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刘绍棠

2015-06-01 10:42郑恩波
传记文学 2015年6期

文 郑恩波

我心中的刘绍棠

文 郑恩波

本文作者与刘绍棠(左一)

刘绍棠的名字,远在64年前,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牢牢地刻在了脑海里……1952年元旦,在广大青少年中威望甚高的《中国青年报》,以整版的篇幅发表了刘绍棠的短篇小说《红花》,编辑部还在小说正文前面,加了两行按语,说作者是一个只有16岁的中学生(实际上刘绍棠当时只有15岁,比我大3岁)。读着那篇小说,我觉得好像有一股凉丝丝的小风,从北运河畔吹到了我们辽东湾望儿山下的苹果树林子里。小说前面的按语,分明在告诉我:写小说,给报社投稿,十几岁的孩子也能干。于是,从那时候起,我也悄悄地用妈妈过年给的压岁钱买了几张大白纸,裁订成32开的日记本,写起日记来。为了向老师和同学们显摆自己的小聪明,我还买了蓝、红、绿三种颜色的淀片,泡成三瓶钢笔水,本子里每写五行变一种颜色。每当我打开日记本叙写一件事、一个人、一个场面、一席对话的时候,心里总想起“刘绍棠”三个字。

1953年金秋,我考入辽宁盖县三中。在恩师王振宏的特殊关心、指导下,我初步懂得了“文学”两个字的含义,如饥似渴地读起赵树理、柳青、秦兆阳、康濯、孙犁、刘绍棠的小说来。特别是刘绍棠的小说,简直使我着了迷。《青枝绿叶》《大青骡子》等篇,成了我和文友们每次侃谈文学时必不可少的热门话题。《中国青年报》《人民文学》《河北文艺》《新华月报》等报刊上发表的刘绍棠的小说和文章,我是每篇必读并作笔记的。在刘绍棠作品的启迪和影响下,进入初二第二学期,我就立志当一个刘绍棠式的作家。后来,我还在作文本里向老师郑重其事地倾诉了这一愿望。1956年初夏,我到沈阳接受国家体检,准备入伍当空军驾驶员。上级给体检者每天发5元零用钱。别人拿到钱,有买芝麻糖、琥珀花生的,也有拉帮结伙、热热闹闹逛小河燕公园的;而我却一头钻进太原街的新华书店,用5元钱买了刘绍棠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运河的浆声》和刚刚从汽车卸下来、抬进书店里的秦兆阳的长篇小说《在田野上,前进!》。在马路湾的树荫下,在沈阳故宫门外的台阶上,在从沈阳开往大连的火车上,我一口气读完了这部具有清新、优美的纯情,宛如甘甜爽口的浓缩果汁的《运河的浆声》。在此之前,我已经读过绍棠的许多短篇小说。像这一年4月4日发表在《中国青年报》上的那篇描绘北运河两岸的清幽风光和少女初恋心情的《初夏夜》,我还在全班同学面前大声朗读过。我也读过《静静的顿河》(第一部)。我心里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刘绍棠的小说似乎与《静静的顿河》有点关系。看了这部《运河的浆声》之后,我当着小文友们的面惊呼:“中国又出了个肖洛霍夫!他就是大运河边上的刘绍棠!”

刘绍棠著《夏天》书影

1956年9月,我被保送到辽宁省赫赫有名的熊岳高中。古城熊岳,具有悠久的文化传统,又是我们满族人聚居的地方。打开历史的篇章,拂去岁月的风尘,望儿山下,响水河畔,涌现出多少文人墨客!仅20世纪以来,就出现了几十名在全国颇有影响的作家、画家、音乐家。

正是在这些志同道合的学兄们的激励、帮助、鼓舞下,在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的恩师胡佩兰、郭增益、杨乃曾的开蒙指导下,我向刘绍棠学习,以刘绍棠的作品为样板,搞起业余文学写作来。从高中二年级开始到毕业,共发表了10篇散文,其基调和遣词造句、气氛烘托和场面描写,都像刘绍棠小说的某些影子在闪动。当时的一些文章发表后,我又重新抄到一个白白净净的本子里。三十多年过后,当我把这个本子拿给绍棠翻阅,并把里面一些模仿他的小说里的词语的句子念给他听时,他的脸上顿时绽开欣慰的笑容。

每个人一生都要走许多许多路,但最关键的只有几步。我常常反思前半生走过的路,心里总嘀咕:1959年高中毕业如果不升大学,而像刘绍棠那样一头扎到海滩上或钻进苹果园里,也许我也会真的成为一个小刘绍棠。或者上大学不去学洋文,按着第一志愿的录取进北大中文系,那我起码也能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刘绍棠研究者。

然而,我们这一代人,从打懂事那天起,就只认一切听从组织安排这个理儿。自我意识、个人价值这些理论打扮得再时髦,调子唱得再动人,对于我们也依然是格格不入。在十年大庆的锣鼓声中,我告别生我养我、给我以灵气和力量的盖州大地,放弃了千载难逢的入北大中文系学习的良机,根据国家的需要,到北京外语学院留苏预备部报了到,硬着头皮学起俄语来。

可是,那时的国际气候也太不随人意,苦学了一年俄语,莫斯科大学又去不成了。那是风不调雨不顺的1960年。留苏不成,我想重新恢复一年前高考的第一志愿,到北大中文系去。可是,眼疾手快的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中国社会科学院前身),立即将我们收纳己有。从此,死死缠住我的,又是俄语,又是阿尔巴尼亚语、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全部的黄金般的时光,几乎都献给了洋文和使用洋文的“洋务事业”了。

