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白树
文_施黎
即使被解说传唱了千年,感情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仍旧是一副说不清道不明的模样。浮生不过是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却偏偏爱上了有着漫长生命线的白芷,也许一开始的不公平就注定了仓促而悲情的结局,但蓦然回首,他从未后悔过。
中州。郑国。沚沧城。
昨个儿一入夜便开始纷纷扬扬地洒雪,大清早散步遛鸟的老少爷儿们起来一瞧,这雪下得好生浩荡,足足积了三尺之厚。瑞雪兆丰年,大伙儿啧啧称喜,经过茶楼时却都不约而同地脸色一沉,噤了声。
茶楼前原本是常年翠绿的百年老白桦不堪风雪之苦,一夜之间竟枝枯叶败,光秃秃的枝干落了沉甸甸的雪,指向四面八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死……了?”良久,有一男声打破这沉默,不确定地问。
“不好说。”一个较沉稳的声音接话道,“百年老树了,什么风雪没见过,这点架势就受不起了?”
“……”
不过一天的时间,老树枯败这件奇事便传遍了整座沚沧城。另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是,城中商贾赵家病了一个秋天的公子清祈,也在这个清晨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听闻此公子昨日还跑来茶楼听曲,在树下坐了半日,面色是苍白了些,却完全没有大限将至的迹象。
死得却也突然。
我抱着手炉横在软榻上,任宋元吐沫横飞地讲完昨日听来的奇事,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一脚把他踹下地:“闲事莫管,开门去,扫干净门前雪。”
他笑嘻嘻地凑过来,一双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浅浅,是精怪作乱吧?”
“管他呢。”我看了一眼窗外在风中摇曳的鱼龙灯,火红的鱼尾上下翻飞,白茫里更加显眼,“有钱赚就好了。”
宋元一声得令便跑去收拾屋子,我抿嘴一笑,觉得浑身格外舒畅。
我是以画画谋生的,在沚沧城的沁水胡同里开了家小店,名为“一念间”。但是我画的与别人不甚相同,只要求画人付出相等的代价,我便可以画出其过往,按照心中所求,改写既定的事实,圆满地实现了世人“若是有后悔药就好了”的愿望。
不过这生意一票吃三年,代价也随我心情而定。我这人在事业上一向比较随便。
自从师父驾鹤西游后,我便接手了这个店铺。宋元是师父在我五岁生辰时捡的孤儿,也是这样的大雪天,他裸露在外的肌肤冻疮片片,一双眼睛却黑得发亮。
我说:“叫阿姐。”
他拍拍我的脑袋:“好妹妹,我大你两岁。”
我一拳揍上他的脑门,干净利落。自此之后,宋元察言观色的本领便飞速提升,这都是常年在我棍棒底下讨生活的成功之道。
收拾妥当,宋元打开门,风吹起他青色的衣角,雪花飘飘地卷进来,落了一地的银白,远处漫来丝丝缕缕的幽香。
我忍不住半眯了眸。瑞雪是否兆丰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贵客要到。
用过晚膳,再吃了半盏茶的时间,我正与宋元说着本国国君的幺子,一个自幼便以贤德著称却从未透露过姓名的世子,却见门外忽有一道白影闪过,内堂突然绽开馥郁芳香,醇厚而绵长。
“小心有毒!”宋元猛地捂住口鼻惊慌道。我嫌弃地丢给他一个白眼,便只见门外走进个一袭月白蓝长袍的男子,腰间别了一支碧绿玉箫,凤眼半吊,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有半张脸隐在半是雪白半是墨黑的长发下。
美,他生得委实是美,即使处处怪异。
男子扫了内堂一圈,目光锁定在我身上:“姑娘,在下打扰了。”声音也仿若蜻蜓点水,淡得没有一丝波澜,“我想向姑娘求得六十年阳寿。”
好大的要求。
我轻哼一声,道:“店子开了这些年,还是头一回有妖来访。”我垂眸想了片刻,掀起眼帘望他,“怎么,难道还有你百年蜉蝣妖办不成的事情?”不等他回答,我笑了笑,“正巧,本掌柜最近手头紧了,你的代价便是五百金铢。”
男子听完,摇摇头:“我没有金铢。”
“那你有什么?”宋元一听噌地站起来,向他走近几步,“你一只妖,除了钱财,福禄寿喜你哪样给得起?”
