服!
但是折辱的快感过后,看着不言不语低头垂泪的阿寮,小峰的情绪也低落下来。他把阿寮扶到席上卧好,他锁上门,去湖边汲水、采湖泥,回来洗敷阿寮受伤的背部。阿寮脸对着墙,无声无息。夕阳将下,屋内的沉闷已经不能忍受,小峰只好放弃不许阿寮出门的禁令,带他到曲院风荷去。
碧涵楼前,有数顷荷花,迎着晚霞,明媚多姿。白天的暑气已经退了,凉风徐徐。两人坐在旱船上,都将脚垂在湖水中。小峰仿佛过度快感以后玉山颓倒,始终陷在一种愧疚而阴沉的情绪里。又是爱又是恨。他不仅后悔打了阿寮,同时觉得他俩的爱与渐落的夕阳同步,都处在无可挽回的颓势中。
又是爱又是恨。无法把握。甜蜜感操纵感自信感,全消失了。剩下一种无凭无依的孤单。
他不敢看身边的爱人。阿寮的脚蹼是他自己所独有的。阿寮的情感和精神也一样是他自己所独有的。无法共享。无法沟通。阿寮。他的阿寮。远去的阿寮。
但是还有一种柔情。因为这种柔情,小峰直欲落泪。正要说什么,阿寮把头一侧,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小峰,不要这样约束我,也不要对我这样凶暴。难道你不爱惜我?
阿寮说这话的时候,偏着头,眼睛微微湿着,亮如星星。
约束。凶暴。小峰沉默着。沉默这东西,从下午的阿寮身上转移到了小峰的身上。
沉默得像石头一样,阴沉得像石头一样。
但是阿寮的脸上渐渐带上了撒娇的神气:如果我不再别扭,不再反抗,你就不会约束我,不会对我那样凶暴,对不对?
你自己说呢?小峰毫无生气地说。
仿佛回光返照般,天色反常地绚丽。碧油油的荷叶波浪般浮动着。
阿寮的脸贴过来:
不知为什么。小峰。我解释不清自己的心理。我不知道爱到底是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今天你用鞭子抽打我、脱掉我的鞋袜羞辱我,我竟会觉得又痛楚又幸福又软弱呢?为什么我身上痛着、心里屈辱着、同时又会全心全意地臣服着呢?
阿寮又变成从前那个不知羞耻的、有点犯贱的阿寮,从滑走的不知名的地方毫无理由、毫无预兆地回来了:
也许是你那种制服的力量吧。也许爱需要强度不断增加的屈服感。
小峰。我本来不该纵容你这样对我的,可是我从不愿背叛内心的感觉。我有诚实的嘴,诚实的心,诚实的本能。我想老实地告诉你,我喜欢这样,我喜欢你自信对我有权利,对我行使这种权利。不知道这种感觉会不会持续,可是现在,它激发了我,使我想属于你,使我想被你占有。
他们做爱了。在阿寮是沉醉的、沉闷已久之后的第一次畅心快意的做爱;在小峰,是交织着痛苦和困惑的做爱。阿寮就在身下,背上是鲜明的鞭痕,趾上不知羞耻地露着黄色的脚蹼。旱船边,初夏的荷叶旁。
又是爱又是恨。恨阿寮脸上淫荡的快乐。爱阿寮眼中爱恋的柔顺。爱靠不了岸。恨像两堤般轮廓鲜明。阿寮的身体既熟悉又陌生,阿寮的气息既甜蜜又危险。做爱是为了什么?是确认什么吗?是结束什么吗?欢乐离开了小峰,忧愁蒙上他的眼。此时的他,占有着阿寮,与阿寮在荷叶下揉为一体,可是却没有充实感,摸不到爱的本质。
小峰,再猛烈些吧,再粗暴些吧。阿寮的眼中迸出了火星,樱桃般娇艳的口唇中重又汩汩流出温柔华丽的辞藻。
