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流离,但为君故
文_秦挽裳
绘_盆栽的栀子花
何其庆幸,能够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相遇;何其悲哀,却又在这个颠沛流离的年代分离。
姜国灭亡在一个暮春。
那是堇公二十四年,西梁的铁骑踏平姜国,直逼姜国的王都晋阳。辅国将军谢长煜带着仅存的三千北府兵守在城门处,带着视死如归的决心和十万敌军厮杀。
那一日天色暗沉,城门外尸首遍野,入目皆是暗红的血色。杀戮过后的战场带着寂灭的安静,旌旗倒落,英魂尸骨,荒草成枯。
将门谢家,战死殉国。
敌军离开后,几个胆大些的百姓从家里出来,烽烟弥漫中但见一个姑娘站在六丈城墙之上。隔得很远,那白皙的容颜像掩了一层纱,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她的长发在风中扬起,红衣红裙,耀眼得像扶桑花一样。
落日余晖,万分悲凉。
后来谁也不知道那姑娘到底怎样了,日子久了,她便渐渐被人忘记。
同时被忘记的还有谢家和葬在城门前的三千英魂。
堇公十一年,姜国白灾,大雪纷纷扬扬落了整个寒冬。近几年收成本就不好,今年更是颗粒无收。饥荒蔓延,难民纷纷涌入王都晋阳,一路饿殍。
谢婠就是在那样一个弥散着死亡气息的隆冬,遇到了谢长煜。
那日因为天寒,街道上行人三三两两,只有那些衣衫褴褛的乞丐蜷缩在街角,瘦骨嶙峋。谢婠站在一处茶肆前,头发散乱,脸上尽是泥污。浓黑的眼睛因太过饥饿而稍稍黯淡,她直直地看着热腾腾的馒头,抿了抿苍白的唇角。
突然,她的行动快于思想,抓起蒸笼里的馒头就朝外跑去。
茶肆的大娘气急,叫嚷道:“哪家的小乞丐?”
她跑了几步便摔倒在地,被茶肆里的伙计追了上来,耳边回荡着大娘尖厉的声音:“敢偷东西,朝死里打!”
拳头落在她的身上,她蜷缩着,嘴角有腥热流出。八岁,还不懂什么是生死,但有那样一瞬间,她觉得她真的要死了。
突然有利器破空的声音传来,在杂乱的拳脚间,她看到一袭月白色的衣摆踏马而来,接着,那些茶肆的伙计便纷纷摔倒在地。
她惊诧地抬起眼,但见一少年于落雪中长身而立,玉冠束发,月白长袍,腰间佩玉,风姿不凡。那少年大抵十五六岁的模样,白皙的脸,墨画的眉,一双细长清明的眼眸。
茶肆大娘看到有人坏事,她刚要大骂,但在瞧见少年眼中的冷意后,冷哼了一声,骂骂咧咧着转身离去。
待他们走远,街道上又安静下来。她呆看着眼前的少年,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从地上爬了起来。
少年走了两步后停下来,侧过脸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她,声音清冷:“回自己家去,不准跟着我。”而后不管她,继续前行。
然而,身后的脚步声依旧。
他们一直走了十多里,少年惊讶于她的执着,垂眼看了看她脚上磨破的草鞋和结痂的血,终于停下了下来。
她抬起头看他,脸上的泥污染了容貌,只余一双浓黑的眼睛,干净而又清澈,隐隐带着一丝倔强。
少年怔了怔,眸子中的冷意散尽,少了一丝防备,问道:“你叫什么,家在哪里?”