少年刘绍棠

说心里话,我从未把绍棠看成“右派”。即使在他沦为贱民,被驱除出文坛的漫长岁月里,我也经常在心里描摹着他的形象。有一件事,直到今天一想起来,心还要怦怦地多跳几下。1962年底,中央下达指示,要对一些“右字号”人物进行甄别。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原因,一听到这个消息,我立刻想起了自己崇拜的刘绍棠。于是,每天走进系或校阅览室,第一个任务就是查看文学期刊的目录。我多么渴望某种杂志上再重新亮出“刘绍棠”三个闪光的字啊!记得还是布谷鸟歌唱的季节,我在北大俄语系阅览室里,在1963年4月号的《北京文艺》上突然看到了“刘绍棠”三个字。原来他又开始发表小说了!小说的题目是《县报记者》。顷刻间,我仿佛像在阴雨连绵的雨季里,又见到了金光四射的太阳。我兴冲冲地跑回教室,急着把这一特大的喜讯告诉我的同学和朋友们。记得一连好几天晚自习都没安心上好,邮票买了一大把,全给外地的文友写信了。人的一生总会有几次得意忘形的时候,在那种时候,哪怕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也会骤然变成孩子,更何况24岁的小青年呢?那几天,我失态了。那是我半辈子有数的几次狂喜失态的一次。

金子有时会被埋进土里,但它不能永远被埋没。1979年冰化雪消时节,在天寒地冻、风雨飘摇中苦苦熬了22年的刘绍棠,终于平反昭雪了。刘绍棠,这个共和国童年时期的文曲星,青年文学工作者的精神领袖,重发光芒了!

青年刘绍棠

由于国际风云变幻莫测,这时的我,在专业工作方面,正处于低谷,红山鹰险些变成黑乌鸦。我多么想找个充分理解自己的人,倒一倒肚子里的苦水啊!苦闷、彷徨中,我自然想到了心中的英雄刘绍棠。我想找他,请他给我以指教。可真的要去时,心里又有些顾虑。“刘绍棠是个大名人,瞧得起我这个平民百姓吗?再说,他已郑重宣告:《让我从二十一岁开始……》,那就是说,他现在一定忙得很,时间十分宝贵,打扰人家也不合适啊!”我心里反复地琢磨了好多次。

恰巧就在这时候,我的好友洪钧从沈阳来京约稿,要我陪他去见刘绍棠。这可是个极好的机会。我把组织上安排我每周去两次外语学院学习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的事甩到脑后,兴冲冲地来到府右街光明胡同45号刘绍棠家。

当年绍棠遭难受批判时,我曾听说,北京解放不久他就买了房子,而且是独门独院。我想凭他当年的身份,这肯定是一座古香古色而又富丽堂皇的北京四合院。即使没有镶嵌着黄铜兽鼻扣环的大红门,也得有几级青石台阶,旁边也许还会摆着两大盆名贵的花卉。然而,走到近处一看,却让我目瞪口呆,大失所望。院墙的灰皮已经剥落,好像生了秃头疮。两片破旧不合缝的门板,用手一推,发出刺耳的吱扭声。朝南的三间房算是正房,但按照老北京人的习惯,门窗一律朝北开,房间里一年四季不见阳光。每间屋子都超不过10平米。绍棠工作的那一间算是“客厅”,不过也放不下四五把椅子,人多时,只好站着,不然就在院子里枣树下,拿小板凳围坐。家里既无大沙发,也没有茶几,全部家当只是3个摆得满满的书柜。这种物质条件,不要说比不上许多巿民,就连我所熟悉的京郊东坝河畔的普通农家,也要比绍棠家里的景况高上一筹。“这难道是名扬海内外的神童作家刘绍棠的家?”我不由得在心里打了个问号。

一个高大魁梧、膀阔腰圆、看上去不过三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满面红光地走进“客厅”。那满头浓密、不加梳理的黑发,那黑里透红的胳膊,那淳朴而宏亮的笑声,分明告诉我,他是一个典型的京郊农民。不过,那双透过高度近视镜流露出机敏表情的眼睛和便便的大腹,身份还是给人留下了需加思索的伏笔。

“我是刘绍棠。”他用力地握着我的手说。我惊奇地目不转睛地望了他几秒钟,不知回答什么才好。霎时间,我的眼前仿佛再次卷起了急风暴雨,《夏天》仙境里的那个诗人般的刘绍棠,怎么也无法和眼前的这个庄稼汉似的刘绍棠联系起来。这就是我今生第一次见到崇拜了半辈子的刘绍棠时的感受。人最初的印象是最深刻的,永远也忘不了的。刘绍棠那健壮可爱的形象,深深地、不可磨灭地铭刻在我的脑海里。

正因为这样,我事先在脑子里人为地设置下的障碍,顿时崩溃了。谈话未过半小时,彼此就心心相印了。末了他还把我的通讯地址单独记在一个小本子里,并诚恳地说:“今后我们应以学兄、学弟相称。”这一句话,把我在我们之间砌的那堵墙,立刻踏平在地了。

1979年是我们很难忘怀的一年。新时期开始了,拨乱反正的工作,令人鼓舞地在思想界、文化界、教育界广泛地开展起来。但也有一些人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极端,提出了不少叛经离道的“理论”,有些人甚至放肆地反对、否定毛泽东和毛泽东思想,对《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也提出质疑。面对那些五花八门的奇谈怪论,我感到非常惶惑,很想听一听刘绍棠的声音。时刻记着自己取得的一切都“渗透着党的心血”的刘绍棠,果然不负众望,在《希望八十年代出现成千上万的青年作家》《我认为当前文艺创作中值得注意的几点》《也谈创作上的几个问题》等富有战斗性的短论里,旗帜鲜明地提出了文艺与政治的关系、文艺作品的社会意义与教育作用、工人和农民是我们社会的主体,“他们应该在文艺创作中占有主位”等一系列发展和繁荣社会主义文艺的重大问题,大长了无产阶级文艺工作者的志气。“好样的!刘绍棠不愧是党的忠诚之子,这才是一个共产党员作家应有的骨气!”从这时候起,我开始更加密切地跟踪他,凡是他的作品和散论,见到一篇读一篇,并立即搜集起来珍藏。我在致友人的信中大胆预言:“……从行文的语气和文章的气势来看,刘绍棠好像是在面对几个辩论者讲话。以后也许会有人反对他、攻击他。但他不会屈服,一定会以文学大家的身份载入文学史册,因为他代表了文艺界的一种健康力量、一种正气。”1980年春天,重新溢放出泥土芳香的《蒲柳人家》的问世,标志刘绍棠在艺术上已步入当代第一流作家的层次。这更使我坚定了上述的信念。

