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霄怡 朱昌元
《西游记》第二十四回说到,唐僧徒弟三人“五庄观偷食人参果”,八戒见了果子,便囫囵吞咽下肚,却白着眼不知吃的是什么、究竟什么味道。猪八戒这一吞,造就了一个流传千古的文学形象,也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囫囵吞咽”的方式如何品得出一枚佳果的味道?
在阅读散文时,许多同学读不透散文的深意,品不到散文的真味,这往往是对散文语言咂摸不够造成的,犹如猪八戒吞了人参果,全不知其中滋味。
语言对于散文有着格外重要的意义,散文不像小说,以情节与人物的刻画来吸引读者;也不似诗歌,靠意象与韵律的传达来感染读者,散文必须依托语言的特有魅力来展现作者的心灵、人格与态度。这就要求散文作者在创作时特别重视遣词造句、表达技巧。因此,不咀嚼这些或生动鲜活、或质朴清丽、或感性真挚、或理趣盎然的文字,就难以贴近作者的情怀与生命,难以走进他们的内心世界。
为避免人云亦云、拾人牙慧,散文创作者们往往放弃庸常的词句,而选择更陌生、更生动、更富有张力的表述方式。
朱自清先生曾谈过自己的切身体验,说:“‘是字句、‘有字句、‘在字句安排最难。显示景物之间的关系,短不了这三种句法;可是老用这一套,谁耐烦!再说这三种句子都显示静态,也够沉闷的。”他苦心孤诣将静态化为动态,将平庸化为新奇。比如《荷塘月色》描写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著一“泻”字,则境界全出,不禁让人倾慕起这柔情似水的月光与月光下朦胧写意的荷塘。此外,该文中,“薄薄的”青雾是“浮起”在荷塘里的,叶子与花又是在牛乳中“洗”过的,让人读罢眼前顿时生起一幅水汽迷蒙、月色轻笼的图景,可以窥见作者貌似漫不经心的走笔中表现出的匠心独运。
阅读散文时,如果能抓住这些与众不同的、生动的、富有张力的语言去想象、去生发,便能得到审美的愉悦之感。
言词委曲婉转、语意含而不露,是为显出独特,
也为避免枯燥,或受时代制约。
在写作散文时,为显出独特、避免雷同,也为描写丰富、避免枯燥,抑或是受制于特定的时代,作者往往不愿“一眼望尽”,而偏好选择言词委曲婉转、语意含而不露的写法,运用烘托映衬、对比衬托,甚至象征等表达技巧。刘熙载《艺概》有云:“盖意不可尽,以不尽尽之,正面不写写反面,本面不写写对面、旁面,须如睹影知竿乃妙。”讲的正是以侧面写正面、以“可见”示“不可见”的技巧。
欣赏史铁生的散文,我们总被一个物象牢牢牵动着——地坛,这是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找到的灵魂重生之地:
“蜂儿如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蚂蚁摇头晃脑捋着触须,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瓢虫爬得不耐烦了,累了,祈祷一会儿便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树干上留着一只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满园子都是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响动,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片刻不息。”
自在的蜂儿、悠闲的蚂蚁、可爱的瓢虫、空荡的蝉蜕,这些意象背后凝聚了博大浩瀚的自然给予史铁生的一切生命感悟,当被生命“抛弃”的作者,遇见了被历史“抛弃”的地坛时,这个包蕴了作者关于人生困境、生命哲学的全部思考的意象,成了作者理解和表达生命意义的象征。
作者情动而辞发,读者则需披文以入情,在鉴赏散文作品的时候,要透过文本中细致形象的描述,来审视、思考作品中抽象的情感意蕴。孙绍振说“文章的要害就是,看不见的比看得见的更重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散文大家精于将浓烈的情感
隐藏在平淡的文字中。
杜甫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道出了多少中国文人创作的情结,锤炼词采,巧用技法,创造出散文世界群星辉映的艺术效果。我们在品赏时总会将目光汇聚在这些精巧华美的文字上,但事实上,“施脂敷粉”是美,“淡扫蛾眉”也是美。前者并非浓词艳句的堆砌,而是精巧的艺术加工;后者也并非随意平淡,而是平易自然、真诚坦荡。正如周作人主张“从容镇静地做出平和冲淡的文章”,许多散文大家都精于将自己浓烈的情感隐藏在平淡的文字中。
孙犁的《亡人逸事》,结尾最惹人动容、令人回味:
我们结婚四十年,我有许多事情,对不起她,可以说她没有一件事情是对不起我的。在夫妻的情分上,我做得很差。正因为如此,她对我们之间的恩爱,记忆很深。我在北平当小职员时,曾经买过两丈花布,直接寄至她家。临终之前,她还向我提起这一件小事,问道:“你那时为什么把布寄到我娘家去啊?”我说:“为的是叫你做衣服方便呀!”她闭上眼睛,久病的脸上,展现了一丝幸福的笑容。
生之最痛无外乎死别,作者要表达这种肝肠寸断之痛,却着笔于一段与妻告别时的对话,而这段对话谈及的又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衣食琐事。但当我们真正走入这对夫妻生命的每一段历程时,我们突然就会生出感慨来:这四十年,妻子正是怀着丈夫给她的这点爱意坚定而勇敢地走了过来,直至临终,她也是怀着这点爱意满足而幸福地离去。最后这一丝笑容不仅成了作者生命中一段最重要的回忆,也成为他歉疚、自责的情感来源。往日爱与怨的每一段经历、守候与离别的每一处细节,表面上都被作者以最轻浅的语言一带而过;这些生死离别的痛苦体验、懊丧歉疚的悔恨之情,又都是隐忍不发的,但它们却因此愈加浓烈地澎湃于读者心中。
当然,不同的作者常常会表现出不同的语言风格,这种别具一格的风味值得把玩。鲁迅的冷峻犀利、针砭时弊,老舍的质朴简练、“京味”十足,巴金的娓娓道来、舒缓从容,孙犁的淡雅疏朗、清新自然……这些语言风格,完全取决于创作者的个性特点、生活经历、阅读经验,以及对语言形式的喜好、语言艺术的追求等等,读者在品赏时也应略作了解,区别对待,以便更准确地理解作者企图传达的态度。
咂摸散文的语言,其实就在于带着那些鲜活的词句向文本更深处漫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