她仰着脸直直地看着他,眼睛浓黑清澈,脆声道:“我没有名字,也没有家。”
少年蹙眉,垂眸思索一番,而后拎起她的衣领,飞身离开。
她吓得尖叫,慌忙捂住了眼睛。
她被少年一路带到了将军府,错落有致的庭院,鹅毛大的雪花落满了曲折的青石台阶,寒风扫过枝头,嗦嗦作响。
眼前华贵的一切让她呆愣着无法思考,直至有丫鬟侍候她沐浴更衣,牵着她的手来到了正厅。
阳光扫过漏窗,洒一地斑驳疏影,细碎而清浅。
主座上的男子身着盔甲,面容肃穆,狭长的眼角隐隐露出细纹。而少年于次座之上,一袭白衣胜雪。
男子的视线扫过她,道:“既然长煜执意要留下你,想必你定有讨人喜欢之处,也罢,就留下做我谢铮的女儿吧。”
闻言,厅里的下人则露出诧异的神色,而少年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她的身侧,低头道:“我叫谢长煜。”
她仰着脸看他,听他又道:“从现在起,你叫谢婠,是将军府的小小姐,这里便是你的家。”
清冷的声音如三月过谷的风,她有一瞬间的愣怔。初时跟着他,只是想着他是贵门公子,只要他稍稍垂怜,给她些许吃的东西,她便能活下去。如今,他带着她出入将相府邸,给了她身份,这些都是她始料未及的。
在将军府生活了些时日,她渐渐知道谢家在姜国的滔天权势。她的父亲谢铮的是谢家的家主,官拜一品护国将军。而那个唤作谢长煜的少年是谢家排行最末的公子,成了她的小叔叔。
将军府的小小姐,这本是一个极为尊贵的身份,即便是当朝大臣的家眷也要礼让三分。然而,她却从未过上一日谢家小姐该有的日子。谢铮和谢长煜一直待在军营之中,鲜少回府,而谢夫人,那个她唤作“母亲”的妇人亦有她亲生的儿子,对她虽未有冷眼以待,但也称不上亲近。那些年纪相仿常来将军府走动的官家少爷和小姐们看到她并不受谢夫人的宠爱,又常低着头不爱说话,便渐渐瞧不上她,话语也多有轻视和奚落之意。
一切转变发生在十二月初三,那一日是谢夫人三十岁生辰,一些朝臣的家眷来到将军府向谢夫人道贺。
谢婠和那些世家小姐在院落里的水池边玩耍,那些小姑娘比她要大些,十一二岁的年纪,心高气傲的尚书府小姐一眼看中了她手腕上的镯子。
这手镯是西域进贡的,谢夫人珍藏已久。她从未想过要送给这个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又不愿被外人说成冷血心狠,不得已才挑了这么个日子拿了出来。
谢婠被谢夫人叮嘱了许久,自是知道这手镯的贵重。可那尚书府的千金骄纵惯了,不依不饶,被拒绝后便伸手去抢。众人拉扯着,而谢婠于混乱间不知被何人推下了水。
隆冬的池水带着刺骨的寒意,她本能地挣扎,身体却下沉得更快。在她快要窒息时,有人攥住了她的衣角,一把将她从水里拎了出来。
她被救上了岸,恍惚中看到有人拿衣袖擦拭着她脸上的水迹。月白的长袍,细长墨黑的眉微微蹙着,丰神俊朗。
这是她第二次见谢长煜。
谢夫人听到动静,携着府里的丫鬟赶了过来,随着而来的还有那些朝臣的家眷。
谢婠冻得瑟瑟发抖,谢长煜解下了披风随手披在她的身上。
谢夫人看着一群小姑娘,问道:“怎么回事?”
她们只顾着摇头,谢婠亦不知是谁将她推下了水。待说到缘由,尚书府夫人抬手要打自己女儿耳光,可那少女却指着谢婠哭道:“她撒谎,我没有抢她的东西,我只想看看而已。”
少女哭得梨花带雨,尚书夫人将她揽在怀中,不舍得再动她分毫。
事已至此,谢夫人虽然清楚真相,但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叮嘱着下次不要在这么危险的地方玩闹。
谢长煜一直站在一旁,微薄的唇角勾出一丝冷笑。他走到她身边,对谢夫人道:“婠婠是我带到谢家来的,从现在开始也由我照顾,不再劳烦嫂嫂了。”
说完,他便牵起身边小姑娘的手转身离开,留下一群不明所以的妇人和脸色铁青的谢夫人。
他带着她回了王都外的军营,连谢夫人的寿宴都没有参加。
他伸手抬起她微微低垂的下巴,说:“他人若动你一分,你便还她三分。以后不准再低头,从来只有我谢家人瞧不起他人,他人怎能轻视我谢家!”