无论如何,亲密无间毫不猜疑的气氛已经消失了。这之后,过去他们视而不见的外部世界重又出现。过去,他们两人相处已经足够,旁的一切都是多余,可这会儿,他们需要别的东西来填充、来掩盖淡化了的爱了。
他俩长久地不说话。每天都需要有独处的时间。他俩装腔作势。阿寮收束内心的不耐烦,小峰收束内心的猜疑和愤怒。他俩有时相互微笑,仿佛很欢愉或是装作很欢愉——他俩从汇合在一起的整体中又退回到个人独立的世界中去了。
他们也发现一种新的元素可以利用。那就是嫉妒。他俩去喧哗的城中吃饭喝酒饮茶,去浮浪少年聚集的地方。在这里,小峰的冷静可以派上用场。他与别的少年纠缠调笑,暗中窥测阿寮的反应。被疏远的感觉激发了的阿寮,回去的路上,他会紧紧地沉默地依偎着小峰。但是那种尺度难以把握,有时候,阿寮好像需要不断增加的距离感,不断加重的醋意。可是有时候,他又似乎被小峰的忽视所伤害。在较量和策略中,爱越来越不可捉摸,越来越失去控制。
酒肆中,小峰和一个黄衣少年把臂换盏,刻意地忘记了阿寮。一群人放肆地调笑着。渐渐人越聚越多,围成一个大圆圈,击箸做着游戏。小峰喝了好几杯罚酒,微黑的皮肤下渗出红色来,同时揽着黄衣少年。喧闹声掀翻屋宇。忽然间,阿寮离座来到小峰背后,轻轻说:
小峰,我们还不回去?
还没尽兴呢。你想走先走吧。
走到哪里?在你家等你吗?
小峰没有回答,加入了大圆圈的又一个游戏中,他感到阿寮在背后又悄悄地站了一会儿,终于悄悄地黯然地走了。
游戏还在进行中,想到阿寮在回去的路上形单影只,感慨惆怅,小峰心中不无快意。等一下回家后,阿寮的眼神会不会哀怨,阿寮的举止会不会柔顺感伤呢。
小峰在夜半时带着醉意回家去。房内灯亮着。黄黄的颜色。十分温暖,十分娇弱。可是推门而入,里面又空无人影。显见得阿寮是等待不及,终于出去了。
小峰在黄黄的颜色中揣摩阿寮的心情——他嫉妒了。他难受了。他感到被冷落了。这正是小峰整晚所期待的结果。可是阿寮现在去了哪里?他什么时候回来?是去寻找他,安慰他,还是叫他多受些挫磨?
小峰整夜不睡。胜利和失败等同。天色发白时,他到湖边各处去寻找,到处是鸟鸣声,可没有阿寮的身影。他也许不会回来了。
但是夜晚离开酒肆时他脸上分明带着落寞,那是爱还没有结束的表示。不能纵容他,既然阿寮那样强调本能,小峰不能纵容他,要学会操纵他。
他心里沉甸甸的,但是到了晚上,他依然去了酒肆,找到昨天的黄衣少年,狂欢着,喧闹着,调笑着,等着阿寮在暗中观看。
原本漫长的夏季在等待中更沉闷了。日复一日,死气沉沉,终于捱到了荷花凋谢,捱到了中秋时分,捱到了桂子飘香。这天夜里,湖上彩船穿梭,分外热闹,银蟾高照,笑语喧天。小峰身边又出现了朋友和家人,也一起乘船赏月。月圆而人缺,心中正百般惆怅,忽见一艘张灯结彩的花船迎面而来,有风神秀逸的少年,面对着几个丽服少女且歌且舞: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起舞代语兮,欲诉衷肠——少女们掩面俯身而笑。夜风阵阵,吹动少年的衣襟,使他翩翩仿佛羽鹤。临船有男子抛花束到那边船头,乘酒兴叫道:“谁家风流年少?小云郎,解语莲!”