就在我步步跟踪刘绍棠足迹的时候,根据工作需要,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把我派到南斯拉夫诺维萨德文学研究所,要我在那里进修两年南斯拉夫文学。这样,我对刘绍棠的跟踪便被迫中断了一段时间,心里十分惋惜。可能我对刘绍棠的敬仰和对他的作品酷爱入迷的痴情,感动了阿芙罗狄蒂。后来,我同绍棠同志的联系非但没有停止,相反,恰恰就在这座多瑙河畔的新花园城,命运反倒为我们架起一座深入接触、真诚交心的桥梁,彼此开始建立起兄友弟恭的深厚感情。

那是1982年10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我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文化参赞何子立打电话告诉我,由马识途率领的中国作家代表团,将于第二天抵诺维萨德访问,代表团中有中国著名作家刘绍棠。我撂下电话,刚要上楼,诺维萨德作家协会秘书长、我的好朋友德拉戈米尔·鲍甫诺瓦科同志,恰好开车来到我的住所,向我讲了同样的事情,并要我第二天直接去贝尔格莱德机场接中国作家代表团,为代表团当翻译。

啊!是乡土文学大师刘绍棠来南访问,真可贺可庆!还要让我给他当翻译,这更是历史性的纪念,莫大的荣幸!当时我进修期已满,正整理东西,做回国的准备工作。说真的,时间是相当紧张的。可是,一想到是陪刘绍棠,便什么都不顾了。当时我的得意劲儿,可用李凖的小说《不能走那条路》中的一句话来形容:真像新姑爷下轿一样,心里又急又高兴。第二天,我便丢下未整理好的几十箱书,连中午饭也没吃好,就赶到了贝尔格莱德机场。

关于绍棠见到我时的喜悦心情,后来他在《师弟》这篇散文中,是这样描述的:

在遥远的异国他乡,我和恩波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那是1982年10月的一个傍晚,我来到了南斯拉夫,一出贝尔格莱德机场,便被装进汽车飞驰直奔伏依伏丁那自治省首府诺维萨德。坐了十几小时飞机,又坐几小时汽车,万家灯火时进入这座花园之城,身体非常疲惫;人地生疏,语言不通,心情十分悒郁。万万没想到高大魁梧而文质彬彬的恩波来到我的身边,满脸洋溢着热情真诚的微笑,跟我紧紧握手。我和恩波在北京曾有一面之识,他乡遇故知有如久旱逢甘雨,疲惫和悒郁一下子烟消云散,有恩波给我当翻译,我像哑巴又能开口说话,有恩波给我介绍南斯拉夫当代文学情况,我从一窍不通而能略有所知。他帮了我的大忙。

中年刘绍棠

恩波是关东农家子弟,60年代毕业于北京大学俄语系,我来自京东北运河农村,50年代曾在北京大学中文系读书。我和恩波的经历,有许多类似之处,因此一见如故而兄友弟恭。我喜欢恩波的淳朴踏实,诚恳认真。……

绍棠访南结束后,10月底乘飞机回到北京;我乘国际列车于11月初返回外国文学研究所。从那时候起到1997年绍棠逝世,整整15年时间。这15年时间,是我人生第二个黄金时代。说它是黄金时代,固然与自己在本行业中取得了一些成绩有关,不过,更重要的是,也是最使我感到充实、快乐和幸福的,还是在与绍棠亲密无间、志同道合的交往中,在对他的作品全面认真的学习与钻研中,懂得了应该怎样做人作文;在绍棠同志的直接影响与帮助下,找准了驾驭笔杆的角度,思想上得到了真正的解放,感受到了返璞归真的乐趣。正如绍棠所说:“一个人,只有找对了自我感觉和自己的位置,才能自得其乐。”

第一,在这15年的间里,我与绍棠之间,确实建立了兄友弟恭的情谊。工作遇到困难找他诉苦,出了新书向他报喜,听到重要信息立刻与他通报,这早已成了我的习惯。除了工作的单位和家,15年中我去的次数最多的地方,就是绍棠的家。见了面,三句话不离本行,古今中外的名作家、名作品,我们几乎都谈过。对文艺界经常出现的一些带有倾向性的问题,更是予以特殊的关注。在这方面,我们的意见完全一致。这也是我们的友谊能够不断加深的前提。在我们的友好关系中,主要的受益者是我。他那坚定的始终为社会主义文艺献身的无产阶级党性,教我懂得了一个共产党员作家应当怎样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对我家里的实际困难,他更是时刻惦记在心,如同亲兄弟般鼎力相助。对我思想和工作的关心,尤其令我感动。有一件事情,是我永生也不能忘记的。1989年四五月间,首都的天空乌云翻滚,人心不宁。在急剧变化的形势面前,我的心情也十分焦灼。在这个关键时刻,绍棠给我寄来了一封信(信的内容详见《大运河之子刘绍棠》最后一部分),使我在昏暗中顿时豁然开朗,看准了前进的方向。在大半辈子的时间里,在关系到一生的政治生命和事业成败的节骨眼上,能给我及时以指点的,绍棠是第一人。于今我已七十有六,在文学这个浩瀚的大海里苦苦地寻找了五十七个春秋。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不能说读得少,发表的各种各样的文章篇目排列起来,多少也还有点气魄。但是,平心静气地说,真正动感情读的书能有几部?真正有味道、确实能代表自己水平的文章,究竟写了几篇?我必须老老实实承认,有相当多的书我是为了应付考试或完成上级交给的研究任务,硬着头皮去读的。很多文章写得装腔作势,有的甚至还露出了应景文章的蛛丝马迹。可是,一打开绍棠的书,我就来精神,经常读到深夜三点,也不会打哈欠。写起评论绍棠小说的文章来,更是心潮翻涌,热血沸腾,全部感情注入笔端,融会在字里行间,自己的审美情趣、艺术修养、文字功夫,全都展露无遗。实事求是地说,介绍、评论刘绍棠及其作品的文章,倒是能显示出我执笔为文究竟有多大本事。我觉得,只有在写作这些文章时,我才能找到自我,找到自己的位置。只有在这一自得其乐的工作中,我才能实现返璞归真的夙愿。返璞归真乃是人生莫大的幸福与快乐。

