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
我的童年在乌苏里江西南的外婆家度过。外婆家里养着马、猫、狗、鸡、鸭、鹅,它们都是我的玩伴。常常和花猫一起睡懒觉,领着花狗疯跑。最有意思的是看外婆手工孵鸡鸭鹅蛋。禽蛋被安置在温热的炕上,铺着一小片褥子,盖着小棉被。起初,外婆每天把手伸进被子里悉心地抚摸它们,蛋壳相碰的声音哗哗的,像是给它们翻翻身,不久之后,就会拿着蛋对着灯光一一照。借着灯光,可见蛋壳里映出家禽的雏形。很快,一只只鹅黄、洁白的小可爱就陆续破壳而出了。最开心的是我,感觉外婆像爆了一锅叽叽喳喳的爆米花,喜气洋洋的,真热闹。当然,等它们长出了细长的脖子和脚踝的少年模样,我的兴趣就会立刻转移。院子里那几只大白鹅也会欺负小孩儿,每次见到我就伸长了脖子,扑扇着翅膀,“呃呃”地追过来要叨一口的架势,我很害怕它们。有时候,我偷偷地去马厩喂马。马厩里安静,幽暗,充满着青草的气息。阳光透过木板窗射进来,形成一道道飘浮着微尘的光束。有两匹枣红马,它们总是站在马槽前,看见我进来,它们甩甩尾巴,抬一下脚,喷着鼻息探头和我打招呼。我把草料倒在马槽里看它们吃,还摸摸它们的脸,它们很温驯地眨着眼睛。
外公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其纪念是被炮弹炸掉了左手的拇指。他勤快直爽,但脾气暴躁,姨、舅们都有点怕他。只要他在家,大家都很自觉地做事。唯独我是例外,外公对我很寬容,即使我不小心做错了什么,也从未说过我。外公爱马,给马脖子上挂铃铛,把它们经管得膘肥体壮,毛色发亮。有几次,外公骑着马,披着夕阳的余晖从外面回来,风尘仆仆的样子,令我很是崇拜。
一年四季,外公都赶着马车。春天,一大家人乘马车去地里耕耘、劳作。夏天,去树林里采蘑菇。秋天,则收获了甜菜。晚上睡觉时,六姨说饿了,然后爬出被窝,在灶膛的火堆上烤甜菜,不一会儿就烤好了,真甜!冬天,小舅在院子里的雪地上用木棍支一个圆筛,底下撒些谷物,筛沿上拴一根绳,我扒门缝盯着筛子底下溜进了麻雀,就赶紧拉绳……外公打鱼回来,从马车上卸下一筐鱼。尽管河流封冻了,在河面上镩个冰眼,就可以下网捕鱼了。
印象最深的是去四姨家串门。冰天雪地,凛冽的西北风呜呜地刮着,卷着雪粒在旷野上掀起一阵阵风暴。外公驾辕,扬鞭甩出清脆的鞭哨,枣红马“咴儿咴儿”地扬头奋蹄向前。外公戴着皮帽子和手套,外穿一件皮袄。我穿戴着厚棉袄、棉裤、棉鞋、棉手套,用围脖捂住口、鼻、脸,头上系着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被同样打扮的外婆和五姨搂着坐在车上,身下铺着狍皮,腿上又盖了一层,旁边放着给四姨家带去的东西。除了风,万籁俱寂,天地间仿佛只剩我们的马车在行走,马儿和我们呼出的白气让人感到生机和温暖。
走了大半晌,到了四姨家时,外公的帽子上、眉毛、胡子上都结满了霜,我的睫毛也被霜凝住睁不开眼了。我们先上炕暖快冻僵的脚,四姨忙着杀鸡、烧水、做饭。饭菜做好了,端上炕桌。外公照例要喝酒,喝到酣畅处就唱起“二人转”。外婆是山东人,不会唱东北地方戏,但每次会开心地对我说:“你看,这个老头儿又喝醉了……”
到了上学的年纪,父亲用一双新皮鞋把我哄回家。上学,有了同学和伙伴,去外婆家的次数就少了。每次外公来我家都开玩笑似的说:“你也不去你外婆家,你外婆都想你!”
外公故去20年了,我离开故乡也10多年。这些年我总是想念他,想起他那句重复多遍的玩笑话,越来越意识到,那其实是从不轻易流露感情的他在表达对我的想念。外公个性鲜明,加之他走得突然,令我始终觉得他像天使驾着马车去了天堂。他黑土地一样朴实沉默的情怀,一直在我心底,不曾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