那少年赫然是阿寮。多日不见,他仿佛凤凰再生,光彩灼灼。醋意铺天盖地。小峰冲开同船家人朋友的拦阻,跃入水中,游到阿寮所在的花船边,在周围游船的一片惊呼声中,将阿寮拉入了水中。
没有言语。责问和论理都已经多余。小峰手中拉扯着阿寮的头发,咬紧牙关,在无人的水面上游着。阿寮无声无息地挣扎。他们向小峰家所在的方向纠缠着、战斗着、前进着。离喧闹的人群远了,离欢乐与幸福也远了。满月清清冷冷。天未必遂人愿。
在小峰家天井中,阿寮被缚在桂树下。金黄的花朵带着浓香,飘在院中的石板上。臣服与否的游戏也没有重复的必要了,那只是爱之中幼稚而忘情的游戏。第二天,也就是八月十六这天的黄昏时分,他俩一个像残暴的君王,一个像耿介的大臣,无声无息地进行着一场仪式。
小峰剥去了阿寮鲜丽的服饰,剃去了他满头乌亮的长发,割断了他的脚蹼,并在割裂处抹上粗盐,以棉布缠裹每一个脚趾,以防伤口愈合在一起。
冷汗布满了阿寮惨白的脸庞,他时而抽气,时而嘶声发出扭曲的惨叫。但是他眼中没有泪,他也没有哀求讨饶。在疼痛的间隙,他眼睛看着远处。
阿寮被缚在院中十几天。没有湖水也没有井水,没有食物也没有衣物。他脚杆上的硬质已无法恢复成皮肉,他趾上的棉布间渗出绿色的液体,发出阵阵腥气。他雪白的肌肤变成青灰色,秋天的已丧失敏捷的蚊蝇围绕着他,他不复是船头的羽仙,仿佛已经尸朽了的鹅鸭。
爱已经被肢解,还需要再焚上一把火。这天晚上,小峰将黄衣少年带到家中,在天井中布置酒食,对饮小酌。小峰与少年耳鬓厮磨,口中叫他“阿寮”。少年含混答应着。半酣中少年倒在天井的石板上,和小峰嘻笑腾挪,渐至桂花树下。腥臭味儿将少年的目光吸引到桂树下那堆黑灰不辨的物体上,借着月色,少年看到了不成人形的阿寮,悚然惊起:
这是什么?
是违背了誓言的爱人。
黄衣少年看看阴森的小峰的脸,狂叫一声,掩衣夺门而去。
小峰目送黄衣少年的背影离去,回身来到阿寮身边。爱已经腐朽,像阿寮的身体,回天无术。他用井水擦拭阿寮的脸庞,湿润那两瓣诚实的嘴唇。阿寮渐渐醒来,两人无言地对视片刻。
阿寮,让我来赎罪吧。明天一早,我会去汲最新鲜的湖水和湖泥,替你疗伤。我们不再虚饰和保留,回到最初的纯洁。
小峰,分别在即,我要告诉你,无需赎罪,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爱悦也好,挫磨也好,像循环的四季,要过去了。
过去是什么意思?不能把这次的互相折磨当成一种爱的游戏吗?
爱存在的时候游戏,爱不在了还游戏什么?一切都结束了。
可是你说过形貌之美不能抵御的话。
我说过。不能抵御,无可抵御。然而形貌之美是你我独有吗?爱紫英难道就不再爱荷花?爱荷花难道就不再爱金桂?
