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廖
有的艺术是一个国家的胎记,与该国文化同生而浑然一体。有的艺术是一个国家的饰物,再精致的饰物终究也是游离体外,无法如胎记一般浑然天成。如果说水墨艺术是中国的胎记,那么行为艺术就是一个舶来的饰物,始终被排斥体外,无法与中国文化融为一体。
我们的媒体和大众在面对行为艺术时,一贯的态度是白眼与唾弃一色,嘲笑与鄙视齐飞。行为艺术在中国为何不受欢迎?关键在于行为艺术的语言工具—身体。中国与西方对于身体的不同观念,决定了两种文化对待行为艺术不同的态度。要了解行为艺术,或者说要了解中国人为何不喜欢行为艺术,首先得从“身体的哲学”谈起。
西方人对“身体的哲学”有诸多的思考与论证。在古希腊与古罗马时代,人们讴歌、赞美身体,认为健美的身体代表着完美的道德。古希腊与古罗马人留下了无数高贵而单纯、静穆而伟大的裸体雕塑。及至黑暗而漫长的中世纪,身体被贬为罪恶的源泉,虔诚的信徒需要不断地惩罚与约束身体,才能压抑欲望、获得救赎。文艺复兴时期,人性与欲望复苏,但是彼时的笛卡尔依然认为“我思故我在”,认为精神与思想才是人存在的意义。在古罗马之后和19世纪之前,西方人把身体视为罪恶与欲望的符号。
直到19世纪末,尼采“解放”了身体,他提出“一切从身体出发”。把身体的主动性提升到哲学与美学的高度,认为灵魂与理性只是身体的一部分。由此奠定了西方的“身体解放”与“行为艺术”的哲学基调。
二战结束之后,死亡与废墟笼罩欧罗巴,旧日的价值观一片荒芜。工业化又进一步加剧了人的精神异化。冷战、性别和种族歧视、底层激进青年与中产阶级保守思想的对立各种矛盾与冲突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战后的大工业时代,传统艺术已经无法满足新世界的骚动,人们需要更加强烈的感官冲击。
艺术家考虑把身体作为一种艺术语言和媒介,只有对身体的裸露、刺激和自虐,才能唤醒人在这个麻木世界中的感知;只有挑战身体的极限与多重体验,才能表达人在时代中遭遇的精神与生存的困境;只有用身体作为媒介与观众互动,才能揭示出个人与公众之间更加真实的关系—行为艺术由此诞生。
与西方文化层出不穷的身体观相比,中国传统的身体观则很简单。汉代之前的中国人崇尚“自然与健康”的身体审美。汉代之后,儒家用“道德美”取代了“外形美”,自然与健硕的身体审美被贬抑。宋、明的肖像画不求肖似本人,只需绘出代表其阶层的衣衫和神气。古人描绘“梅兰菊竹”来赞美文人的气节,描绘“无根兰”来表达士子身无所依的漂泊。艺术要赞美的是气质和品格,而肉身则受到人伦、宗教的压制和哲学的贬低,只有在春宫图中才有裸露的身体,肉身成为低级、肮脏、欲望的象征。中国传统除了不欣赏裸体之外,还必须保护身体无损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传统决定了中国人难以接受行为艺术中的裸露、自虐与暴力。大众习惯于把裸露的艺术家视为审丑的符号,媒体习惯于把行为艺术视为刺激性的娱乐符号。行为艺术中被包裹的身体象征的创伤与救赎,被刺痛的身体折射出的生存困境,无法控制的身体象征的异化,符号化的身体象征的理想与对抗—在传统身体观与艺术观而言,只不过是“毫无技术”的搞笑和无厘头,与艺术无关。
对于大众而言,随着全球化大时代的来临,也许已到了学习欣赏行为艺术的时候。对于艺术家而言,则应该思考如何让传统艺术与当代艺术达成和解,如何让观众接受“身体”这个舶来的艺术语言的工具。毕竟,除了《红楼梦》的青埂峰巨石外,没有哪一件凭空而降的东西能够马上引起文化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