关于绍棠的为人,在好几篇文章里,我已经就他同老师、同学和朋友的关系,列举了不少事实。现在,我想再从我个人与他交往中的一些感受补充一些情况。我觉得,这对于全面而真实地了解刘绍棠、评价刘绍棠,是不会没有益处的。

绍棠最可贵的品质,是表里一致、言行一致。无论是在春风得意的年月,还是在狂风暴雨的时刻,他始终都是一个让人看得清、摸得到、嗅得出的“一面派”。用他自己的话说,即“做人作文都是一张脸”。远在80年代初,当各种时髦的新潮理论猛烈冲击文坛的时候,他就有胆识地提出了一整套建立中国乡土文学的理论。对这,有的人拥护,有的人不以为然,还有的人则以老爷的架势肆意攻击。然而绍棠本人,却一直是一张脸,不管客观环境对他有利或者不利,他始终如一、毫不动摇地坚持自己的主张和观点。15年当中,我们在一起探讨文学问题数十次,他的观点始终不变。无论社会上刮什么风,他都不变颜、不变色、不变相、不变形。“墙头上的草随风倒”,这是绍棠最厌恶的。他一贯认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是文艺工作者的主心骨。虽然有些人在这个问题上无理非难过他,但他却一直全力捍卫这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伟大文献。他曾多次满怀激情地对我说,迄今为止,还没有谁能像毛主席那样,把文学艺术的几个根本性问题,阐释得那么精辟,那么令人信服。他还多次当着我的面赞美周恩来总理1961年6月《在文艺工作座谈会和故事片创作会议上的讲话》和胡耀邦同志1980 年12月《在剧本创作座谈会上的讲话》是我们党极为重要的历史文献,是对毛泽东文艺思想的重大发展,是发展和繁荣社会主义文艺事业必须遵循的准绳。绍棠从不迎合某种需求说违心话,对某些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作家,他敢公开站出来主持公道。对浩然同志仗义执言就是最好的例子。勤奋多产的作家浩然,在“文革”时期,有过一段坎坷。凡是具有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对人对己实事求是的人,对浩然同志的遭遇,都会采取理解、宽容的态度。然而,有段时间,事情就那么复杂,有人南北夹攻,意图将浩然全盘否定,也要对他采取“自己生的孩子自己掐死”的办法。在这关系到浩然同志后半生命运的重要时刻,绍棠挺身而出,坚决抵制不正确的作法,捍卫了一个富有才华的作家的政治生命和艺术青春。不仅如此,他还不止一次地为浩然同志评功摆好:“……浩然的整体成就,是令人佩服的。我们可以指出《艳阳天》在政治上的某些失误,然而不能不看到他塑造了众多可信可爱的贫下中农形象和真正生动的落后农民形象,这是很不容易的,必须肯定的。”绍棠对人对事永远一张脸,很多时候是要引起某些人的反感的,也许还有人说他是不识时务。可我倒觉得,这正是绍棠的可亲可爱之处。比起那些“反右时是斗士,‘文革’中是造反派,改革开放时成了洋务派”的识时务者,绍棠的确给我留下了有如鹤立鸡群的强烈印象。

第二,中华民族美好的传统道德,对他的做人作文起着最关键的作用。德国大诗人歌德曾经说过,要想真正了解一个作家,必须了解他的童年。绍棠的外祖父母、父母双亲,都是受过一定教育、具有一定文化程度的善良人。绍棠小时候就受到了良好的家庭教育。懂事以后,又成了一个京戏、评书迷。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华民族的尊敬长辈、赡养父母、邻里和睦、互相帮助、舍己为人等传统美德,早已在刘绍棠幼小稚嫩的心里种下了真善美的根苗。青少年时代得以顺利成长的得天独厚物的优越环境,坎坷岁月里多情重义的父老乡亲的特殊体贴与照顾,使他更加坚定了人们是善良的、人间是美好的、未来是光明的信念。他所见到的、感受到的美好的一切,也在他心灵深处滋生出大量的真善美的细胞。在与他的长期交往中,我强烈地感受到,绍棠对人对事总是怀有一颗非常可贵的善心;对生他养他的故乡父老兄弟,一向都是以一颗孝心真诚相待。故乡繁荣昌盛的喜讯,可使他激动得难以入眠;为了发展故乡的集体经济,他要四处奔走,八方求援。后来,他虽然瘫痪八年,可是,儒林村的许多新婚夫妇生了孩子,还是要亲自登门找他起名字;而他也真的像从前一样,极为认真地为每个娃娃大动脑筋,就像给自己的小说定标题,为小说中的每个人物起名字那样苦苦思索、反复琢磨。“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这是绍棠为人处事的座右铭。每次谈到通县人民,说到儒林村的兄弟姐妹,他都是那么动情,常常说:“我如果忘了他们,那可真是丧尽了八辈天良。”15年中,我在他家里见过许多通县的乡亲和各级领导。对每一位提出的要求和请求,他都竭尽全力满足。生病之前,每天下午,他家里总是客人不断,最高记录一天曾接待36人。对每位来访者,不论职位高低、官衔大小、性别男女、年龄老少,全都一视同仁,笑脸迎送。我曾问他:“这么多人整天打扰你,不影响你的创作吗?”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我搁笔22年,对广大读者欠债太多。这种债是要认真还的呀!”