他一直牵着她的手,他的手细长而冰凉,可她却觉得十分暖。
谢婠因为受了凉,到了军营便一病不起。行军操练的地方向来条件困苦,医术落后,一个简单的风寒硬是让她卧床五六日。
谢长煜从未来看过她,待她的身体开始好转时,谢长煜终于来到她的帐中。没有一句关心的话,俊美冷清的少年只是递给她一把红缨长枪。
从那日起,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每日天还未亮,她便伴着沉闷的号角声匆匆来到校场。年仅八岁的她站在一群高大威猛的将士中拼命地挥动着手中的长枪,瘦小的身板还没那支缨枪长。
身上的伤越来越多,在泥潭中操练时,池中的污水几乎没过她的下巴。
终于有一天,当她再一次摔倒在泥潭中,她爬上岸,受了委屈般号啕大哭。
“站起来。”清冷的声音传来,她抽抽搭搭地抬起眼,看到谢长煜站在她面前,神情倨傲冷漠,“进了谢家门,便不能给谢家丢脸!若是受不了这些痛就离开,我只当从未救过你,你还配不上我谢长煜给你的这个姓!”
少年玉冠白袍,月光下的白玉一样。他说完便转身离开,眼中的嘲讽让她心里十分难受。校场上的操练还在继续,她呆呆地在地上坐了许久,而后猛地站起身,跳进泥潭里继续练习枪法。
自此,她的心里便堵着一口气,习武时也分外努力。傍晚,当他人都回营休息时,她还拖着长长的缨枪练习。每当此时谢长煜总会站在几步之外,有时会指点她几分,有时只是静静地看着。
夜里,谢长煜还会教她念书习字,她写得不好,他便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字地教给她。他教给她写她的名字,他说,婠婠,温婉美好的意思。
桌案上一灯如豆,明明灭灭,远远望去,像夜幕里的一抹星光。摇曳的烛火拉扯出长长的影子,给交错的白衣红裙镀一层金色的光,营帐外寒风呼啸,厚重的帐帘遮去一切喧闹,只留一室,静谧,温暖。
转眼间,谢婠已经十二岁了。
四年的时间她学到了很多,军营里的大部分将士已不再是她的对手,可他从来没有说过她好。
十月,塞北出现动乱,谢长煜带领一队亲卫兵前去边关平叛,谢婠也在随行的将士之中。
塞北气候阴寒,似乎一直在下雪,如今积雪已有一尺。
谢长煜十一岁便随父兄在战场杀敌,八年已过,寒枪银盔的少年早已让敌军闻风丧胆。
那一日,谢长煜刚打了一场漂亮的赢仗,将蛮匪击得溃不成军。残留的几个败将逃进雪山,谢长煜亦带着将士追进山中。
然而,那日的天气极为恶劣,雪连着下了几夜,积雪没过膝盖,寸步难行。
蛮匪早已了无踪影,他们却迷了路,甚至有些人在疾风中走散了。
由于谢长煜要追杀蛮匪,他便将谢婠托付给副将照顾,可当他走了一段山路再回头看时,却发现早已没有了他们的身影。
和谢婠一起走失的还有十多个将士,这是四年来她第一次离开谢长煜身边。雪下得极大,她有些莫名的害怕。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他们突然遇到了那些残留的蛮匪。副将把她藏在积雪后,便带着仅存的几个士兵冲了出去。
他们和蛮匪厮杀在一处,刀刃相接,血很快就将积雪染红了一片。
蛮匪似乎料到这里藏着人,杀掉副将他们后,便直朝这边走来。
哒哒的马蹄声渐行渐近,谢婠颤抖着手,猛地从积雪后跑出,往蛮匪相反的方向跑去。
蛮匪没料到是个小姑娘,顿了一顿,满是刀疤的脸上浮出一抹狰狞的笑。
谢婠边跑边回头看,一眼便吓得她愣在了原地。
蛮匪手里拉着弓,箭在弦上。
“嗖”的一声,利箭划破疾风,朝她射来!