男子又是摇头。
我叹了口气,原本以为是个贵客,却不曾想是个半点东西都没有的主儿。我摆摆手示意宋元送客。男子站了一会儿,脸色阴沉,再没强求,顺从地转身离开。
“他长得这么俊,你倒也舍得放他走。”关好门的宋元回来贴近我笑,“是不是怕我吃醋呀?”
我甩开他,翻了个白眼:“他是百年蜉蝣妖。蜉蝣的寿命不过朝夕,极难修炼成妖。但凡成妖者都会炼化出一只碗,名为揽梦。然后他们便以送人美梦来换取阳寿,延长自身的寿命。”我顿了顿,看着又贴过来的宋元,干脆下榻拿出笔墨纸砚,开始磨墨,“那碗是个好东西。”
“那你还撵他走?”宋元伸了个懒腰,往内榻一滚,拿起被子遮住半张脸,“你平日可没这么慈悲善良,定是见他俊俏所以舍不得。”说完幽怨地看我一眼,“浅浅,你竟负我。”
磨砚的手一顿,我抽了抽嘴角,也懒得跟他解释。缓步走到香炉前,净手燃起白檀香,我望着门口,不禁轻笑。
该来的一定会来。
更夫的梆子甫敲过一下,幽香又突然袭来。去而复返的男子定定立在桌案前,面色却比先前苍白许多。向下望去,手中多了一只胭脂水色的瓷碗,碗口呈花状,花开三瓣,天各一方。
他弯了凤目,急步上前,热切地把碗捧给我看:“这个行吗?你看,你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告诉我,我拿美梦来跟你换。”
我不置可否,纳闷他明明有自己搜集阳寿的能力却为何求助于我,便道出心中疑惑。他闻言,面露焦急之色:“来不及了,我要在今夜便集全阳寿。”
我沉吟半晌,却笑起来,笑容很是奸诈:“听闻用揽梦盛过的酒都特别香。”
蜉蝣赠梦时,只把清水放入揽梦中,饮下去便是一个美梦。但若是用好酒,那便可一醉南柯,制成千年忘,前尘仿若缥缈云烟,过眼皆忘。
此物世间难求。
他轻轻笑起来:“你倒是会要。”话罢从怀中摸出一个装着赤红液体的琉璃瓶,放在桌上,“成交。”
“我叫卿浅。”
“浮生。”
浮生遇见白芷是在七十年前的春天。
那时他为了生存,已经走遍了小半个中州,在沚沧城待了两日,做成几桩买卖。其实他这生意真是全大晁最好做的了,因不论人或妖还是人妖,都有无可挽回的遗憾。
他乐得高兴,春日里的小杏花精们见他貌美,扑扇着薄如蝉翼的翅膀往他身上飞。他淡淡地笑,便是在这样低眸的瞬间,望见了他的那个此生遗憾。
高大青翠的白桦树下坐着一个瘦弱的女娃,十二三岁的年纪,耷拉着脑袋,嘴倔强地高高撅起,却是一副要哭了的模样。
浮生觉得有趣,迈开步子刚要过去,便瞧见突然不知从哪里跑来一群小孩子,叫嚷着把白桦树团团包围。他们都比那女娃小,手里满满地捧着石子,怒气冲冲地瞪着圈中的她。
女娃见到他们,一下子跳起来,摆出防备的架势,身体却在发抖。
孩子群中有个稍大点的,估计是他们的领袖,双手高高举起,一声令下:“砸!”
哗啦啦的石子便如雨点般冲着她砸来。她吓得双手抱头绕着树跑,最后呜里哇啦地叫着猛地跳进树里,消失不见。
人没了踪影,孩子们互相瞅瞅,那个领头的男孩胆大,小心翼翼地挪过去,在离树几步前停下,再不敢前进了。过了片刻,他松懈下来甫一转身,树里霎时窜出一条人影,白衣的女娃死死抓住男孩的脖子,扬起手就要落下。
可她的手却凝滞在半空。
男孩见她迟疑“噌”地逃之夭夭,围观的孩群亦立马四散开来。
半晌,她低头呆呆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撇撇嘴,又回到树下。
“小树妖,想哭就哭出来吧,这里又没人。”上方突然响起一个好听的声音,她也不抬头,看着眼前的一双黑靴,闷闷答道:“你不是人吗?”