可是你还说过永远爱、永远臣服的话。
是一种永远想臣服的感觉。这感觉像春花,绚烂一时,迷醉一时,但是总要逝去。
可是你还说过——
小峰,我知道我说过,说过许多我自己也不懂的话。且当忘情去,叹息独何为?时至今天,或是在我心上刺一刀,或是放我回湖中去吧。
阿寮已不再是美丽的阿寮。昔日的容颜和昔日的甜蜜都成为不可确定的幻影。他在小峰的手中轻飘飘没有分量,没有形状,腐尸般发出恶臭。走在湖边,周围像恶梦般漆黑一片。昔日的爱之对象已经不成人,甚至不成物体。小峰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孤独感无边无际。他来到离家最近的湖边,把手中腐尸般的东西放在浅水中。那东西纹丝不动。那东西丑陋怪异。那东西模糊一团。小峰初识阿寮时的恶心感又来了,他冲口欲吐。他看着那朽坏了的爱的幻像,他捡起湖边的一根树枝,忍住腹间的抽痛戳弄那奇怪的东西。他站得远一些,用火照着水面。
那东西渐渐变大了,好像晒干的花瓣在水中复苏,有了头颅手脚和身体,重现出阿寮的形像。他伸展在水中不动,随着波浪的起伏而起伏着。他又有生命了。他抬起头,仿佛在辨认方位。
阿寮!阿寮!小峰不由走近前去叫道,你好些了?你好了吗?
阿寮在水中展动手脚,终于蓄积了足够的力量,他低头潜入水中,忽然像一把剑一样向湖中间刺去。
飞速地远去了。始终没有回头。
冷静了。在阿寮走后。理性又回来了,代替逝去的本能的欢乐。相处的时日变成碎片,在脑中回想分析着,在心中咀嚼回味着。恶心感。痛悔感。被骗感。虚无感。纷纷扰扰。
日常事务又来到身边。嘈杂的人声,世俗的责任。如常运转着。可是这一切,不再是认识阿寮前那般平静、亲切、有意味了。空空洞洞,灰灰蒙蒙,高潮后的低谷,无可避免。像阿寮从前所说的:一旦踏进了爱欲的那道门,往日的纯洁就失去了。
深秋的湖边有一种好梦将逝前的玫瑰色。黄叶飘飞,天空疏朗。小峰信步而行,不觉来到和阿寮初遇的小园内。他走过漏窗,走过假山,走过爬山复廊,追忆,追忆。远处,湖上的风光从柔媚转向凄然,小峰心中升起一个模糊的念头,那就是离开这棉花般使人无力的西湖,离开这声色迷人的钱塘。
这时候,在湖边碎石铺就的小径上,出现了一个湖蓝色衣服的少年,虽是跛行着,却依然有美丽自喜的欢悦。他看小径边的花树,他摘一片黄叶在口中衔着,他折下几段枯枝,他打量着不多的几个游人。
小峰跟着他,出了园门,来到不远处一个树丛掩映的水泽边。当那少年将一捧枯枝堆在草丛里时,他上前唤道:
阿寮。
是的阿寮。他应声回转,看看小峰,浅浅笑道:是你。
记忆中的阿寮从未有过这样平静的表情。他不是满足着,欣快着,就是不耐着,寻觅着。小峰像是又看到了一个新的开始,上前揽住他道:阿寮,我从未忘记你,从未忘记我们的誓言。
阿寮轻轻挣开他,依然笑着,继续整理草中的枯枝。
和我一起回去吧,阿寮。小峰央求着,喉中仿佛有一个不能溶解的硬块。
小峰,你看,已是深秋时分了,我已经耽误了太多的时间,必须加倍补上,好在冬天来临以前找到一个暖和的湖边栖身之地。
他跛着走了几步,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用湖泥在枯枝上抹着。粘上黄黄的枯草,粘上白色的柔和的细绒。
不要找了,阿寮。到我家去吧。我会一整个冬季都替你生上温暖的炉火,每天清晨为你到湖边汲水。到我家去吧。
小峰,你知道,我可以为爱做一切,但是爱逝去以后,我不愿欠你的情,也不想被你束缚。冬天的湖边是难忍的,不过起码,还有冰冷的自由的空气。