她一时间忘了如何反应,在箭射到她的那一刻,突然有人将她扑倒在地,翻到一侧。
他们在雪地里翻滚了一圈,晕乎乎地睁开眼,她便看到一张俊美熟悉的容颜。他揽着她的腰,一个飞身便回到战马之上。两方人马开始交战,他一手护着她,一手拿着枪和蛮匪厮杀。她静静地看着他坚毅的侧脸,喧闹的厮杀声仿佛在她的世界之外,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心跳如鼓。
蛮匪连连败退,一路被逼至姜国边界之处。这场仗打得十分漂亮,很快蛮匪便被诛杀殆尽,他们班师回朝。也是从那一天开始,那个少年在她心中的存在,似乎渐渐发生了改变。
近年来,诸侯国之间战争不断。
十一月时,姜国襄公下了命令,封谢长煜为辅国将军,出征邻国西梁。
此次两国交战,每日都有大批将士死伤。谢婠却比以前更努力,到了战场,她永远冲在最前面,被人砍了,她也不会再哭,只是咬着牙挥着手中的枪再砍回去。她心里暗暗觉得,只有变得更好,才有资格站在他的身边,才有资格和他并肩作战,血战沙场,同生共死。
她身上的伤越来越多,手法也越来越漂亮。
玉门关一役,西梁溃败,只余几个深受重伤的将领落荒而逃。姜国的势力也极大受挫,为防有诈,谢长煜决定收兵,他刚转身回营,却见走在队伍最末的谢婠突然拍马而出,朝那些穷寇疾奔而去。
谢婠和那些敌寇厮杀在一处,谢长煜快马赶到的时候,正看到那敌寇的弯刀从背后砍入了她的脖子,他的眸子猛地一缩,那喷涌而出的血便映进了他的眼中。她身侧已经躺了一堆尸体,她伸手握住敌寇的手腕,那砍在她后颈的弯刀便从她的骨头里拔起,血瞬时染红了她银白色的盔甲。她的身影晃了晃,而后反手一枪刺入敌寇的心脏。
她一共杀了敌寇十三位将领,其中包括一位副将。
待那敌寇断了气,她拔了枪,直直地从马上掉了下来。
军营中的将士很清楚记得那日情景,他们的将军抱着一个姑娘回了营地。那姑娘浑身是血,散落的长发已经被浸湿,而将军一手抱着她,一手护在她的后颈,血从他的手指间流出,一路落在积雪里,远远望去,艳丽得像洒落一地的红梅。
军医匆匆赶到谢长煜的营帐,看了看谢婠伤势,他低下了头。然而,谢长煜冷声对他说:“先帮她吊住命,若是在御医赶来前她死了,我便让你给她陪葬!”
那双狭长的眼睛极为冷厉,仔细瞧来,似乎还有些许慌乱。
军营附近县城里的大夫全都被请了过来,军营里夜夜灯火通明,大夫全都守在榻前,不敢合眼,怕一个恍惚,那小姑娘再断了气。
如此过了半个月,御医终于赶来边关。
谢婠捡回了一条命,卧床三个月。襄公知晓了这件事,赞扬她年纪轻轻却如此勇猛,特封校尉。所有人都不知道她为何如此拼命,只有她知道,在圣旨传至边关的那一刻,她抱着那明黄色的卷轴喜极而泣。
这场仗一打就是四年,谢长煜从当初那个十九岁的少年将军长成了一个俊美坚毅的男子,战功显赫。而谢婠也从一个十二岁稚嫩的小姑娘长成了一个血染沙场的艳丽少女。
连年征战使得民不聊生,姜国堇公派使者去西梁请求和亲以缔结两国永世之好,西梁景公允之,谢长煜率领三千将士前去西梁迎接和亲公主。
这一走便是半年,等谢长煜再次回来时,已是第二年的暮春。
谢婠一直留在将军府中,这是她第一次与谢长煜分开这么久。她如此想念那个人,甚至想不顾命令随他去西梁。她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她没有亲人,这么多年来只有谢长煜陪在她身边。她这种酸酸甜甜的小心情不知该对何人讲,她那样期待着他回来,但一想那么久没见过他,又紧张得厉害。
姜国有个习俗,姑娘有了喜欢的男子后,便亲手为自己绣一方红盖头。
她买了绣线,日日躲在自己房中。若让她舞刀弄枪沙场杀敌还可以,但是寻常姑娘家拿手的女红,她却一点都不会。细长白皙的手指被针尖戳得面目全非,血珠滴在盖头上,好在盖头亦是红色的。夜以继日,她终于赶在他回来前绣好了,虽然谈不上好看,但勉强能入得了眼。
她有时看着盖头就会情不自禁笑出来,想着有一日能穿上红嫁衣,让他看到她这一生最美的模样。她想等他回来后她便对他表明心迹,她是在战场上长大的姑娘,和那些娇羞的闺房小姐不同,她喜欢一个人,便要让那个人知道。
和亲队伍来到王都晋阳那日,十里红妆。路边围满了瞧热闹的百姓,她穿着自己最漂亮的裙子,站在人群中等着他来。