“噗嗤”一声轻笑,浮生蹲下来,“谁告诉你我是人的?”他伸手抬起女娃的下巴,粉嫩的小脸已被泪水浸湿,他问:“以后跟着我学习剑术,他们便再不能欺负你了,如何?”
她赌气似的别过脸:“谁要你教。”
“随你。”浮生起身便要走,衣袖却被人狠狠拉住,他慧黠地笑,“你这又是何意?”
“我……”她支吾几句,脸涨得通红,“我叫白芷。”说完“嗖”地便跑回了树里。
浮生抬头,看到树上有许许多多的小花聚集在一起,构成个柱状的柔软花序,树叶微微下垂,在细风中轻轻作响。
这日阳光甚好,他走得太久了,忽然觉得,就依身在这树上过一生,似乎也不错。
自此后两人便于城外的枫叶林中练习剑术,她笨得很,可他也极有耐心。
就这样,剑影划过栀子花开,桂花开,红梅花开,七十年寒暑匆匆流逝。他从不知道,原来时光也可以过得这般多姿多彩,每一秒都觉得珍贵,连呼吸都宛若凝视她的眼眸。
不过这期间有个小插曲。
十年前的大雪,白芷修行尚浅,承受不住,眼看便要冻死。他渡了十年阳寿给她,躲过一劫。
可这次他却是无能为力了。常年在城中,积蓄的寿命已经耗尽,连他自己都难以生活,所以他来找了那个沁水胡同里开着一念间的掌柜。
他听精怪们说,那掌柜的一支笔,没有什么是画不出来的。
那就试试吧,他想,倘若当真毫无办法了,他还可以陪她一起共赴黄泉。
至少,她不会害怕。
“浅浅,我们店里好久都没这么热闹过了。”说话的宋元好不容易拨开重重人群想要挤到我身边——坐在房梁上的我。
我瞪他一眼:“别过来,快下去,快!这房梁要塌了!”我紧紧地守护着自己的寸土之地,一不留神差点被面前的一只白眉蝙蝠妖撞下去。
一个时辰前,我要了浮生的几滴血混入颜料中,画出了他一夜间用揽梦集全六十年阳寿的情景。
可是甫一画完我就悔了,悔得痛彻心扉。面对着蜂拥而至的各路精怪,我不禁反思怎么就没把地点画在对面那个卖豆腐的婆娘家里呢,她上个月还求我帮她写春联,可事后没给我吃说好了的豆腐花。
我死命抱着柱子,欲哭无泪。
寒冬腊月,风一刀一刀地割在脸上,我裹紧了狐裘,把手中的白色小丸又往怀里揣了揣。
宋元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跟上来:“浮生累得睡了。”
“嗯,我们快走,那白桦还不知能不能撑过今晚。”我急步走着,感到手中的小丸有些发烫。
到茶楼前停了脚步,白桦的枯枝披着月光,透出银白之色。微微皱眉,我把小丸放在树下,扭头便拉着宋元离开,路过巷口时一个闪身躲进去,示意他噤声。
他面色也不是很好,与我对唇语:“那树使的是幻术,没死?”
我冷笑一声:“何止是没死,枝繁叶茂,她倒是快活。”
候了不过半晌,树上坠下一片叶子,打着旋落在地上,变成一个蹲着的少女,白色短襟小褂,黑发上拴了一条碧绿发带,黑漆漆的眸子四处张望一番,捡起小丸就跑。
“追。”
白芷一路向南,拐了几个弯后来到一堵青墙下,左右瞅瞅,纵身一跃便没了踪影。
我在暗处瞧着那墙越发熟悉,走到正门一望,绘着金色云纹的朱红牌匾上端端正正地写着“赵府”二字。
我想起前日病死的赵家公子清祈,心下不禁难过,替那只蜉蝣不值。
“回去吧。”我轻轻道。
“我们不等她出来捉回去么吗”
“哦,你打得过她?”