1979年,浩然、刘绍棠、王梓夫等合影

他对许多文学青年和文友真诚的关心和有效的帮助,为许多作家所共识。多少无名之辈的处女作,是被绍棠的一双慧眼看中,而后成为得奖之作的?每年都有。多少文学后辈经过绍棠的培养推荐而成为文坛的栋梁之材的?北京不少,全国更多。多少青年作家请绍棠为自己的作品写了序言?一百多!那本《论文讲书》就是最好的佐证。多少作者得到过绍棠的亲自指点和帮助,而后取得了突破性的进步?数不清说不完。讲到这一点,我实在无法抑制我这颗激动的心的剧烈跳动。写散文是我的一大嗜好。1982年底由南斯拉夫进修归来后,因心血来潮,一口气写了近20篇散文,后来还结成一个集子,名曰《来自南斯拉夫的报告》。其中《南斯拉夫的姑娘》一篇可谓是笔者得意之作。当它以其秀美但又有些柔弱的姿容降生于人间的时候,绍棠亲自把我叫到家里,一方面热情地肯定了我在散文写作方面的进步;另外也十分中肯地指出了存在的缺点和毛病,指正我语言要朴素,表达要自然,感情要真切,要我牢记真切自然乃是散文的生命。我觉得绍棠的批评非常中肯。我的散文有追求华丽辞藻、缺乏真情实感的弱点,受六朝骈体文的影响时有流露。听了绍棠的意见以后,我又重新抠了一遍孙犁、袁鹰、曹靖华等散文名家的作品,特别是又反复地咀嚼了绍棠的《榆钱饭》《师傅领进门》《忆杨晦先生》等力作,受到了很大启发。于是,我重新选择了构思角度,改变了叙事的招数,创作出《家安》《口琴》《人格》等与原来旧作的面貌截然不同的散文作品,收到了较好的效果。患病后的绍棠,只有右手听使唤,可他却几次为我剪报,我真想像不出他是怎样用手使剪子,把我的文章从报纸上整整齐齐地剪下来的。我完全理解绍棠的心意,他以此表达对我微小的进步的肯定与鼓励。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比绍棠的这种兄弟般的真情更可贵?

第三,绍棠在文学事业上那种恰似蜜蜂采蜜一般的吃苦耐劳精神,时时都在激励我为取得高水平的研究成果努力拼搏。这里,我不再想赘述为了掌握生动活泼、富有表现力的农民语言,绍棠是怎样如痴如醉地躲在麦秸垛里和豆棚瓜架下,偷听泼辣的村妇吵架骂街,从中学习真正的语言艺术;也不想详尽地讲述他是如何战酷暑斗严寒,在荒屋鬼宅里写出3部引人入胜的长篇小说《地火》《青春》《狼》;现在,我想要特别告诉读者的,是绍棠如何像蜜蜂广采百花酿佳蜜那样用心搜集资料,努力学习中外一切进步文学的精华。文史不分家,一切有大成就的作家,无一个不是通晓历史的行家。绍棠就是一个历史通。不过,他最感兴趣的不是正史,而是野史、外史之类。长篇小说《豆棚瓜架雨如丝》一开篇那一大段关于通州城历史演变的文字,《水边人的哀乐故事》第25章一开头那整段整段关于中国历代帝王将相多妻多妾制度的绘声绘色的叙述,《七十二乡女》中对解放前北京各家戏园子的介绍和对梅、尚、程、荀四大名旦的趣闻轶事的披露,都充分地显示了绍棠历史知识的丰富。在与绍棠的长期交往中,我感触最深的一点,是他的文史知识非常渊博。讲起中国戏曲,他总是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他非但熟悉每出京戏的故事内容,而且还能背诵出许多戏中大段大段的唱词和念白。对京戏唱工、水袖等艺术也很内行。读了他在《花城》和《上海小说》等刊物上发表的作品之后,我仿佛又有所悟:要想深透地研究刘绍棠,非得懂得中国戏曲艺术不可。我甚至还认为,不懂中国戏曲,就无法理解刘绍棠的审美追求和他的小说艺术。

我们每次交谈,都少不了外国文学这一内容。这倒并不是因为我是一个学外语出身的,为了使我对谈话有兴趣,绍棠才这样做。不是这样。这完全是他那强烈的求知欲望和广泛的兴趣所使然。在以往半辈子的时间里,绍棠读的外国文学作品要比读的中国文学作品多得多。对当今的西方文艺思潮和理论,他也很关注。据我所知,他足足用了两个星期,十分认真地读了叶廷芳的《现代艺术的探险者》和陈光孚的《魔幻现实主义》两本专著。我们研究所编辑出版的《外国文学动态》,他是每期必阅。不过,绍棠读外国书与别人不同,一不是为装门面,显示洋气;二不是像有的人那样,专门到洋书里套取情节。他读洋书,完全从彻底的消化、吸收的过程中,为自己的乡土文学增加新的血液。正如他自己所说,他读洋书“一是全凭兴趣,二是为我所用,专门利己而已”。

有些尚未读过刘绍棠的全部小说和散论的青年同志,偶尔读到他的一两篇谈论文学民族化的文章,可能会有一个错觉,认为刘绍棠对待外国文学思想过于保守。我想,这样的一些同志,应当读一读绍棠的那本散论集《乡土文学四十年》,特别是应该读一读书中那篇文采四溢的《洋为我用》。那篇文章短小精悍,思想精湛,用形象思维的语言,精采地评价了普希金、果戈里、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契诃夫、肖洛霍夫、泰戈尔、巴尔扎克、雨果、莫泊桑、福楼拜、乔万尼、塞万提斯、马克·吐温、杰克·伦敦、罗曼·罗兰、卡夫卡、萨特、马尔克斯等一大批世界第一流作家。这是迄今为止我所读到的中国作家写的关于外国文学最有见地的评论文章。不消说,绍棠的这些真知灼见,当然是他长期刻苦读书、认真钻研的结果。绍棠从这些名家的作品中所吸收的营养,是无可估量的。鲁迅先生说过:“……必须如蜜蜂一样,采过许多花,这才能酿出蜜来,倘若叮在一处,所得就非常有限,枯燥了。”刘绍棠的乡土文学创作,既很通俗,又很高雅;既有鲜明的地方特色,又无一般通俗文学常有的小家子气的局限性。我想,这与他几十年如一日地精心钻研、博采众长有直接关系。