不多久,城门处出现了红色的旌旗,越行越近。
她一眼便看到了他,身着银白色铠甲的男子骑在高大的战马上,一手握着寒铁银枪,一手拿着缰绳,俊美淡漠,眼睛直直看着前方。
她突然十分骄傲,这个姜国的英雄是她心心念念的人,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
她再也等不及,拎着裙子跑到了他的面前。
谢长煜被她突然的动作弄得一愣,而后慌忙拉紧缰绳,战马发出一阵嘶鸣,在碰到她的前一刻停了下来。他坐在战马上,低头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少女。长发如瀑,如火一般艳丽的红裙衬得她容颜白皙绝色。她抬着头对着他轻笑,眉眼弯弯,清澈的眼睛带着细碎的星光,唇角红润,下巴小巧。他看得一怔,褪去军装的她有着寻常人家的姑娘相同的娇羞和温婉,她真的长大了。
他的眼睛里只看到那簇像火一样的红色,耀眼得像开了满山的扶桑花。直到——
“小叔叔。”
一声清脆的声音传来,唤回了他的思绪,他的心一颤,眼中那丝轻微的热切迅速冷了下来。
他朝她伸出了手,将她拉到了战马上。她坐在他的身前,稍稍向后靠了靠,他的身体微微一僵,但是没有说什么,她便更大胆,依在他的怀中羞红了脸。
谢长煜将谢婠送回将军府,便匆匆去了宫中复旨,直到夜半他才回到府中。
谢婠一直坐在他房间前的台阶上,更深露重,等他的身影出现在她眼中时,她额前的碎发已经被打湿。
似乎早已料到她会来,在她开口前,他低声道:“我下个月成亲,是襄公第三个女儿,柔嘉公主。”
她手指一颤,袖中的盖头便直直滑落,掉在她的裙摆边。
他还在说着,可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依稀听到他说他恋慕柔嘉公主已久,如今国泰民安,他终于可以娶他喜欢的姑娘为妻。
他伸手轻轻拭去她额前的水渍:“我是你的叔叔,也只能是你的叔叔。”
她顿了顿,眼睛渐渐湿润,而后极为艰难地扯了一个笑:“恭喜小叔叔。”
说完,她便跑开。她多年的暗恋,就这样无疾而终。一路出了将军府,今夜街上特别热闹,花灯交相映,人群熙攘。
人们都在谈论今日的趣事,而谢将军的风月之事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走在人群中,听街边吃茶的汉子高声说着。
原来,谢将军屡建奇功,圣上有意封赏。晚宴之时,圣上问谢将军想要什么,谢将军什么都不求,只求圣上赐婚,将柔嘉公主下嫁与他。圣上开怀,当场允之。
柔嘉公主,年十九,容颜绝色,贤良淑德,小字婠婠。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厌恶自己的名字。
她喜欢了一个如皎月般美好的少年,她努力让自己变得好,让自己变得能配得上他,可她努力了那么多年,她在鬼门关徘徊了那么多次,当她有资格站在他身边时,她却发现,不论她再努力,他眼中也没有她。
八年的执着,她只换来了一身伤疤,她活得不像一个女子。
所有人都以为和亲之后两国便会和睦,可是,那和亲公主来了没几日,西梁突然发起战争。
谢婠再一次拿起长枪奔赴边关,谢长煜的婚事也被搁置下来。
梁景公御驾亲征,带着二十万敌军杀入姜国,他用兵狠戾,战术多变,锐不可当。只用了五年时间,他便带兵攻到姜国王都。
姜国节节败退,城外十里,被逼至悬崖之上。
谢婠抵死相搏,悬崖陡峭,她一个错身便失足坠落悬崖。谢长煜眼疾手快,伸手抓住了她。他抓住悬崖旁边的藤蔓,手心里划过一道深深的血痕。奈何两人太沉,不多久他们便随着断去的藤蔓跌落悬崖。
掉下去的那一刻,他突然十分平静,他紧紧揽着怀中的姑娘,想着就这样死去也好,至少这样他们也算在一起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喜欢上了这个姑娘,他一度那样憎恨自己给她的身份,如果只是将她养在身边,他还有资格说喜欢她。可她姓谢,是将军府的小小姐,纵使没有血缘关系,但也早已被世人认定。他是她的小叔叔,叔侄相恋,天理难容,就算他不顾及自己的名声,他也想自己喜欢的姑娘能够有一个可以和她堂堂正正相恋的人,可以在阳光下牵手,可以在世俗下厮守。他明白她的心意,所以在一切还来得及收场之前,他便给自己求得一门亲事。那些所谓的爱慕都是他在骗她,他甚至不知道柔嘉公主的小字亦是婠婠。