“……”
天已大亮,我们回到一念间,浮生已经醒来在门口候着,身体仍是虚弱。他见我,笑道:“劳烦姑娘了。”
我想起白芷,便皱了眉,不知要不要伤他的心:“你以后还是离开她吧。”
浮生微微颔首,笑容明朗:“阿芷见到赵公子死而复生必定会很高兴。”我一愣,又听他说,“我也该走了。”
“你知道了?”
“我早知道了。”浮生的半张脸浸出丝丝暖意,“那赵公子命定活不过成年,她曾经用我的阳寿为他延了十年寿命,如今我见她为救那公子使尽了力气,莫不如帮她一把。我从不说破,也是怕她离开。”
浮生说得轻松,但听起来都这般难过的事实,当中人又得有多伤心。我叹了口气:“她有什么好……”
浮生一愣,继而说道:“不错,我一直在想,她有什么好的。”他坐下,为自己倒了半杯茶,递到嘴边却淡淡笑了起来,“刚遇见她时,她十二三岁的模样,我也不过成年。可七十年过去,她还是那个样子,而我已是而立之年。我怕她离开,但我更怕哪天我白发苍苍,她仍青春鲜活,没有一丝一毫的成长。”
“卿浅,我终于明白,我漫长一生的等待,不过是她永恒生命里再短不过的瞬间。”
浮生断断续续说完的时候,已到了午膳时间。
宋元欢天喜地地把筷子伸向烧鸡鸡腿,我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手腕,他暼我一眼,哆嗦着缩回了手。
我满意一笑,笑容还未绽放得完全,门外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浮生!”
啧啧,哪家没良心的狗没看好跑出来了。
闻声的浮生从内堂走出来,向我投来疑惑的目光。我略一思索,风轻云淡地道:“宋元你来说。”
“哦。”宋元挠挠头,解释道,“今早城里便传开了赵清祈死而复生的消息。”顿了顿,小心地说,“而赵清祈醒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去茶楼烧了那棵白桦树,说此树是妖,为民除害。”
浮生听完紧紧蹙眉,我适当地点拨:“赵清祈与苏氏小姐青梅竹马,自幼便定了亲。他是怕白芷寻他麻烦,干脆烧了她的真身,永绝后患。”
话音刚落,门外又炸开一声:“浮生!给我揽梦!”门砰地被踹开,白芷提着剑闯进来,浑身散发着一股焦炭的味道。
“你要揽梦?”浮生笑了笑,把碗掏出放在桌上,“你要我死?”
蜉蝣的内丹便是他们的碗,有什么比内丹更能疗伤养息的呢?
剑刺过来的时候,他想,她会在最后关头停手。
可是他错了。
那一刺没有丝毫犹豫,迅速且优雅,“噗嗤”一声刺入他的血肉里,尖锐的疼痛登时散开。他低头呆呆看着胸口的长剑,剑身没入的长度刚好,八寸三厘,足以一招毙命。他记得她总是掌握不好这个力度来着,可也只是他记得。他不再了解面前这个人,甚至不知她什么时候已把剑术练得如此精湛。
浮生用手握住剑刃,稍一用力,右手五指便深深陷入,鲜血顺着剑身一路滑下。那一定很疼,可他浑不在意,只是定定看向面前持剑的人:“你是,真的想杀了我?”
