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楼芳酒,拥眠几许闲愁
文_王欣然
青玉案
——(北宋)贺铸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
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还未及垂垂衰年之时,他便自号“庆湖遗老”。他是宋太祖贺皇后族孙,他自称是贺知章的后裔,他自赞“吾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常奔命不暇”。
空忆起少年侠气,他写下“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结交五都英豪,乘轻车、骑骏马、开怀畅饮、狩猎着狡兔苍鹰,他壮怀激烈,相信此一生必定建功立业。
载着满腔热血,他终于步入仕途,历尽了数十载的宦海沉浮,曾经的豪情沦落,曾经的少年也被蹉跎成了悲翁。贺铸拾得了一冗从小官,辞别了京城。五十岁的贺铸致仕回到苏州,阊门依旧如记忆里那般喧嚷热闹,无数的青年情侣们携手言笑从他身边掠过,数点寒鸦竟也是两两成双。
上一次闲游阊门,是与妻子赵氏携手,他故意踱步慵懒只为了配合她的步伐;他为她唱起一只旧曲,曲中是绵绵的爱意与牵挂;他们被熙攘的人群拥得退退进进,却也更加紧握了彼此的双手。
如今,伊人已去,贺铸独自悄立于阊门许久,他握了握拳,却发现空落落的只剩颤抖。
贺铸和妻子赵氏的感情十分深厚,他虽一生位卑官微,几乎始终是被外放任职,与妻子聚少离多,但赵氏却从未心生过埋怨。贺铸远走几年,她便等待几年,不催促,不责备。从少女到暮年,让哀怨融入思念,麻木着悲情,直至将死,也是守望的姿态。曾有三万里相隔,他用封封书信让她倚栏怀想。再一次片刻的相守便更深了一寸蚀骨的伤心。
其实在那之前,他也曾同样相负于一人。初初为官,志存高远,常在旖旎的花间煮酒,同那一位芳艳女子放歌言欢。他们约好贺铸官运亨通之时便是彼此完婚之际,无论相去多远,他定会携锦衣金钏来迎。
月色入户,伴着满园花香,她送他启程,他要为彼此共同的未来而奔忙。而她不能成为拖累,便只得垂着哀思泪眼独入梦乡。
时光残忍,将变迁更改都不着痕迹地铭刻于世人的容颜。她临水而立,那微漾的水面倒映的画面让她陌生又愕然。眼波没了灵性,身段不显婀娜,一袭花袍竟也褪了色。她被等待苍老了容颜,惊觉了匆匆时光的流转。
“深恩纵似丁香结,难展芭蕉一寸心!”她将数载的思念写入了信中。此时的贺铸仍是一个小官,还总是受到上级的刁难与同僚的排挤,郁郁不得志。当他收到那封载着浓重的想念迢迢而来的信件时,泪湿了青衫。
他仿佛闻见了那株不开的丁香隐匿的异香,本该是盛放的花事,彷徨着幽香,自知是“结”还是“劫”;他仿佛看见了满园不展的芭蕉,在离情别绪里孤独地忧愁,执拗地将自己圈禁。是否她也知道那半死桐的故事,并取之为琴,奏出了至悲之音?
贺铸将来信一读再读,潸然,而后却是无力、无奈。他多希望远方没有等待,多希望被辜负的是自己,多希望她寻个富贵人家,多希望她将相思放下。自知如今,不可再拖累于她。
“已是经年,杳杳音尘都绝。欲知方寸,共有几许清愁,芭蕉不展丁香结。枉望断天涯,两厌厌风月。”贺铸在回信里忆下了他们共同走过的初春寒冬、共览的画楼珠箔、共赏的流风残雪、共享的素琴雅音。他要告诉她自己从来不敢忘记。那倾城过往,难得的红装美眷,挥洒过的豪情,狂妄旦旦的誓言,他又怎能忘记?
可贺铸却又不得不直面现实,或许他也知道那个将相思遥寄于自己的她,也早已料知了这场爱情的结局,无非是来要个让彼此死心的答案,仿似错过了花期的花朵,又怎样重开荼蘼?
这次,他没再许下诺言,他说往事太过蹉跎缠绵,这一年复一年,如今,已是音容杳杳、两地隔绝。这方寸之心能有几多新愁,你我一样,都是那难展的芭蕉叶,难开的丁香结。人已憔悴一天涯,愁苦相思两地角,还是白白辜负了那清风皓月。我想说相思,可又不敢再说相思,这世事一场大梦,包围我的仍是不尽的辛酸,此生不想与你同苦,唯愿来世可以共甘。
想必那伊人必是收到了来信,不知她是嫁与了寻常人家,或是忧伤以终老,唯知她终于可以放心地错过。
贺铸再未收到过“难展芭蕉”“不开丁香”寄来的想念,于是,他将全部的心绪都寄托在了另一人身上。那个同在千里之外,却从未催促过他、从未责难于他的妻子。他也将对那个遥远女子的歉意弥补在了妻子身上,他写下封封家书,记下情意绵绵。
那时,贺铸的妻子、母亲相继离世,贺铸便独自住在姑苏盘门外一个叫横塘的地方,闲来无事,他便常在那附近盘桓。心有哀思,便几度触景伤情。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似有一女子凌波款款,罗袜生尘,我痴望着她,希望能够彼此接近,但偏偏她不过横塘,而我走不出片隅,我只得极耳远望,听她脚步远去,看她背影娉婷。
那女子似是他多年的旧识,又似他刚西去的内妻。他自知那是水月镜花的缥缈,是难赋深情的眷恋。他目送她远走,来不及相拥,亦如他用半生上演错过,连时光都成了别离的借口。没有遇上那女子,是否证明他生不逢时?那可望不可即里有多少挣扎,那遥遥无期的等待里又枉送了几多韶华。
仿佛兮,那女子竟又像是他自己。他说只有春知处,将桥上踏月、院落赏花也装扮成了落寞。
后来,淡淡的云,淡淡地飘远,萋萋芳草,似有凄凄的离恨,斜阳一染,写下断肠诗句。敢问这世间闲愁几许?直至暮色四合,才幡然醒悟,难掩的悲伤无从自制。
贺铸这片《青玉案》,有人说是为悼念亡妻所著,有人称是因纪念多年前那个为其付诸半生的女子而写,多数人称是其嗟叹功名不就而作。也或许他只是将这一生的林林总总,不论郁郁悒悒或是洋洋洒洒,都融进了这阕悲壮、惨淡、恍然、寂寥的生命之歌中罢了。
晚年的贺铸挥笔写下“当年曾到王陵浦,鼓角悲风,千载辽东,回首人间万事空”。未想一语成谶,死在了常州北门外一个名叫“王陵铺”的地方。后与其妻赵氏合葬,相隔二十余年,终于“鸳鸯同归”。
剑吼西风、不请长缨,他磊落纵恣,世人说他是“苏门词人”。梧桐半死、鸳鸯两飞,他哀容不展,世人叫他“贺三愁”。画楼芳酒、回首经年,杳杳音尘绝,世人叫他贺方回。满城风絮,梅雨生烟,只有春知处,世人叫他“贺梅子”。
柔情是他,伤情是他,激昂是他,婉约是他,挽弓如满月是他,春江花月夜是他。遍尝新凉,也曾苦恨难当,自知冷暖,拥眠一窗冷寂。
小注:贺铸(1052年-1125年),北宋词人。字方回,又名贺三愁,自号庆湖遗老,祖籍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生长于卫州(今河南卫辉)。因其长身耸目,面色铁青,人称贺鬼头。不附权贵,任侠喜武,喜谈当世事。存词280余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