他做的那样好,他成功地逼走了他喜欢的姑娘。五年来,纵使他和柔嘉公主的亲事已经不了了之,但她仍没有说过一句越矩的话,她只是在心底默默喜欢着他。
他总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都是为她好,可事到如今,他却觉得他错了,为何要顾忌世人的目光,就算要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只要他们在一起开心便好。
悬崖下是一条长河,他们落在水中昏迷不醒,被路过的村民所救。
在村子里养伤的这一个月,是他们最开心的时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然平凡,却那样安静而美好。
就在她以为他们可以这样生活一辈子的时候,外出购买货物的村民带一个消息回到这个闭塞的村落。
谢铮将军战死殉国,西梁的军队已在城门五里处扎了营。
谢婠知道谢长煜不会在这里生活很久,尤其在姜国快要灭亡之际。她以为他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并肩征战,可这一次,谢长煜却抛下了她。
她被绑住手脚不能动,口中塞了布巾不能说话。谢长煜坐在床边,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他的手指细长冰凉,带着一些细茧:“我这一去估计是回不来了,可是我必须得走,谢家没有逃兵,就算死也要马革裹尸。”
她拼命地摇头,泪也落了下来,他轻轻地替她擦去了眼泪,顿了顿又道:“这里很安全,若是我有幸回来,此生定不负,若是我没有回来……你便忘了我,再找个可以照顾你一辈子的人。”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知道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看她。
而后,他转身离去。
他以前便知道,出入战场的人活不长,不知哪一天就会战死沙场。他怕他不能陪她太久,他怕他不能时时刻刻保护她,所以他逼着她习武,逼着她变得强大。他知道,就算只剩她自己,她也能好好地活着,他的婠婠一直都很坚强。
玉冠白袍的男子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她仿佛又看到了当初在晋阳城的长街上,那个踏马而来的少年,他宛若月光,在她九死一生之际,将她从地狱带回人间。
她哭得那样伤心,拼命地喊他的名字,可她发不出声来,她就那样张着嘴喊,任眼泪浸进嘴里。
何其庆幸,能够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相遇。
何其悲哀,却又在这个颠沛流离的年代分离。
他终究还是负了她。
城门一役,姜国国破,将门谢家,战死殉国,无一生还。
她赶到城门处的时候,西梁的军队已经踏进了皇宫。城门处乌压压地堆满了将士的身体,硝烟散去,倒落的旌旗死一样地寂静。
她跌跌撞撞地从城墙上翻滚下来,不顾是否还有敌军残部的危险,跪在地上一具一具翻着尸体。窃喜与失望像是一双手扼住她的喉咙,总是在她即将窒息眩晕的时候又逼迫她清醒过来,她翻了那么多尸体,磨破的手指血流不止,可她找不到他。
就这样吧,在不知翻了多少尸体后,谢婠放弃了。
或许,他还活着呢……
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可只有她自己抱着那犹如萤火般的希望,她喜欢的那个男子或许没有死,或许很多年后,一切又像他们初见时的那样,他穿着月白长衫,右手持剑,踏马而来。
到那时,她一定会寸步不离陪在他身边,然后一起走过这漫长的一生。
她那样希望,能等到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