绍棠是一个超常聪明、特别勤勉的作家,生前一直是多产、稳产、优产,一生共发表了100多篇短篇小说、27部中篇小说、14部长篇小说和千余篇千字文。青少年时代就才华卓异,被誉为神童作家。不过,最能彰显其艺术成熟和完美的,还是1979年被平反后创作的一大批中篇和长篇。这里首先要提的是,经过反复压缩、修改出版的“文革”期间在故乡儒林村创作的三部长篇小说《地火》《春草》《狼烟》。1979年1月,绍棠1958年被错划的“右派”问题解决以后,全国各地报刊、出行社向他约稿的多达好几百家,绍棠应接不暇,只好将三部长篇化整为零,分割成多个中篇供报刊发表(多数都作为领篇的重头作品发在一些大型文学刊物的创刊号上),然后才出版了单行本。这三部小说都是描写、歌颂中国共产党早年时期丰功伟绩的。

差不多在大刀阔斧地删节、修改《地火》《春草》《狼烟》三部长篇的同时,绍棠已经开始了中篇小说的创作,到1983年年底,在大约四年的时间里,共发表了27部中篇小说,平均每年7部。这些中篇小说后来分别结集在《刘绍棠中篇小说集》《瓜棚柳巷》《小荷才露尖尖角》《烟村四五家》四部中篇小说集。

这27部中篇小说是显示刘绍棠小说艺术才华和功力的一面镜子。从内容上来看,上始20世纪三四十年代京东北运河儿女所经历的重重苦难和进行的可歌可泣的斗争,下至新时期以来掌握了自己命运的人们建立的改天换地的不朽业绩。这一系列优美的中篇小说,把京东北运河农村(也可以说是中国北方农村)七十年历史,完整地、真实而深刻地表现出来。他既能写旧社会,也能写新社会,更能直面人生,干预现实,表现出强烈的参与意识。

从艺术上来看,在这27部中篇小说中,绍棠全面地、富有创造性地继承和发展了“荷花淀派”的艺术特色。他不追求曲折离奇的情节,全力以赴地在表现与讴歌真、善、美的感情上,孜孜不倦地奋斗着,探索着,人物性格独特、奇崛、鲜明、地方色彩和泥土气息非常浓郁。语言生动、活泼、含蓄、优美、形象、富有诗情画意和音乐性。博览绍棠的中篇小说,人们会有一个共同的突出感觉:美,处处都是美,美的人,美的事,美的乡风水色,美的文学语言。我国当代大学者钱锺书先生对绍棠新时期的小说,作了如此的评价:“阅读、欣赏刘绍棠的小说,就好比坐在各种名贵佳肴样样具全的盛大宴会的餐桌旁边。每样菜都吸引你吃,使你不知从何处下筷子才好。”绍棠的四部中篇小说选集,出版社都是把它们作为具有很高的文学鉴赏价值的畅销书出版的,每种书的印数都是几万册。

至于赫赫有名的《蒲柳人家》,在27部中篇小说中,是最具有代表性的扛鼎之作。这部中篇也是绍棠致力于乡土文学创作的里程碑。小说以聪慧可爱的村童何满子为轴心,借助其童稚的眼光,巧妙自由地剪裁故事情节,安排各种人物;以美丽善良的农家女儿望日莲的生活命运及其与革命青年周檎的爱情纠葛为主线,描绘出抗日战争时期淳朴勤劳、刚正侠义的运河儿女们一幅幅如诗如画的生活图景。绍棠没有正面地描写抗日战争的烽火硝烟,而是将抗日的内容蕴藉在对运河故乡秀美多姿、诗情画意的乡风水色的描写里;蕴藉在粗手大脚的父老乡亲对故土的热爱、悠久的民族风习的恪守、对黑暗势力的憎恨、对苦难弟兄的救助等优秀传统里。刘绍棠以浪漫现实主义笔法和情致,准确地烘托出时代的特征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浓墨重彩地描绘出蒲柳人家的悲与喜、爱与憎,出色地塑造出一丈青大娘、望日莲、何大学问、柳罐斗、花鞋杜四等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展现了燕赵之地淳厚的民风人情。小说中散放出的泥土气息的香醇,流露出的人情味的浓厚,塑造出的人物性格的鲜活,唤起人们美感的强烈,都是绍棠以往任何作品无可比拟的。

《蒲柳人家》问世后(发表于大型文学双月刊《十月》1980年第3期)引起广泛的赞誉。周扬看了之后,在全国作协的一次座谈会上大动感情地说:“我过去对刘绍棠并不了解,听信了一些谣传。看了他的《蒲柳人家》,我承认过去对他低估了。”还有在一次北京长篇小说座谈会上,周扬说:“刘绍棠已经是经验丰富的老作家了,他的语言功力是过得硬的。”

绍棠的良师益友、老作家秦兆阳读了之后,给他写信说:“拜读了你的《蒲柳人家》(是友梅同志介绍我看的),非常高兴。我真正了解你,可以说是从这篇开始的。我认为这才是中国气派的正确的路子(当然,也并不是说唯一)。《当代》明年改双月刊,并需要提高质量,迫切希望你为《当代》写一个中篇或短篇,迫切需要像你这样的‘路子’的作品,请你无论如何给予支持。”

鲍昌在《重新溢放的泥土芳香》一文中赞美道:“它(指《蒲柳人家》)的特点,不在于情节的曲折,而在于人物性格的刻画。”“人物性格是小说艺术的生命。凡是真正的艺术小说,应以人物性格为核心,根据人物性格的内在发展逻辑,来构成真实而独特的故事。只有做到这一点,作品才能给人以强烈印象,并能引起人们的审美和思考。像梅里美的《嘉尔曼》、高尔基的《马卡尔·费德拉》、鲁迅的《阿Q正传》孙犁的《铁木前传》都是这种作品。刘绍棠的《蒲柳人家》也具有这个特征。”“乍一看去,你会眼花缭乱,不知它的主题是什么。然而,你却会被它的内容所吸引,进入它描写的生活,与小说中的人物一同苦恼,一同欢乐;你还会品出田园诗式的优美韵味,得到一次艺术享受。只有当你认真思考之后,你才会发现:《蒲柳人家》的主题是在讴歌作者的故乡,讴歌故乡的风土人情之美。而这种主题思想,在小说中是含蓄、隐晦的。它不表现为能被人立刻悟出的概念,而表现为能使人留恋故乡、思忆童年的情绪体验里。这是《蒲柳人家》的又一项成功,它完全符合古人说的‘诗贵含蓄’的要领。”“我敢断定,《蒲柳人家》的写作,是作者的故乡生活‘烂熟于心’然后喷涌而出,浑然天成的。这是刘绍棠现实主义深化的标志,是他的作品重新溢出的泥土芳香。”“我觉得这是刘绍棠个人创作上的突破,也是近年来中篇小说的一个突破。”