我只是想照顾你,庇护你。你可以自由地在我家待到春天,那时候,如果你还要走,我决不阻拦。小峰恳求道:在严冬中我们哪里也不去,就在家中,隔着玻璃上的霜花,看无人的湖面。只有我们两个人,只需要我们两个人,不再争吵,不再猜疑,也不再玩臣服与否的游戏,只是相爱,像冬天澄澈的湖水般毫无杂质地相爱。也许到春天,那种强烈的感觉会随着万物的苏醒而复现,我们的情感,从此变成每季都会开花的植物——
枯叶已经离枝。小峰,我不再劝你了,有一天,你自己会想明白的。
阿寮说着,藏好树枝,拍拍手,准备离去。在水泽边,他受伤愈合的脚似乎跛得更厉害了,他那曾被剃尽、现在短短地蓬松地束在脑后的头发带些枯色。可是阿寮仿佛无牵无挂,颊上带着晚秋枫叶般娇艳的红色。他向前去了。背影轻快。
又要走。背信弃义的阿寮。小峰紧跟他,拔出腰间的一把刀,说道:那么阿寮,起码今天让我帮帮你,让我来帮你一起采集修剪枯枝。
阿寮不回头:别再纠缠了,小峰,给我自由吧。还记得在决绝的那天夜里,我就已经说过了,或是在我心上来一刀,或是放我回湖边。你已经做出选择。
不回头,他跛着但轻快地向前走着。
小峰紧走两步,拉住他的一臂,喃喃道:我宁可当时选择的是给你一刀。我不能忍受你在湖边我看不到的地方,任由我想念着你,你却无忧无虑不知不觉地生活着。
他一手拉着阿寮的臂膀,一手拿着那把快刀。阿寮回过头来,眼神既平静又冷淡,既美丽又无情:给我自由,或是给我解脱。
他的眼神,他的话语,像是给原本拉满却没有方向的弓倾注了决定性的动力。小峰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想要做什么,已经飞刀而去。
一片红光,一团香气。阿寮的头颅虹一般飞入湖中,落在一团绿色的水藻之上。他的眼睛半开半闭,他的嘴角似笑非笑。他的黑黄头发和绿色水藻绞缠在一起。他的头颅在一个漩涡中打着转徘徊不去。他看了一会儿脸上溅满血迹的小峰,睁大眼,唱歌般说道:
如果这就是爱的最终结局,我并不后悔。尽情而欢,尽情而终,正是最适合我的方式。我虽然形迹消散,但也许明年春天,就又能幻化成一阵微风,一片柳叶,轻拂我所爱的人、所爱的物,在它身边留连。如果你后悔遇到了我,后悔踏进了这道爱欲的门,也不算晚。你只要在太阳下山之前,将我的残身焚毁,吞下所剩的烟粉,就能不治而愈,回到爱欲的门外,回到最初的纯洁混沌中去。
小峰,还记得两情欢洽的最初,那滋味,如饮甘露,我百死不辞——
他说完这话,微微一笑,终于随水流而去了,留下了曼妙的歌声:鄂君绣被多情物,惆怅声残玉笛时——
小峰望着他消失,木雕泥塑般地坐着。岸边,阿寮的身体早不见了,只剩下那蓝色的衣物。他就抱着这衣物坐着。到落日时分,怀中的衣物变成香气馥郁的青烟,袅袅不去,侵髓入脑。小峰头晕目眩,渐渐失去知觉。到夜晚他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平静了,消散了,无形无迹。
深冬时分,湖中大雪三日,人鸟声俱绝。远山近堤皆白,三岛宛若蓬莱。夜深时分,小峰踏着厚厚的积雪,来到苏堤二桥树丛边、当日阿寮跪地盟誓处,除去衣物,潜入冰冷刺骨的湖水中,向湖心亭游去。
如果说湖水冰冷、令肌肤麻木的话,他的心中也一样冰冷,只是还绝望地清醒着,疼痛着。不知是心中所想,还是湖边人家传出的哀歌,他耳边听到了“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的歌吟声。
游到岛边,他牙齿打战,手足冰凉。看到岛中的小亭内,一群少年围炉而坐,喧哗着闹酒;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烤火取暖,有人已经看见他,一声惊叫,众少年纷纷回首而看,静默片刻,忽然群起而来,将小峰扑倒在地,有人按头,有人按臂,有人举足,还有人悬着灯笼检视他的腿脚。
足间并没有什么呀。
也许时辰不对。火燎一下看看?