白芷微微皱眉,半晌道:“浮生,你说过永远都不会对我刀剑相向。”
他听完,从头到脚打量她一番,似乎从不曾相识。他笑了一声,“原来你还记得。”笑意未达眼底,“不错,我不会对你刀剑相向。”
她的剑术是他亲手教出来的,一招一式无不相同,可她终究是敌不过他。她不过是凭着他对自己的不舍,要他的命。
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已经没有力气,却固执地在说:“我知道你一直在骗我,你爱的是赵家公子,可是他怕你,要杀你,你还爱他吗?你想要的我都会满足……真可笑,你明明是来杀我的,我却偏偏舍不得你离开。”
浮生说出这样一番话,长长地喘出一口气,脸上没有过多痛苦的表情:“你走吧,我就快死了,揽梦就在这里。”他闭了眼睛,不再看她,声音却极轻极柔,“我不喜欢你了,也不想再看见你了。阿芷,你快走吧。”
他怕她离开怕了七十年,可最后他却说,你走吧。
于是,白芷猛地一抽剑,拿起揽梦转身便走,白衣翩翩的身影与白茫的天地几乎融为一体。
但我看得清楚,这一路,她丝毫不曾回头。
这世间的情爱很多时候都像赌博,你热心虔诚,你费尽心思,你锲而不舍,可能最终都抵不过别人心血来潮的一搏。你无法知道自己的下一把是否会抓到彩头,所以仍会有所希冀,却难免空欢喜。
浮生与白芷间的差异让他们的相处过程伴随着巨大的牺牲,而牺牲本身就是一种不公平,不公平的爱情注定要死。若浮生能早些认识到这一点,或许事情就不会驶向这样一种不可挽回的方向。
我把这些说给他听,他静静地躺在软榻上,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许久,他睁开眼冲我淡淡地笑:“按你所言……如今独自虽无恙,问余生有何风光?”
我默默叹气,觉得莫可奈何。
前几日的那一剑虽刺及要害却并不致死,可浮生的修为已散尽,没有揽梦,只有他自己知道能活到几时。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把宋元带回来的消息告诉他:“白芷快死了,你还想见见她吗?”
他从内榻慢慢转过身,这时我才发现他原本那一半墨黑的发竟是变作雪白。他也快死了吧,我想。
白芷夺走揽梦想要救自己,却不曾料想真身被烧得严重受损,难以承受揽梦庞大的灵气,逼得自己在一天内发芽开花结果走向死亡。
真是天道好轮回。
许久的沉默后,浮生轻轻说:“卿浅,我想见她。”
我从袖中掏出一片发黄的枯叶,递给他,离开了内堂。
已不必多说,因为太难以割舍,才会百般容忍,不是吗?
冬月皎洁,风将帷幔吹得飘起来,现出一身月白蓝衣的浮生。他抚摸着手心微微发抖的枯叶,不知在想些什么,月光照进他眼里,却一丝亮色也无。
烛火“啪”地一声爆破,他微微启唇道:“你怎么总是想着算计我呢?”垂下眸,“难道我对你不好吗?”
是质问,更像是自问。所以白芷微小的声音响在这夜时,他明显愣了愣。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白芷迟疑几秒,“我这样待你,你肯定是恨极了我的。”语声渐渐带了哭腔,“可我只有一颗心呀,我爱上了那个去茶楼听曲的公子,便注定要辜负你。”
这么说着,枯叶上浸出了些微水珠,滚烫的,烫得他不住颤抖,“浮生,你不要不喜欢我,你知不知道那些话我听了很难过……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了?”
“我是不是快死了?浮生,你不要赶我走,不要离开我……”
无论有多毒辣,她对他的泪,也是暖的。
天空又开始落雪,像白桦的花从月亮上飘下来。寒风将几盏烛火吹熄,在一点灰烬里,浮生抬起手,眼帘微微掀起来,其中那些粼粼的波光,竟是柔情满怀。
他凝视着她,似把一生都望尽:“阿芷,你想活下去吗?”
抽泣声停止。
“想。”
“你怎么老是想着算计我呢?”白桦树下宋元一边铲土一边幽怨地叹气,“难道我对你不好吗?”
