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秘藏的老借契

2015-06-01 10:42宋占方
传记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山子杨靖宇林家

文 宋占方

一张秘藏的老借契

文 宋占方

2013年冬月,我在编辑《宽甸文史资料》第三辑时,看到本县内两位收集者写的关于杨靖宇留下的一张借契的史料。文中提到曾有人对借契的真伪提出了质疑。于是,我驱车来到辽东宽甸县北部山区双山子镇郎大户村,找到了借契持有人林君。

林君家坐落在丹东通往吉林通化的201国道旁,周遭群山逶迤,柞栎漫山,冬日的山林疏朗有致,一株株杉松静立柞栎之中,青翠森严。荒寒远寂的峰峦,仍然彰扬着蓬勃之态。

当我出示证件后,林君从里屋端出一个盒子,并小心翼翼地从盒子里拿出他曾祖父留下的那张陈旧的老借契。只见暗黄、粗糙的牛皮纸上,用毛笔墨汁写下的繁体借款文字,以及借款人、中鉴人、代笔人的红色指纹与印鉴。内容如下:

借款契约书

绝密字第叁捌号

立借款契约人杨靖宇因抗日钱粮贫乏,经中鉴人仕爱国屯长姜振周说允今向安东省宽甸县车轱轮泡村郎大户屯第肆牌爱国人士林延文名下借款银元捌佰元整三分利抗日胜利以后由吾苏维埃农民协会还款借款地点辑安县老爷岭。

立借款契约人红军司令杨靖宇(画押)

中监人姜振周(画押)

代字人李四奇(画押)

中华民国贰拾捌年伍月贰日立字终止

面对这张借契,我从林家了解到这样的史实:

1934年春末,宽甸县北部山区双山子镇车轱辘泡村郎大户屯来了一位挑着铁匠挑子的南方人,他走乡串户给老百姓修补缸盆和农具钩环。这天他给当地富户人家林延文干完活时,天色已晚,心地善良的林延文挽留了他。唠嗑时,林延文知道他姓杨,人很耿直,就对他说这个地方活多,你暂时就在俺家落个脚吧。从此,他在林家住了多日,并和徐和(关里人)、本家林延生三人结成拜把兄弟。

后来杨曾多次出门后又回来。有一天,杨同五六十人在烟筒顶子山挖井、建棚、打铺住人。并求林延文、林延生、徐和去给办三天伙食,米面和一头猪都是那些人从林家背上山的。此时,林延文才知道这些人都是关内来的红军,要在这儿开会去打日本鬼子,杨的名字叫杨靖宇。

1939年5月,杨靖宇等三人又回到林延文家,并招来当时的屯长姜振周商议向林延文借钱抗日。林当时很犹豫,借了,如果让日本人知道了,全家就会人头落地;不借,对不起红军和杨靖宇。杨看出了林的顾虑,就对林说:“这么办,通过屯长借钱,这事就不会走漏消息,你们全家就不会有事了。”林听杨靖宇这么一说便放下心来,借钱的事就这么定下了。当时,由杨靖宇口述,屯长姜振周在场,李四奇执笔写下了借据。

杨靖宇像

借契写完后,杨靖宇、姜振周、李四奇分别用中指在自己的名字后面画押。并在借契上面字的行与行之间的空白处,盖上魏拯民的印鉴和一个大方印鉴。经查魏拯民时任抗日联军第一路军政治部主任兼第二军政委。姜振周为所在屯屯长。林延文要去取钱的时候,杨靖宇说,这钱我们走后你再送到辑安(集安)老岭凹密营。几天后,林家去县警察局开了一张贩卖护照,赶着驴驼子,一路通过多个岗哨,才把钱送到了辑安老岭凹密营,交给了抗联特委丁排长,那张借契便交给了林延文。当时,林延文看着高高的柞林中这些衣衫褴褛的红军战士,虽然面容清瘦,却不掉精神,他们采摘刚刚萌发的树芽、野菜充饥,他心中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于是,就把驴驼子也留给了红军战士。

对于这张借契,林延文回来后就把它密藏了起来。新中国成立后,他也并没有向政府讨要这笔借款。而在他弥留之际,曾拿出这张借契,深情地告诉家人:“红军为了国家……今后不要索要这笔钱啦,就把它留作永久纪念。”

前些年,县电视台采访林延文的二儿子、林君的叔叔——抗美援朝老兵林正贵,记者在林家翻看林的荣誉证书时,看见一枚陈旧的信封,林正贵当即说:“这是我们林家的传家宝,你不好看。”记者却笑着从信封里面抢出了这张借契。于是,这张借契后来就被记者给披露了。随后一位曾在吉林省通化市地方志办公室工作的同志曾两次到林家想看看这张借契,均被林家婉拒。因此,他说杨靖宇、魏拯民在1938年离开吉林辑安(集安)北上了。从而在时间、地点上排除了这张老借契的真实性。

为了从时间、地点上考证这张老借契,笔者翻开了1993年辽宁科技出版社出版的《宽甸县志》,书中载:1934年2月,杨靖宇将军为避开日军对吉林磐石游击区“大讨伐”,率东北人民革命军独立师(抗日联军前身)进入长白山余脉的安东(丹东)省宽甸县境内的下露河、步达远、青山沟、牛毛坞、八河川、双山子区,决定在此建立抗日游击活动基地。11月,以杨靖宇为军长的东北人民革命第一军(抗日联军前身)正式宣告成立。1935年,第一军在双山子区四平村建立了东北第一个在日伪统治腹地的红色政权——四平乡人民政府。乡政府与郎大户村为同一个乡。乡政府积极宣传和发动群众筹集粮食,侦察敌情,传送情报,护理伤员,输送兵员,为第一军打击日伪军做了大量工作。