先将头发剃去、臂下经络挑断,不然等下逃去就不可复得了。
刀在哪里?快递过来。
正百般地荒唐忙乱着,有人喝止,众少年才吵闹着放开小峰,散在一边。小峰起身而视,见对面笑吟吟站着一个通身雪白的裘服少年。少年打量裸身的小峰,从旁人手中抢过一条锦被,忙忙地裹在小峰身上,又握住他的一手道:
你一定以为碰到强盗妖人了。来,坐下喝杯酒,暖暖身子,让我来告诉你原委。
别的少年也围拢来坐下,看着小峰嘻笑。
互通姓名以后,名叫西袖的裘服少年说:
小峰兄,你不要见怪。在你来之前,我们正在讲述一个奇怪的故事。要知道,湖中精怪颇多。就在去年深冬,我伯父与朋友到湖心亭游览,捡到一只冻僵的羽色艳丽的水禽。伯父爱它玲珑纤巧,带回家中,剪去羽翅,在暖房中熏了一夜。到第二天去查看的时候,水禽已经不见,只有一个被削去头发的少年。家人朋友引以为异。少年明慧非常,性格也十分奇怪。有兴时,翩然起舞,声色醉人,或口舌灿烂,辞藻锦绣。无兴时又恹恹思睡,不言不语,冷眼看人。在家中什么事也不做,和什么人也不亲近,因为伯父对他宝爱非常,所以家人也勉强容忍,平安过了一冬。到春天,少年忽然焦躁异常,勃勃不安,三番五次意欲逃走。不成,又转而要求伯父带他到湖边游玩。就在紫玉兰初开的那几日间,少年随伯父一家去湖边小园内闲逛,就此逃走,不见踪迹。家人要各处去寻找,伯父说:水禽春日动情,寻觅伴侣,算了,由他去吧。我是才从外地来到钱塘伯父家中,前日下雪,伯父担忧少年的冷暖安危,提起这个,我才知道还有这种奇事。因此今夜,约了朋友到湖心亭来,且喝酒且说此事,准备一会儿沿岛找找,看有没有冻僵的水禽精怪呢,正好你就出现了。并且因为我告诉他们那少年在一天中的某个时辰身上隐秘处会有原形显现,他们就无理地检视你了——小峰兄,别见怪啊。
三杯饮尽,小峰身上温暖起来。少年们还议论纷纷,说着水禽的故事。小峰只听着,默默不语。裘服少年一边给小峰斟酒,一边端详着他的神色说:
方才你上岸的时候,行色怪异,我心里还真的狂跳一阵,以为你就是伯父所说的水边珍禽呢。唉,可惜。听起来,那少年花月之人,可惜我无缘相见。小峰兄在湖边生长,可见过些什么奇怪的人事吗?
不觉间,酒冷了,天明欲曙。众少年渐渐散去。裘服少年要划船载小峰回去,小峰说:
我游回去,衣服还在苏堤二桥边呢。
余酒在腹中,冰冷的湖水也不觉得太冷了。曙色中,湖山粉妆玉琢,令人欢欣。小峰舒一口气,泅入水中,不觉已来到二桥。
他游过桥洞。透过冬日的枯枝,看到了耀眼的白色,看到了岸边的小船。
他凝视着。
西袖从树丛中伸出头来,双目闪闪,唇边带笑:
等你一会儿了。
他走出来,手中抱着小峰的衣物,曼声道: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