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国者

阿从

阿来刚到派出所报到不久，就被领导派去调查一宗耕牛失踪案。

阿来找到村主任老胡，由他带着在村里摸摸底。很快有村民证实，最后见到失踪耕牛的人是村里的老海。阿来就问老胡：“这个老海住在哪儿？”老胡苦笑一声：“没用！”说着指指自己的脑袋，“他这里有点儿问题。”

阿来一愣，还是要求老胡带他去。进了村东头一户人家的院子，正好看见院子的瓜棚下坐着一个六七十岁的老汉。他半眯着眼躺在一张竹椅上，全身上下光条条的，只穿着一件大裤衩。阿来正想打个招呼，却见老胡双手一提，“蹭蹭”地跑到老汉跟前，“啪”地一个立正：“船长，你好！”老汉像在睡梦中打了个激灵，猛地从竹椅上跳了起来，随即对老胡还了个军礼：“小胡啊，有什么事吗？”

老胡不顾阿来的惊讶，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过去。阿来愣愣地走到他们跟前，老胡在他耳边悄声说道：“他就是老海，你要叫他船长。”阿来恍然大悟，怪不得老胡说这个人脑袋有问题。

老海打量着他，问道：“这位小同志是谁啊？”老胡说：“船长，他是新兵阿来。”老海亲热地伸出双手，紧紧握住阿来的双手，摇了又摇说：“欢迎你成为我们海军光荣的一员！但是当海军可不简单，你可要做好吃苦的准备哟！”阿来也是刚复员不久的军人，听了这话，条件反射地一挺胸膛：“请船长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好，好！”老海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招呼他们坐下，又进屋里捧了一壶茶出来。阿来刚想问他耕牛的事，老海却先问道：“瓦良格怎么样了？有什么进展吗？”阿来又是一怔。瓦良格是我们国家正在改造的一艘航母，没想到老海也知道，怪不得要叫他船长呢！

“有一些进展。”老胡答道，“早几天已经安装好了一些关键设备，现在正在进行涂装，估计不久就可以海试了。”

“好啊！”老海轻轻一拍桌子，“我们中国海军的航母时代指日可待了！”说着，他的脸色凝重起来，“过去，我们对海权的意识不够，再加上我们海军的力量弱小，导致我们失去了很多利益啊！要维护我们的领海主权，没有航母，行吗？”阿来和老胡附和着连连点头。又听了一番老海的有感而发后，阿来向他问了耕牛的事，结果当然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从老海家出来，阿来问老胡：“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以为自己是船长。”老胡苦笑道，“他当过水兵，退伍后一直没能摆脱在部队的影响。”

老胡说，老海在村里是个另类，因为他的脑子里始终装着一大堆国家大事，跟人说话三句不离本行，搞得大家伙儿又好笑又好气，明里暗里，就把他叫做船长。

阿来暗暗叹息一声，问老胡：“你觉得他脑子真的有问题吗？”

老胡挠挠头皮，说自己也说不清楚。你要说他没问题吧，他却以船长自居;说有问题吧，他不伤人骂人，吃饭做事，种瓜种菜，头头是道，你不跟他说话，完全就是一个地道的老农民。过去，他除了喜欢谈论国防建设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大家叫他船长，他也知道是开玩笑，但这两年，他越来越当真了，别人一叫他，他马上就变换成一个船长的身份。

阿来听罢，不免一阵感叹。尽管从老海身上查不到有用的线索，但一个星期后，耕牛案还是顺利告破了。但阿来却怎么也忘不了老海这个人，作为一个军事爱好者，他觉得老海的脑子并没有问题，只是太过于痴迷了。

一个星期六，阿来带着些礼物去了老海家。老海见到他，十分高兴。两人就在院子里大聊特聊起军事来，说到兴起，老海把他的手一拉：“走，兄弟，跟我来！”

阿来跟他进了屋，突地眼前一亮。老海的屋里摆满了军舰模型，从潜水艇到航空母舰，一应俱全。有木雕泥塑的，有纸糊铁铸的，琳琅满目，规模比美国海军还要大。床头桌尾还堆着厚厚一摞杂志书籍，拿起一看，全都是军事报刊。

一面墙上挂着一幅世界地图和一幅中国地图。老海依旧赤脚光膀，一手叉腰，一手在地图上比画着：“你看看，我们的领海这么辽阔，靠什么来维护我们的主权利益，靠的是海军嘛，海军没有航空母舰，就不能算是真正的海军。”阿来连连点头：“对，我们早就该有航空母舰了。”

“一艘还不够！”老海严肃地敲着地图说，“东海、南海，西沙、南沙，海军面临的压力不小啊！一艘怎么够？至少要五艘、六艘，十艘八艘也不要紧嘛！”