刘绍棠著《蒲柳人家》书影

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北京市通县广播站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就先后连续广播这部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篇小说选》(1979-1980),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篇小说年编》(1980),北京出版社出版的《北京文艺年鉴》(1980),以及多年来许多高校编选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都毫无例外地把《蒲柳人家》选了进去。还有,《中国文学》(英文月刊)1982年第5期、《中国文学》(法文季刊)1983年第3期,都以《蒲柳人家》为主体出版了一个介绍刘绍棠的专号。

另外,《蒲柳人家》的成功,还震动了电影界,著名影视剧作家张笑天写信给绍棠,为《蒲柳人家》击节叫好:“《蒲柳人家》有情有义,隽永绵长,却没有低水平观众所追求的热闹场面和惊心动魄镜头。我喜欢它,正在于此。”他决心与纪叶合作,把它拍成电影。而湖北宜昌的李国胜,在《蒲柳人家》问世的当月(1980年6月),就给绍棠寄来了他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文学剧本。

《蒲柳人家》照样也引起了教育界的关注,就在它问世的第二年,北京市崇文区编了一本《中学语文阅读文选》,开篇的就是节选自《蒲柳人家》的《何满子》。

很快,《蒲柳人家》就成了绍棠的新代号,就像《青枝绿叶》在几十年的时间里是他的第一代号那样。

绍棠一生总共创作、出版了14部长篇小说。青少年时代出版了两部小长篇,那就是新中国成立初文坛上非常有名的《运河的浆声》和《夏天》。这两部小说是中篇小说,每部都在10万字左右。但从作品的内容含量和结构框架来审视,完全可以当作小长篇来对待。如果译成外文,外国读者当作长篇小说来读,那是肯定无疑的。“文革”结束后出版的就是前面提到的《地火》《春草》《狼烟》三部,不再重述。在新时期,创作、出版了9部长篇小说:《京门脸子》《豆棚瓜架雨如丝》《柳敬亭说书》《这个年月》《十步香草》《野婚》《水边上的哀乐故事》《孤村》《村妇》。

绍棠的小说创作,从不直接选取有重大社会意义的题材,而是由微见著,由生活长河中选取一朵朵闪光耀眼的浪花来折射大千世界。长篇小说《孤村》的创作,又是一个有力的证明。具体地讲,在这部长篇里,他精心编织近20个婚恋故事,将280里运河滩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历史风云清晰而真切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孤村》的艺术表现,再一次印证了绍棠的追求和风格。正如孙犁同志所说:“绍棠不尚新奇突异,力求按生活实状,自然描述,是其风格之长。”

《村妇》是绍棠的最后一部小说,原本写成4卷,第一卷的时代背景是新中国成立前,第二卷写新中国成立后,第三卷写十年动乱,第四卷写改革开放的历史新时期。绍棠在创作上对自己的要求一向很苛刻。1992年4月,这项浩大的工程一奠基,他就对自己提出高要求,一心想“而今迈步从头越”,达到一个新的高度。他说面对这个巨大的创作工程“不敢玩忽,不敢懈怠,不敢轻薄,不敢浮躁,不敢粗糙,不敢马虎,而要比过去的作品有所提高,有所超越,有所开阔,有所丰富,有所变化,有所创新。整体、全景、多层面、多角度地反映和描绘北运河农村的风土人情与乡女的喜、怒、哀、乐的人生”。然而,这时的绍棠已是老、弱、病、残“四类俱全”之人,要完成这样一项巨大的工程,实在是力不从心。绍棠是一个很讲究实际的人,他根据自己身体日渐衰弱的实际情况,后来对此工程的计划作了几次调整,将原来预计要写的内容尽量作了浓缩,最后压缩成了两卷。可是,就在他匆匆看完书稿的清样,还未来得及看样书的时候,病魔就夺走了他的生命。这是何等令人痛心、遗憾的事啊!

刘绍棠著《村妇》书影

对于这部表现出鲜明的汉胡文化特色,具有鲜明的家史和自传色彩的长篇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作了这样精当的评介:“写匈奴后裔刘氏四代之沧桑,道就东运河女儿百年之辛酸;集古典现代雅俗语言之精髓,绘有声有色斑斓生活之图景。”

1984年7月,绍棠在致胡耀邦同志的信中曾向老首长夸下海口,要在60岁之前,一口气写出12部长篇小说。绍棠真是说到做到的实干家,他全神贯注,日夜兼程,即使身体偏瘫,行动和工作遇到严重困难,也不辍劳作,终于在60岁生日前后出色地完成了新时期以来第12部长篇小说的创作,实现了自己对耀邦同志立下的诺言,也胜利地完成了创作的总体规划:“我要以我全部的心血和笔墨,描绘京东北运河农村20世纪风貌,为21世纪的北运河儿女,留下一幅20世纪的历史、景观、民俗和社会学的多彩画卷,这便是我今生的最大心愿。我的名字能和大运河血肉相连,不可分割,便不虚此生。”