此史料从时间、地点证实了杨靖宇队伍进入宽甸北部山区双山子境内,与林家所述杨靖宇1934年春到林家的时间地点相符。

《宽甸县志》军事篇又载:

1936年7月,东北人民革命军第一军收编了20多支抗日武装,队伍人数达3000多人。并正式改编为东北抗日联军第一军,杨靖宇任军长兼政委。1935年至1938年抗日联军第一军在宽甸山区先后与日军展开了水沟、错草沟、外山仓、大牛沟、佛爷沟等15次激战,歼灭了大量日伪军,直接威胁安、奉一带的日伪统治。后来,在日伪军政部最高顾问佐佐木(日本战犯)的策划下,调集十多万日伪军向辽东地区进行大“讨伐”,采取杀光、烧光、抢光的“三光政策”,大搞“搜山清抗”、“归屯并户”、“保甲连坐”、“匪民分离”……1938 年7月抗日联军第一军大部队向吉林转移,留下小分队继续坚持斗争。

吉林与丹东当时为邻省,而宽甸县又与吉林辑安(市)紧密相连,均系鸭绿江左岸水域。从双山子至辑安水路、旱路(公路)距离仅150公里,徒步行程仅需两天多时间,从鸭绿江上游吉林乘船顺流而下时间更短。况且老岭凹(即老爷岭)抗联密营距宽甸境域更近。虽然抗联大部队当时向辑安(集安)北转移至抚松、靖宇县,行程也仅在百公里之内,并且在辑安等沿途仍留有抗联小规模部队及密营。

杨靖宇指挥部遗址的正面,位于宽甸满族自治县北部山区

1939年初,东北抗联一军仍处在军民分离的艰难险恶阶段,由于粮草断绝、内线联络杳然,他们在吉林的深山老林里以野菜、树皮、野果充饥,以深山石棚、石洞、地窨子为营地与日军游击周旋。为了坚持斗争,不向日寇屈服,杨靖宇与队伍领导分组化装辗转各地筹集钱粮。由于丹东宽甸的双山子曾经是东北地区抗联的第一个红色政权诞生地,群众基础好,环境熟悉,安全系数大,距离也不远,找找老关系户林延文通过爱国屯长姜振周做中监人借钱成为了首选。

又,姜振周的小女儿(退休教师)今年68岁,她讲述父亲因为当过伪屯长,“文革”时定为“四类分子”,84岁逝世时也未晓得自己是“爱国屯长”。

名谓伪屯长,倒也名副其实。可是那年月为抗联做事是不能暴露的,露了就引来杀身之祸,屯长自己心里有数。但是,在“文革”年代有伪屯长之衔,就说不清楚了,无法证明自己为抗联做过事。

至此,这张借契产生的历史时间、背景、人物关系及其用途均与东北抗联第一军的军事史实吻合。

诗曰:“拨云寻意古道,倚树听韵海泉。”这张借契上的绝密字是针对日伪时期说的,在当时“通共通匪”是杀头死罪。借契立的有借有还,付年息三分,这是抗联秉承的办事有根和借钱一定要奉还的承诺。

东北抗日战争的给养分为三条渠道:一靠原东北义勇军的家底;二靠劫持日军物资货币;三就是白手起家,服装、钱粮给养取之于民——向人民借钱粮,在抵御外侮之际,不论穷人、富人均有粮出粮,有钱出钱来支持抗日。正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即战争中,谁说你无衣,人民和你共此战袍,同仇敌忾。这正是当时国人的精神。

据测算,1939年一块大洋可以买5斗苞米或者一头200斤重的大肥猪。一户农民一年能挣2块大洋。

今天,这张借契保存完好,不能因为林家没有出示借契就从单一的一个时段来下结论,因为人去还会再来。该不该从空间、地理、环境以及当时的形势去思考呢?况且,林家原本就不把借契示人的——只作为家史的事件而留存。假如借契能言,它一定会将70年前东北莽莽林海、茫茫雪原中的血与火的历史再呈现;也能回顾林家在土改、四清、“文革”、清理阶级队伍的风雨岁月里为何密不示人的心理……

借契无言,是对今人的惊诧还是不屑?是对今人的金钱观的鄙视?还是为今人对70多年前红军史实的莫然叹惜?然而真正能唤醒借契本身,使它还原那曾经的一段因缘与情感,恢复承载流转的历史……只有待后人及专家用科学的检测并鉴定,便可坐实林家先辈留下的这份借契的真实面貌,并可给逝世的老屯长一个确凿的结论。

考证这张借契的过程与经历,让我切身地回溯到70多年前的岁月,让我走近那被遮蔽、被埋没、被忽视的历史遗失,让我得到不同以往的对那段历史的认识,那就是遭受外侮之下的人民不分阶级、不分民族支援抗战的精神,爱国胜于金钱的精神和力量。

此际,我想起一位哲人的话:“只要是历史,对它的回忆就永远是活的。”

回程的途中,我不禁一次次环顾林君的村落,绵延不尽的群山、茂密的柞林、苍翠的松杉、巍巍的山崖、静谧的大河……这些昔日曾经留下抗联将士青春笑颜与碧血的山河草木。我突然感到正是这边外的野风古道,深山老林中的人民,永存着抗联与人民团结战斗的难忘岁月……

责任编辑/胡仰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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