这天，阿来在老海家一直聊到了晚上才回家。这之后，阿来一有空，就往老海家跑。一老一小喝着小酒，聊着航母，痛快淋漓。

不久后，我国第一艘航母“辽宁号”正式服役。看到这个消息，阿来一蹦三尺高，兴冲冲地骑上车去向老海报喜。哪知老海也知道这个喜讯了，他没到老海家，就听到院里传出一阵鞭炮声。进去一看，院里挤满了人，正在兴高采烈地杀着猪。屋前挂着一条写得歪歪扭扭的标语：热烈庆祝“辽宁号”服役！

这天，阿来和老海都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

过了些日子，一天，阿来正在派出所值班，老胡突然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大声嚷嚷道：“不好了，老海要去辽宁号当船长！”阿来吓了一跳。老胡哭笑不得地告诉他，自从辽宁号服役后，老海一直处在亢奋之中，今天忽然想去辽宁号上去走一走看一看。

阿来吃惊不小，老海想登上辽宁号，这怎么可能？只怕没看见辽宁号，他就早走丢了。来不及多想，阿来急忙开上车和老胡一起往县城赶去。在车站，他们找到了正在等车的老海，好说歹说总算把他拖回了家。安顿好老海，老胡忧心忡忡。老海如果一心要登上辽宁号，怎么防也防不住。到时候如果闹出什么事来，那麻烦可就大了。

阿来思来想去，叹口气说：“船长的脑子是真的有问题，唯一的办法，还是送他去医院吧。”

第二天，阿来把老海骗上车，亲自把他送去了市里的精神病院。医生诊断的结果，果然是患有妄想型精神病。几个月后，医院传来消息，老海已经可以出院了。阿来叫上老胡一块去接他，一路上两人小心翼翼地跟老海说话，听他说话的口气，看他说话的表情，已经跟正常人没分别了，两人才松了口气。

按照医生的叮嘱，老胡把老海安排在了村里的敬老院住，尽量避免让他看到任何关于军事方面的信息。阿来隔三岔五地去看老海，发现他完全适应不了敬老院的生活。别的老人要么打牌，要么煅练，老海却整天无所事事，呆呆地在屋里看电视。见了他，也没什么话说。阿来看着变了个人的老海，心里不禁有些难过。他真想告诉他一些辽宁号最新的情况，但又担心会让老海的病复发，只得忍着。

这天，阿来去看老海时，发现老海不见了。老胡笑着告诉他，老海去山里种树了。他说他过不惯这种白吃白住的悠闲日子，就想去村里的荒山种树，也算是为国家的绿化事业做点儿贡献。

在山里，阿来看见了老海。一面荒山已经被他砍得光溜溜的，上面种了一些树苗，老海此时正光着膀子奋力挖坑。阿来爬上去，大喊道：“老海！”老海见是他，不好意思地一笑：“闲着也是闲着。”

阿来递给他一支烟，叫他歇一会儿。老海抽了几口烟，冷不防问道：“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国产航母？”阿来一愣，有些吃惊地望着他。老海呵呵一笑：“你放心，我每天都按时吃药，我没犯病，我知道我是谁。”

阿来疑惑地看着他的脸色，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应该快了吧。”

“快了，快了。”老海喃喃自语两句，站起来又开始挖坑，一边说道，“我们的航母还是太少了，应该要自己建造自己的航母。你说，第一艘国产航母叫什么名字呢？我觉得应该叫中华号……”

阿来心中“咯噔”一下：老海莫非又恢复了船长的身份？他没敢跟老海聊下去，告辞回去了。

谁知过了一个来月，阿来忽然接到老胡的电话，老胡说，老海去世了。阿来大吃一惊，马上赶去了村里。老胡叹息着说，老海每天除了在山上种树，就是爬到龙头岭，在妻子的坟前默默地一坐就是几个钟头，谁也不知道他想干啥。前天就是从龙头岭下来时，不小心摔着了，直到第二天才被人发现，但已经不行了。临死前，老海只留下两句话：“龙头岭、报纸。”

阿来问：“老海想说什么呢？”老胡叹道：“他是想埋在龙头岭啊，跟他婆娘埋在一起，可报纸我就不懂了……”

阿来带了些纸钱，让老胡带他爬上了龙头岭。站在老海的新坟前，远处那座山正好是老海这些日子种树的地方。老胡感慨地说：“老海早就给自己选好了地，一是可以和老婆作伴，二来也可以每天都看着他亲手种的树啊！”

阿来默默地看着对面那座山，突然，他眼前一亮，啊，那座山分明就是一艘巨大的航空母舰啊！这艘老海亲手用树苗栽种出来的航空母舰，在云雾飘渺中，若隐若现，仿佛就航行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

刹那间，阿来热泪盈眶，转身对着老海的坟墓说道：“船长，你放心吧，等中华号服役的那天，我一定烧张报纸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