我冻得直哆嗦,僵硬地翻了一个白眼:“别啰嗦,动,动作利索点。”话音刚落就被一个喷嚏打断,我使劲搓搓鼻子,暗骂这真是我做过的一桩最赔本的买卖了。
不过倒也心甘情愿。
起初浮生请求我救活白芷的时候,我是非常不赞同的,因这世间万物皆讲求因果循环,好比没有毫无道理的生,亦不会有毫无道理的死。若要违背这规律便要付出代价,但显然他们二人已经没什么能给的了。
不过显然,我低估了浮生的执着。
他神情淡然地立在我面前,脸色白得发青,继而缓缓抬手,仿若揭晓古老秘密似的,终于掀开那遮住半张脸的头发。
那该是一种怎样的震撼,我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浮生的面庞,一半是绝美倾国,一半是如耄耋老人般枯败不堪,而其上的眼窝处安放的竟是一颗玲珑玉珠,它在重见天日的那一瞬突然射出万般光华,流转于堂内,映得整个一念间都熠熠生辉。
他唯有那眼眸带了活气,像风雪寒夜里一颗高挂于空的辰星,明明是那样死气沉沉的容颜,却漫开一寸一寸的暖意:“这颗玲珑,可起死回生。”
“蜉蝣朝生暮死,我炼化出揽梦前便是靠它生存下来,好像是哪家寺庙里的僧人羽化时遗留下的,倒被我无意拾了去。我没力气了,卿浅,你帮我把它埋在阿芷的树根下,她不想死。”
我张了张嘴,伸手把他扶到长椅上歇息,再敛好衣袖。随后自己也坐下,看着他,语重心长地给他分析:“你脑子被门夹了,别瞎说话。”
他挑了挑眉,唇边勾起温柔笑意。
我继续说:“你这辈子没做什么坏事,就算死了下一世也是好归宿。但你如今要做出此番违背天理的事情,你可有想过后果?”
他仍是笑,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若非他此刻虚弱得碰一下就会撒手人寰,我定毫不犹豫地一拳揍过去。
“魂飞魄散!”我被气得红了眼眶。
月挂枝头,远处有寒鸦声起伏,风拂枯木作响。
灰头土脸的宋元拍了拍手,使劲踩踩脚下松软的土地,几步挪到我面前:“都弄好啦。”说完又冲我眨了眨眼,“浅浅,你真好。”
我听了首次没有扔他白眼,不知不觉呢喃:“不公平的爱情注定要死,不爱你的人注定要走,要如何强留,才能天长地久……”
宋元打了个哈欠,拿脏手拍我的肩膀:“放狗。”
是了,爱着的时候,想方设法地想要你过得安稳,所以一切的背叛和欺瞒,似乎都有了原谅的理由,伤痕累累也都不过是爱的烙印。
我在想白芷她曾经,是否也给过浮生一个美梦。
这小雪一下就是五六天,听说茶楼前的老白桦仍是老样子,没死,却也不见生气。
小年夜时对面的大娘送来了满满三大碗的豆腐花,热乎乎的蒸汽充斥着屋子,洇湿了纸窗上的剪花。
好容易雪停了,昏迷了许久的浮生也终于醒来。
“真是时候。”我笑,“要不要出去走走?”
他揉了揉眼睛,还未说话,已叫宋元先一步抢白:“欸,还是出去走走好,听说城东那片地的红梅开了,浓郁的香打老远都能闻到……”话没说完他便捂着小腿疼得吱哇乱叫,幽怨地瞪着我。
我没搭理他,继续询问浮生。他狡黠一笑:“卿浅,宋兄弟说沚沧城的明月楼最是金碧辉煌,我今生哪里都去过了,就是没有逛过青楼……”眼眸一转,夹带了戏谑,“我们就去明月楼吧。”
“……”
今日街上是相当热闹的,大红喜色从城东一路铺洒到城西,锣鼓声喧天,软软的花轿前是骑着黑马身挂绣球的赵清祈。
我倒是忘了,今日是他与苏氏小姐成婚的良辰吉日。
花轿经过茶楼时,白桦枯枝上坐了一个白衣少女,双手托颊,晃荡着两条腿,墨色深重的眸子悠闲地瞅着喜服公子。
不过是刹那,树身突然像是被注入了无穷的生命力,树冠向四面八方疯长,大有遮天蔽日的架势,温暖湿润的雨气瞬间扑面袭来。
街上霎时鸦雀无声。
自此后,这棵老白桦便被奉作了神树,终年香火不绝,再无枯败。
“她不记得咱们了?”走远了的宋元搓着手问我。
我点点头:“我在玲珑玉珠上沾了两滴千年忘。”
“欸?”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宋元猛地一回身,四处张望,“浮生呢?”
我沉默不语,目光遥遥望着老树上藏在一片青翠叶下的小虫,它躲在暗影里,前面是金灿灿的日光。
我心里蓦地有些难过。
“我漫长一生的等待,不过是她永恒生命里,再短不过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