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台
我去老同学家喝酒,正热闹着,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推门进来,接着进了同学母亲的卧室。老同学对我说,这是他给母亲请的保姆,伺候得很细致,瘫痪多年的老娘遇到这么个人,也是福气。
“她叫纪兰,当年可是咱们这里的名人。”
我顿时惊得几乎要叫出声来:“怎么可能是她!”
纪兰,这个人我可太熟悉了,大约二十年前,我采访过她很多次。那时的纪兰,因为无私救助一个残困家庭而美名远扬。记忆中的她,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可在镜头面前,说起话来总是一套一套的。后来她去全省各地作报告,穿着整齐的职业套装,眉眼之间全是意兴盎然的神采飞扬。我知道岁月不饶人,可二十年的时光面目全非地改变一个人,这也太可怕了吧?
“说起来,她的今天,也是你们这些‘吹鼓手一手造成的……”在我震惊的眼神中,老同学讲起了“英雄”纪兰背后的故事。
那是1996年,刚从一场失败婚姻中走出的纪兰,无意中在电视上看到一条新闻。新闻讲述的是一个母亲养育由两个脊髓灰质炎造成的偏瘫儿子的故事。当时,纪兰家里正闹得不可开交,她离婚回来后住到父母家中,已到了适婚年龄的弟弟马上就要结婚,未来的弟媳妇嫌弃没有工作的大姑姐,坚持大姑姐不搬走就不结婚。父母没办法,只能四处帮着纪兰张罗对象,可是,合适的人哪里那么好找。时间一长,父母失去了耐心,弟弟对纪兰也没有好脾气。纪兰特别想离开家庭自力更生,可是,一没工作二没文凭,除了忍气吞声还能如何?
电视上报道的新闻让纪兰看到了一线希望,如果自己去那个家里帮忙,就可以顺便慢慢挑选合适的另一半了。这么一想,纪兰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几天后,纪兰真的敲开了那家人的门。刚开始,她没好意思说自己是来当保姆的,只说在电视上看到这个家庭的情况,觉得挺心疼,可以给他们提供帮助。两个偏瘫儿子的妈妈韩梅一听,激动得眼泪都下来了。虽然两个儿子韩阳和韩磊都没有劳动能力,可韩梅的老公因为工伤去世,有一大笔赔偿金,日常的生活完全不成问题。
纪兰来到韩家之后,韩梅让她和自己合住一个卧室,拿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纪兰脸皮薄,别人对自己这么好,她不好意思跟人家要报酬,想了想,纪兰决定先干一个月,再和韩梅提工资的事儿。
纪兰来到韩家不到十天,一个经常采访韩梅的记者上门来了,他本来是要深入报道韩梅和她儿子的,看到纪兰之后,记者的想法改变了——报道陌生人大爱无疆的无私奉献可比单纯母子三人自强不息有含金量多了。
韩梅举双手赞成记者的想法。在一起共同生活的这几天,她已经从口风中听出纪兰是要来做保姆的。可韩梅家当时的收入,实在无力再支付一个人的工资。既想留住纪兰,又不想花钱,记者提出的光环,无疑是最佳途径。所以,她自动过滤了已经察觉的纪兰的真实想法,将纪兰的到来拔高到了无私美德的高度。
纪兰呢,作为一个农村出来的女子,乍一见到记者的镜头就晕了。而且,从来没有过的光环加诸到自己身上,她被那种光环搞得有点儿晕头转向,和韩梅都没好意思直接表露自己的真实想法,怎么可能和记者表达?所以无论记者怎么问,她只能笑一笑,什么都不说。
“这孩子不善言辞,有什么你就问我吧。”韩梅有多次接受采访的经验,知道媒体需要的是什么。
就这样,纪兰感天动地的大义故事,经韩梅和记者的共同打造,终于完成了。
关于纪兰的报道在电视上亮相后,相熟的亲戚朋友给纪兰打来电话,一致给纪兰点赞。面对赞美,纪兰忐忑之余又有点儿郁闷——她本来计划一个月后提工资的事儿,现在这么一搞,说什么也不能提了。看在韩梅一家待自己不薄的份儿上,干脆先在这里义务干着吧。
谁知另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这则背离当事人初衷的新闻报道放到网络上之后,一夜之间就火了。多家媒体蜂拥而至,在一个个记者的妙笔生花下,纪兰成了物欲横流社会中一支岿然不动的道德标杆。面对众人笔下的自己,纪兰又恐慌又激动。工资的事儿,早就将它抛到了九霄云外,因为这些天外飞来的荣誉,她对韩家人充满了感激:如果没有他们,普通如她,如何会成为如此瞩目的人物?在这种心态下,纪兰对韩梅和韩梅的两个儿子更好了。