绍棠自重返文坛到逝世的18年时间里,一直在乡土小说创作和撰写杂感、随笔两条战线上同时挥洒耕耘,仅收在12部集子里的文章就有816篇,再加上散见于全国报刊,尚未收进集子里的文章,至少有1000篇。这就是我常说的“绍棠千篇千字文”。博览这12部杂感、随笔集,可以对其内容概括如下:(一)阐释他所倡导的乡土文学理论的内容和特点;(二)深入浅出地诠释文艺作品艺术性的重要,反复阐明他的文艺观;(三)有相当多的文章满怀激情地表达了他要永远做人民的儿子的决心;抒发了对中国共产党、毛泽东主席和毛泽东文艺思想的崇敬与热爱,一生为农民写、写农民的志向;(四)以一名共产党员的责任感,对社会和文坛上存在的某些弊病和不正之风,及时地提出尖锐而中肯的批评;(五)以轻松、洒脱、充满灵性的笔致,论说文学史上的一些重要作家、戏曲家及其作品;(六)以相当多的感情充沛、动人心魄的回忆录感念老师对自己的关爱、恩德、教诲与启迪。绍棠的杂感、随笔在社会上曾产生过相当广泛而积极的影响。中国社会科学院有些专家甚至发出了“读刘绍棠的杂感、随笔,要比读他的小说还要解渴,还要过瘾”的赞叹。

新时期里,绍棠在坚持乡土文学创作的同时,还提出了一整套乡土文学理论,这是绍棠杰出文学建树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后来,很多人接过乡土文学的旗帜,发表了不少言论。应当指出,绍棠主张的乡土文学是与很多人所说的乡土文学有着本质的区别的。

众所周知,在我国最早提出乡土文学这一命题的是伟大的鲁迅先生。刘绍棠接过鲁迅的旗帜,在新时期一开始,重新提出这一命题,并且从理论上作了科学的系统的阐述,建立起乡土文学理论体系,与他的乡土小说创作相互动,形成了乡土文学一大群体,在全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这是绍棠对我国社会主义文学发展作出的又一重大贡献。其内容包括五点:(一)坚持文学创作的党性原则和社会主义性质;(二)坚持现实主义传统;(三)继承和发展中国文学的民族风格;(四)继承和发扬强烈的中国气派和浓郁的地方特色;(五)描写农村的风土人情和农民的历史与时代命运。

后来,绍棠把五点内容概括为十六字的乡土文学创作基本原则:“中国气派,民族风格,地方特色,乡土题材。”

乡土文学要守真,而且更要发展。绍棠还以一个与时代并进的革新者的气魄提出:“乡土文学不能一成不变,停滞不前,它要继承和守真,更要发展和革新。我不断对自己的乡土小说提出新的要求:城乡结合,今昔交叉,自然成趣,雅俗共赏,为人民大众所喜闻乐见。因此,开采要广,开掘要深,并且从民俗学和社会学中汲取营养。”

绍棠还极力主张乡土文学要搏采众长,扩大自己的天地。他说:“乡土文学不能画地为牢。必须大处着眼,小处落墨,是在宏观照应下所进行的微观艺术创作。我所主张和致力的乡土文学,乃是纳百川于大海,大而化之的乡土文学。”

在绍棠生前最后的日子里,他再一次叮嘱与自己志同道合的同志:“乡土文学作家虽然只写方寸之地,却不能身心作茧自缚,眼界画地为牢。相反,更应胸怀五大洲三大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目光短浅,器量狭窄,孤陋寡闻,只能因小失大,萎缩了乡土文学。”可见,绍棠所倡导的乡土文学是具有十分鲜明的包容性和开放性的。

不过,绍棠所倡导的乡土文学最重要的美学特质是“美”。绍棠多次强调乡土文学“讲究语言、文字、情趣、意境、格调的美,给人以美感;它提示和描写人民的心灵是美好的,给人以美育;它提出和描写的生活的主流与前景是光明的,给人以积极向上的信心和力量”。他还多次发表文章阐明“乡土文学要表现人的美,地区的美,风光景色的美”。总之,“美”是刘绍棠倡导的乡土文学最重要、最根本的特征。

刘绍棠著作书影

著名文艺评论家严昭柱先生在为我的《刘绍棠全传》写的序言《为伟大时代传神写照》中说:“刘绍棠伴随着共和国一起成长,他的命运与共和国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他的荣辱与党和人民事业的成败利益紧密相连。郑恩波要为之立传的,就是这样一个刘绍棠,一个对50岁以上的人们可能无人不晓的刘绍棠,一个对于今天年轻一代可能相当陌生的刘绍棠,然而却是一个在新中国历史上必定会流芳百世的刘绍棠,一个由党和人民培育、无论为人为文均堪称楷模的刘绍棠。”这段话是对刘绍棠一生的高度概括和精准的评价,我觉得这一评价是与绍棠一生为中国文坛建立的三个不同凡响的奇迹分不开的:绍棠幼年成名,人称卓异,13岁开始频频发表小说;20岁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出版了七本书,定下了“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的决心,建立了神童作家的辉煌,成为展示社会主义文艺成就的橱窗里的标样;走背字,沦落乡野时,他誓以革命先烈的“莫以逆境生悲感,且把从前当死看”为座右铭,在荒屋寒舍土炕上,一连写出《地火》《春草》《狼烟》三部长篇小说,创造了一个“贱民”的奇迹。中风偏瘫后,又冒着国内外卷起的狂风恶浪,艰难地拖着病残之躯,巍然屹立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不平静的中国文坛上,写下了《水边上的哀乐故事》《孤村》《村妇》三部长篇小说和成百上千篇杂感、随笔。他那“不随娇艳争春色,独守孤真待岁寒”的风骨与气节,博得了人们特殊的爱戴与敬仰。

执笔为文近五十年,绍棠一直是一个极具传奇色彩和典型意义的风云人物。刘绍棠确实是沿着我们党和人民前进的轨迹展示自己人生的旅途,他的荣辱紧紧地与党和人民事业的兴衰联系在一起。刘绍棠是共产党和年轻的共和国亲手培养起来的才华出众的作家,为党和祖国赢得了巨大的荣誉;刘绍棠是无限忠于党和人民的孝子,他流着辛勤的汗水,怀抱着丰硕的创作成果,经历了新中国文学发展的全过程。他是一个最有代表性和典型意义的人民作家,我今生能有绍棠这个良师益友,感到无比的幸福与自豪!

责任编辑/斯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