媒体和网络的呼声,终于引起了政府的关注,一些领导开始接见纪兰。当年,她被评为市里的道德模范,第二年,又被省里授予十佳好人的桂冠。
纪兰开始四处演讲,演讲稿由韩梅和记者共同草拟。事情发展到这里,韩梅不再担心纪兰要工资了,可这时,在一次体检中,她发现自己患了绝症。看到诊断书的瞬间,韩梅瘫软了。她不是恐惧死亡,她担心的是孩子,自己死了,两个儿子怎么办?这时再看到纪兰,韩梅更绝望了:自己若不在人世了,纪兰肯定也会离开。
韩梅慌乱之下,又去找记者,她觉得这些聪明人总有法子帮她实现心愿,当然,她隐瞒了自己得病的真相。这时,多次报道纪兰无私奉献的记者也有点儿焦灼,一个榜样树立起来了,继续深挖需要新桥段的成全,可纪兰在韩家,已经找不到任何新闻点了。
听闻韩梅想要将纪兰长期留在自己家中,记者瞬间脑洞大开:“将纪兰的户口迁到你家来,这样,你们就是永远的一家人了。”
韩梅豁然开朗,拍手称是。听闻韩梅要给自己迁户口,纪兰挺意外,再一细想,迁了户口就成了城里人,她更感激韩梅了。
道德模范要到帮扶家庭安家落户,消息一出,各级政府都给予了大力支持。按常规来说不能操作的事情,到了纪兰这里,特事特办,几天内就完成了。
纪兰户口迁过来的那天,韩梅家高朋满座,各级政府领导、媒体记者聚集一堂、隆重庆贺。气氛到了高潮,韩梅含泪提出,如果纪兰能当自己的义女……此语一出,响应者无数,就这样,纪兰糊里糊涂成了韩梅的义女,道德模范的标杆深深地插入血缘的牵连中,纪兰谱写的大爱无疆的华章到了高潮。
户口迁过来不久,有单身男人慕名给纪兰写信,看到这些信,韩梅忧心如焚:即便户口过来了,可只要纪兰嫁人,她一样留不住她。
忧心加上操劳,韩梅疾病恶化,住进了医院。韩梅身患绝症不久人世的消息一出,新的报道素材又来了。看着熙熙攘攘的记者,韩梅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两个月后,韩梅再也撑不下去了,临终前,她请了几个记者来表达离世前的最后感谢。所有人都到齐后,韩梅拉住了纪兰的手,提出了那个在心中酝酿已久的想法:“你能嫁给韩磊吗?”
纪兰和记者全部愣住了。坐在轮椅上的韩磊也愣住了,他说什么也没想到妈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韩梅老泪长流:“我知道这样会拖累你,可是,一个母亲不能亲眼看到儿子成家,我死都不能瞑目。”韩梅的话让在场的人都忍不住红了眼圈,恨不得推着纪兰赶紧答应下来。纪兰心一软,身不由己地点了头。“哗”的一下,病房里掌声四起,记者们用颤抖的镜头记录下了这感人一幕。纪兰身上的光环如闪电,照亮了所有人的心灵。
韩梅葬礼结束后,纪兰和韩磊在媒体和相关领导的见证下,领取了结婚证。更大的宴席在韩家摆开,席间,纪兰多喝了两三杯,大哭了一场。所有人都说,纪兰这是在怀念韩梅,只有纪兰自己知道,她的眼泪是为什么而流。没了韩梅的家,让她终于清醒过来,面对眼前的一切,不禁吓了一大跳。两个瘫痪在床的男人,一个已经40岁,一个36岁,其中这个年龄小的,居然还是自己的老公!但即便心里有恐惧和沮丧,纪兰还是没法摆脱已经罩到头上的光环。就这样,33岁的纪兰开始了自己残酷的人生。每天三分之二的精力都放在照顾瘫痪的老公和大伯哥身上。
刚开始那几年,道德模范的余温还在,间或还有媒体来对这个家庭进行报道。时间一长,新的事迹和人物层出不穷,纪兰的名字渐渐被人们遗忘。
“后来,纪兰的大伯哥也去世了,韩家只剩下她和老公两个,这时,韩磊爸爸所在的厂子倒闭了,工伤救助没有了,为了养活自己和老公,纪兰只能四处打工,除了照顾我妈,听说她每天晚上还要去24小时营业的快餐厅打工到半夜……”老同学的话,听得我触目惊心。正说着,纪兰拎着一条沾了污渍的毯子出来。看着纪兰跑进卫生间的背影,我的心中翻涌着说不出的悲凉和内疚。
这场成就英雄的“事故”中,韩梅、记者和所有鼓掌欢呼的旁观者,都貌似无辜,可又都对纪兰的命运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虽然我不是纪兰悲剧的始作俑者,可想到当初自己也曾写下插满鲜花和掌声的报道,我还是觉得自己的手上,沾满了某种罪孽。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上司的电话,他说哪里又出现了一个道德模范需要报道,我当即推掉了。纪兰之后,依然会有卑微的命运被推波助澜地改变轨迹,我不能说服他人,却可以改变自己,从此的每一篇报道,都能不违背良心。■